黑耀镜の恶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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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访吸血鬼]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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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7-17 14:43: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6-8-8 17:52 编辑 <br /><br /><P><b><FONT face=楷体_GB2312 size=5>                    一</FONT></b>  </P>
<P>    “我明白了……”吸血鬼若有所思,慢步走向窗口。他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身后隐约可见狄威沙德街上昏暗的灯光和来往车辆的光束。现在男孩能更清楚地看见房间里的摆设了:一张圆形橡木桌、几把椅子;墙上装有一个盥洗盆,盆的上方有一面镜子。男孩把公文箱放在桌子上,等待着。
  “可你带了多少磁带?”吸血鬼边问边偏转过身子,现在男孩可以看见他的侧影。“够录一个人的全部故事吗?”
  “当然够,只要故事精彩就行。有时走运的话,我一个晚上可以采访三到四人,不过故事一定要动听。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确实不过分,”吸血鬼回答道。“那么我愿意给你讲我的故事,我很愿意讲给你听。”
  “太好了,”男孩说道,迅速从公文包里取出小录音机,检查了一下录音带和电池。“我很想听听你为什么相信这事,你为什么……”
  “不行,”吸血鬼赶紧说道,“我们不能这样开始。你准备好你的设备了吗?”
  “准备好了,”男孩说。
  “那好,坐下。我打算把头顶上的灯打开。”
  “可我以为吸血鬼不喜欢灯光呢,”男孩说道。“如果你觉得黑暗能够增添一些气氛的话……”但他没接着往下讲。吸血鬼背对着窗户看着他。此时他看不清吸血鬼脸上的表情。吸血鬼一动不动,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又想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吸血鬼走到桌前伸手去拉上方的电灯开关线时,男孩才松了一口气。
  灯一打开,房间里霎时充满了黄色的光,很刺眼。男孩抬头看着吸血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指不由地向后摸索着抓住桌子的边缘。“上帝啊!”他轻轻惊叫了一声,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吸血鬼。
  吸血鬼洁白光滑,如白骨雕刻而成。他的脸就像塑像一样毫无生气,只有两只眼睛闪着绿光,紧紧盯着男孩,像骷髅里喷出的两团火焰。吸血鬼满怀期待地笑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渴望的神情。他那洁白光滑的脸就像卡通片里的人物,一说话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强烈地跳动着。“你看清楚了吗?”他轻柔地问。
  男孩全身颤抖了一下,抬了抬手,像是要遮住强光。他的视线慢慢扫过吸血鬼身上裁制得很考究的黑色上衣、带长褶的斗篷,脖子上的黑色丝领带和泛着刺眼白光、与吸血鬼皮肤一样白的衣领,然后落在吸血鬼的黑色头发上。他的头发如波浪般一层层梳向脑后,发卷摩挲着白色的衣领。
  “你现在还愿意采访我吗?”吸血鬼问道。
  男孩张了张嘴,没出声,然后点了点头说:“愿意。”
  吸血鬼缓缓地在他对面坐下来,然后向前探着身子,温和亲切地对他说:“别害怕,开始录音吧。”
  他把手伸过桌子。男孩吓得全身一缩,汗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这时,吸血鬼抓住男孩的肩膀,对他说:“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这个机会对我很重要——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我希望你这就开始。”他收回了手,静静地等待着。
  男孩费劲地用手帕擦了擦前额和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麦克风就在录音机里面,然后按下键钮,告诉吸血鬼说录音机已经开了。
  “你并非一直都是吸血鬼,对吧?”他开始提问。
  “对,”吸血鬼回答道。“我25岁时才变为吸血鬼的,那是1791年。”
  男孩听他说出如此精确的日期,着实吃了一惊,不由重复了一遍这个日期,然后问:“怎么变的?”
  “答案可以很简单,不过我不想只是简单地告诉你,”吸血鬼说,“我要给你讲整个故事……”
  “好的,”男孩赶紧说。他一个劲地把手帕折来折去,又擦了擦嘴唇。
  “发生了一场悲剧……”吸血鬼讲了起来,“我的弟弟……他死了。”
  吸血鬼说到这儿停住了。男孩清了清嗓子,在焦躁地把手巾塞进口袋之前又擦了擦脸。“你讲这个故事不痛苦吧?”他怯生生地问道。
  “你觉得我不痛苦吗?”吸血鬼问,然后摇了摇头说:“不痛苦,因为我另外只给一个人讲过这个故事,而且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不再痛苦了……
  “那时我们住在路易斯安那。我们得到了政府赠予的一块地,就在新奥尔良附近的密西西比河畔建了两个种植蓼蓝的种植园……”
  “啊,这就是那种口音……”男孩轻声说道。
  吸血鬼愣了愣神,然后大笑一声,说道:“我有口音?”
  男孩有点手足无措,赶紧说道:“我是在酒吧问你以何为生时注意到的,你把辅音发得比较弱。就只这点不同。我没想到是受法语的影响。”
  “没关系,”吸血鬼安慰他道,“我并不像我装出来的那么惊讶。只是我不时会忘了这一点。还是让我接着讲吧……”
  “好的……”男孩说
  “我刚才讲到种植园。实际上种植园和我变成吸血鬼有很大关系,关于这一点我后面会讲到。那时我们在那儿过着富庶自然的生活。我们觉得那种生活是十分迷人的,要比在法国生活快乐得多。不过也许是路易斯安那的荒野僻壤才使我们的日子显得丰裕。我记得屋里都是进口的家具,”吸血鬼脸上露出微笑。“有一架非常可爱的旧式钢琴,我妹妹经常弹它。在夏日的傍晚,她背对着敞开的落地长窗坐在琴旁。此时此刻,我依然能记得那轻快的琴声,眼前浮现出她身后的那片沼泽,挂满青苔的柏树在空中摇曳着枝叶。还有那沼泽地的声音,昆虫在鸣叫,鸟儿在歌唱,所有生命和谐地演奏着一曲美妙的交响乐。我觉得我们深爱着这一切。这一切使房子里的琴声更加优美,而我们的红木家具也似乎分外华贵。甚至当紫藤穿透了屋顶窗的遮板,要不了一年就会将藤须伸进刷得雪白的砖缝……是的,我们热爱着这一切!但是弟弟却并不是这样。他虽不曾抱怨什么,但我却了解他的内心感受。那时候父亲已经去世,我是一家之主,不得不经常注意不让母亲和妹妹为难他。母亲和妹妹想带着他去走亲访友,参加新奥尔良的各种舞会。但他痛恨这些事。我想他不到12岁就坚决不肯和她们一起出门了。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是祈祷,以及他那些圣徒们的苦行僧式生活。
  “后来我为他在住宅以外修建了一间小礼拜堂。他开始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和傍晚都花在那里。说来真不可思议,他是这样的与众不同,与我们格格不入,而我却是如此的普通,丝毫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说到这里吸血鬼微笑了一下。
  “有时候晚上我会去找他,发现他在离礼拜堂不远的花园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我向他诉说我的各种烦恼,诸如管理奴隶的难处,监工、经纪人的狡诈,加上天气又是那样变化无常……我遇到的所有方方面面的问题。他呢,只是听我说,很少插话,但总是充满了同情,所以当我离开他的时候,我确实感到他为我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似的。我觉得自己对他的任何要求都不会拒绝。我发誓,无论失去他会多么令我心碎,只要时机一到,他就可以去做一名牧师。然而我错了。”吸血鬼停下不说了。
  男孩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像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措词地问道:“嗯……他不想当牧师吗?”吸血鬼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的表情来判断他这话的含意,然后说道:“我的意思是我错了,错在认为自己会对他百依百顺。”他的目光移向远处的墙壁,然后凝视着窗格。“他开始看到幻像。”
  “真的看到了幻像吗?”男孩问了一句,语气中多少带点犹豫,似乎心里在想着别的什么。
  “我想不是的,”吸血鬼说道。“那个时候他15岁,长得一表人才,光滑的肌肤,一双蓝色的眼睛。他身体很结实,不像我现在或过去那么瘦削……但他的那双眼睛……当我凝视他的眼睛时,有一种近乎脱离尘世的感觉,好像正独自站在世界的边缘……站在狂风吹拂的海岸,周身笼罩着悦耳的涛声。唔,”他的眼睛依然盯着窗格,“他开始看到幻像,起初只是有些异样,后来干脆不吃饭了,一个人住在小礼拜堂里,整天就跪在圣坛前那块光滑的石板上,而小礼拜堂本身却不在他心上了。蜡烛灭了不点,圣坛上的布脏了也不换,甚至连落叶也不清扫。有天晚上我站在玫瑰丛中看着他,他的神情使我吃惊不小。整整一个小时,他一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双手前伸相交成十字。奴隶们都以为他疯了。”吸血鬼抬了抬眉毛,似乎仍感到惊讶不已。“我以为他不过是……过分热衷于上帝。后来他把幻像的事告诉了我。他说圣多明我和圣母马利业到礼拜堂来了,对他说要把我们路易斯安那的所有家产,把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卖掉,然后用这笔钱在法国为上帝工作。我的弟弟将成为一名伟大的宗教领袖,使法国焕发出以往的宗教热忱,扭转无神论和革命的潮流。当然弟弟自己没有钱,所以我必须将种植园以及新奥尔良的房子卖掉,再把钱给他。”
  吸血鬼又停下不说了。男孩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吃惊地看着他,低声问道:“嗯,……我想问一句,你刚才说什么?你把种植园卖掉了?”
  “没有,”吸血鬼回答说。他显得很平静,就像刚开始讲故事时一样。“我嘲笑他,他呢……很恼火,一再坚持说那确实是圣母马利亚的旨意。我是什么人?竟敢无视圣母的旨意?我算什么?”吸血鬼轻声自问,似乎又在考虑这个问题。“我算什么?他越是要说服我,我就越发觉得他可笑。我对他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产生于不成熟的,甚至是病态的心理。我告诉他,这个礼拜堂就是个错误,我要马上让人把它拆了;他得去新奥尔良上学,把他这种愚蠢可笑的念头赶走。我记不清当时我还说了些什么,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心情。在我对他的回绝和鄙视的背后,是一股郁积的怒火,以及失望的情绪。我根本不相信他。”
  “这是可以理解的,”吸血鬼稍一停顿,男孩便插了一句,脸上吃惊的神情缓和了许多。“我的意思是难道会有人相信他吗?”
  “这可以理解吗?”吸血鬼看了男孩一眼,“我认为也许这是我的自私心理在作怪。让我解释一下。我很爱我弟弟,这一点前面跟你说到过。我有时认为他是一个活着的圣教徒,因而决不反对他做祈祷、默念,还一味鼓励他这样做。我十分愿意让他成为一名牧师。如果有人告诉我阿尔勒或卢尔德的某个圣人看到了幻像,我会相信的。我是一名天主教徒,我相信圣徒,也常常在教堂的大理石神像前秉烛膜拜。我知道圣人的样子,能说得出他们的名字,也知道他们各代表什么。但我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我弟弟的话。我不仅不相信他见到了幻像,就连这样的想法我也一刻不能容忍。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我弟弟,尽管他可以是圣洁的,可以是绝对古怪的,但不可能是圣方济各①。只要是我的弟弟,就绝不可能。在这一点上我是自私的。你现在明白了吗?”
  <FONT style="FONT-SIZE: 9pt">
  ①天主教圣方济各会的创始人。
</FONT>
  男孩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明白了。他觉得自己是明白了。
  “也许他是看到幻像了,”吸血鬼说。
  “那你……你的意思是不知道……现在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幻像?”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信念很坚定,一秒钟也不曾动摇。我现在很清楚这一点,当时我也知道。那天晚上他离开我的房间时悲伤到了极点,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但丝毫没有动摇过自己的信念。几分钟后他就死了。”
  “怎么会呢?”男孩问。
  “他出了房间的落地长官,来到走廊里,在砖砌的楼梯顶端站了片刻就摔了下去。等我赶到下面时,他已经死了,摔断了脖子。”吸血鬼惊恐地摇了摇头,但面部依然很平静。
  “你亲眼看见他摔下去的?”男孩问道,“会不会是失足摔下去的?”
  “我没看见。有两个仆人看见了,他们回忆说弟弟抬起头,像是看到了空中的什么东西,紧接着整个身子就像是被风吹着往前飘去。有个仆人说他摔下去的时候正要说什么,我也觉得他有话要说,可惜那会儿我从窗口走开了。我刚背转过身,就听到了他摔下去的声音。”吸血鬼瞥了一眼录音机,继续说道,“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觉得他的死是我的过错,其他人似乎也都这么认为。”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想?你说他们是看见他摔下去的。”
  “他们并没直接指责我,只是知道我和弟弟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知道他摔死之前我们争吵过几分钟。仆人们听到了我们的大声争吵,我母亲也听到了。她一个劲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向沉静的弟弟怎么会大吵大嚷。妹妹也跟着一再追问我。当然,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震惊之余我怀着满腔的悲怨,哪有心思去答理别人,心里只想着决不能让人知道弟弟看到的‘幻像’,也决不能让人知道他最终不仅没成为圣人,反而成了……神经病。妹妹不愿意去参加葬礼,宁可上床睡觉。我的母亲在教区里逢人便讲我和弟弟在我的房间里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只是我不愿讲出来。这话从我母亲的口里说出来,以至于警察都来盘问我。最后牧师也来看我,要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跟他们谁也没有讲事情的经过,只说我们当时是在讨论一点事情,并且一再申明他摔下去的时候,我没在走廊里。他们盯着我,就像是我亲手杀死了弟弟一样。不过我自己觉得是我害死他的。我在他的棺材旁坐了两天,心里一直想着他是我害死的。我凝视着他的脸,直到两眼冒金星,几乎昏倒。他的后脑勺摔碎了,头在枕头上还是歪的。我强迫自己紧盯着他,仔细审视着他脸上的每一个部分,因为那巨大的痛苦和尸体腐烂的气味几乎令我无法忍受。我一再想让他睁开眼睛,你知道这是多么地异想天开。我脑子里一直萦绕的念头是,我嘲笑了他,我不相信他的话,我对他不好,是我害死了他。”
  “这事真的发生过,对吧?”男孩小声说了一句,“你给我讲的这些……是真事?”
  “是的。”吸血鬼看了看男孩,对他的话一点也没有感到惊讶。“我来接着给你讲。”他的视线离开男孩,又落回到窗户上,对男孩并不在意。而男孩似乎在心里无声地挣扎了一阵。
  “你说你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到了幻像。可你……是吸血鬼……怎么会不知道他究竟……”
  “让我按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一件一件告诉你。不,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幻像,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男孩看他又不讲了,说道:
  “请……请接着讲。”
  “嗯……我想把种植园卖掉,再不愿看到那所房子,那个礼拜堂。后来我把它们交给一家代理所,帮助我处理有关事务,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回到那里去了。母亲和妹妹搬到了新奥尔良城里。当然,我一刻也没忘记过弟弟,脑子里常常想着他的尸体在地底下一点一点地腐烂。他被埋在新奥尔良的圣路易斯墓地,我常常想方设法绕开那个地方,心里却怎么也忘不掉他。无论是醉酒还是清醒的时候,我都似乎能看见他的尸体在棺材里腐烂。我简直难以忍受这种折磨。多少次在梦里,我看见他站在楼梯的顶端,我拉着他的胳膊,温和地对他说话,劝他回卧室,告诉他我相信他说的话,让他祈祷上帝给我信心。在这期间,种植园的奴隶开始传说在走廊上看见过他的鬼魂,搞得人心惶惶,弄得监工无法维持正常的工作秩序。周围的人以不礼貌的方式向妹妹打听这件事的整个过程,弄得妹妹也像得了神经病似的。她倒不是真的成了神经病,而是为了应付别人的询问,才装成那样的。我整日饮酒,尽可能不待在家里。后来我就变成了那种想死又没有勇气自杀的人,独自在黑暗的大街小巷穿行,常常到酒吧喝得烂醉如泥。有两次差点和别人打架,我都中途主动躲开了,这倒不是因为我的懦弱,而是出于对这一切的冷漠。我倒真希望能有人杀了我。于是有一天真的有人来袭击我了。袭击我的可能是任何人,因为我的这种邀请是对所有人的……水手、小偷、疯子,等等。可袭击我的竟是一个吸血鬼。一天夜里,在离我家门几步远的地方,他抓住了我,然后认定我死了,便扔下了我——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他吸了你的血?”男孩问道。
  “是的,”吸血鬼大笑一声,“他吸了我的血,就是这样。”
  “可是你活了下来,”男孩说,“而你说他认定你死了,才扔下了你。”
  “他几乎吸干了我的血,使我濒临死亡。后来有人发现了我,把我放在了床上。我自己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醉酒引起的中风。我盼着自己死掉,所以不吃不喝,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母亲请来了牧师。当时我正发着烧,就把一切对牧师讲了,弟弟的幻觉和我对他所做的一切。我记得自己紧紧抓着牧师的手,让他一遍又一遍地保证不把我的话说出去。‘我知道是我害死了他,’我最后对牧师说,‘所以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竟那样对待他,我不能再活下去了。’
  “‘荒唐!’牧师说道。‘你当然能活下去,你没什么问题,只是在钻牛角尖。你的母亲需要你,你的妹妹也需要你。至于你的弟弟,他那是魔鬼附身了。’牧师这么说令我很吃惊,并且无言以对。他继续解释说,那是魔鬼制造的幻像。魔鬼很猖狂,整个法国都在魔鬼的阴影之下,而法国大革命是魔鬼最伟大的胜利。什么都救不了我弟弟,只有在他魔鬼附身不能自控的时候,让人压住他,进行驱鬼,做祈祷,并且禁食才行。‘是魔鬼把他推下楼梯的,这再明显不过了,’牧师宣称。‘在房间里时,你不是在和你弟弟讲话,而是在和魔鬼讲话。’他这话激怒了我。我实在有点忍无可忍了,但没有发作。牧师继续谈论着魔鬼,谈论着奴隶们的巫术,还有其他国家魔鬼附身的事例。于是我气疯了,几乎把整个房间都砸了,还差点杀了他。”
  “可是你的体力……那吸血鬼……?”男孩问道。
  “我处于疯狂状态,”吸血鬼解释说,“所做的一切是我身体最好的时候都做不到的。现在看来当时的情景异常混乱、苍白,令人不可思议。不过我确切地记得,我把他赶出了后门,穿过院子,将他顶在厨房的砖墙上,使劲砸他的头,几乎把他打死。等消了气时,我已精疲力竭,快要死掉了。他们很为我难过,哎,这群傻瓜!不过我想谈点别的事。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从牧师的身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我对弟弟的轻视也从牧师的身上得到了反映。牧师有关魔鬼那直露的浅见可以证明这一点。另外,他也不相信圣人会降临到弟弟的房问。”
  “可他确实相信有魔鬼附身之事。”
  “这就很接近俗人的观点了,”吸血鬼马上说道,“俗人不信神,不信仰上帝,即便如此也会相信有魔鬼存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噢,不,其实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恶,随时随地可见;善,却很难有立锥之地。你要明白,说魔鬼附身,其实是对疯子的另一种说法而已。我想牧师就是这个意思。我肯定他见识过疯狂。或许他是对的,激烈谴责疯癫状态,并把它说成是魔鬼附身。撒旦被驱逐时,你没必要亲眼看见他,不是吗?但是,站在圣人面前……相信圣人看到了幻像。不!我们拒绝相信这种情况会在我们中间发生,这是一种自私的心理。”
  “我从未那么想过,”男孩插了一句嘴。“对了,你怎么样了?你说他们为你难过,想把你的病治好,可那一定差点把你害死。”
  吸血鬼哈哈大笑。“是啊,确实如此。但那天夜里吸血鬼又来了。他想得到普都拉——我的种植园。那时夜已很深了,妹妹都睡着了。那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昨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仍然历历在目。他从院子外面进来,悄无声息地打开我的落地长窗,我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有着洁白的皮肤和金黄色的头发,一举一动都很优雅,而且像猫一般敏捷。他轻轻地用一块披巾蒙住妹妹的双眼,又把灯芯拧下去了一点。妹妹打着盹,身旁放着脸盆,还有用来为我敷额头的布。她就那样蒙着披巾,一动不动地睡到早晨;而我在这期间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底是什么变化?”男孩问道。
  吸血鬼叹了口气,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墙。“起初我以为是又来了一位医生,或者是家里请的什么人来开导我的,然而我马上就打消了这种疑虑。他走近我的床边,朝我弯下身子。这时灯光正好照着他的脸,我发现他根本不是个正常的人。他那灰白的眼睛燃烧着白热的光亮,垂在身体两侧修长的白色双手也和常人的不一样。我马上就明白了一切,在他告诉我之前。我的意思是从见到他的那一刻,从知道他是我从没见到过的一种怪物时起,我就不再存在了。自我中拒绝接受一名非常人类的成分消失了。所有的意念,甚至我的犯罪感,还有死的念头都毫不重要了。我完完全全忘记了自己!”他边说边用拳头轻触着胸脯。“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同时也彻底领悟了什么叫做可能。后来我经历了更加神奇的事情。他告诉我我会变成什么样,又告诉我他的生活是怎样的,以及以后会怎么样。随着他的谈话,我的过去慢慢化为灰烬。我的生活像是分离出来的身外之物,我看清了自己一向的虚荣、自私。对小事的纠缠,以及供奉上帝和圣母的虚情假意。祈祷书里写满了圣人的名字,然而这对于一个狭隘、自私、功利的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呢?这时我看清了自己心目中真正的神灵……也是大多数人的神灵:吃喝玩乐以及生命的保障。这一切都化为灰烬,烟消云散了。”
  男孩满脸的迷惑与惊愕,不由得问道:“所以你就决定变成吸血鬼?”吸血鬼沉默了片刻。
  “决定,这个词不够确切。虽然我始终觉得在他走进房门的那一刻,一切都不是无法避免的。对,确实不是无法避免的。但也不能说是我自己决定的。还是这样说吧,他把话说完后,我就别无选择了,只有义无反顾地去追随他。啊,不,我还顾及了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一样什么东西?”
  “最后一次日出,”吸血鬼答道。“那个早晨我还没变成吸血鬼,我最后看到了一次日出。
  “那之前见过的日出我都记不得了,但这一次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阳光慢慢爬上落地长窗的窗顶,网眼窗帘透进淡淡的白光;窗外的树叶,在曙光的映照下,片片闪烁。然后,阳光从窗户照进了房间,把窗帘的网眼撒满石板地,撒满妹妹的全身。妹妹还在睡着,脸上盖着披巾,上面布满花纹的影子。她似乎感到有些热,用手拨了拨披巾,依然熟睡着。这时阳光照到了她的眼睛上,她不由得闭紧了眼睛。阳光在她头枕胳膊伏着的桌上反着光,水罐里的水在阳光照耀下更显得波光粼粼。我能感觉到阳光照在我放在被外的手上,又慢慢移到我的脸上。我躺在床上,想着吸血鬼对我说的那些话,然后毅然告别了阳光,去变作一个吸血鬼。那是……我的最后一次日出。”
  吸血鬼又望着窗外,暂停了叙述。房间里突然间寂静无声,男孩似乎听得见那种寂静。接着,传来了街上的噪音,有一辆卡车隆隆的起动声震耳欲聋,随之便远去了。
  “你留恋那最后一次日出吗?”男孩小声问。
  “不十分留恋,”吸血鬼答道。“我还想着许多其他的事呢。我们讲到哪儿了?你想知道后来的情形,以及我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吗?”
  “想的,”男孩说。“你究竟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
  “确切的情况我已讲不清楚了,”吸血鬼说,“只能给你讲个大概。我尽量描述得准确、清楚一点吧。但还是不可能非常确切。这就好比你没有过性关系,就无法给你描述性体验一样。”
  男孩似乎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但还没问就听吸血鬼又接着讲道:“正如我前面提到的,这个名叫莱斯特的吸血鬼想得到我们的种植园,这就是他为什么赋予我现在这样一个与日月同在的生命的原因。不过他不太具备分辨能力,没有把这个世界上寥寥几个吸血鬼看做一个需要严格选择会员的俱乐部。他也有尘世间的烦恼——一个瞎眼的父亲,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吸血鬼,也不可能知道。他有自己的需要,还得照顾他的父亲,而继续待在新奥尔良是非常困难的,于是他想要普都拉。
  “我们第二天傍晚就去了种植园,把他瞎眼的父亲安顿在主人卧室里。从这时起,我便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并非一步之遥,但有关键的一步,只要迈出了这一步就不能再回头。这一过程由几个部分组成,首先是杀死监工。他是睡着时被莱斯特弄死的。莱斯特做这件事时要我仔细观察,并接受这种行为。这是对我今后做同样事情的一种考验,也是改变我的一个步骤。当然这对我来说是最难的一步。我对我自己的死并不害怕,只是不愿意自杀,但我很珍视别人的生命。由于弟弟的死,我滋生了一种对他人死亡的恐惧感。监工被惊醒了,用双手使劲想把莱斯特甩开,但被莱斯特紧紧抓住,根本甩不掉,只能拼命挣扎,最后精疲力竭。我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看着他血被吸干,慢慢死去。我们在那间狭小的卧室里站了大半个小时,看着他断了气。这就是我变化的一部分——否则莱斯特是不会待在那里看着被害者死去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处理掉尸体。这场景我简直受不了,感到全身发热,虚弱无力,搬动尸体时甚至觉得很恶心。莱斯特哈哈大笑起来,非常冷酷地对我说,等你完全变成了吸血鬼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你也会笑的。这一点他错了。不管我后来是多么频繁地杀人,我也从没有对着死亡大笑过。
  “我还是接着刚才的情节讲吧。我们驱车沿河边的路来到一片空地,把监工扔在那里。我们把他的衣服撕破,拿走他身上的钱,再给他嘴里灌上酒。我知道他的妻子住在新奥尔良,我能想象发现尸体后她将会何等绝望,但我的痛苦绝不亚于她的悲伤。想到她以为丈夫酒后遭劫而不知丈夫惨死的真正原因,我就心痛如绞。我们把尸体打得鼻青脸肿,这样做简直要使我崩溃了,而莱斯特却显得很超然。对我来说,他不比《圣经》中的天使更具有人性。然而,在这种压力下,我慢慢着魔了。我是从两个方面变成吸血鬼的:第一个方面就是着魔,莱斯特在我临终的床边就制服了我;另一个方面则是我的自毁欲。彻底毁灭自己的欲望。正是这种欲望为莱斯特的两次到来敞开了大门。现在我不是在毁灭自己,而是在毁灭别人,监工、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家。我几乎要崩溃了,开始退缩,想逃开莱斯特。结果,莱斯特凭借他那准确无误的直觉感知了这一切,准确无误的直觉……”吸血鬼若有所思。“告诉你,在吸血鬼强大而准确的直觉面前,人类最细小的面部表情都如做手势一般明显。莱斯特能很好地把握时机,急忙叫我上了马车,驱车回家。‘我想死,’我开始小声地咕哝起来。‘这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我想去死。你有能力让我死的,你就让我死吧。’我不再望着他,不愿被他美丽的外表所迷惑。他笑着,轻柔地叫着我的名字。我说过,他一心想要我的种植园。”
  “但他会放过你吗?”男孩问,“在某种情况下会吗?”
  “我不知道。据我对他的了解,我想他是宁可杀了我,也不愿放了我的。不过你知道这正中我意,因此我无所谓。一到家我就跳下了车,迷迷瞪瞪地走向砖砌的楼梯,也就是我弟弟摔死的地方。监工一直住在自己的农舍里,所以这里的房子几个月都没人住了,路易斯安那的湿热已使楼梯的台阶面目全非,石阶缝里长满了野草和一朵朵的小野花。夜晚的湿气令人感到一阵阵凉意,而我坐在了楼梯的最下面,甚至把头靠在石砖上,还用手去抚弄野花光滑的花茎。我从松软的泥土中拔了一小把野花。‘我想死,你杀了我,杀了我吧,’我对吸血鬼说道。‘我犯了杀人的罪孽,我不能再活下去了。’听了我的话,吸血鬼只是嗤笑,带着一个人在听他人说谎时的不耐烦。突然,他像抓住别的受害者一样一把紧紧抓住我。我竭力反抗,用靴子蹬他的胸脯,狠劲踢他。他的牙齿咬住了我的喉咙,我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接着他一纵身,动作快得我还来不及看清楚,他就已经站在石阶的最下面了,非常鄙视地对我说:‘我还以为你真的想死呢,路易。’”
  当吸血鬼说出自己的名字时,男孩不由得唐突地轻叫了一声。吸血鬼简短地确认道:“是的,那是我的名字。”然后他就继续往下讲了。
  “我无助地躺在那儿,再一次面对自己的懦弱和愚蠢,”他说道。“也许这样直接面对这一切时,我应该还来得及鼓起勇气真正了结自己的性命,而不是哀求别人来索命。我仿佛看见自己扑向一把刀,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苦苦渴盼。这种折磨就像忏悔后的赎罪苦修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我真希望死亡之神能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到我的头上,让我得以永久解脱。我又似乎看见自己站在楼梯上面,也就是弟弟站过的地方,身子猛地摔下去,砸在石砖上。
  “但我没来得及鼓起勇气,或者应该说除了来得及实施莱斯特的计划,其他一切都来不及了。‘好了,听我说,路易。’他一边说,一边在我身旁的石阶上躺下。他的动作那么优雅,那么亲昵,使我马上想到了情人相偎的情景。我将身子缩了缩。他伸出右臂把我搂在怀里,在此之前我还从未靠他这么近过。他的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闪发光,皮肤显得很不自然,像是包着一层膜。我刚要动,他便用右手手指压住我的嘴唇,对我说:‘别动,我现在就吸干你的血,把你带入死亡之门。我要你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血管里的血在流动,静得能听见你的血流入我的血管。只有你的意识和愿望才会使你活下去。’我想反抗,但他用手指死死压住我,把我平躺着的身体完全控制住,我只好放弃挣扎。他一口就咬住了我的脖子。”
  男孩的眼睛睁得老大,吸血鬼讲述的时候,他的身子一直往椅子后面缩。他现在一脸紧张的样子,好像要挨打似的。
  “你大量失过血吗?”吸血鬼问,“你了解那种感觉吗?”
  男孩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发“不”这个音,但声音没有出来。他清了清嗓子,才说:“没有过,也不了解。”
  “楼上的客厅里,就是我们预谋杀害监工的地方,烛光闪烁;走廊上也点着一只油灯,微弱的灯光在清风中摇曳。烛光、灯光糅合在一起,影影绰绰,好像一片昏黄悬挂在我头顶的楼梯井上,轻笼着栏杆,如烟雾一般缭绕、盘旋着。‘听着,把眼睛睁开。’莱斯特悄声对我说,双唇在我的脖子上摩挲着。我记得当时他嘴唇的动作令我毛骨悚然,不禁打了个冷颤,不过倒有点像愉悦的情感体验带给人的全身心震颤……”
  他沉浸在往事之中,右手虚握拳头托着下巴,食指轻擦着下颌。“结果在几分钟内我已虚弱无比,全身瘫软,心中万般恐慌,却无法开口说话。莱斯特依然压制着我,胳膊像铁棍一样沉重。他的牙齿松开了我的脖子,我感到一阵尖利的钻心疼痛,脖子也随即留下两道深深的牙印。他弯腰望着无助的我,松开抓住我的右手,对着自己的手腕咬了一口。血随即流了出来,洒在我的衬衫和外衣上。他眯着那发光的眼睛,望着手腕上的血。这似乎是永恒的一幕:他脑后隐约的灯光像幽灵出现时的背景。我觉得当时我心里明白他要干什么,无助地等待着,像期待了很多年似的。他把流血的手腕放在我的嘴边,用坚定的口吻急切地说:‘路易,喝了它。’于是我就喝了。‘镇静点,路易’,‘快’,他在我的耳边反复地小声说着这两句话。我喝着他的血,生平第一次尝到吮吸的快感,整个身心都集中在此生命之源上。接下来,某些事情发生了。”吸血鬼向后靠了靠,蹙了蹙眉。
  “描述这些难以描述的事情实在让人感到悲哀,”他说,声音低得像在耳语。男孩纹丝不动地坐着,像凝固了一般。
  “我吸血的时候,眼前只有那片光。后来,后来就是……声音。先是一阵轰鸣,接着像是咚咚的敲鼓声,声音越来越大,犹如一个巨人慢慢穿过一个陌生黑暗的森林,敲着鼓走来。然后又有另一种敲鼓声,像是另一个巨人在他身后不远处走来。他们各敲各的鼓,不相合拍。声音越来越大,响彻我的全身,耳朵、手指、嘴唇、太阳穴,甚至血管里都在嗡嗡作响,尤其是血管里,一阵鼓声,又一阵鼓声。突然,莱斯特抽回了手腕。我睁开眼睛,略一迟疑,便又搜寻他的手腕,然后不顾一切地把它再次拽向我的嘴。这时我犹豫了一下,意识到那鼓声原来就是我的心跳声,而另一个鼓声是他的心跳声。”吸血鬼叹了口气,“你明白了吗?”
  男孩摇了摇头说:“不……我的意思是,我明白,我的意思是,我……”
  “当然,”吸血鬼边说边移开了目光。
  “等等,等一下!”男孩一阵紧张,“带子快完了,让我换盘带子。”吸血鬼耐心地看着他换好磁带。
  “后来怎么样了呢?”男孩问了一句。他脸上湿漉漉的,赶忙用手帕擦了擦。
  “从此,我看一切都是吸血鬼的眼光了。”吸血鬼说这话的口气有些漠然,又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他直了直身子,继续说道:“莱斯特又站在了楼梯的下面。我眼前的他煞白煞白,在黑夜里像个发光体。他现在在我的眼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并且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不再是刺眼的白光了。不仅莱斯特在我眼里发生了变化,我眼前的所有其他事物也都发生了变化。
  “好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颜色和形状,我被莱斯特黑色外衣上的扣子所吸引,以至于有好一阵我什么都不看,就盯着他的扣子。此时莱斯特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也像是我以前所没有听到过的。他的心跳听起来依然像是在敲鼓。心跳声混合着金属般尖利的大笑声,犹如许多钟被同时敲响,震耳欲聋,久久回荡。慢慢地,两种声音柔和地交织在一起,清晰可辨,犹如一组钟乐,优美和谐。”吸血鬼讲到这里,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优美的钟乐。”
  “‘别再看着我的纽扣,’莱斯特对我说道,‘到树丛里去,把你体内的浊物都清除干净。不要这么迷恋夜色,那样你会迷失自己的!’
  “他的话当然是很明智的。我一看见洒在石板上的月光,就被深深地迷住了,以至于看了一个小时,走过弟弟的小礼拜堂时甚至都没有想起弟弟。站在杨树、橡树下,仔细倾听万籁俱寂的黑夜,像是有一群女人在悄悄细语,一个个向我暗送秋波。至于我的肉体,它还没有完全转变。当我的听觉和视觉彻底变化之后,它就开始疼痛,所有人类的体液都在被逐出体外。作为人,我行将死亡,但将再生为吸血鬼。这时,我的意识被唤醒,面对着自己的死亡,感到有些不舒服,甚至有些恐惧。我跑上楼,进了客厅。莱斯特已在着手研究种植园的一些书面资料,查看去年的收支。‘你很富有啊。’我刚进去他就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我有点不对劲,’我大声对他说道。
  “‘你在死亡,就这么回事。别傻乎乎的。你们这里有油灯吗?有这么多钱还支付不起鲸油吗?就只有那只提灯,把它拿过来吧。’
  “‘我在死亡!’我大喊大叫,‘我在死亡!’
  “‘人人都一样。’他无动于衷,不肯帮我。现在想起这件事,我还是有些看不起他。倒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他应该帮助我正视这些变化,应该让我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些变化,就像刚才那样,陶醉在死亡中。但他没有这么做,莱斯特从来就不是一个我这样的吸血鬼,从来都不是。”吸血鬼这么说并无自诩的意思,而完全是觉得事情本该这样。
  “唉,”他叹了口气,“我在快速死亡。这意味着我的恐惧感也在迅速消失。我很后悔当时没有好好注意整个过程。至于莱斯特,他根本就是个白痴。‘啊呀,我的天哪!’他大声叫喊着,‘你不知道我竟然没有为你做好准备,我多蠢呀!’我真想说‘你确实很蠢,’但没有说出口。‘今早你只能和我同棺共扰了,我还没为你准备好棺材。’”
  吸血鬼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他提到棺材吓了我一跳,使我所剩无几的恐惧感消失殆尽,只是因为听到要与莱斯特同棺共眠而稍稍感到有些吃惊。这时,他去了他父亲的房间,向他父亲告别,并告诉父亲他早晨再回来。‘可是你去哪儿?你的生活习惯怎么这样?’老人追问他。莱斯特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在此之前莱斯特对老人一直毕恭毕敬,甚至恭敬得有些过了头,这会儿却突然一下子变得像个暴徒。‘我在照顾你,不是吗?我现在让你过的日子比你过去让我过的日子要好得多!我想白天睡觉就白天睡觉,想整夜喝酒就整夜喝酒。该死的!’老人难过得直哼哼。我由于情感发生了特殊变化,加上极度疲乏,就没有插嘴。房间的门开着,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着迷于眼前的各种色彩,床罩的颜色,还有老人面部的丰富色调,灰白泛红的皮肉下面跳动着蓝色的血管。在我的眼里,即便是他那牙齿的褐黄色都具有十分的魅力。他嘴唇的颤动像在演奏催眠曲,令我昏昏欲睡。‘这么个儿子,这么个儿子。’他这么说着,当然想不到他儿子到底是怎么样的。‘好吧,那就去吧。我知道你在某个地方有个女人,每天早晨等她丈夫一出门你就去找她。把念珠给我,我的念珠呢?’莱斯待嘴里骂了一句,把念珠给了他……”
  “可是……”男孩想问一问。
  “怎么啦?”吸血鬼说,“我想我该让你多问些问题的。”
  “我想问一下,念珠上有十字架,是不是?”
  “噢,关于十字架的说法!”吸血鬼笑了,“你的意思是指我们惧怕十字架?”
  “我想你们是不能面对十字架的,”男孩又说道。
  “无稽之谈,我的朋友,这纯粹是无稽之谈。我什么都可以正视,尤其愿意面对十字架。”
  “那么关于钥匙孔的说法呢?就是说你们能……变成气体穿过小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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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17 14:45:00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52 编辑 <br /><br /><P><b><FONT face=楷体_GB2312 size=5>                    二</FONT></b></P><P> “我倒希望自己有那么大本事,”吸血鬼又笑了。“那样该多好,我就可以从各种各样的钥匙孔里穿过去,体验各个小孔不同的形状。可惜我没这个本事。”他摇了摇头。“那其实就是……如今你们怎么说来着……胡扯。”
  男孩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但马上又止住了笑,恢复成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吸血鬼说了一句,又问:“还有问题吗?”
  “还有人们常说的用木桩戳进心脏这件事。”男孩说完这句话,脸颊微微有些泛红。
  “那也是,”吸血鬼说道,“胡扯。”他在说这两个字时着重强调了一下,结果把男孩逗笑了。“这些魔法都没有。你干吗不抽支烟?我看到你的衬衣口袋里装着烟。”
  “噢,谢谢。”男孩应道,好像吸血鬼的建议正中下怀。可当他把烟放到嘴边时,双手又抖个不停,结果第一根火柴竟没有把烟点着。
  “让我来。”吸血鬼说着,把他手里的小包火柴拿过去,迅速擦着了一根给男孩点烟。男孩吸了一口,目光落在吸血鬼的手指上。吸血鬼前倾的身子缩了回去,衣服也跟着窸窣作响。“洗手池上有烟灰缸,”他说道。男孩惶惶然地走过去拿了烟灰缸,看看里面不多的几个烟蒂,又看到地上有只小废纸篓,就把烟灰往里倒了倒,然后急忙回来把烟灰缸放在桌子上,再把香烟搁在了上面,烟上留着几个手指的湿印。“这是你的房间吗?”他问。
  “不,”吸血鬼回答道,“这只是一个房问。”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男孩又问。吸血鬼此时像是在注视着头顶上灯泡下面缭绕的烟雾。
  “啊……我们火速赶到新奥尔良,莱斯特的棺材就放在离城墙不远处的一间非常简陋的屋子里。”
  “你真的就进了棺材?”
  “别无选择。我祈求莱斯特让我待在柜子里。他听了又是一阵大笑,很吃惊地问我:‘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东西吗?’‘可是难道棺材有魔力吗?还是棺材的形状很重要?’我继续找理由祈求着他。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想到要和他同棺共眠,我实在有些受不了。不过在争执中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恐惧。这真是很奇怪。我一生都惧怕封闭的空问。我生长在法式房屋里,屋顶很高,整面墙壁的窗户。我一向很害怕被包裹起来,甚至连教堂的忏悔室都令我很不舒服。这种恐惧实在是不正常的。现在,当我在向莱斯特提抗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没有了这种感觉,只是还记得这种感觉罢了。
  我之所以会想到这种感觉,一方面完全是出于习惯,另一方面是还未能充分意识到目前这令人振奋的自由。‘你的表现可不怎么好,’莱斯特最后说道,‘天快亮了,我应该让你死。你会死的,知道吗?阳光会把我给你的血全部破坏,每个组织,每个血管的血都遭到破坏。但是你完全不会为此感到害怕。我想你现在就像一个失去了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的人,总是坚持说觉得那原本是胳膊或腿的地方在隐隐作痛。’这绝对是莱斯特在我面前说过的最聪明最有效的话,我马上就被说服了。‘好了,我要进棺材了,’他最后用不屑一顾的语气对我说道。‘如果你能明白什么对你有好处的话,就进来躺在我身上。’我照他说的做了,趴在他的身上,心里很乱,一方面因为没有了恐惧感,另一方面因为靠他这么近使我很不舒服。尽管他很英俊迷人,但这样和他在一起,我还是有一种厌恶情绪。他关上了棺材盖。我问他我是否已经完全死了。我的全身又痛又痒。‘没有,还没有。如果你完全死了,就只会听到和看到身体的变化,而没有任何感觉。到了晚上你就完全死了。现在睡觉吧。’”
  “正如他所说的吗?你醒来的时候就……死了?”
  “应该说是变了,因为很明显我还活着,只是我的肉体死了。虽然体内不再需要的体液和器官并没有马上消除,但肉体已经死了,随即出现了脱离人类感情的第二个阶段。第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就是我根本不喜欢莱斯特,即便我和他一起把棺材装上了一辆灵车,又一起从一间停尸房里偷了另一个棺材,我还是不喜欢他。我和他相差甚远,可与肉体死亡前相比,我离他却越来越近了。这一点我跟你说不太清楚。现在的你就像肉体死亡前的我,你是不会明白的。在我死之前,莱斯特绝对是最震撼我灵魂的一个经历,是我以前从没有过的经历。你的烟都成了一截长长的烟灰棒了。”
  “噢!”男孩赶忙把过滤嘴在玻璃烟灰缸里掐灭。“你的意思是,你们之间一旦没有了距离,他就失去了……诱惑力?”他手里拿着烟和火柴,眼睛看着吸血鬼问道。这会儿他显得比刚才自如多了。
  “说得对,”吸血鬼喜形于色地说。“那天回普都拉真是非常刺激,但莱斯特一直喋喋不休,我觉得没有比这更烦人、更扫兴的啦。当然我前面说过,我和他相去甚远,肉体更无法与他抗衡。我是在当天晚上第一次杀人时了解这一点的。”
  吸血鬼从桌上伸过手,轻轻掸掉男孩领口上的烟灰。男孩万分惊奇地看着他那缩回去的手。“请原谅,”吸血鬼说,“我并不想吓着你。”
  “原谅我,”男孩说,“我突然觉得你的手臂……特别长。你的身子没有动,手却能伸这么远!”
  “不是的,”吸血鬼回答说。他跷起腿,把手放在膝盖上。“我的身子动了,只是速度太快,你没有看清楚,才产生了这种错觉。”
  “你身子往前动了?可你没有啊,你刚才就像现在这样坐着,背也靠在椅子上。”
  “不是的,”吸血鬼重复道,语气很坚定,“我的身子确实移动了。好,我再做一次给你看。”说着,他重复了刚才的动作。男孩瞪着眼睛,满脸的迷惑与恐惧。“你还是没有看清吗?”吸血鬼说,“我现在把手伸给你看,我的手臂根本不是特别的长。”他举起手臂,食指向上指着,就像一个天使要传授主的旨意。“你所看到的和我看到的有着本质的不同。我的动作在我自己看来已经是非常迟缓,甚至有些呆滞了,我的手指弹你的衣服时发出的声响也是很大的。好了,我并不想吓着你,不过也许从这一点上你能看出为什么我们返回普都拉种植园时充满了刺激,因为即便是树枝在风中摇曳也令人兴奋不已。”
  “是啊。”男孩说道,但是看得出来他很惊讶。吸血鬼注视了他片刻,然后说:“我要给你讲……”
  “讲你第一次杀人,”男孩说。
  “是的。不过我该先给你讲一下,那个时候种植园一片混乱。人们发现了监工的尸体,也发现了主人卧室里的瞎眼老人。谁也说不清怎么会出现这么个老人,并且发现新奥尔良没了我的踪影。妹妹报告了警方,我们回到普都拉的时候,有几个警察已经在那里了。这个时候天色已是昏暗一片。莱斯特简短地提醒我,不要在有亮光的地方让警察看到我,一点点亮光也不行,尤其是目前我的肉体还太引人注目。于是,我就在房前的栎树荫里和他们谈话。他们要我进屋谈,我都没有理会。我对他们解释说,前一天晚上我来过普都拉,那老人是我请来的客人;至于工头,他没来过这里,他出差去了新奥尔良。
  “事情便这样得以解决了。这其间我刚刚具备的冷漠超然起了很大作用。接下来的事是我面临种植园本身的问题。奴隶们处于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一整天没做任何工作。当时我们有一家很大的蓼蓝染料厂,工头的管理至关重要。不过我还有几个特别精明的奴隶。如果我早发现他们的精明,不惧怕他们非洲人的外貌和举止,那么他们早就会像工头一样充分展示各自的才能了。我现在研究了他们几个的情况之后,就把管理工作交给了他们。我向他们许诺说,谁干得最好就把工头的房子给谁。我把在田间劳作的两位年轻女人召回主宅,让她们照料莱斯特的父亲。我告诉她们尽量不要干扰我。只要她们不影响我和莱斯特,我会付给她们额外的报酬。我当时没意识到,就是这些奴隶最先怀疑到我和莱斯特不是普通的人。我也不曾想到他们对神和鬼的体验要比白人强得多。由于经验不足,我还以为他们只是被奴役驯化了的粗人,头脑简单。在这一点上,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还是讲那天晚上的事吧,我要给你讲我第一次杀人的经历。因为莱斯特缺乏常识,他把这次行动给搞糟了。”
  “搞糟了?”男孩问。
  “我决不该拿人先开刀的。不过,这类经验我只能自己去学习了。刚刚应付完警察,安顿好奴隶,莱斯特就让我和他一起钻进沼泽地。夜已经深了,奴隶们住的小屋漆黑一片。我们很快就看不见普都拉的灯光了。我感到焦躁不安起来,还是那些感觉:记起恐惧,迷惑不解。如果莱斯特天生有些才智的话,就会耐心温和地把情况说个清楚,告诉我不必害怕沼泽,虫蛇绝不会对我造成伤害,我应该集中注意在黑暗中看清物体这一新的能力。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一个劲责怪我,弄得我心烦意乱。他只关心猎物,以及帮我开一个头,并让我继续下去。
  “当我们终于发现猎物时,他就催促我行动。这是一小群逃跑的奴隶,聚集在一起。莱斯特以前就袭击过他们,大约已经袭击了他们总数的四分之一。他躲在黑暗处注视着,等待他们中的某个人离开簧火,或者等他们睡着的时候攻击他们。他们一点也觉察不出莱斯特的出现。我们在那里注视了他们有一个多小时,才看见一个男人——他们都是男人——终于离开那块空地,走了几步进树丛去解手。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莱斯特摇了摇我,说:‘去要他的命。’”吸血鬼看着男孩睁得老大的眼睛,笑了笑。“我想我那会儿吓坏了。要是你的话,你也会吓坏的,”他说。“不过那时我不知道我应该先杀动物,而不是人。我赶紧说我不大可能抓住他的,结果那个奴隶听到了我的说话声,转了转身,背对着远处的火,往黑暗处看去,然后悄无声息地迅速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长长的刀。他上身赤裸,只穿一条裤子,系一根腰带。这是一个又高又壮的年轻人。他说了句法语土语,然后向前走来。我知道他看不见我们,而我在黑暗处看他很清楚。莱斯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他身后,一手抱住他的脖子,一手抓住他的手臂,动作之快,令我目不暇接。这个奴隶大声喊叫起来,想把莱斯特甩开。莱斯特低头一口,那个奴隶就像被蛇咬了一下,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接着他又咬了那人的膝盖,快速地喝着血。这时,其他奴隶都往这面跑来。‘你真让我恶心。’他回到我身边时对我说了这句话。我们好似黑色的虫子,隐蔽在夜色中,看着那些奴隶来来去去,发现了那个受伤的人,把他拖了回去,丝毫没有留意到我们。他们四下散开,在树丛中搜寻攻击者。‘快,在他们返回营地之前,咱们还得再抓一个,’他说道。于是,我们迅速奔向一个离群的人。我依然忐忑不安,认为自己没有攻击能力,也没有攻击的欲望。我说过有许多事是莱斯特应该给我讲讲清楚的,还有许多事是他应该做的。他本来应该能使我这一经历丰富多彩,然而他没这么做。”
  “他该做什么呢?”男孩问,“你指的是什么呢?”
  “杀人不是一件普通的事,”吸血鬼说道,“不是简单地把血喝足。”他摇摇头。“这无疑是在感受另一个生命,而更多的是在感受另一个生命的消失。随着他的血液慢慢消失,那是一次又一次对我自身生命消失的感受。第一次有这种感受是从莱斯特手腕上吸血的时候,我感受到他的心跳,也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杀人是对这种感受的一次又一次回味。因为对于吸血鬼来说,这是至高无上的感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严肃认真,就像是在与一个观点不同的人争论一样。“我认为莱斯特从来不曾体会到这一点,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能体会到这一点。可以说,他也能体会一些东西,但对于那些该体会到的却体会得微乎其微。在任何时候,他都没有费心提醒我,让我想起那时为了求生而抱住他手腕不放时的心情,或者为我选择一个地方,让我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能保持一点平静,保留一些风度。他在整个过程中猛打猛撞,就像要尽快把什么东西抛在身后一样,比如一段路程。他一抓住那个奴隶,就弄得他喘不过气、脱不了身,同时把他的脖子露出来。‘干吧,’他说,‘你现在不能回头了。’我克服了精神不振和满心的厌恶,听从了他的话。我在那个弓着腰拼命挣扎的男人旁边跪下,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咬向他的脖子。我的牙齿刚开始变化,还不能顺利戳进去,只能撕开他的肉。有了伤口,血就流出来了。我紧紧抱住脖子喝起来……这时其他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莱斯特、沼泽地、远处人群的嘈杂声都烟消云散了。莱斯特好像变成了虫子,嘤嘤嗡嗡,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吸着吸着,竟然迷迷糊糊起来。那个人的使劲挣扎给我握紧的双手带来了安慰,随即又传来了敲鼓的声音,那是他的心脏在跳动——只是这一次他的鼓声和我的鼓声非常和谐地糅和在了一起,我的每一根纤维里都回荡着这两个声音。鼓声越来越慢,一声接一声地低沉下来,像是要永无止境地敲下去。我迷迷糊糊、昏昏欲睡,身子有点支持不住要倒下去的样子。这时莱斯特拽了我一把。‘他已经死了,你这白痴!’他以他那特有的魅力和老练对我说道,‘人死了就不能再喝他的血了,明白吗!’我有些失魂落魄,固执地对他说那个人的心还在跳。接着我就像疯了一般地又把那人紧紧抓住,双手迅速滑过他的胸脯,一下抓住他的手腕。我刚要咬他的手腕,这时莱斯特一把将我揪起来,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转了个圈儿。这一耳光使我吃了一惊,因为它不像平常一样觉得疼,那是另外一种震惊的感觉,像是触动了各种感官。我迷惑无助,背靠着柏树站在那里发愣,耳听着此起彼伏的虫鸣。‘你那样做会死的,’莱斯特继续说道。‘他死了你还抱住他不放,你会生病的。’他的声音简直让我受不了。我一阵冲动,想朝他猛扑过去,但这个时候他所说的话应验了。我的胃一阵剧烈疼痛,像是有个旋涡要把我的内脏都吸进去一样。那实际上是他的血液在迅速转换成我的血液,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莱斯特在夜里的行动敏捷得像只猫。我低着头,跟着他回到了种植园,胃痛并没有丝毫好转。
  “我们进了客厅,在桌边坐下。莱斯特在光洁的木桌上玩起单人纸牌,我坐在那里看着他,心里很有些瞧不起他。他一边玩一边嘴里咕咕哝哝说些没意思的话。他说我会习惯杀人的,那算不得什么;我必须使自己不受惊吓;我的反应太强烈,好像还没有摆脱‘尘世的烦恼’;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习惯这一切的。‘你认为是这样吗?’最后我问了他这么一句,却丝毫没有兴趣听取他的回答。我现在看清了我们之间的差别。对我来说,一次杀人近乎于一场灾难,吮吸莱斯特的手腕时也有这种感觉。这一次次体验大大影响并改变了我对周围事物的看法,从挂在客厅墙上的弟弟的照片,到透过法式窗户最上面一格看到的一颗星星。我无法想象另一个吸血鬼会对这种变化视若无睹。我已经改变了,永远改变了,这一点我很清楚。我对一切事物最深切的感情就是敬意。扑克被摆成一排排闪亮的单人纸牌戏图形,即使是对那一张张往下放牌的声音,我都满怀敬意。莱斯特的感觉正好相反,他或许就没什么感觉,根本就是朽木一块,不可雕琢。他手里玩着纸牌,嘴里一个劲喋喋不休,像世人一样婆婆妈妈、无聊乏味,真是可悲可叹。他对我的感觉不屑一顾,还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让自己有任何感觉。到了早晨,我意识到自己其实强他百倍,竟然还把他奉为老师,简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如果真有必修课的话,他应该引导着我学,当然我必须忍受他的心态,对生命本身极为不敬的心态。我开始对他冷眼相看,没有因高他一等而瞧不起他。我万分渴望新的体验,类似杀人那样的一种极其美丽慑人的体验。我发现如果要充分体会每一次的经历,就要尽自己的一切努力学习,光靠莱斯特是没用的。
  “天快亮的时候,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走廊里。明月高挂,照着棵棵柏树,烛光从开着的门缝中泻出。水泥柱子和墙壁粉刷一新,地板洁净如洗,刚刚下过的一场夏雨使夜晚更加清爽、洁净,处处可见水珠晶莹闪亮。我斜靠在走廊尽头的一根柱子上,头轻触着一株素馨花柔软的花须,旁边有颗紫藤与它争奇斗艳。我靠在那里,想着在未来的时空里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并决心无论什么我都小心以待,诚心以待,从中学习,丰富自己。这意味着什么,连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如果我说我不想匆匆经历每次感受,如果我说要好好体验吸血鬼的强烈感受,你能理解吗?”
  “能,”男孩热切地说道,“听起来像是在恋爱。”
  吸血鬼两眼放光。“说得对,就像恋爱。”他的脸上露着微笑,“我把我那晚的心态告诉你,你就能了解吸血鬼和吸血鬼是有很大区别的,你也就能了解我怎么会和莱斯特的态度不一样。我不会因为他不懂得体验各种感受而冷落他,我只是不明白这样的感受怎么能白白浪费。但是后来莱斯特做了一件事,让我懂得了该怎样学习。
  “他并不仅仅对普都拉的财富感兴趣。他父亲晚餐使用的瓷餐具令他陶醉不已,让他觉得很美。他还喜欢天鹅绒窗帘的质感,会光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这会儿他从一个瓷具柜里拿出一只水晶玻璃杯,对我说:‘玻璃杯,久违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那么点恶作剧的喜悦神情,令我不由得仔细审视起他来。我很厌恶他。‘看我给你做个小游戏,’他说,‘如果你喜欢玻璃杯的话。’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来到走廊里,走到我面前。这时,他又马上变得像只敏锐的动物,目光刺破屋内烛光照不到的黑暗,凝视着株树那拱形树枝的下面,搜寻着。突然,他越过栏杆,轻轻落在下面的土地上,迅速冲进黑暗,用双手去抓一样东西。当他拿着那样东西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惊异得连气都透不过来——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只老鼠!‘别他妈像个白痴似的,’他说,‘难道你就没见过老鼠!?’那是一只田鼠,个儿很大,长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在他的手里使劲挣扎着。他卡住老鼠的脖子,使它咬不到人。‘老鼠也可以是非常可爱的,’他说道。他拿着老鼠走到酒杯前,撕开老鼠的喉咙,迅速将老鼠的血滴入酒杯,然后把老鼠猛地一下扔出走廊栏杆。莱斯特得意洋洋地把酒杯举到蜡烛前。‘你也会不时需要吃些老鼠维持生命,别满脸那样的表情,’他说道,‘老鼠、鸡、牛。如果坐船旅行的话,你就最好吃些老鼠。你总不至于要在船上搞得大家惊慌失措,以至于去搜你的棺材。你最好把船上的老鼠都吃光。’他抿了一口血,有滋有味的样子,像是在喝红葡萄酒,然后脸上稍稍露出一点怪相说:‘这么快就凉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也可以动物为生?’我问他。
  “‘是的。’他一口喝干杯中的血,随手把玻璃杯扔向壁炉。我盯着那些碎片。‘你不会介意的,是吧?’他示意了一下砸碎的杯子,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我当然希望你不介意,因为如果你介意的话,你也无可奈何。’
  “‘如果我介意的话,我可以把你和你的父亲扔出普都拉,’我说道。我想这是我第一次发脾气。
  “‘你为什么会那么干?’他问道,故作吃惊状。‘你还没了解一切……对吧?’他哈哈大笑,在房子里踱着步,手指掠过钢琴光洁的琴盖。‘你弹琴吗?’他问我。
  “我说了句类似‘不许碰它!’的话,他听了付之一笑。‘我想碰就碰!’他很不以为然地说,‘你还不知道你怎么样会死掉,而现在死对你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不是吗?’
  “‘这个世界上肯定还会有别人能教我懂得这些!’我说道,‘你肯定不是唯一的吸血鬼!你的父亲或许才70岁,你做吸血鬼的时间不可能很长,一定有人教过你……’
  “‘那你认为你自己就能找到别的吸血鬼吗?他们或许能看见你,我的朋友,而你看不见他们。不行的,我认为你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选择余地,朋友,我就是你的教师,你需要我,别无选择。而且,我们都要养家。我的父亲需要一名医生;你呢,有母亲和妹妹。千万不要有俗人的念头,告诉她们你是吸血鬼。只要赡养她们,赡养我的父亲就行了。这就是说,明晚杀人时,动作要快,因为那之后我们还要处理种植园的事务。现在睡觉吧。咱们俩睡一个房间,这样可以少冒风险。’
  “‘不,卧室你自己用,’我说,‘我无意与你同居一室。’
  “他马上暴跳如雷。‘你不要犯傻,路易。我警告你,太阳升起的时候,你无力保护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分开睡就意味着把安全分割了,两人的防备就是加倍的警惕。’后来他又说了一大堆话吓唬我,想让我顺从他的意思。他还不如对墙说话呢。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没有听他的话。他在我眼里显得脆弱无比,而且愚蠢可笑,像一个用干树枝做成的人,尖着嗓子在那里咋咋唬唬。‘我单独睡。’我说道,用手把蜡烛一一抓灭。‘马上就天亮了!’他又固执地说了一句。
  “‘那就把自己关起来吧。’我对他说完,抱起棺材下了石阶,听到上面落地长窗的锁啪嗒一声锁上了,又听到窗帘拉上的声音。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星星依然闪烁。河边刮来阵阵凉风,伴着一丝丝细雨,点点撒在石板路上。我打开弟弟小礼拜堂的门,门口快被玫瑰和杂草堵住了。我拨开花草走了进去,把棺材放在祈祷台面前的石板地上。墙上各圣人的画像依稀可见。‘保尔,’我轻声呼唤着弟弟的名字,‘生平第一次,我对你、对你的死无所感受,又是生平第一次对你最有所感受,为失去你感到万分悲痛,胜过以往任何时候。’你看……”
  吸血鬼说着转向男孩。“我完完全全变成了吸血鬼。我关好带栅小窗上的木挡板,插上门,然后爬进铺了缎子的棺材里。黑暗中几乎看不清布的光泽,我把自己关在里面,就这样变成了吸血鬼。”
  “你就这么着,”男孩顿了顿又说道,“和一个你憎恨的吸血鬼在一起。”
  “可我只能和他待在一起,”吸血鬼回答说。“正如我告诉你的,他使我处于很不利的地位。他暗示过我,我有很多东西需要了解,但还不了解,只有他才能教给我。而实际上,他所教给我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实践性的,自己也不难揣摩。比如怎么带棺材坐船旅行,装作是带着爱人的尸体去安葬;怎样不使人打开棺盖;怎样夜间从里面出来清除船上的老鼠——类似的事情。他还认识一些店铺的生意人,这些人下班后会接待我们,以最好的巴黎人的方式款待我们。他还认识一些喜欢在餐馆和酒馆里做金钱交易的代理人。在应付这类世俗的事情上,莱斯特确实是个称职的教师。他生为人时的行为举止我说不上,也不在意,不过他看上去像是我这个阶层的人,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只是这样我们的生活要顺利得多。他有洁癖,我的书房在他眼里是‘一堆灰尘’。另外,他不止一次因看到我读书或者给杂志写点东西而气愤不已。‘那都是人的鬼话。’他总是这么对我说。同时,他花去我大量的金钱,把普都拉装修得富丽堂皇。即便是不在乎金钱的我,也不由得委琐起来。他在接待普都拉的来客时——那些出门在外的可怜人,他们或是骑马或是坐马车沿河而来,拿着其他种植园主或新奥尔良官员的介绍信来请求借宿——对这些人他很温文尔雅、礼貌周到。这就让我轻松得多,因为我现在离不开他,而他的恶习又一再刺激我,使我几乎处于绝望的境地。”
  “可他不伤害人吗?”男孩问。
  “噢,伤害,那是经常的事。不过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不仅和吸血鬼有关系,还和将军、士兵、国王有关系。我们大多数人都宁可目睹别人死去,也不愿在自己家里粗暴无礼。这很奇怪……是的,但却千真万确。我敢保证,莱斯特每夜都要杀人,这我是知道的。但是如果他对我的家人、我的客人,甚至我的奴隶粗暴无礼,我是决不能忍受的。他不曾这样做过。他好像还特别能取悦客人,还说我们两家人需要的费用绝不能省。他极力使他父亲的生活奢侈,但是做法非常可笑。他总是对老人说,他的床多么豪华,给他买的夹克、外套多么昂贵,他的床罩是进口货,地窖里的酒是法国和西班牙的,有多么多么好,还要告诉他种植园一年的收成有多少,即便年成不好、沿海地区在考虑完全放弃生产蓼蓝染料而改种蔗糖时,收入也颇丰。但是他又会经常蹂躏老人,这一点我前面已经给你讲到过。他会勃然大怒,气得老人像孩子似的抽泣。‘难道我没让你过豪华的生活吗?’莱斯特总是这么对他大叫大嚷。‘难道我没有满足你的所有需求吗?少跟我叨叨要去教堂,要去看朋友!那都是屁话。你的老朋友都死了,你干吗还不死,好让我清清静静自己一个人花钱!’老人啜泣着,说他年纪大了并不稀罕这一切,他倒希望能永远待在那个小农场。我后来经常想问他‘这个小农场在哪里?你们是从哪里来到路易斯安那的?’以便从中得到一些线索,了解莱斯特以前待过的地方。那里可能会有莱斯特认识的吸血鬼。但是我没敢提起这些事情,唯恐惹得老人哭起来,莱斯特又跟着发怒。不过,他也不是经常发作的,偶尔也会对父亲非常好,甚至想讨好父亲。他会亲自托着晚餐给父亲送去,耐心细致地一口一口喂给他吃,一边还跟他谈论天气、新奥尔良的新闻,还谈论我的母亲和妹妹。显然他们父子之间有着很深的隔阂,无论是受教育的程度还是修养方面均有很大的差距。但究竟怎么会这样,我也猜不透。自始至终,我都没过问他们的事。
  “生存,正如我前面所说,总是可能的。他讥讽的笑容表明他深谙某些了不起的或者是糟糕的事情。他与人交往时会有各种阴暗的心理,这种心理我无法猜透。他总是因为我沉迷于各种感受、不愿杀人以及杀人时的心醉神迷而瞧不起我,进而打击我。当我发现自己能照镜子,发现十字架对我不起作用时,他则在一旁纵声大笑。当我向他问及上帝和恶魔时,他闭口不答,只是挪揄、笑骂我。‘我想哪个晚上去见见恶魔!’有一次他不怀好意地对我这么说,‘我要从这里追他,一直追到太平洋地区的穷乡僻壤,我就是那个恶魔。’我听了他的话,目瞪口呆。他看着我的样子哈哈大笑。然而,伴随着对他的嫌恶.我开始不理会他,怀疑他,还以一种漠然的兴趣琢磨他。有时我会愣愣地盯着他的手腕,那是我获得吸血鬼新生的源泉。我一直呆呆地出神,像是灵魂出了肉体,又像是肉体变成了灵魂。他要是看见我这个样子,会瞪着眼看我一阵,然后硬是不顾我的感受,不管我在想什么,伸出手来,粗暴地把我摇醒。我以一种公然的冷漠态度对待他的行为,这种漠然的态度是我生为人时所不曾有的,想必是吸血鬼的一种禀性吧。我会坐在普都拉的家里,几小时地想着弟弟的人生。我发现弟弟的人生短暂但完整,一直处于深不可测的黑暗中,于是明白了我哀恸他的死亡、像只疯狂野兽一样扑向他人时那徒劳无益、愚蠢可笑的激情。于是那种狂乱就成了舞蹈演员在雾中的狂舞;现在从吸血鬼的奇怪视角看待这一切,不由得使我有一种深深的悲哀。不过我并没有沉湎于此而不能自拔。我不想给你留下这种印象,因为沉湎对我来说是最可怕的浪费,所以我只是观察身边所有认识的人,认识到他们的生命都很宝贵。我唾弃一切徒劳的犯罪、无益的激情,因为那会像沙子从指间滑过,让生命悄悄溜走。我也只是变成吸血鬼之后才慢慢了解了妹妹,因此不让她管理种植园,而让她去过城市生活。她很需要这种生活,以便充分了解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美丽,然后嫁人,而不是沉湎于对死去弟弟的悲伤中,为我的离去而难过,或把自己弄得像个妈妈身边的小保姆。我给她们提供一切所需所要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请求,我都立即予以关注。我和妹妹在夜晚相会的时候,她会取笑我的变化。我会把她带出户外,来到狭窄的街道上,沿着长满树木的河堤在月光中散步。白色香橙花的香味阵阵扑鼻,给人一种融融的暖意。我们边走边聊,能聊上几个小时。她跟我谈她的想法、她心里的秘密,还有一些不敢对别人讲的奇思怪想。有时在昏暗的客厅里,没有别人在场时,她也会跟我说些悄悄话。我看着面前甜甜的、实实在在的她,玲珑剔透、光彩照人,却很快会衰老,死去,失去现在的时光。这些时光看不见,摸不着,让我们错误地……错误地以为是永恒的,不灭的。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权利,只有当我们步入中年时方解其中之意,而这时的我们,剩下的日子已和我们度过的日子相差无几了。每一个时光,都是经历了以后才慢慢得以细细品味的。
  “只有超脱才能得以解脱,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空寂。我和莱斯特就是带着这样一种空寂穿行于人类的世界,一切物质的麻烦都与我们无缘。我该给你讲讲这非常实际的一面。
  “莱斯特很善于偷盗。他总是选择一些衣着华贵,或者看上去很奢侈的人作为杀戮对象,事后就从他们身上拿东西,但是隐藏和保密之类的大问题使他最为困惑。他看上去一表人材,完全是绅士风度,但我怀疑他连最简单的财务问题都一无所知。而我就不一样,因此他任何时候都可以从我这里得到现金。他要不是在哪个小胡同里掏死人的腰包,就是在城里最豪华的赌馆里最大的赌桌边,凭借他吸血鬼的敏锐从种植园主的儿子们那里获取金子、美元和财产契约。这些人明知他的友情靠不住,可禁不住他无限魅力的诱惑。但这一切都没有给他提供他所需要的生活,正因为如此,他把我引入这奇异的尘世之外的世界,这样他就有了一个投资者兼经理,这个经理在人间所掌握的技巧,其价值在此后的生命中才得以更好地体现。
  “不过我还是先描述一下新奥尔良吧,讲讲那时的新奥尔良是什么样,以后又是什么样,以便你能了解我们的生活多么简单。美国再没有像新奥尔良这样的城市了。那里先有各个阶层的法国人、西班牙人,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是这个城市的贵族阶层,除了他们,这个城市后来又来了各地的移民,其中爱尔兰移民和德国移民居多。这个城市里不仅有黑人奴隶,还有越来越多的自由有色人种。那些黑人奴隶保留着各自部落特有的装束、特有的礼仪,真是五彩纷呈,形式各异。而在那些有色人种中,在混血儿和孤立族①的优秀分子中,出现了一批工匠、画家、诗人,还有美女。另外在夏天,河堤上坐满了印第安人,摆摊卖草药和手工艺品。在这个语言的大杂烩与肤色的大杂烩里,还时常流动着码头上来的人和船员。他们涌入这个城市,挥霍着金钱,或去酒馆,或买美人过夜。这些美人有黑人,也有白人。他们吃的是上好的西班牙式饭菜和法式饭菜,喝的是世界各地进口的酒。随后,也就是在我改变了之后的几年中,美国人也来锦上添花。他们的到来扩展了这个城市。他们顺着旧的法国人居住区,沿着河的上游修建了许多房屋。这些建筑富丽堂皇,在日光下像神殿一样闪闪发亮。当然这个城市少不了种植园主,不断会有植物园主携妻带子,坐着光彩夺目的四轮马车进城来,买睡袍,买银器,买宝石,然后纷纷奔向古老的法式剧院、新奥尔良戏院、圣·路易斯教堂。狭窄的街道便车水马龙,拥挤不堪。星期六,教堂里吟唱着大弥撒曲,曲声从教堂开着的门里传出来,传向阿尔摩广场的人群,传向法国市场,掩盖了那里嘈杂的人声,也传向隐隐约约、悄无声息在密西西比河里漂流的船只。密西西比河的水位很高,高过新奥尔良城的地面,河水沿着高筑的河堤流淌,河里的船只看上去就像是漂浮在空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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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因人种、文化、语言等的不同而形成的与周围区域相对孤立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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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新奥尔良城,一个蔚为壮观、令人神往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地方,一个衣着华贵、姿态优雅的吸血鬼,在夜晚穿行于一个又一个煤气灯组成的片片灯海是不会引起人的注意的,就像成百上千的其他富有异域情调的人一样——如果真引起了别人的注意,真有人停下步子用扇子遮住脸悄悄说:‘那个人……多么苍白,那样闪闪发光……他那走路的步态,多么不自然!’在这样一个城市,这样的话还来不及传开,吸血鬼就能逃之夭夭,以他猫一般的眼睛,搜寻于小巷中;搜寻于船员们头枕桌子沉睡着的昏暗酒柜旁;搜寻于屋顶高高的旅馆房间里,那儿或许有个女人正孤独地坐着,双脚搁在绣花枕头上,腿上盖着花边床罩,一根蜡烛发出黯然的光,照着她低垂的头。她绝不会看见一个巨大的影子移过房顶上的石膏花,也决不会看见一根长长的手指伸出去压灭那微弱的烛焰。
  “值得注意的是,所有那些因不同的原因在这个城市里待过的男人和女人,都在身后留下了某种纪念碑,有大理石做的、砖做的,还有石头做的,至今依然耸立在那里,因而即便煤气灯消失了,飞机出现了,办公大楼挤满了可纳尔大街,但美和浪漫最本质的东西还是保存了下来。虽然这些东西不是每条街上都能见到,但很多地方的景象对我来说,依旧是昔日的景象。当我在星光下漫步于夸特街或者花园街,便又回到了那个岁月。我想这就是纪念碑的意义,不管它是一间小屋,还是有着科林斯式柱子和金属雕檐……的高大建筑。纪念碑并不告诉你这个或那个人来过这里,不会的,而是告诉你他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所感受到的东西依然在延续。过去照耀过新奥尔良的月亮,今天依然在那里升起。只要纪念碑竖着,它就会陪伴月亮升起。这种感受,不管在这儿……还是那儿……都是一样的。”
  吸血鬼显得有些悲哀,叹了口气,似乎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怀疑。“刚才讲到哪儿了?”他突然问了一句,有些疲劳的样子。“对了,钱,我和莱斯特得挣钱。我告诉过你他可以偷,但关键是为以后的投资。我们必须使用积攒下来的钱。我讲到后面去了。我杀动物,这个待会儿再讲。莱斯特一直就杀人,有时一晚杀两个或三个,有时则更多。他喝一个人的血,经常是解了一时的饥渴便住口,接着就去找另一个。用他粗俗的话说,他就是喜欢人血。娇嫩的少女是他晚上最喜爱的第一道菜,而使他最得意的是杀年轻男子。像你这个年龄的小伙子尤其称他的心。”
  “我?”男孩低声说道。他一直将双臂交叉放在桌上,身子向前倾着,盯着吸血鬼的眼睛,听到这里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是的,”吸血鬼接着说,似乎没有注意到男孩表情的变化。“知道吗,他们代表了莱斯特最大的失败,因为他们最有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当然,莱斯特本人并不明白。我渐渐明白了这一点,而莱斯特却什么都不明白。
  “我给你举个例子,最能说明莱斯特的所好。从我们这里往河的上游方向有一个弗雷尼尔种植园,那是一大片蔚为壮观的土地,庄园主人有希望靠产糖发一笔财。那时刚发明了提炼技术,我想你知道,糖是在路易斯安那提炼的。我所热爱的这个地方出产精制糖,这其中有某种具有讽刺意味的东西,我说这话时心里的酸楚是你无法了解的。这种精制糖是一种毒药,它就像新奥尔良人生活的本质,甜美无比,却能致人于死地;它充满无穷魅力,以至于使人忘记其他所有的价值与意义……我刚才说上游住着弗雷尼尔一家人,这是一个古老的法国家族,家族很大,这一代共有五女一男。三个女人已注定不能结婚,另两个还太小,所以都要依靠家里这个儿子。这个年轻人就得像我曾经为母亲和妹妹所做的那样掌管整个种植园,洽谈婚姻,置办嫁妆,所有的费用都要指望下一年糖的收成,而收成好坏还难以预测。为了弗雷尼尔这个小世界,他得与人讨价还价,奋力拼搏,与整个物质世界保持适当的距离。莱斯特决定要这个年轻人的性命,但当他运气不好,没有得逞时,简直就要疯了,于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取这个弗雷尼尔男孩的命。这个男孩当时正好卷入一场决斗中,在一次舞会上侮辱了一个年轻的西班牙克里奥耳①人。其实整个事情也没什么,但是就像大多数年轻的克里奥耳人一样,这个年轻人愿意作无畏的牺牲。你要明白,莱斯特对那儿的一切了如指掌,我们俩都夜袭过弗雷尼尔种植园,莱斯特杀奴隶和偷鸡贼,我杀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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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美国墨西哥湾沿岸各州早期法国或西班牙殖民者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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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只杀动物吗?”
  “是的,我说过关于这个后面再给你讲。我们俩都熟悉这个植物园。我已深深沉迷于吸血鬼所特有的一种快乐之中,那就是只管尽情地看着别人,而被看的人一无所知。我熟悉弗雷尼尔的几个姐妹,就像我非常熟悉弟弟礼拜堂周围那些鲜艳夺目的玫瑰花一样。那几个女人非常独特,每一个都和她们的兄弟一样聪明,只是形式各不相同。其中的一个,我称之为巴贝特,其聪明才智与其兄弟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她们没有一个受过教育,因而不能掌管种植园。她们没有一个懂财经方面的知识,即便是最简单的东西也不懂,都完全依赖于小弗雷尼尔。小弗雷尼尔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她们对他充满了爱,并且狂热地迷信他能把月亮挂上天。她们相信有夫妻情爱,但她们认为,和她们对兄弟的爱相比,那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正因为如此,她们现在绝望的心情就像求生的欲望一样强烈。如果弗雷尼尔死于此次决斗,无疑整个种植园将土崩瓦解。它那脆弱的经济体系,那年年指靠第二年收成的生活之光,都在他一个人手心里。所以那晚弗雷尼尔按约定的时间去城里进行决斗的时候,你就能想象她们全家人处于怎样的恐慌与痛苦之中。而你再看莱斯特,他就像喜剧里的恶魔,牙齿咬得咯咯响,因为他现在想杀小弗雷尼尔。”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同情弗雷尼尔姐妹?”
  “我十分同情她们,”吸血鬼说,“她们的处境太令人难过了。我也同情那个男孩。那晚他把自己一人关在父亲的书房里,立了遗嘱。他十分清楚,如果他明晨四点倒在剑下,那么全家也都会跟着他倒下。他很为此状况痛惜,但却无可奈何。如果不参加决斗,他将在社会上名声扫地,而且即使他现在想逃脱,恐怕都逃不开了,对方会一直追逐他,逼他决斗。当他子夜离开种植园的时候,已经能够面对死亡,就像一个人如果眼前只有一条路可走,就会下定决心以十足的勇气走下去一样。要么把那个西班牙人杀死,要么他自己死。尽管他剑艺娴熟,也无法预测后果。他的脸上浮现出深情和智慧,而所有在莱斯特面前挣扎的人,他们的脸上都没有这种神情。此时此地,我第一次和莱斯特发生了搏斗。几个月来,我一直设法阻止他杀这个年轻人,而他现在就想早西班牙人一步杀死他。
  “我们骑着马,朝新奥尔良方向追赶小弗雷尼尔。莱斯特使劲追他,而我使劲追赶莱斯特。此次决斗定在凌晨4点,地点是城北门外的沼泽地边上。我们赶到那里时已近4点,因为还要赶回普都拉,所剩无几的时间对我们来说便十分宝贵,意味着我们的生命也危在旦夕。我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气恨莱斯特,因为他执意要这个男孩的命。那已是隆冬季节,沼泽地寒冷彻骨、潮湿难当,一阵又一阵冰冷的雨掠过那块即将展开决斗的空地。当然,我惧怕这些东西的原因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不会被冻麻木,也不会像人一样发抖或者生病,但吸血鬼对冷的感觉和人是一样的,喝人的血往往能大大缓解寒冷感。不过那个清晨,我在意的不是寒冷的痛苦,而是担心夜色沉沉,弗雷尼尔极易受到莱斯特的攻击。他只要一离开身边的两个朋友,走向沼泽地,莱斯特就会要他的命。于是我和莱斯特奋力搏斗,紧紧抓住他。”
</P>

 楼主| 发表于 2005-7-17 14:47:00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52 编辑 <br /><br /><P><b><FONT face=楷体_GB2312 size=5>                     三</FONT></b></P><P> “可你一直很超脱,很漠然的?”
  “嗯……”吸血鬼叹了口气。“是的,我还是超脱的,不过心里燃烧着不屈不挠的愤怒。吸血鬼应该以他深刻的洞察力感悟到人所不能感悟的一切,而莱斯特不仅没有这种感悟,而且这样吞噬一家人的生命是对这种感悟和认识最极端的亵渎与诬蔑。我在黑暗中使劲抓住他,于是他不停地啐我,骂我。这个时候,小弗雷尼尔从他的朋友手里拿过剑,离开他们,踩着滑溜溜、湿漉漉的草走向对手。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决斗就开始了,但只一会儿,就又结束了。弗雷尼尔对着那个年轻人的胸口猛地一刺。那人受了这致命一击,跪在了草地上,血汩汩直流,眼看着就要死了,嘴里使劲朝弗雷尼尔喊着一些听不懂的话。这位胜者只是站在那儿,人人心里都清楚这样的胜利没有任何甜蜜可言。弗雷尼尔像面对一件十分令人厌恶的东西似的,面对着他制造的死亡。他的同伴提着灯笼往前走,同时催促他尽快离开,把那个快死的人留给对方的朋友去照管。那个受了伤的人不愿任何人碰他。当弗雷尼尔一行三人转身朝马走去的时候,那个缩在地上的人拿出一把手枪来。也许只有我能在这沉沉的夜色中看见这个动作。我一边对弗雷尼尔大声喊叫,一边朝着手枪跑去,而这正中莱斯特下怀。就在我这么愚蠢地喊着,朝枪口跑去,分散了弗雷尼尔的注意力时,莱斯特凭借他多年的经验,以超人的速度,上去一把抓住这个年轻人,悄无声息地拖进了柏树林里。我怀疑他的两个朋友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手枪掉在了地上,受伤的人倒了下去。我在几近结冰的沼泽地里狂奔,大声喊着,四处找寻莱斯特。
  “然后我看到了他。弗雷尼尔伸开四肢躺在盘根错节的柏树根上,靴子陷进了黑乎乎的水里。莱斯特正弯腰伏在他身上,一只手抓着弗雷尼尔拿剑的手。我赶上前去想把莱斯特拉开,他那只右手以闪电般的速度朝我挥过来,快得我都来不及看清。等我发现自己也躺在水里时才意识到他打了我。当然,当我清醒过来时,弗雷尼尔已经死了。我看见他躺在那里,眼睛闭着,嘴也安详地闭着,好像睡着了一样。‘该死的!’我开始诅咒莱斯特。接着,我一惊,因为这时弗雷尼尔的尸体慢慢滑进了沼泽地,水淹过他的脸,又淹没了全身。莱斯特则兴高采烈,简单地告诉我说还剩下不到一小时了,要赶快回普都拉,然后发誓要报复我。‘如果我不是喜欢一个南部种植园主的命,我今晚就干掉你。我有办法,’他威胁道。‘我该把你的马赶进沼泽地,让你给自己挖个洞,憋死!’他骑上马走了。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对他的愤怒仍然就像血管里流淌着的炽热液体。从那时起,我明白了做一名吸血鬼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个杀手,”男孩说了一句,语气里有些吸血鬼的感情,“一切都不顾。”
  “不是的。做一名吸血鬼对他意味着复仇,报复生命本身。难怪他目空一切,什么感情都没有。吸血鬼这种生命应有的细腻情感,他都没有,因为他太专注于对人类生命的疯狂报复,对他自己也曾经拥有过的人类生命的报复。他的心里只有仇恨,因此看不到未来;他满怀嫉妒,因此什么都不能使他赏心悦目,只有从他人那里强取时才能获得一点快感,而一旦得到,他又会索然无味,愤愤不满,并不喜欢物品本身,于是又会去追逐另一件东西。他的报复是盲目、乏味、让人鄙视的。
  “还记得我前面说到的弗雷尼尔姐妹吗?当我回到种植园时已差不多五点半了,一过六点天就要亮了,不过我也基本上安全了。我悄悄进了他们的庄院,来到楼上的走廊,看到她们都聚集在客厅,甚至连睡衣都没换上。蜡烛快燃尽了,她们坐在那里等候消息,一个个哭丧着脸,已经是满脸悲哀的样子。她们都穿着黑衣服,这是她们待客的一贯装束,黑色的衣服与她们那乌黑的头发浑然一体。她们的脸都泛着白光,在闪闪烁烁的烛光下,就好像五个柔弱的幽灵,各有各的悲哀,又各自显示出独特的勇气。只有巴贝特看上去最坚强,最有信心,似乎她已做好决定,如果兄弟死了,她会接过他的重担。她现在脸上流露出的神情和她兄弟上马去决斗时的神情一样。在她面前的是几乎无法承受的事实,她将要面对莱斯特一手造成的死亡。于是我做了件非常冒险的事,想让她知道我。我利用室内的烛光让她知道我的存在。正如你所见到的,我的脸洁白光滑,像光洁的大理石一样能反光。”
  “是的,”男孩点点头,显得有些慌张。“你的脸很……实际上很美,”他说道。“我在想是不是……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想是不是我活着的时候就很英俊?”吸血鬼问男孩,男孩点点头。“我活着时就是这样,现在和活着的时候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我从不知道自己很漂亮。我告诉过你,生活对我来说就是无穷无尽、琐琐碎碎的操心事。我没有特别认真地看过什么,镜子也没有……尤其没有认真照过镜子……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走近玻璃窗,让烛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是专等巴贝特的目光转向窗户的时候这么做的,然后我又不失时机地隐去了。
  “几秒钟内,所有的姐妹都知道了有个‘怪物’,一个幽灵般的人。两个黑人女仆站着不动,坚决不肯出去查看。我心急火燎地等待着我预计发生的事情:最后巴贝特从墙边的桌上拿起一只烛台,点上蜡烛。她对大家的恐惧很不以为然,一人大着胆子走出房间,来到冷飕飕的走廊看看到底有什么。她的姐妹们像几只巨大的黑鸟在门口惶惶然等待着,其中一个哭着说兄弟已经死了,她的确看见了他的鬼魂。当然,你必须明白巴贝特非常坚强,从不认为自己所见到的是幻觉或幽灵。我等她走到黑幽幽的走廊尽头时才对她说话,而且只让她看见柱子旁我模糊的身影。‘叫你的姐妹们回去,’我低声对她说,‘我可以把你兄弟的事告诉你,快照我说的去做。’她静默片刻,然后把脸转向我,尽力想在黑暗中看清我。‘我只有一小会儿时问。我决不会伤害你的,’我说。她听从了我的话,告诉她们说没什么,然后把门关上。她们非常顺从,就像那些需要领导,甚至渴望领导的人那样顺从地听了她的话。我这才走进巴贝特的烛光。”
  男孩的眼睛瞪得老大,用手捂着嘴问道:“你就像看我一样……看着她的?”
  “你问得真可笑,”吸血鬼说。“是一样,我想肯定一样。只是在烛光里我的面孔看上去不太像鬼,不过我不想假装是个正常人。‘我只有几分钟时间,’我立即对她说道。‘我要告诉你的事至关重要。你的兄弟很勇猛,他赢了——不过请等一等,你要知道,他还是死了。死亡总是难免的,如果夜里遇到贼,你就是有善心或者勇气都没用。这还不是我要告诉你的主要事情,下面我就要说到。你能掌管种植园,你能挽救它,你所要做的就是不要听从任何人的话。不管他人如何反对,不要理会什么清规戒律,也不要管别人说什么得体不得体,或者什么人情事理,别人怎么说你都别管。现在的种植园和昨天早晨你兄弟在楼上时的种植园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任何变化。你要代替他,否则,种植园就没有了,家也就完蛋了,你们五个女人就要靠一点可怜的救济过日子,那样必然只能享受一半或者还不到一半的人生。你要学习一切该懂的东西,对任何问题都应追根究底,拿出不解决不罢休的劲头。无论什么时候你产生了动摇,需要我的鼓励,我都会来的。你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你的兄弟已经死了。’
  “我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我说的每句话她都听清了。她或许应该问问我是不是真的没时间了,但当我说没有时间了,她就相信了我。于是,我尽我所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她,快得就像一下子消失了一样。我站在花园里,能看见她烛光中的脸,看见她用目光在黑暗中搜寻着我,头转来转去,然后划了个十字,走回室内姐妹们那里去。”
  吸血鬼的脸上露出微笑。“沿河一带原本没人谈论巴贝特·弗雷尼尔有什么奇异的表现,但葬礼之后,人们开始满怀同情地谈论起几个孤苦伶什的姐妹,接着就谈到了巴贝特。她成了邻里间的丑闻,因为她决定自己掌管种植园。但她为妹妹置办了一大堆嫁妆,自己也在第二年嫁了人。我和莱斯特从那以后几乎再没有说过话。”
  “他还继续住在普都拉吗?”
  “是的。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把我该知道的都教给了我。对我来说,学会找借口是必要的。譬如,妹妹结婚我不能在场,是因为我得了‘疟疾’;母亲葬礼的那个上午,我又得了同样的毛病。实际上,这些时候我和莱斯特每晚都在餐桌前和那个老人一起用餐,刀叉叮当作响。他叫我们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光,酒不要喝得太快。多少次妹妹来看我,我都在患头痛。我的头很痛,卧室里光线很暗,被子一直盖到下巴。我对她和她的丈夫说,我的眼睛疼,怕光,所以光线很暗,请他们多担待。同时,我把一大笔钱交给他们,委托他们为我们大家进行投资。所幸的是,她丈夫是个白痴,对我们毫无妨碍。这个白痴是四代近亲结婚的产物。
  “虽然这一切都很顺利,但奴隶那边却出现了问题。他们疑心重重。我前面讲过,无论是谁,莱斯特只要看上,就要杀了他。因此总有人谈论沿河一带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谋杀,那是当他们觉察到了我们的行踪时才开始这么谈论的。有天晚上,我隐身来到奴隶住的棚屋,听到了他们的这类谈话。
  “我还是先介绍一下这些奴隶的特点吧。那大约是1795年,我和莱斯特在相对的平静中在那里度过了四个春秋。我把他弄来的钱一方面用于增加土地,另一方面把我在新奥尔良城里租用的公寓和房子买了下来。那时种植园没有多少收益……只能给我们提供藏身之处,而不能给我们提供资金。我说‘我们’,这是错误的,我从没有把什么事交给莱斯特处理过。你知道我有活人的合法身份,但1795年的奴隶可不像你在描述南部的电影和小说里看到或读到的,他们的肤色不是浅黑或褐色,说话的口气并不是唯唯诺诺的,也不穿着破衣烂衫,不讲英语。他们是非洲人,而且是岛民,就是说,他们一部分来自圣多明各岛,肤色很黑,完全是外国人,讲的都是非洲语言和法语的混合语,唱歌唱的都是非洲歌曲,使整个田野有一种奇特的异国情调。我活着的时候总为此感到害怕。他们很迷信,保留着自己的秘密和习俗。总之,他们没有完全失去非洲人的印记,被奴役是对他们生命的诅咒,然而他们还没有摆脱他们所特有的属性。他们忍受着法国天主教教规强加给他们的命名,教会规定他们穿着朴素,他们也不敢不从命,但是到了晚上,他们就把廉价的织物改制成迷人的服装,用动物的骨头和废弃的金属做首饰,煞费心思地把金属打光,看上去像金子一样。普都拉的奴隶居住区就是另一个国家,天黑以后就是一处非洲海岸,即便最沉着的监工也不会来此地转悠,倒不是因为惧怕吸血鬼。
  “一个夏天的晚上,我隐身来到奴隶棚区,从黑人工头住处那敞开的房门听到了里面的谈话声,这才了解到我和莱斯特睡着时是多么危险。奴隶们已经知道我们不是普通的人。女仆们压低声音讲述着她们从门缝里看到的情景:我们拿着银餐具对着空盘子用餐,把空杯子端到嘴边,边吃边笑,脸上像漂白过的,在烛光的照射下阴森可怕;那个盲人则是无助的傻瓜,完全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她们从锁孔里看到过莱斯特的棺材,有一次她们中的一个因为在他房间的窗口逗留被他狠凑了一顿。‘房间里没有床,’她们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道,‘他睡在棺材里。我知道那个棺材。’他们已经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们到底是什么了。至于我,她们一次又一次地看见我晚上从小礼拜堂出来,而小礼拜堂里几乎就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砖头和藤蔓,春天层层叠叠的紫藤开着花,夏天则野玫瑰丛生,没有油漆过的窗户从不打开,上面的苔藓隐隐闪亮,石头拱门间蛛网密结。当然,我一直借口为追悼保罗才去那里的,但现在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他们不再相信这样的谎言。现在,他们不仅把在沼泽地里发现的死奴死牛死马归结为我们所杀,而已把其他怪异的现象也说成和我们有关,甚至把洪水和打雷也认为是上帝的武器,是上帝亲自在与路易和莱斯特战斗。然而更糟糕的是,他们并不计划逃走。我们是魔鬼,我们的力量强大无比,他们是逃脱不了的。不,他们必须毁灭我们。我就这么隐身在这群人中,倾听他们的谈话。他们中还有一些人是弗雷尼尔的奴隶。
  “这就意味着他们的谈话会传遍整个河岸。尽管我坚信整个河岸区不会为一阵毫无来由的狂躁所动,但我不想冒险被人注意。我匆匆赶回庄园,告诉莱斯特我们装扮种植园主的游戏结束了,他得放下奴隶主的鞭子、金黄的餐巾环,搬到城里去。
  “他自然是反对的。他的父亲得了重病,可能活不成了,他不想逃离愚蠢的奴隶。‘我要把他们都杀掉,’他平静地说,‘三个,四个地杀。有些就会逃走,那样就好了。’
  “‘你在说疯话,我要你离开这里。’
  “‘你要我离开,你!’他用讥讽的口吻说道,手里拿着一盒很精致的法国牌,正在餐桌上搭一个宫殿。‘你这个哼哼唧唧的胆小鬼,只会夜里觅食一些巷猫、巷鼠,要么像还魂尸似的站在雨里淋个透湿。你浑身散发着阁楼上旧衣箱的气味,满脸动物园里困兽的神情。’
  “‘你已经没什么可告诉我的了,而你的固执莽撞给你我都带来了危险。这座房子成为灰烬的时候,我可以一个人待在礼拜堂里,我反正无所谓,’我这么对他说道,说的都是真话。‘可你非要得到你活着时未曾得到的一切,把这种永生的世界变成一个旧货铺,而你我都是铺里的古董。好了,去看看你父亲,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我就知道你还要待多久了。但愿这期间奴隶们不要起来造反!’
  “他让我自己去看看他的父亲,反正我是一个总喜欢‘看看’的人。我去了。那老人确实快死了。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因为她是在一个下午突然死去的,别人在院子里发现她的时候,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旁边放着缝纫筐,死了的她就像睡着了一样。然而,我现在目睹着一个自然的死亡,死亡在痛苦和意识中缓缓降临着。我一直很喜爱这个老人,他和蔼,纯朴,很少要求什么。他白天坐在走廊里晒太阳,听小鸟歌唱,眯着眼睛打瞌睡;晚上只要是闲聊我们就让他待在一起。他可以下棋,仔细摸着每个棋子,以惊人的准确度记住棋盘的整个局势。莱斯特从不和他下棋,而我和他下。现在,他躺在那儿,大口喘着气,前额发烫,满头是汗,枕头上也都是汗。他在这里呻吟着,祈求死亡的降临,莱斯特却在另一个房间里开始弹起琴来。我砰的一声关上琴盖,差点夹住他的手指。‘他死的时候你不能弹!’我说。‘见你的鬼,我不能弹?’他回了一句,‘只要我愿意,敲鼓都可以!’然后,他从餐具柜里拿出一只很大的纯银盘子,一根手指钩着盘子的手柄,用一把匙子敲着。
  “我叫他别再敲了,否则就强行制止他。随即我们俩都不出声了,因为老人在喊他的名字,说必须在死以前和莱斯特谈谈。我叫莱斯特过去。他大喊大叫,声音可怕极了。‘为什么要去?我照顾他这么多年还不够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指甲挫子,坐在老人的床脚边,锉起自己的长指甲来。
  “这个时候,我得告诉你,我感到有奴隶在房子的周围。他们在偷看我们,偷听我们的谈话。我真希望老人几分钟内就能死。以前有那么一两次,我解除过几个奴隶的疑虑,可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么多人。我立即打铃叫丹尼尔,就是我给了监工的房子和职位的那个奴隶。我在等他的同时,听着老人和莱斯特谈话。莱斯特跷着腿坐着,一个劲锉着指甲。他抬着一条眉毛,心思只在他那无比优美的指甲上。‘就是那个学校,’老人说道,‘噢,我知道你还记得……我该对你说什么呢……’他一阵呻吟。
  “‘你最好说出来,’莱斯特说,‘因为你就要死了。’老人发出一声恐怖的声音,我好像也不由得喊了一声。我十分憎恶莱斯特,现在真想把他从房间里弄出去。‘好啦,你知道的,对吧?像你这样的傻瓜也会知道的,’莱斯特说。
  “‘你永远不会宽恕我的,是不是?现在不会,我死了以后也不会,’老人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莱斯特说。
  “我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老人也越来越激动,哀求莱斯特能热心听他把话说完。这一切使我不寒而栗。这时,丹尼尔来了。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普都拉一切都完了。如果我能细致一些的话,那么在此之前就应该已经注意到一些迹象。这会儿他用明镜般的眼睛看着我,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个怪物。‘莱斯特先生的父亲病得很重。去吧,’我无视他的表情,对他说道,‘我希望今夜安静,让奴隶们都待在棚屋里。医生马上就来。’他盯着我,好像我在撒谎。然后,他的目光冷冷地、略带好奇地从我身上移开,转向老人的房门。他一下子脸色大变。我马上站起来,朝房里望去。莱斯特背靠床柱,低着头坐在床脚,疯狂地锉着指甲,露出两排大牙,完全一副鬼脸。”
  吸血鬼停了下来,不出声地笑笑,双肩一阵抖动。他看着男孩。男孩怯怯地望着桌子。不过他已经看过,盯着看过吸血鬼的嘴。他发现吸血鬼的双唇和其他部位的皮肤肌理不一样,像人的嘴唇一样,柔软光洁,棱角优美,只是死白死白的。他也瞥见了那洁白的牙齿,不过吸血鬼只是微微地笑,牙齿没有完全露出来。男孩直到现在才注意到这样的牙齿。“你可以想象,”吸血鬼说,“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得不杀掉他。”
  “你什么?”男孩问道。
  “我不得不杀了他。他跑了起来,会惊动每一个人。或许应该用别的办法解决,可是没时间了。我追过去制服了他,但这时我意识到我在做四年来不曾做过的事,不由得住了手。这是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骨质手柄的刀,用来自卫。我轻而易举地将刀拿了过来,刺进他的心脏。他立即跪倒在地,手指紧紧抓住刀刃,血流在了刀上。一见到血,一闻到血的香味,我一阵狂喜。我想我肯定发出了大声的呜咽,但是我没去抓他,我不会那么做。然后,我看见莱斯特的身影出现在餐具柜上方的镜子里。‘你为什么这么干?’他问道。我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坚决不让他看见我软弱的样子。老人已神志恍惚,继续说着胡话。他听不懂老人在说什么。‘那些奴隶,他们知道了……必须去他们住的棚屋,注意观察,’我终于对他说道。‘我来照顾老人。’
  “‘杀了他,’莱斯特说。
  “‘你疯了!’我答道,‘他是你父亲!’
  “‘我知道他是我父亲!’莱斯特又说,‘所以才让你去杀他。我不能杀他!我要能杀,很早以前我就这么做了。该死的。’他边说边绞着自己的手。‘我们得离开这里。你看你干了什么,把这个人杀了。时间不多了,几分钟后他的妻子就会来这里嚎啕大哭的……或者她会让一个更麻烦的人来!’”
  吸血鬼说着叹了口气。“确实是这样,莱斯特说对了。我能听到奴隶们聚集在丹尼尔的家,等他回去。丹尼尔孤身一人进出鬼魂出没的房子,真是够大胆的。当奴隶们等不回丹尼尔,就会开始惊慌不安,闹腾起来。我叫莱斯特去让他们平静下来,拿出白人主子的威力让他们安静,不要恐吓他们。然后,我进了卧室,关上房门。于是,我一夜的震惊中又增加了一分,因为我从没见过莱斯特的父亲像现在这个样子。
  “他坐了起来,向前探着身子,对莱斯特说着话,请求莱斯特回答他,告诉他,他比莱斯特自己更能理解他的痛苦。他现在只是气息尚存的一具尸体,凹陷的躯体之所以还有一点生机是因为强烈的愿望未泯。他眼睛里闪着一丝微光,更加显得深陷在脑袋里,双唇抖动着,使那张又老又黄的嘴更加可怕。我坐在床脚,看着他这样,心如刀绞。我把手伸给他。我无法向你描述他的神情对我的震撼。我造成的死亡,都是快速的,死者像是沉入了梦乡,而眼前的死亡是缓慢的衰变,肉体拒绝向时间这个吸血鬼让步,而这个吸血鬼已连续几年吸着它的血。‘莱斯特,’他说道,‘就一次,别对我那么凶,就一次,做一个以前那样的乖孩子,我的儿子。’他一遍一遍这么说着,重复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然后又说什么良心,良心毁灭了一类的话。我听不清楚,但是却能看出如莱斯特所想的那样,他没有神志不清,只是处于某种非常可怕的神志清醒状态。以往的负担一下子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连目前他所面临的死亡、他全力与之搏斗的死神,也丝毫无助于减轻他的负担。但是我不能使出我的本事,因为我知道那样的话他就会知道我是谁。我弯下腰,轻轻对他喊了声‘父亲’。那不是莱斯特的声音,是我的声音,一声轻柔的耳语,但他立刻平静了下来。我想他这下可能死了,但他抓着我的手,好像黑沉沉的海浪在使劲把他往下拽,好像只有我能救他。他又讲到某个乡下教师,名字记不清了。这个教师发现莱斯特是个聪明的学生,请求把他带到修道院去受教育。他骂自己把莱斯特带回家,并烧了他的书。‘你要宽恕我,莱斯特,’他哭喊着说。
  “我紧紧接住他的手,希望以这种方式作答,但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有着生活的所有希望,可你和我那时一样冷酷无情。我那时要应付没完没了的事情,还有寒冷和饥饿!莱斯特,你记住,你那时是他们中最温顺的一个!如果你宽恕我,上帝也会宽恕你的。’
  “正在这个时候,真正的以扫①进了门。我示意他别吭声,可他不理睬我,我只好赶紧站起来,好让他离远点,使他父亲听不清他的声音。奴隶们已经从他那里逃脱了。‘但他们就在外面,聚集在黑暗中。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莱斯特说道,然后怒视着老人。‘杀了他,路易斯!’他对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这种口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然后,他又咬牙切齿地怒吼一声:‘快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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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基督教《圣经》人物,以撒和利百加之子,将长子名义买给其孪生兄弟雅各,喻指只顾眼前利益不顾长远利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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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到枕头那儿去,对他说你彻底原谅他了,原谅他在你小的时候让你退学!现在就说。’
  “‘原谅什么!’莱斯特说这话时,脸扭曲得像个死鬼。‘原谅他让我退学!’他猛地扬起手,发出一声绝望的吼叫,令人不寒而栗。‘他这该死的!杀死他!’
  “‘不!’我说道。‘要么你原谅他,要么你自己杀死他。去呀,去杀自己的父亲。’
  “老人恳求我们告诉他我们在说些什么,他喊着‘儿子,儿子’。莱斯特像疯狂的侏儒怪那样跺着脚,恨不得把地板跺破。我走到窗帘跟前,听到奴隶们的声音,看见他们围住了普都拉庄园,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有人影在走近庄园。‘你是兄弟几个中的约瑟②!’老人说,‘是他们中最优秀的。可我怎么知道呢?我是等你走了好多年以后才知道这一点的。他们都不能给我慰藉,使我生活安逸,是你回来把我带高农场的。但那已不是你,不是同一个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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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指雅各的第11子,遭兄长忌妒,被卖往埃及为奴,后做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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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过去一把抓住莱斯特,使劲把他往床前拉。我以前从未见他这样虚弱,又这么恼怒。他甩开我,在床头跪下,对我怒目而视。我站在那儿,态度很坚决,小声对他说道:‘原谅!’
  “‘没事了,父亲,你安心吧,我对你没意见。’他的语气淡淡的,声音因为生气而有些变样。
  “老人的头转了转,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语气很轻柔。听得出来,老人很宽慰。不过莱斯特又走了,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双手捂住耳朵。‘他们来了!’他小声说,然后侧身对我说道:‘要了他的命,看在上帝的分上!’
  “老人永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我开了个大口子,放了足够的血,这样他可以马上死去,不用满足我邪恶的欲望。一想到要吸他的血,我简直受不了。我想现在即便是有人发现了这样的一具尸体也无关紧要了,普都拉、莱斯特,还有我的身份——普都拉富裕的主人,这一切我都受够了,我会把庄园付之一炬,然后使用我以各种假名拥有的财产,眼下还算安全。
  “在这期间,莱斯特追逐着奴隶,要让普都拉彻底毁灭和死亡,这样以后就不会有人讲起这晚上普都拉发生了什么。我也加入了他的行列。以前他的凶残让我感到神秘莫测,但现在我也把尖牙对准了那些逃离我的人。他们惊慌失措,行动笨拙;我稳步上前,手到擒来。这时,死亡的面纱落了下来,或者应该说是疯狂的面纱。吸血鬼的力量有目共睹,吸血鬼的身份已无可否认,于是奴隶们四散逃命。我跑上了楼,用火炬点着了普都拉庄园。
  “莱斯特连跳带跑地奔过来。‘你这是在干什么!’他朝我大吼,‘你疯了!’但火焰已无法扑灭。‘他们跑了,你却把庄园焚毁,全部焚毁。’他在豪华的大厅里转来转去,看着这不堪一击的辉煌。‘把你的棺材拿出去,离黎明只剩三个小时了!’我对他说道。现在的房子成了个火葬柴堆。”
  “火会伤着你吗?”男孩问。
  “肯定会!”吸血鬼说。
  “你回到小礼拜堂了吗?那里是不是安然无恙?”
  “不,根本不是。大约有55个奴隶分散在院子里,其中许多人都不想过逃亡的生活。最有可能的是直接跑到弗雷尼尔去,或向南跑到河下游的贝亚丁种植园。我不想在那里过夜,可又几乎没有时间到别处去了。”
  “那个女人,巴贝特!”男孩说道。
  吸血鬼微微一笑。“是的,我去了巴贝特那里。她和年轻的丈夫一道住在弗雷尼尔。我还有时间把棺材装上马车,赶到她那里去。”
  “那莱斯特呢?”
  吸血鬼叹了口气。“莱斯特与我同行了。他本来要去新奥尔良的,也试图劝我一同去,但当他发现我要藏在弗雷尼尔,便也选择了这个地方。我们不一定能赶到新奥尔良,当时天已露出一丝亮光,虽然人的眼睛还看不见,但我和莱斯特能看到。
  “至于巴贝特,我曾经又拜访过她一次。我前面讲过,她在种植园既没有男人,也没有年长一些的女人的情况下决定独自留在那里,因此在河岸区臭名昭著,受到诽谤和中伤。巴贝特最大的问题是她虽在经济上获得了成就,但落得被社会排斥,因此要忍受孤独。她觉得财富本身并不重要,而家族、血统……是比较重要的。虽然她能够保住种植园,但他人的诽谤使她日渐憔悴,于是她在内心里开始退缩。一天夜里,我去到花园找她。我没让她看见我,只是柔声告诉她,我是她以前见过的那个人,告诉她我了解她的生活和她的遭遇。‘别指望人们能理解你,’我对她说道。‘他们都是傻瓜。他们认为你兄弟死了,你就该离开这里。他们在消耗你的生命,就像消耗油灯里的油一样。你应该向他们挑战,用你的纯洁和勇气向他们挑战。’她一言不发地听我把话说完。我告诉她应该为某项事业举办一次活动。活动应该是具有宗教色彩的。她可以在新奥尔良找个女修道院,随便找一个,搞一次慈善活动。她可以请某个母亲生前的好友作陪伴。在整个过程中她必须表现出十足的自信。首要的就是自信。自信和纯洁,这两样非常重要。
  “巴贝特认为这是一大创举。‘我不知道你是谁,因为你不肯告诉我,’她说道(说得对,我是不肯),‘我只能认为你是天使。’她祈求我让她看看我的脸。她是以巴贝特的方式祈求的,天生不会真的向某人祈求某事。这倒不是因为巴贝特骄傲,而是因为她很坚强,也很坦诚。这在很多情况下会使得祈求……我看你有问题要问我。”吸血鬼停下不说了。
  “啊,不,”男孩说道,试图将问题隐藏起来。
  “你不用怕,有话就问。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讲得太简单……”吸血鬼说到这里,脸色在一瞬间黯淡了下来。他皱了皱眉。两道眉毛往一起皱时,他眉头的上方出现了一个小坑,像是有人用手指压出来的,使他看上去有一种很奇特的痛苦状。“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讲得太急促,使你无法提问,那就是我原本不想说出来的东西,”他说道。
  男孩发觉自己一直在凝视着吸血鬼的眼睛,还有那睫毛,一根根簇拥在柔弱的眼睑四周,像纤细的黑丝线。
  “问吧,”他对男孩说道。
  “巴贝特,你提到她的方式,”男孩说,“好像你的感情很特别。”
  “我给你留下的印象是不是没有感情?”吸血鬼问道。
  “不,绝对不是。很显然,你对那老人就有感情,即便你处于危险境地依然留下来安慰他。还有你对小弗雷尼尔的感情,当莱斯特要杀他的时候……这些你都说过的。但我在想……你是不是对巴贝特有特殊的感情?是不是你对巴贝特的感情才使你设法保护弗雷尼尔的?”
  “你是说爱情,”吸血鬼说道,“干吗吞吞吐吐的?”
  “因为你说起过超脱,”男孩说。
  “你认为天使超脱吗?”吸血鬼问。
  男孩想了想,说道:“是的。”
  “那天使就不会爱吗?”吸血鬼问。“难道天使不是无限深情地注视着上帝的脸吗?”
  男孩又想了想说:“爱慕,或者是崇拜。”
  “有什么区别?”吸血鬼若有所思地问。“有什么区别?”这个问题显然不是让男孩猜测的谜语。他是在问自己。“天使有爱情,有骄傲……堕落的骄傲……还有憎恨。超脱的人,情感和意愿合二为一,其感情强大无比,”他最后这么说道。此时他眼睛盯着桌子,像是在反复琢磨这个问题,还没找到满意的答案。“我对巴贝特……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就我所知这还不算是人类最强烈的感情,”他抬起头看着男孩。“但非常强烈。巴贝特独具魅力,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人……”
  他在椅子里移动了一下,斗篷也随着轻轻地飘起来。他把脸转向了窗户。男孩弯腰检查了一下磁带,又从公文箱里拿出一盒来,对吸血鬼说了句请原谅,赶紧把带子装好。“我恐怕是问了过于敏感的问题,我并不是要……”他急切地对吸血鬼说道。
  “你问的决不是那类问题,”吸血鬼突然看着男孩说,“这个问题正中要害。我产生了爱,对巴贝特产生了某种程度的爱。虽然这还不是我最深刻的爱,但在巴贝特身上预示了我有这样一种爱……
  “还是再接着讲我们的故事吧。巴贝特的慈善聚会办得很成功,由此她又进入了社交生活。她用钱打消了向她求婚的人家的疑虑,于是她结婚了。夏天的夜晚,我常去看望她,但总是不让她看到我,或者知道我在那里。我看到她很幸福,看到她的幸福我也就感到一种幸福。
  “现在我和莱斯特一起来到巴贝特的家。要不是我阻止的话,他可能早就把弗雷尼尔一家都杀光了,他还以为我现在也想这么干呢。‘那会带来什么样的安宁?’我问道。‘你说我是个白痴,你才一直是个白痴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我变成吸血鬼吗?你无法独自生活,你连最简单的事情都处理不了。这些年来,一直是我在处理各种事务,而你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生活中的事,不会再有什么你能教我的了。我不需要你,也不喜欢你。现在是你需要我。如果你胆敢碰一下弗雷尼尔家的奴隶,我就要除掉你。我们之间会展开战斗。我不说你也清楚,我比你更具生活能力。我只要动动小拇指,你就得搬动全身。按我说的做。’
  “这番话使他大为震惊,虽然原本是不该有这么大震动的。他开始反抗,说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告诉我,还要告诉我什么样的人一杀就死,以及什么地方我永远不能去等等,真是一派胡言,让人忍无可忍。不过我没时间跟他纠缠了。弗雷尼尔庄园的监工屋里亮着灯,监工在设法平息人们的不安。这些人有的是跑来的奴隶,还有一些是这里的奴隶。从这里看得见普都拉那冲天的火光。巴贝特还未睡,正在料理事务。她已经派了马车和奴隶到普都拉去帮忙救火,把那些跑来的惊恐万状的奴隶和别的奴隶隔离开。现在不会再有人把他们讲的事看作是奴隶的犯傻了。巴贝特知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她猜想可能是谋杀,而根本没想到鬼魂。我找到她时,她正在书房里写种植园日记,记录这场大火。黎明将至,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设法说服她给我们提供帮助。一开始,我对她说话时,不让她转过身来。她平心静气地听着。我告诉她我需要一个房间过夜,休息一下。‘我从未伤害过你,现在想向你要把钥匙。请你答应我晚上之前不要让任何人进那个房间,然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我几乎要绝望了,天空已经开始泛出白光。莱斯特守着棺材,待在离这儿几码远的果园里。‘可你为什么今晚会到我这儿来?’她问道。‘为什么不能到你这儿来?’我反问道,‘在你无所适从的时候,当你身边的人都只是软弱无能之辈的时候,难道我没有帮助过你?我不是两次都雪中送炭,给你出主意吗?我不是一直在关注你的幸福吗?’我看见莱斯特的身影在窗户那儿晃动,显得惊恐不安。‘给我一间房子的钥匙,天黑以前不要让人进来。我向你发誓我不会伤害你的。’‘如果我不肯……如果我认为你是从魔鬼那里来的!’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想把头转过来。我赶紧伸手把蜡烛弄灭。她看见我背对着发白的窗户站在那儿。‘如果你不肯,如果你认为我是魔鬼,我就会死掉,’我说道。‘快给我钥匙。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杀了你,明白吗?’我说完这话向她靠近了一点,让她更完全地看清我的身影。她不由得深吸一口冷气,往后退了退,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但我不会那么做的,我宁可死也不会杀你。如果你不依我所求给我一把钥匙,我就会死。’
  “事情就这么办妥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然而她把一楼的一间储藏室给了我,那里放着陈年佳酿。我敢肯定,我和莱斯特把棺材拿进去时她都看在了眼里。我不仅把门锁上,还用东西堵住了门。
  “第二天晚上我醒来的时候,莱斯特已经起来了。”
  “那就是说她信守了诺言。”
  “是的,而且她做的更多。她不仅没有让人碰我们锁着的门,而且还从外面又上了锁。”
  “那奴隶们传说的事……她一定听到了。”
  “是的,她听说了。但莱斯特发现我们被反锁在里面,就暴跳如雷。他本打算尽快赶到新奥尔良去的,现在完全怀疑是我在捣鬼。‘我只在父亲活着时需要你。’他边说边绝望地寻找出口,然而这地方是个地牢。
  “‘现在我不想再忍受你所做的任何事情,我警告你。’他叨叨个没完。我坐在那儿,侧耳倾听楼上房间里的声音,希望他能闭嘴。我还不想吐露我对巴贝特的感情,以及我的希望。
  “我还在想着别的一些事。你前面问起过感情和超脱的关系,其中一个方面——应该说是带有感情的超脱——就是同时想着两件事。你在想到自己不安全、要死了的同时,也会想一些非常抽象和遥远的事。我那时就是这样一言不发,考虑着一些深刻的问题:我和莱斯特之间的友情本可以是多么崇高,障碍本会是多么地少,共同之处又会是多么地多。或许是和巴贝特离得这样近才使我产生了这种想法,因为要想真正了解巴贝特,只有通过最后的一条路,那就是夺取她的生命,在死神的拥抱中与她融为一体,这样我的心和我的灵魂也便融为一体,心灵便得到了完美结合。但我的灵魂只想了解她,而不想杀害她,不想夺走她一丝一毫的生命气息,吸去她任何一滴血。然而莱斯特,但凡他有点性格,但凡他有些思想,我们都可能成为很好的知己。我又想起了老人说的话,莱斯特是个聪明的学生,非常喜爱那些烧掉的书。我所了解的莱斯特,只会对我的书房不屑一顾,把它叫做一堆尘土;无论是看到我读书,还是看到我深思,都要给以无情的嘲笑。
  “楼上的房间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偶尔能听到有脚步的移动声、楼板的吱吱嘎嘎声。借着板缝里透过来的一点飘忽不定的灯光,我可以看见莱斯特在砖墙上摸索,他那张冷酷无情的吸血鬼面孔看上去像戴着一副人的面具,有着人极度失意时的表情。我想我们必须立刻分开,如果必要的话,最好在我们之间隔一个海洋。我意识到我之所以忍受他这么久是因为我缺乏自信。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留下是为了老人,为了妹妹和妹夫。实际上,我和莱斯特待在一起是因为我担心他确实了解吸血鬼最根本的秘密,而这又是我独自无法发现的。更为重要的是,他是我认识的唯一同类。他从不告诉我他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也不告诉我到哪里能再找到一个成员。这个问题困惑了我许久,已经有四年了。我恨他,想离开他。但是我能离开他吗?
  “在这期间,当我这样思绪万千的时候,莱斯特继续在那儿骂骂咧咧,说他不需要我了,不能再忍受什么,尤其不能忍受弗雷尼尔的威胁,还说我们要做好准备等门打开。‘记住!’他最后对我说道,‘速度和力量,这是他们无法与我们匹敌的。还有恐惧,时刻记住,要消除恐惧。现在不能感情用事!那样你会让咱们丧失一切的。’
  “‘这件事之后你要独自行动了吗?’我问他。我想让他说出来,因为我没有勇气说,或者说是我还不清楚自己的感情。
  “‘我要到新奥尔良去!’他说,‘我刚才只是警告你我不需要你。但是离开这儿以后,我们都彼此需要对方。你还没有开始懂得怎样使用自己的力量!你根本不了解自己!如果这个女人来的话,你要使出说服人的本事。但如果她和别人一起来,你就要准备好使出你的看家本领。’
  “‘什么看家本领?’我问道,觉得这个问题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神秘。‘我是什么东西?’他伸了伸双手,做出厌烦的样子。
  “‘做好准备……’他说着,又露出了他那獠牙,‘杀人!’他突然抬头看着楼板。‘他们要铺床睡觉了,你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吗?’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寂静无声,莱斯特在踱着步。我坐在那儿冥想,挖空心思想着该对巴贝特说什么,做什么,考虑得最为深入的是关于那个难题的答案——我对巴贝特的感情如何?——过了很久,门下面射进一道亮光。莱斯特做好了准备,不管进来的是谁,他都会跳上去。进来的只是巴贝特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她没看见站在身后的莱斯特,只是直直地望着我。
  “我以前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头发松散着,准备睡觉,黑色的波浪披在白色的晨衣上。她满脸的焦虑和恐惧,这倒使得她光彩四溢,那双棕色的眼睛也显得更大了。我前面对你说过,我喜欢她的坚强和坦诚,那是她灵魂的高贵之处。我对她的感情不像你们的感情,但她比我生为人时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具魅力,这庄重的晨衣也遮不住她圆润的双臂和酥软的乳房。我觉得她就是一个裹在丰腴、神秘肉体里夺人心魄的精灵。现在的我,冰冷、无情,专注于自己的目的,然而却难以抗拒她的吸引力。当我一想到这样会导致死亡,就立刻把脸转了过去。我猜想,也许她盯着我的眼睛时,看到的可能只是冷漠无情和死气沉沉。
  “‘你是那个以前来找过我的人,’她开始说话,口气好像还有些不太肯定。‘你就是普都拉种植园的主人。你是!’我明白她这么说,肯定是听到了有关昨夜最荒诞、怪异的说法,再编什么谎都没有用了,她是不会信的。我已两次以非人的面目接近她,和她讲话,现在再想遮遮掩掩是不可能了。
  “‘我不想伤害你,’我对她说,‘我只需要一辆马车和马匹……就是我昨晚留在牧场上的那几匹。’她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又往前走了走,想用她的灯光照亮我。
  “这时,我看见她身后的莱斯特,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融合在砖墙上。他看上去很急切,很险恶。‘你会给我马车吧?’我紧追不舍。这时她把灯举了起来,眼睛看着我。我正想把目光移开,她的脸色变了,变得静止、空白,似乎她灵魂中的意识即将消失殆尽。她闭上眼睛,摇摇头。我突然发现自己无意中使她进入了一种恍惚迷惑的状态。‘你是什么!’她轻声说道,‘你是从魔鬼那儿来的,你到我这儿来时就是从魔鬼那儿来的!’
  “‘我就是魔鬼!’我回答说。这使我很苦恼,从没想到过的那么苦恼。如果她相信了我的话,那么她会认为我以前给她的建议都是恶意的,她也会怀疑自己。她的生活富裕、美好,她决不能怀疑自己。像所有坚强的人一样,她要忍受某种程度的孤独,是一个身处边缘的局外人,某种隐形的异教徒。如果她对现有的美好产生怀疑,那么就会失去生活的平衡。她凝视着我,毫不掩饰她的恐惧,似乎正因为恐惧,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危险的处境。莱斯特这时像是久旱遇到了甘露,又像是猫嗅到了腥味,一把去抓她的手腕。她尖叫一声,扔掉手里的灯。灯油溅了一地,燃起一片火苗。莱斯特把她拉到门口。‘去弄马车!’他对她说道,‘现在就弄来,还有马。你现在有生命危险,还是别谈什么魔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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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17 14:47:00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52 编辑 <br /><br /><P><b><FONT face=楷体_GB2312 size=5>                     四</FONT></b></P><P> “我踩灭了地上的火,冲向莱斯特,大声叫他放开她。他抓着她的两只手腕,而她气愤难当。‘闭嘴,否则你会把大家都吵醒的!’他冲我说道。‘我要杀了她!弄马车来……带我们去,去跟马夫说!’他对她说完,一把把她推出门外。
  “我们慢慢走着穿过黑乎乎的院子。我心里感到万分难过,跟在莱斯特的后面。巴贝特在最前面,一边倒退着走着,一边在黑暗中使劲盯着我们。突然,她停下不走了。楼上的房间里有一丝微弱的灯光。‘我什么都不给你们!’她说道。我伸手抓住莱斯特的胳膊,说让我来想办法。‘你要是不让我和她谈谈,她会把我们暴露给所有的人,’我低声对他说道。
  “‘那你控制一点,’他很厌烦地说,‘态度要硬,少和她啰嗦。’
  “‘我谈话时,你去……去马棚取马车和马,但千万不要杀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我刚走向巴贝特,他就一阵风似的走了。巴贝特满脸愤怒,样子很坚决。她说道:‘走开,撒旦。’我站在她面前,无言以对。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她不露声色,看不出来是否听得见黑夜里莱斯特的动静。她对我的仇恨,就像火一样燃烧着我。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说话?’我问道,‘难道我以前给你提供的建议不对吗?还是我伤害了你?我帮助你,给你力量,在我根本不需要想起你的时候,我只想着你。’
  “她摇摇头。‘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说?’她反问道。‘我已经知道了你在普都拉所做的一切,你就像魔鬼一样!奴隶们讲述了许多你们的所作所为。整整一天,河边的路上人来人往,都是去普都拉。我的丈夫也去了那里,看见庄园一片废墟,花园里、田地间,四处是奴隶的尸体。你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柔声细语地和我讲话!你要我干什么?’她抓住游廊的柱子,慢慢退向楼梯。楼上亮灯的窗户里似乎有什么在移动。
  “‘我现在无法给你这类问题的回答,’我对她说道。‘请相信我,我以前找你都是为你好。昨晚如果不是出于万般无奈,我也不会把忧虑和烦心带给你。’”
  吸血鬼停下不说了。
  男孩身子前倾,两眼睁得老大。吸血鬼面无表情,目光茫然,沉浸在思绪里、回忆中。男孩倏地垂下目光,好像这样能表示一些恭敬似的。他又瞥了一眼吸血鬼,然后把目光移开。他看上去和吸血鬼一样满怀愁绪,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吸血鬼转向他,仔细地看着他。男孩脸上微微泛红,不安地又把目光移向别处。然后他抬眼望着吸血鬼,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但这一次没有避开吸血鬼的目光。
  “这些都是你想了解的吗?”吸血鬼小声说道,“这些都是你想听的吗?”
  他无声地把椅子向后移了移,走向窗口。男孩目瞪口呆地坐着,望着他那宽大的肩膀,和那一身长长的斗篷。吸血鬼稍稍转了转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我没有提供你所需要的东西,是吗?你是想采访我,得到一些好在电台播出的东西。”
  “那没关系,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带子扔掉!”男孩站起身。“我不能说你讲的我都懂。如果我说都懂,那你会知道我是在撒谎。那么我怎样才能要求你继续讲下去呢,我只能说我所明白的……我所明白的和我以前明白的东西完全是两回事。”他朝吸血鬼走了一步。吸血鬼像是在望着下面的狄威沙德街,然后慢慢转过头来,看着男孩,微微一笑。他的神态十分宁静,几乎带着深情。男孩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把手插进口袋,转身向桌子走去。然后他犹豫不决地看了一眼吸血鬼,说:“请你……接着讲好吗?”
  吸血鬼转过身,双臂抱在胸前,靠在窗户上。“为什么?”他问道。
  男孩被他问得很迷惑。“因为我想听。”他耸了耸肩。“因为我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好吧,”吸血鬼说道,嘴上还留着那丝微笑。他回到椅子跟前,在男孩对面坐了下来,动了动录音机,说:“这玩艺真不错,真的……好吧,我接着讲。
  “你必须明白,我这个时候对巴贝特有一种想要沟通的欲望。这种欲望比那时的其他欲望都强……除了对……血的生理欲望。这种愿望是如此强烈,使我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以前和她的谈话都是简洁的,直截了当的。那样的交流就像拉拉一个人的手一样,简单明了,又心满意足。在需要的时候,无奈的时候,紧紧握一握,然后再轻轻松开。但现在我们之间一团乱麻。我在巴贝特眼里是个恶魔,这真是糟糕透顶。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改变她的看法,只能对她说我以前给她的建议都被证明是有益的,而魔鬼不论使用什么手段都不会产生有益的结果。
  “‘我知道!’她回了我一句,但她这话的意思是她不会再信任我,正如她不可能信任魔鬼一样。我向她靠近,她就往后退。我一举起手,她就全身一缩,紧紧抓住栏杆。‘那好吧,’我说,感到无比的绝望,‘那你昨晚为什么要保护我!你为什么单独来见我?’她脸上流露出一丝诡秘。这其中肯定有原因,但她决不会告诉我的。她不可能对我畅所欲言,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和我沟通。我万般无奈、疲惫不堪地看着她。夜已经深了,我能看见,也能听到莱斯待悄悄进了酒窖,取出了棺材。我现在需要离开,还有其他的需要……需要杀人、吸血。不过这并不是使我疲惫不堪的原因。那是别的原因,更令人难过的原因,就好像这黑夜只是几千几万个黑夜中的一个,漫漫而无边际的世界,黑夜一个套一个,串成一串;我在冰冷、无情的星空下,独自在黑夜中游荡。我想着想着,背转身去,用手捂住双眼,突然间感到全身无力,心情无比沉重,不由得发出一声无意的声音。在这漫无边际、寂寞无尽头的黑夜,我独自站着,巴贝特在我眼前也好像似真似幻。这时我突然看到一种可能,一种我从未考虑到的可能。当我连同这个世界一起掉进吸血鬼的感受中,迷恋上色彩、形状、声音、歌唱、轻柔,以及无限的变化时.我就逃离了这种可能。巴贝特正准备离去,我却没有在意。这时,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是一大串房间的钥匙,叮当作响。她走上了台阶。让她走吧,我这么想道。‘从魔鬼那儿来的,’我低声细语,‘走开,撒旦。’我重复着,又转过身看着她。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石阶上,睁着疑惑的眼睛。她刚才已把挂在墙上的灯拿了下来。她这会儿手里提着灯,眼睛看着我。她的手紧紧抓住灯,像是拿着一只价值连城的钱包。‘你认为我是从魔鬼那儿来的?’我问她。
  “她左手提着灯,右手划了个十字。我隐约听见她说了句拉丁语,看到她脸色苍白,双眉微蹙。‘你以为我会化作一股烟飘走吗?’我问她。我向她走近一点。由于我刚才脑子里的想法,我觉得和她疏远了。‘我去哪里?’我又问她,‘我去哪里?去地狱,去来的地方吗?回到魔鬼那里去吗?’我站在台阶下面。‘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不知道你所说的魔鬼,如果我告诉你我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一个魔鬼!’我在我的思维空间里看到了这个魔鬼,正在思考着这个魔鬼,于是转身想离开她。她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她没有在听。我抬头望着星空。莱斯特一切已准备就绪,我很清楚这一点,就好像他早已经把马车备好,有好几年了似的。她也好像在台阶上站了好几年了。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弟弟也在那里,也有好几百年了,好像他在用非常低的,却十分激动的声音对我说着话,好像话的内容极端重要。他说话的速度很快,听起来像是大屋子里椽檩上老鼠跑来跑去的窸窣声,而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像耳旁刮了一阵风。这时我听见‘嚓’的一声,只觉眼前一亮。‘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魔鬼那儿来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对着巴贝特大喊大叫,声音震耳欲聋,简直要震聋我灵敏的耳朵,震碎我永生的生命。“我将活到世界的末日,然而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这时我的眼前一片亮光,那是她刚才划了一根火柴点亮的灯。她举着灯,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脸。有一阵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是一片光亮。接着,那灯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胸口,玻璃碎裂在砖头上,火焰缠绕着我的腿,扑向我的面庞。这时,黑暗中传来莱斯特的喊叫声。‘快把它扑灭,白痴,那会把你化为灰烬的!’紧接着,我感到眼前猛地摔过来一样东西,那是莱斯特的外套。我踉踉跄跄地倒向身后的柱子,一方面是由于火的威胁,以及那出其不意的一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了解到巴贝特竟然要毁灭我,而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内。火灭了,黑暗中我双手撑着跪在砖地上。这时,莱斯特在台阶上面又抓住了巴贝特。我飞步上去,抓住他的肩膀,往后拉。他转过身来,恼怒地用脚踢我。我死死拽住他,把他拉到台阶下面。巴贝特呆呆地站在那里,我看见暮色中她黑暗的轮廓,还有她眼睛里闪烁着的光。‘那就快走!’莱斯特边说,边匆忙站起身。巴贝特用手摸着咽喉部位,我使劲睁着受伤的眼睛想借着一点光看清她。她的咽喉在流血。‘记住,’我对她说,‘我本可以杀了你,或者让他杀了你,但我都没有,你却把我称作魔鬼,你错了。’”
  “那么说你及时制止了莱斯特,”男孩说。
  “是的。莱斯特可以闪电般地杀死她,吸干她的血。不过我后来才知道我当时只是救了巴贝特的肉体生命。
  “一个半小时以后我和莱斯特来到了新奥尔良,几匹马几乎快要累死了。我们把马车停在离西班牙旅馆一条街远的小巷里。莱斯特抓住一个老人的胳膊,往他手里塞了50美元。‘给我们找一套房间,’他命令道,‘再给我们叫一些香槟。就说是两位先生要的,费用预付。等你回来,我会再给你50美元。我保证一直在这儿等你。’莱斯特闪亮的眼睛使那人无法抗拒。我知道那人一拿着旅馆的钥匙回来,就会被杀掉。果然如此。我坐在马车上,疲惫不堪地看着那个人一点一点瘫软下来,最后终于死去。莱斯特一松手,他的身体就像一袋石头。瘫倒在门口。‘晚安,甜蜜的王子,’莱斯特说,‘这是你的50美元。’他把钱塞进那人的口袋,好像只是开了个绝妙的玩笑。
  “我们悄悄从院子进了旅馆,上楼进了套房那豪华的客厅。冷藏柜里的香槟泛着光,一只银盘里立着两只玻璃杯。我知道莱斯特会给自己倒上一杯,坐在那里凝视着那淡淡的黄色。我已是恍恍惚惚,躺在沙发上看着他愣神,好像无论他做什么都无关紧要似的。我要么离开他,要么就死,我这么想着。死会是很甜蜜的,我想,是的,死。我以前就想过死,现在也希望死去。我觉得死是这样的甜蜜,这样的清晰。我有一种死一般的宁静。
  “‘你在发神经啊!’莱斯特突然说了一句。‘天快亮了。’他把花边网眼窗帘拉开,窗外深蓝色的夜幕下,可见片片屋顶,抬头望去,猎户星座清晰可辨。‘杀人去!’莱斯特说完,杯子一扔走出窗台,然后身子轻轻落在旅馆旁边的屋顶上。他去取棺材,至少先取一个。我饥渴难当,火烧火燎,于是追随他而去。对我来说,死的欲望十分坚决,是绝对理智的想法,毫无感情因素,然而,我需要进食。我曾经说过,我不愿杀人,于是我在屋顶上搜寻老鼠。”
  “但是……你说过莱斯特不该让你先杀人,你的意思是不是……你觉得那是个美学选择,而不是个道义选择?”
  “我那时觉得这是个美学选择,我愿把对死亡的认识分为不同的阶段。动物的死能带给我快感,是一种体验,使我对死亡有个初步认识,而人类死亡的体验则要留待更成熟阶段去认识。但这也是个道义选择,因为美学的选择是与道义有关的。”
  “我不明白,”男孩说道,“我还以为美学也完全可以是非道义的。不是常听人说,画家抛开妻儿才好尽兴绘画吗?还有罗马在燃烧的时候,尼禄①在弹竖琴,不是吗?”
  <FONT style="FONT-SIZE: 9pt">
  ①尼禄(37-68).公元54-68年为罗马皇帝,即位初期施行仁政(54-59),后转向残暴统治,处死其母(59)及妻(62),因帝国各地发生叛乱(68),逃离罗马,途穷自杀,一说被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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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种情况都是符合道义的。在艺术家的心里,两者都是更高层次的美。矛盾只存在于艺术家的道义与社会的道义之间,而不在于美与道义之问。不过人们往往不理解这一点,因而才会造成浪费,甚至产生悲剧。比如一个画家,从店里偷了颜料,就会觉得自己做了迫不得已却不道德的决定,于是便觉得自己毫无面子可言,接着就是消沉,丧失责任心,好像道义是一个玻璃的世界,轻轻一碰就会打成碎片。不过那时我并不关注这一点,我还不了解这些。我想我杀动物只是出于美学的原因,至于我本质上是否该受到谴责这类道德问题,我是退避三舍的。
  “因为尽管莱斯特从未对我谈起过什么邪或恶之类的东西,但我相信我走近他就该受到谴责。犹大往自己脖子上套绞索时也一定相信这一点,你明白吗?”
  男孩一言不发。他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脸颊上泛起两团红晕。“是吗?”他轻声问。
  吸血鬼坐在那里微笑着,那一丝笑像一束光在双唇上跳跃。男孩凝视着他,就像是初次看见他,以前没有见过似的。
  “也许……”吸血鬼开口说道。他直起身子,跷起腿。“……我们该一次讲一件事,也许我该接着讲故事。”
  “对,请……”男孩说
  “我说了,那晚我焦躁不安。我是个吸血鬼,原想避开这个问题,但这时已无法回避。在这种状况下,我已无心苟活,然而我和人一样,心里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满足生理的需要。我想这是我的借口。我曾对你说起过,杀生对吸血鬼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从我所讲的你可以想象得到杀老鼠和杀人之间的区别。
  “我跟随莱斯特来到街上,走过几条街。街道很泥泞,四处都是水沟,一排排房屋像漂浮的小岛。与现在的城市相比,那时整个城里一片黑暗,零星的灯光像黑沉沉的海面上闪烁的塔灯。晨光熹微中,也只能隐约可见房屋的天窗和高楼的平台。我想凡人走在这些狭窄的街道里,肯定觉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是被罚入地狱的吗?我是从魔鬼那儿来的吗?我本质上就是魔鬼吗?我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如果是,我又为什么要背离它呢?为什么巴贝特把烧着的灯扔过来时我会发抖?为什么看到莱斯特杀人我会厌恶地背转过身去?我在变为吸血鬼的过程中到底变成了什么?我该上哪儿去?当死的愿望使我忘却饥渴时,饥渴却更加强烈,身上的根根血管便成了丝丝痛苦,太阳穴阵阵作痛,最后终于令我忍受不了了。一方面,理智想要制止饥渴;另一方面,又受杀人欲望的驱使,因此我被停止行动的愿望撕扯着。我站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这时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声。
  “她在一间屋子里。我来到墙跟前,以平常的漠然心态,想听懂她的哭声。听得出,她累了,感到疼痛,而且很孤单。她已哭了很久,过一会儿哭累了,哭声便会止住。我的手从沉重的木窗下伸进去,把插销拉开。我看见她坐在黑乎乎的房间里,身旁是一个死去的妇女,一个已经死了好几天的人。房间里零乱不堪,到处是箱子和包裹,像是有人打行李要走的样子。这个母亲半裸着躺在那儿,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只有这个孩子守着。她很快发现了我。她一看到我,就对我说,要我帮帮她的母亲。她顶多只有5岁,很瘦弱,满脸是污泥和眼泪。她求我帮帮忙,说她们要去坐船,因为瘟疫要来了,父亲还等着她们呢。她边摇着母亲,边绝望地哭喊着,那凄惨的哭喊声令人心碎,她满脸泪水地看着我,又哭起来。
  “你要知道,这个时候我全身燃烧着吸血的生理欲望,如果不吸血我就一天都无法坚持。不过我有一些可供选择的对象:街上到处是老鼠,不远处还有一条狗在绝望地嚎叫。我可以离开这个房子,选好对象,吸够血,再回来。然而我的脑子里响彻着这样的问题:我是被罚入地狱的吗?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怜惜她,怜惜她憔悴的面孔?为什么我想触摸她那小巧、柔软的胳膊,想把她抱在腿上,把她的头搂在我的怀里,抚摸她那缎子般的秀发?我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我是被罚入地狱的,我就肯定想杀了她,把她当成食物,喂我这遭诅咒的东西,因为如果我是被罚入地狱的,我就一定会憎恨她。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巴贝特那因憎恨而扭曲的脸,当时她提着灯,正等着把它点着。我又想到莱斯特,我恨他,我觉得,我确实是被罚入地狱的,而这里就是地狱。在这一刻,我低下头,扎进她那柔软的小脖颈,听到她尖细的喊叫。我轻声说道:‘只要一小会儿,就不会有痛苦了。’我这么说的时候,唇上已经尝到了热血。她像是粘在了我身上,我很快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四年了,我没有再尝到人血的味道,四年了,我对这已经陌生了。这时,我听到她的心响起那可怕的节奏,这样的一颗心——不是男人的,也不是动物的,而是孩子那快速而有力的心跳,越来越强,拒绝着死亡,就像一只小拳头在捶打一扇门,喊着:‘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站起身时,依然不肯松开她。她的心越来越快地揪着我的心,不愿停歇,丰富的血液流动得太快,使整个房间都像在旋转。然后,不由自主地,我的目光越过她那低垂着的头、大张着的嘴,透过黑暗,落在那个母亲的脸上。她那半合的眼睛透出一丝光,好像还活着似的!我把孩子一把扔开,她便像一个没有骨头的洋娃娃一样躺在地上。我莫名其妙地对那个母亲感到恐惧,想逃走。这时,窗户上闪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莱斯特。他大笑着离开窗户向后退着,弓着腰在泥泞的街上跳着‘路易,路易。’他伸出一根长长的骨瘦磷峋的手指,边指着我,边奚落我,就好像他当场捉住我干坏事一样。随即他跳进窗户,一把把我推开,从床上抓起那个母亲腐臭的尸体,让她和他跳舞。”
  “天哪!”男孩轻呼一声。
  “是啊,连我都很吃惊,”吸血鬼说道。“他拉着那母亲转圈子、边跳边唱时,在孩子的身上绊了一下。那个女人蓬乱的头发披了一脸,头猛地往后耷拉了一下,从嘴里流出一股黑色的汁。他一把扔下了她。这时我已经跳出窗户,在街上跑起来。他跑着来追我。‘你害怕我吗,路易?’他大声喊着。‘你害怕了吗?那孩子还活着,路易,她还有一丝呼吸,要不要我回去也把她变成吸血鬼?我们可以好好待她,路易,我们可以给她买所有漂亮的衣服。路易,等等,路易!只要你说句话,我就回到她那里去!’他就这样一路追着我跑回旅馆。我一路卜穿越房顶,想把他甩开。一跳进客厅的窗户,我就转身狂怒地把窗户关上。他在窗外又砸又摇,胳膊伸得长长的,就像一只大鸟,想穿过玻璃飞进来。我疯了一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想找法子把他杀了,想象着把他烧焦扔在下面的房顶上。我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像一头发了怒的雄狮。他打破玻璃进了房间,我们扭打起来,前所未有地扭打在一起。是地狱制止了我。我想到了地狱,想到我们是地狱里两个满怀仇恨、打作一团的鬼魂,于是失去了信心,没有了目的,也就松了手,躺倒在地。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目光冰冷,胸脯一起一伏。‘你是个傻瓜,路易,’他说道,口气很平静。他的平静使我清醒过来。‘太阳快升起来了,’他说道。他的胸脯还有点起伏,眼睛眯起看着窗外。我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是这场扭打,或者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从某种意义上制服了他。‘进棺材,’他对我说道,没有一丝的恼怒。‘但明天晚上……我们得谈谈。’
  “我简直惊诧不已,莱斯特要谈谈!真不可思议,我和莱斯特从来就没有真正谈过话。我想我非常精确地向你描述过我们之间的冲突,以及气愤的争斗。”
  “他迫切需要你的金钱和你的房子,”男孩说道,“要么就是他和你一样害怕孤独?”
  “这些我都想到了,我甚至想到莱斯特是不是要以某种我还不知道的方式杀了我。我那时不清楚自己每天晚上是怎么会醒来的;是不是就那么自动地从沉睡中醒过来;为什么有时早点,有时又晚点。这是一件莱斯特不愿说的事情。他经常比我先起来,在各方面又高我一筹。那天早上,我就这样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关上了棺材。
  “我得说一下,关闭棺材往往是很烦人的,很像现代手术台上使用的麻醉,稍不留意都将意味着死亡。”
  “但是他怎么能杀了你呢?他不可能让你见光,因为他自己就不能见光。”
  “说得对。但他起得比我早,他就可以把我的棺材钉死,或者付之一炬。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不知道他到底还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然而,我感到无计可施。那时太阳快升起来了,我已没有力气和他争辩,于是躺进棺材,脑子里想着死去的那个女人和孩子,渐渐进入了可怕的梦境。”
  “你做梦!”男孩惊叹一声。
  “经常的事,”吸血鬼说道。“我有时真希望不做梦,可做的梦都又长又清楚,是我生为人时不曾有过的,而扭曲的噩梦也是从未有过的。早年,我往往沉醉于梦中,不想醒来。我有时躺在那里几个小时,回味着做过的梦,一躺就是半个晚上。我往往被梦所迷惑,经常想弄懂其中的含意。这些梦在许多方面和人做的梦一样难以捉摸。比如我梦见我的弟弟,他处于一种似死的状态,在离我不远处,向我呼救;我也经常梦见巴贝特,经常——差不多总是——有一种苍茫茫的背景,就是我前面说到的,我被巴贝特诅咒时所看见的漫漫长夜。就好像所有的人都在边走边谈论着我那邪恶灵魂的凄惨归宿。我记不清那晚我梦见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太操心第二天晚上和莱斯特要讨论的内容。看得出来,你也急于知道。
  “我刚才说了,莱斯特那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深思状令我很吃惊。但那天晚上我醒来时发现周围和往常不一样。客厅里有女人,小桌上的雕花柜上点着几支小蜡烛。莱斯特搂着一个女人,吻着她。她非常漂亮,这会儿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像个麻醉了的大玩具娃娃,头上那顶精致的帽子慢慢滑过她那裸露的肩膀,滑下半裸的胸脯。另一个女人坐在破旧的餐桌对面,喝着一杯酒。看得出来,他们三个刚吃过饭(莱斯特是假装吃饭……你可能会感到吃惊,人们怎么会没注意到吸血鬼只是假装在吃),桌旁的女人看上去已经厌倦了。眼前的这一切让我感到一阵不安,不知道莱斯特有何居心。如果我走进房间,那个女人会把注意力转向我。我想象不出会发生什么事,恐怕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莱斯特把她们俩都杀掉。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已经开始奚落他接吻的方式,抱怨他的冷淡,说他对她缺乏欲望。桌旁那个女人睁着一双黑色的杏眼,眼里流露出满足。当莱斯特起身走到她面前,双手放在她裸露着的洁白胳膊上时,她马上喜形于色。他弯下身吻她的时候,从门缝里看见了我,对我注视了片刻,便又与两位女士继续聊天。他弯腰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屋里太黑了,’沙发上的那个女人说道。‘你走吧,’另一个女人说。莱斯特坐下来,示意她坐在他腿上,她便过去坐在他的腿上,左手搂着他的脖子,右手把他那黄色的头发往后捋了捋。‘你的皮肤冰凉,’她说道,身子不由得微微一缩。‘有时是这样的。’莱斯特说完,把脸埋进她的脖子。我入迷地看着这一幕。莱斯特异常聪明,也极端可恶。我以前还不知道他有多聪明,现在可领教了。他把牙齿扎进她的脖子,拇指压着她的喉咙,另一只胳膊紧紧箍着她,就这么喝了个饱,而另一个女人竟一无所知。‘你的朋友不胜酒力。’他边说边从椅子上蹭着站起来,把那昏迷的女人放在椅子上坐好,头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她太蠢,’另一个女人说道。她现在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灯火。你可能也知道,那时的新奥尔良城有许多低矮的建筑,在这样晴朗的夜晚从这座西班牙式旅馆的高层窗户上鸟瞰城市,灯光下的街道无比美丽;星星低低地悬垂在这微光之上,就像在海上一样。‘我能暖热你那冰冷的皮肤。’她转向莱斯待。我应该承认,这时我感到些许安慰,我想他现在会照顾她的。不过,他的想法可不这么简单。‘你这么认为吗?’他对她说道,拉过她的手。她说:‘哟,你身上挺暖和的。’”
  “你是说他吸的血暖热了他的身子,”男孩说。
  “噢,是的,”吸血鬼说道,“吸血鬼在吸了血之后身上和你们一样热。”然后他又要接着往下讲;扫了一眼男孩,微笑着说:“我刚才讲到……莱斯特拉着那个女人的手,对她说另外一个女人暖热了他。当然,他的脸这时很红,看得出来改变了许多。他把她拉到跟前。她吻着他,咯咯笑着说他确实是个情爱的熔炉。
  “‘啊,但是代价很高,’他对她说道,语气有些伤感。‘你这位漂亮的朋友……’他耸了耸肩。‘她竭尽了全力。’他往后退了退,像是示意那个女人走到桌子跟前去,那个女人便走了过去,脸上流露出一种优越感。她弯腰看了看自己的朋友,起初不太在意,后来却看到了一样东西,是一块餐巾,上面沾着喉咙伤口上的最后几滴血。她拾起餐巾,努力想在黑暗中看清上面的痕迹。‘把头发散开,’莱斯特柔声对她说道。她漠然地放下头发,全部松开,淡黄色的头发像波浪一样洒满后背。‘柔软,’他说道,‘多么柔软。我给你这样画张像,来,躺在松软光滑的床上。’
  “‘说什么呀!’她笑着,故意转过身背朝着他。
  “‘你了解什么样的床上情趣?’他问她。她大笑着说她能想象得出他的床上功夫,说着转身去看他。这时,他正向她走去,眼睛一直看着她,结果不小心碰了一下她朋友的尸体,尸体便从椅子上翻了下来,躺在地上,两眼瞪着。她倒吸一口冷气,慌忙从尸体旁爬开,差点把一个小茶几弄翻,上面的蜡烛倒下熄灭了。‘把灯熄了……那就把灯熄了。’莱斯特柔声说着,把她搂进怀里,像搂着一条挣扎的蛀虫,然后对着她把牙齿扎了进去。”
  “可你注视这一切时在想什么?”男孩问道,“你是不是想制止他,就像那时候制止他杀弗雷巴尔一样?”
  “不,”吸血鬼回答说,“我不可能阻止他。你要明白,我是知道他每晚都要杀人的,动物无法使他满足。他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会把牙齿伸向动物,而决不会有意选择动物。如果说我对女人有一丝怜惜的话,那也只是深埋在我混乱的思绪中的。我的胸膛里还有那个孩子小锤敲打般的心跳,心里还想着我自己那些分裂本性的问题。我很生气,莱斯特给我上演了这么一出戏,一直等我醒来才杀死那两个女人,于是我又想到要不要摆脱他,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更恨他,同时也更加认识到自己的软弱。
  “他把两具可爱的尸体立起来靠在桌旁,把房间里的蜡烛都点上。烛光明亮,就像婚礼一样。‘进来吧,路易,’他说,‘我应该给你安排一位同伴的,但我知道你要自己挑选。遗憾的是弗雷尼尔小姐喜欢抛洒灯火,那样会把晚会弄得难以收抬的。你不这么认为吗?尤其是在旅馆里?’他让那两个女人坐在椅子上,黄头发的女人头歪向一边靠在猩红的绒椅背上,另一个皮肤黑一些的女人头则耷拉在胸前。她脸色苍白,神情呆板。她好像是那样一种女人,热情的个性才会使她们变得漂亮。另一个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我都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死了。莱斯特在她身上留下两道口子,一道在喉咙,另一道在胸口,都正往外冒着血。他拿起她的手腕,用刀切开,斟满两只酒杯,让我坐下。
  “‘我要离开你,’我马上对他说道,‘我想现在就告诉你。’
  “‘我也这么想,’他说道,坐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我还想到你会郑重宣布,说我是个妖怪,是个粗俗的魔王。’
  “‘我不会评判你,我对你不感兴趣,我只对我自己的本性感兴趣。我已愈来愈清楚地认识到,不能再相信你会把真相告诉我。你了解一切,但把这当做私有的能力,’我告诉他说。我想我向他宣布这一决定的样子和大多数人一样,根本没去看他,只是自顾自说。然而这时,我看见他的脸色又变了,就和他说要和我谈谈的时候一样。他在听我说。我突然有些茫然,异常痛苦地感觉到我们之间存在的鸿沟。
  “‘你为什么要变为吸血鬼?’我冲口而出,‘而且变成你现在这样的吸血鬼!报复心重,乐于取人性命,即便不需要的时候也杀人。这个女孩……你为什么要杀她,一个人的血不是就够了吗?你为什么要把她们摆成这么怪诞的姿势?是不是你要用这种方式亵渎神灵,诱使神灵来惩罚你,是吗?’
  “他一言不发地听我说着这些话。我稍一停顿,便又有一种茫然的感觉。莱斯特大睁着眼睛在思索。我以前见过他这个样子,不过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反正不是在对我说话的时候。
  “‘你认为吸血鬼是什么样的呢?’他诚恳地问我。
  “‘我并没有自称我知道,而你却说你知道。那么是什么样的呢?’我反问他。他闭口不答,似乎感觉到了我话里不诚恳的味道,以及语气里的敌意。他只是坐在那儿看着我,神情依然很平静。我接着说:‘我知道离开你之后,我得去搜寻,如果必要的话,得游遍全世界,寻找其他的吸血鬼。我知道一定还会有吸血鬼存在。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没有大量的吸血鬼,而且我相信能找到和我有更多共同之处的吸血鬼。还会有吸血鬼像我一样懂得知识,用他们超人的本性了解你甚至不曾想象到的奥秘。如果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那我可以自己搞清楚,或者如果找到他们的话,从他们那里去了解。’
  “他摇摇头。‘路易,’他说,‘你迷恋于你的人性!你在追逐以前那个自我的影子,弗雷尼尔、他的姊妹……他们都是你以前的化身,也是你渴求的形象。在你对人生的浪漫向往中,你吸血鬼的本性便死亡了!’
  “我立即对此进行反驳。‘我吸血鬼的本性是我生命中最辉煌的经历,在此之前,一切是混沌、迷乱的,我为人的一生就像一个瞎子从这件实物摸索到那件实物。正是在我变成吸血鬼之后,我才第一次对生命产生了崇敬的心理;在变为吸血鬼之后,我的眼里才有了活生生的、跳动着的人类。我从来不了解生命,直到鲜血涌进我的双唇,流过我的双手(我才知道什么是生命)!’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两个女人的身上。皮肤较黑的那个已经全身发青了,而黄头发的那个在喘气。‘她没死!’我脱口而出。
  “‘我知道。别管她。’他说着,拿起她的手腕。刚才那个口子已不流血了,他就在旁边又割开一个口子,往杯子里滴血。‘你说的都有道理,’他对我说着,喝了一口血。‘你有才华,我却没有。我所学的东西都是在听人谈话时学的,而不是从书本里学的。我不曾长期受教育,不过我并不愚蠢。你要听我的话,因为你处境险恶。你并不了解你吸血鬼的本性。你这样就像一个成人,在回首童年的时候,发觉没有好好珍惜过去,而实际上,一个成人是不可能再回到幼儿园去玩玩具的,不能因为你现在懂得了爱和关怀的意义及价值,就要求重新沐浴爱和关怀的甘露。你和你的人性之间也就是这样。你已经放弃,无法“在黑暗中透过玻璃”再去看清,不可能再以你新的目光回头去感受人世间的温暖。’
  “‘我很清楚这一点!’我说,‘可我们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如果我能以动物的血为生,那我就该以动物的血为生,而不应该横行于人的世界,给人带来苦难和死亡!’
  “‘那给予你幸福了吗?’他问道。‘你夜间在街上游荡,像个乞丐一样找食老鼠,然后徘徊在巴贝特窗前,充满关怀,却无能为力,就像月亮女神夜里来看睡梦中的恩底弥翁①,却不能拥有他。就算你能拥她入怀,而她也毫无恐惧,毫不厌恶地面对你,那又怎样?就那么短短几年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然后死在你眼前?这能给你幸福吗?这是很不明智的,路易,也是徒劳无益的。摆在你面前的就是吸血鬼的本性,那就是杀人。我敢保证,如果你今晚走在街上,碰上一个和巴贝特一样光彩夺目的女人,吸她的血,看她倒在你脚下,你就不会再渴望烛光中巴贝特的倩影或者在窗口倾听她优美希腊神话中月亮女神赛勒涅所爱的青年牧羊人。的嗓音。你会满足的,路易,你也应该满足于到手的生命,而且没有了生命你就又会饥渴,反反复复,周而复始。这个杯子里的红色还会那么红,墙纸上的玫瑰还会画得那么美,月亮依旧是那个月亮,烛光依旧是那样的烛光。以你现有的敏感,你会发现死亡无比美丽,生命只是在死亡的那一刻才有意义。你明白吗,路易?生灵中只有你才能这样安然无恙地欣赏死亡。你……只有你……在明月升起的时候……能够举起上帝之手!’
  “他靠在椅背上,一口喝干杯中的血,目光扫视着那昏迷的女人。女人的胸脯一起一伏,眉头微蹙,好像就要醒过来的样子,嘴里发出一声呻吟。他以前从未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以为他说不出这种话。‘吸血鬼就是杀人犯,’他又说道,‘是食肉兽,是吸血虫。他们具有看穿一切的目光,这种目光能赋予他们超然的境界,从而能够看清人类生命的全貌。但不该带有多愁善感的情绪,应该为能结束人类的生命,为能插手这项神圣的事业而感到令人激动的满足。’
  “‘那是你的认识!’我顶了一句。那女子又呻吟了一声,脸色苍白,头歪靠在椅背上。
  “‘就是这么回事,’他回了一句。‘你说要找其他吸血鬼,可吸血鬼就是杀人犯!他们不会接受你以及你的多愁善感!你还没看到他们,他们就看清你了,看清了你的缺点。他们不会信任你,会设法杀掉你。就算你和我一样,他们也会设法杀掉你,因为他们是孤独的食肉兽,只与丛林里的猫做伴。他们小心翼翼地保守自己的秘密,保护自己的领地。如果你看到他们三五成群,那完全是为了安全,而且必然一个从属于另一个,就像你从属于我一样。’
  “‘我不是你的奴隶,’我对他说道、然而,他那么说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一直就是他的奴仆。
  “‘吸血鬼就是这样发展的……通过奴役。还能有什么别的方法吗?’他问道。他又拿起那个女子的手腕,刀切下去的时候她喊了一声。当他把手腕举向杯子的时候,她慢慢张开眼睛,眨了眨,使劲想把眼睁着。她的眼睛上就好像蒙着一层纱。‘你很累,是吧?’他问她道,而她盯着他,好像看不清楚似的。‘累了!’他往她跟前凑了凑,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你想睡觉。’‘是的……’她轻轻哼了一声。他把她抱进卧室。我们的棺材就靠墙放在地毯上。房间里面有张床,床上铺着天鹅绒的床罩。莱斯特没把她放在床上,而是慢慢放进了他的棺材里。‘你在干什么?’我走到门口问他。那女子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一样东张西望。‘不……’她呻吟着说。当他关上棺盖时,她尖叫了一声,然后就在棺材里一直尖叫着。
  “‘你为什么要这样,莱斯特?’我问。
  “‘我喜欢这样,’他说,‘我陶醉于此。’他看了看我。‘我并没说要你也乐此不疲,还是把你的审美体验用于更纯洁的东西吧。你愿意迅速地杀死人,就迅速杀,但一定要杀!要明白,你就是杀手。’啊,他厌烦地举起双手。这时那个女子已停止了尖叫。他拉过一张圈椅,跷着腿坐在棺材旁,看着棺盖。那是个黑漆棺材,不像现在的棺材是标准的长方形,而是两头尖尖的,中间很宽;尸体躺在里面可以把双手放在胸前,是人体的形状。棺材盖开了,那个女子坐了起来,满脸的惊诧,两眼冒火,双唇发青,全身发抖。‘躺下,宝贝。’他边对她说,边把她推回去。她躺在那里,几近歇斯底里地瞪着他。‘你死了,宝贝,’他对她说道。她尖叫一声,绝望地像条鱼一样在棺材里翻滚,好像她的身体能从棺材旁边或者棺材下面挣脱出来一样。‘这是个棺材,是棺材!’她大声喊叫着,‘让我出去。’
  “‘可我们最终都要躺进棺材里的,’他对她说道。‘静静躺着,宝贝,这是你的棺材。我们大多数人从来都不知道躺在里面的感觉,你却知道了!’他对她说。我说不清她到底听没听见,或许只是发疯了。但她这时看到了门口的我,于是躺着不动了,看看莱斯特,又看看我。‘救救我!’她对我说。
  “莱斯特看着我。‘我本指望你会像我一样本能地感觉这类事情,’他说。‘当我让你第一次尝到杀人的味道时,我以为你会渴望下一次,再下一次,会像向往一只满满的酒杯一样渴望要每个人的命,像我一样。可是你没有。我认为我一直都尽量不去改变你,因为你太脆弱。我总看着你在夜晚神情忧郁,望着落雨出神。每当这时我就想,他很容易控制,他很简单。然而你很脆弱,路易,你是某种标记,既是吸血鬼,又像是人。你和巴贝特搞的名堂把咱们俩都暴露了,你似乎要把咱们两个都毁灭掉。’
  “‘我难以忍受看着你这样做。’我说着转过身去,那女子的目光像要穿透我的肉体。他说话的时候,她躺在那里一直盯着我。
  “‘你能忍受的!’他说,‘昨晚我看到了你是怎么对待那个孩子的。你是吸血鬼,和我一模一样!’
  “他起身朝我走来,但那个女子抬起了身,于是他转身又把她揉倒。‘你看我们要不要也把她变成吸血鬼?与我们共生?’他问我。我马上回答说:‘不!’
  “‘为什么?就因为她是个妓女吗?’他又问道。‘而且是个该死的高价妓女?’
  “‘她现在还能活吗?还是已经失血太多?’我问他。
  “‘真令人伤心!’他说,‘她活不成了。’
  “‘那就杀了她。’她又开始尖叫,而他只是坐在那儿,我则转过身去。他在那里微笑。那个女子把脸转向缎面,抽泣起来。她几乎神志不清了,一边哭泣,一边祈祷,祈求圣母马利亚救她,不时地用双手去捂脸捂头,手腕上的血滴在了头发上、缎面上。我弯腰去看她。她快死了,真的,她的眼睛发红,但周围的组织已经发青了。她对我微微一笑。‘你不会让我死的,对吧?’她低声说道,‘你会救我的。’莱斯特伸手拿起她的手腕。‘但是太晚了,宝贝,’他说,‘看看你的手腕,还有你的胸口。’他说着摸了摸她咽部的伤口。她用手一摸,不由得张大嘴倒抽一口冷气,再也喊不出声了。我瞪着莱斯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脸和我的脸一样光滑,但因为吸了血的原故,他更充满生机,但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
  “他没有像舞台上的恶棍那样发出狞笑,也不像是喜好虐待而乐于看她受罪,他只是那么看着她。‘我从没想干坏事,’她哭着说,‘只是做了不得已的事情。你不要让我受这份罪,放开我。我不能就这么死,我不能!’她又抽泣起来,没有眼泪,声音很小。‘放了我,我要去见牧师,你放了我!’‘我的朋友就是牧师,’莱斯特像开玩笑一样微笑着说。‘这是你的葬礼,亲爱的。你看你就像是参加了个宴会,然后就死了。但上帝给了你又一次机会赦免你的罪,你明白吗?把你的罪孽告诉他。’
  “她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用祈求的眼睛看着我。‘真的吗?’她轻声问。‘嗯,’莱斯特又说,‘我看你不想悔过,亲爱的。那么我要关上盖子了!’
  “‘别,莱斯特!’我大喊一声。那个女子又尖叫起来。我实在无法再目睹这一切。我弯下腰,拿过她的手。‘我记不清我的罪孽了,’她对我说道。这时我眼睛看着她的手腕,决定杀了她。‘别想了,只要对上帝说一句你很懊悔就行了,’我说道。‘然后你就死了,一切也就结束了。’她躺着,闭上了眼睛。我在她的手腕上咬了一口,然后把血吸干。就像做梦一般,她动了一下,嘴里还说了个名字。我感觉到她的心跳逐渐慢了下来,像是催眠了一样。我站起身,感到一阵眩晕、迷乱,便伸手扶住了门框。我看她的感觉像是在梦里。眼前烛光闪烁,我看见她非常平静地躺在那儿,莱斯特安然地坐在旁边,像个哀悼者。他的神情很平静。‘路易,’他对我说道,‘你还不明白吗?每天晚上你只有这么干才能找到平静。没别的,这就是一切!’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几乎是柔和的。他站起身,双手搭在我肩上。我走进客厅,想躲开他,不让他碰我,但态度不够坚决,没有能推开他。‘跟我来,到街上去。时间不早了,你还没喝够。我要让你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真的。原谅我的笨拙,关于本性问题有许多没有说明。来吧。’
  “‘我受不了,莱斯特,’我对他说。‘你选错了同伴。’
  “‘可是路易,’他说,‘你还没试过呢。’”
  吸血鬼停了下来,仔细地看着男孩。男孩十分惊异,什么也没说。
  “他说得对,我还没喝够。我被那个女子的恐惧所震撼,就跟着他从后楼梯出了旅馆。人们刚从孔代街的舞厅出来,狭窄的街道上拥挤不堪;旅馆里在举办各类晚宴,很多庄园主都全家来到城里暂住。我们像在噩梦中一般在他们中穿行。我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做吸血鬼以来还从没有过这样的精神折磨,那是因为我觉得莱斯特的话言之有理。只有在杀了人的时候,在那一刻,我才了解平静。毫无疑问,杀非人类的动物只能产生一种模糊的渴望和不满,这种不满使我想接近人类,透过玻璃注视他们的生活。我不能回归吗?我再不能变成人了吗?即便那个女子的血在我体内发热,使我感到了肉体的震颤与力量,我还在问这样的问题。人的面孔在我眼前闪现,就像黑夜里黑色波涛上跳动的烛光。我一步步掉进了黑暗。我已疲于渴念,在街上转来转去,望着星星在思索。是的,的确是这样,我知道了他说的都是真的,我杀人后这种渴念就会没有了。我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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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17 14:50:00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52 编辑 <br /><br /><P><b><FONT face=楷体_GB2312 size=5>                     五</FONT></b></P><P> “突然,一个动人心魄的时候来到了。街道寂静无声,我们已经远离了旧城的主要区域,接近城墙了。这里没有灯火,只有一个窗口闪现着灯光,还有远处传来的笑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身边也一个人没有。河上突然吹来一阵轻风,夜间的热气在升高。莱斯特在我跟前,安静得就像石头做的一样。一长排低矮的尖顶房屋上方,现出大片大片栎树的轮廓。黑暗中,栎树摇曳,在低垂的星空下瑟瑟作响。这一刻,痛苦消失了,迷惑没有了。我闭上眼睛,倾听风在吹,河里的水在轻声急速地流淌。只这一刻,就足够了。我知道这不会持续多久的,会很快飞离我,就像我的臂膀被扯下了一块,而我会去追逐它,比任何一个上帝的臣民都更加无助,更加努力地要找回它。于是,当这一刻结束的时候,从夜籁中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一记鼓声,说着:‘去做你本性要做的事,这是一种体验,去做本性要做的事。’这一刻便消失了。我就像旅馆客厅里的那个女子,茫然不知所措地等待着别人的示意。我对莱斯特点点头,他也对我点点头。‘对你来说,痛苦是非常可怕的,’他说道。‘你对痛苦的感觉和别人的完全不同,因为你是吸血鬼。你不想再这样下去。’
  “‘不,’我说,‘我还会有对她那样的同情心,与她那样的情感交融,晕晕乎乎,像陶醉在舞步中。’
  “‘行了,’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不要回避,跟我来。’
  “他领着我迅速穿过街道。每次我一犹豫,他就转过身,伸手拉我的手,嘴边始终带着微笑。我觉得他的神态很奇特,就和那天晚上我还生为人时他来告诉我要把我变为吸血鬼时的神态一样。‘邪恶只是一种观点,’他轻声说道。‘我们永生不死,面前是无尽的美事,这种美事是良心无法欣赏的,而人体验过后都是会后悔的。上帝杀生,我们也杀生;他一视同仁,对最富的和最穷的都一样,我们也是这样。上帝的臣民都和我们不一样,没有人比我们更像上帝。我们是邪恶的天使,没有被禁闭在讨厌的地狱里,而是在他的土地上,在他的王国里漫游。今晚我要找个孩子。我就像个母亲……我要一个孩子!’
  “我应该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可我不知道。他搞得我迷迷糊糊的,我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像做人的时候一样,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对我说:‘你的痛苦要结束了。’
  “我们来到一条窗户里都亮着灯的街道。这里都是寄宿房屋,供水手、船工们住。我们进了一个很窄的门,来到一条石头通道。我听见自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顺墙慢慢往前走着,影子出现在一个亮灯的门口,旁边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他们低着头,低语声像干树叶在沙沙作响。‘那是什么?’他回来的时候我走近他问道,生怕这种兴奋会突然消失。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天和巴贝特对话时的噩梦景象,孤独感一下子冰寒彻骨。‘她在那儿!’他说道,‘你弄伤的那个,你的女儿。’
  “‘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你救了她,’他小声说,‘我知道。你为她和她母亲把窗户大开着,人们在街上路过就把她带到了这里。’
  “‘那个孩子,那个小女孩!’我倒吸一口冷气。这时他带我进了那个门,来到那间很长的病房的尽头。这里面全是木头床,每张床上有个孩子,身上盖着一条窄小的白被单。房间尽头点着一支蜡烛,一个护士趴在一张小桌上。我们穿行于两排床铺之间的通道。‘垂死的孩子,孤儿,’他说,‘传染了瘟疫,发着烧。’他止住了步。我看见那个小女孩躺在床上。然后,那个男人过来了,小声和莱斯特说着话,表现出对这些睡着的小东西很小心的样子。这时,另一个房间传来哭声,护士起身匆匆离去。
  “这时,医生弯腰把孩子裹在被单里,莱斯特则从袋里拿出钱,放在床脚。医生说我们能来领她真是太好了,这里的大多数孩子都是孤儿。他们都是坐船来的,有的年龄太小,说不清哪个是自己母亲的尸体。他以为莱斯特是孩子的父亲。
  “一会儿功夫,莱斯特已经带着她来到街上跑起来了。被单的白色,在他那深色的上衣和斗篷的映衬下格外耀眼。我在他身后跟着跑的时候,即便是在我这同类人的眼里,那块被单有时都像是没有人拿着一样飞行于黑夜中,像一件随风而动的飞行物,像一片直立的叶子,沿着一条通道疾驶着,乘风飞行。最后,当我们接近阿尔默广场的灯光时我才赶上了他。孩子扛在他的肩上,脸色苍白。但尽管她已枯竭得快要死掉了,两颊依然饱满得像李子一样。这时她睁开了眼睛,确切地说,是眼皮向后闪了一下,那弯曲的长睫毛之间透出一道白色。‘莱斯特,你在干什么?你要把她带到哪去?’我问道。可我心里其实很清楚,他在直奔旅馆,要把她带到我们的房间去。
  “那两具尸体还和我们离开的时候一样,一具尸体很规矩地躺在棺材里,像是殡葬工整理过的一样;另一具还在桌旁的椅子上。莱斯特与它们擦身而过,就像没看到一样。我入迷地注视着这一切。所有的蜡烛都烧尽了,屋里只有月光和街上的灯光。我能看见他那冰冷闪光的轮廓,看着他把孩子放在枕头上。‘到这儿来,路易,你还没喝够,我知道你还没有。’他对我说着,语气那么平静、有力,一晚上都这样。他来拉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很有力。‘你看她,路易,她看上去多么饱满,多么甜美,好像死神也无法夺走她的鲜嫩。她的生命力十分强烈!他可以雕刻出她那小巧的双唇和圆鼓鼓的双手,却无法使她枯萎!你该还记得,当你看到她在那个房间里时是如何想要她的。’我表示反对,我不想杀她,我昨晚也没想过要杀她。然而我突然想起了两个矛盾的方面,于是被痛苦撕裂着:我想起了她那强有力的心跳,我曾那样地渴望它。那渴望是那样的强烈,以致我赶紧转过身背朝着床上的她。要不是莱斯特紧抓着我,我就跑出房间了;我同时又想起了她母亲的脸,想起他进屋时,我扔下孩子时那一刻的恐惧。不过,他现在没有嘲笑我,只是使我更糊涂了。‘你要她,路易。你知道吗,你一旦得到她,那么你想要谁都可以。你昨晚想要她,但是退却了,那就是为什么她没有死。’我感觉他说的话是对的,我又有了贴紧她、听她心跳时那份心醉神迷的感觉。‘她的生命力太强了……她的心脏不肯放弃,’我对他说。‘她那么强吗?’他笑了笑,把我拉到他跟前。‘杀了她吧,路易,我知道你要她。’我照他说的去做,走近床边,看着她。她的胸脯随着呼吸稍稍起伏着,一只小手缠在那长长的金黄色头发里。我难以忍受了,看着她,想让她不死,想要她;我越看,越能感受到她的肌肤,不由自主地将胳膊伸向她背后,把她托起来,抚摸着她柔软的脖子。柔软,柔软,这就是她,非常柔软。我试图说服自己,最好还是让她死——她会怎么样呢?——但这都是自欺欺人的念头。我要她!于是,我搂她过来,抱在怀里。她滚烫的脸颊贴着我的脸,头发披洒在我的手腕上,轻拂着我的眼皮,使我感受到孩子芬芳的香味和生命的搏动。尽管她病得很重,我依旧能感受到这些。这时她呻吟起来,在昏睡中动了动。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要在她醒来之前杀了她。我咬住她的喉咙。这时,我听到莱斯特奇怪地对我说:‘只要开个小口子,她的喉咙很细。’于是我照他说的做了。
  “我不想再给你讲述一遍那种感觉,只说一点,我又像以前一样深深投入了。每次杀人都是这样,只是这次投入得更深。我不由得双膝跪下,半躺在床上,一直把她的血吸干。那颗心又在咚咚地跳着,不肯慢下来,不愿放弃。我继续吸着,我的本能在等待,等待心跳慢下来,那将意味着死亡。这时,莱斯特突然一把把我从她身上拽开。‘可她还没死,’我低语道。然而一切到此为止了,黑暗中房间里的家具清晰可辨。我呆呆地坐在那儿,盯着她,无力动弹,头靠在床头上,手重重地压着天鹅绒床单。莱斯特抱过她,对她说着话,还喊着一个名字。‘克劳迪娅,听我说,醒醒,克劳迪娅。’他的声音很轻柔。他把她从卧室抱到了客厅,我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了。‘你病了,听见我的话了吗?你要按我说的去做才会好起来。’他停下不说了。这一刻我醒悟过来,意识到了他在干什么。他把自己的手腕切开,递给她,她便喝起来。‘对了,亲爱的,多喝点,’他对她说道,‘喝了就会好起来。’
  “‘该死的!’我大喊一声。他睁着发怒的眼睛对我嘘了一声。他坐在沙发上,而她紧紧地趴在他的手腕上。我看到她那白白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他的胸脯一鼓一鼓地喘着气,脸扭曲的样子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然后他发出一声呻吟,又轻声对她说,让她接着喝。当我从门口向他面前挪动时,他又生气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我要杀了你。’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莱斯特?’我小声地说道。他现在想把她推开,可她不肯松手。她紧抓着他的手指和胳膊,把手腕往嘴边送,口里发出一声嘟哝。‘停下,停下!’他对她说道。显然,他很痛苦。他挣脱开来,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她的牙齿急切地想够到他的手腕,但够不着。然后,她用她那无邪的惊奇目光看着他。他往后退了退,手还搭着她的肩,不让她动。接着,他迅速给手腕包了一块手绢,离开她去把铃绳猛地拉了一下,眼睛始终盯着她。
  “‘你干什么,莱斯特?’我问他,‘你都干了些什么?’我看着她。她很镇静地坐在那里,已经完全恢复了活力,不再苍白,也毫不虚弱了,两腿平伸着放在玫瑰色地毯上。她那柔软单薄的白色罩衫就像小身体上裹着的一件天使外衣。她正望着莱斯特。‘再不要,’他对她说,‘再不要冲着我来,你明白吗?不过我会教你怎么做!’我想让他看着我,回答我问他的问题。他一把把我甩开,使的劲很大,把我甩到了墙上。这时有人敲门。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我刚一伸手抓住他,他就转身给了我一下,动作快得我都看不清。等我看清的时候,我自己已经被打得趴在了椅子上。他呢,正在门口开门。‘是的,请进,这儿出了点事。’他一边对那个年轻的男仆说,一边关上门,然后从身后袭击了他。男仆还未来得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完了。他跪下身吸血的时候,招手叫孩子过去。孩子从沙发上下来,跪在他跟前,接过递给她的手腕,迅速拉开衬衫袖口。她先是啃了一口,像是要把他的肉吃掉。莱斯特教给她该怎么做,然后松了口,让她接着吸,自己则在一边看着男仆的胸脯,一到时间就赶紧说:‘别吸了,他马上就死了……决不能在心跳停止后继续吸,那样你会生病的,会病死,明白吗?’不过她已经喝足了,便紧挽着他,和他一起伸直了腿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男仆几秒钟内就死了。我感到困乏、厌倦。这一夜像是过了一千年一样。我坐在那里注视着他们。孩子往莱斯特身旁靠了靠。他搂着她,让她依偎在他怀里。她那漠然的目光依然盯着那具尸体,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妈妈在哪里?’孩子细声问道。她的嗓音和她的外貌一样都很优美,像银铃一般清脆。她很迷人,很性感,眼睛和巴贝特的一样,大而明亮。你知道,我弄不大懂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呆住了。莱斯特站起身,把她从地上抱起,向我走过来。‘她是我们的女儿,’他对我说。‘你就和我们一起生活,’他又微笑着对她说。然而他的笑是冰冷的,好像在开一个恐怖的玩笑。然后他信心十足地看了看我,把她推给了我。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我把她搂在怀里,再一次感觉到她是那样的柔软,水灵灵的皮肤像温热的水果皮,像阳光暖热了的李子。她看着我,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信任和好奇。‘这是路易。我叫莱斯特,’他对她说着,在旁边坐了下来。她四下看了看,说这房间很漂亮,非常漂亮,不过她要找妈妈。他拿出自己的梳子,给她流起头来。他一边梳,一边用手抓住头发,免得拉疼了她。她的头发梳理开了,就像缎子一样。她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现在,她的眼里闪耀着吸血鬼的冷光,眼神完全是成熟女人的眼神;她像我们一样,变得洁白、干瘦,不过她的体形不会变。我这时明白了莱斯特有关死亡的论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摸了摸她的脖子,两道刺破的伤口还有点渗血。我从地上拾起莱斯特的手巾,轻轻在她脖子上压了压。‘你妈妈把你留给我们了,她要你快乐,’他说道,语气里带着他那惯有的无比自信。‘她知道我们会使你快乐的。’
  “‘我还要,’她眼睛看着地上的尸体说。
  “‘不行,今晚不行了,明晚吧。’莱斯特说着走过去从棺材里取出那个女人。孩子从我身上下去,我也跟了过去。她站在那里,看着莱斯特把两个女人和男仆放上床,给他们盖上被子。‘他们病了吗?’孩子问。
  “‘是的,克劳迪娅,’他说,‘他们病了,死了。知道吗,我们吸了他们的血,他们就死了。’他走到她跟前,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我站在他们面前,深深被她迷住了,为她的转变,为她的每个举动着迷。她不再是孩子,而是个小吸血鬼。‘路易准备离开我,’莱斯特说着,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她的脸上,‘他原打算走的,但现在他不走了,因为他要留下来照顾你,使你快乐。’他又看着我说:‘你不会走了,对吧,路易?’
  “‘你这个混蛋!’我低声对他说了一句。‘你这个魔鬼!’
  “‘你竟当着女儿的面说这种话,’他说。
  “‘我不是你们的女儿,’她清脆地说,‘我是妈妈的女儿。’
  “‘不,亲爱的,你不再是妈妈的孩子了。’他对她说着,瞥了一眼窗户,然后关上卧室的门,用钥匙上了锁。‘你是我的女儿,路易的女儿,我们的女儿,你明白吗?好了,现在你和谁睡?和路易还是和我?’然后他看了看我说:‘或许你该和路易睡,我累了……我脾气不太好。’”
  吸血鬼住了口。男孩一言不发,最后低声说道:“一个小吸血鬼!”吸血鬼猛地抬了一下眼,像是受了惊,不过身子一动未动。他瞪着那个录音机,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男孩看带子快完了,赶紧打开公文箱,又拿出一盒带子,笨拙地放进磁带舱。他看着吸血鬼,按下录音键。吸血鬼沉着脸,显得很疲惫,颧骨更突出,发光的眼睛更大了。他们是天黑的时候开始进行的,旧金山的冬夜,天很早就黑了,现在已是晚上近10点了。吸血鬼伸了伸腰,笑了笑,平静地说:“我们可以继续了吗?”
  “那么他对小女孩这么做就是为了把你留住?”男孩问。
  “很难讲,这只是一种说法。我相信,莱斯特这种人是不愿意考虑或谈论自己的动机或信念的,即便是对自己都不谈。他是那种只知道做的人,只有在巨大力量的促动下,才会开口说出自己的生活方式与思路。那晚他所做的就是这么回事,他被力量驱使着去探寻,甚至为自己探寻自己生存的原因。把我留下,这无疑是驱使他的一种力量。不过我现在回过头想想,他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要杀人,想了解自己的生命。在谈论自己深信不疑的想法时,他也还不完全真正了解这些想法。不过他确实想让我留下,和我一起的生活是和他独自一人的生活完全不同的。而且,我对你说过,我总是很小心,从不把任何财产过到他的名下,这使他十分恼火。在这一点上,他说服不了我。”吸血鬼突然大笑一声。“看看他让我干的其他所有事情!多奇怪。他可以让我杀一个孩子,却无法拿走我的钱。”他摇摇头。“不过,”他说,“你可以看得出来,这确实不是贪心。是因为对他的恐惧,才使我在钱上对他毫不松手的。”
  “你说他的口气像是他现在已经死了,说起他时你总用过去式。他死了吗?”男孩问道。
  “我不知道,”吸血鬼说,“我想也许是吧。我后面会讲到这个的。我们刚才说到克劳迪娅,对吧?关于莱斯特那晚上的动机,我还有话要说。你知道,莱斯特不信任任何人。他像猫科动物,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个孤独的食肉兽。那晚上他和我有过一些交流,讲了一些真话,这某种程度上暴露了他自己。他不再使用嘲弄的口气,不再表现出居高临下的态度,有那么一会儿,他忘却了他那永久的恼怒。这对莱斯特来说,是一种暴露。当我们单独站在黑暗的街道时,我感到一种沟通,一种我死以来从未有过的思想感情交流。我认为他把克劳迪娅引进吸血鬼的领域是为了复仇。”
  “是复仇,不仅对你也对这个世界,”男孩试探地说。
  “是的,莱斯特的所有动机都离不开复仇。”
  “这起源于他的父亲?起源于上学的事吧?”
  “我不知道,我拿不准,”吸血鬼说。“还是让我接着讲吧。”
  “嗯,请继续讲下去,请你继续讲。我的意思是说,现在才10点。”男孩说着,给他看了看表。
  吸血鬼看了看表,又对男孩一笑。男孩脸色大变,变得煞白,像是受了某种惊吓。“你还怕我吗?”吸血鬼问道。
  男孩什么也没说,只是稍稍从桌边朝后缩了缩,身子挺得直直的,双脚在光滑的地板上往前蹭了蹭,又缩了回来。
  “如果你不害怕,那我会觉得你很傻,”吸血鬼说。“不过别害怕。我们继续讲吧?”
  “好的。”男孩说着指了指机子。
  “嗯,”吸血鬼开口道,“你可以想象,我们的生活因为有了克劳迪娅而发生了很大变化。她的肉体已经死了,但她的知觉像我一样被唤醒了。我对她的所有迹象都很关注,但好几天以后,我才了解到我是多么需要她,多么愿意和她交谈,和她在一起。起先,我只是保护她免受莱斯特的伤害。每天早晨,我带着她进我的棺材,尽可能不让她远离我。我这样和她总在一起,正是莱斯特所期望的,因而看不出他会伤害她。‘目睹一个孩子挨饿是很可怕的,’他对我说,‘吸血鬼挨饿就更加恐怖。’他还说,要是他把她锁起来让她死的话,巴黎的人都会听到她的尖叫声。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把我留在身边。我不敢一个人逃走,更不敢想带克劳迪娅一同冒险。她还是个孩子,需要呵护。
  “照顾她实在是件很快乐的事。她一下子就忘却了她那五年的人生,或者说看上去是这样的,因为她显得不可思议地沉静。我有时甚至担心她丧失了所有的知觉,由于她生为人时的疾病,加上转变的巨大震动,使她丧失了理性。不过,几乎无法证明是不是这么回事。她和莱斯特、和我都有很大的不同,以至于我无法理解她。尽管她还是个孩子,但已是个残忍的杀手,以孩子所能有的最大欲望无情地追逐着鲜血。莱斯特吓唬我说她有危险,可从不吓唬她,而只是一味地爱她,为她的美丽感到骄傲,迫切地想让她懂得:我们只有杀人才能生存,我们可以永远不死。
  “我前面提到过,那时城市里瘟疫猖獗。他把她带到臭气熏天的墓地,那里死于黄热病和黑死病的人堆积如山,从早到晚铁锹声响个不停。‘这就是死亡,’他指着一个女人腐烂的尸体对她说,‘而我们不会遭受这样的死亡。我们的肉体永远会像现在这样鲜活,但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制造死亡,因为这样我们才能生存。’克劳迪娅瞪着她那水灵灵的眼睛,眼里透着令人费解的神情。
  “如果过去不谙世事,就不会有丝毫的恐惧。她一言不发,无比优美地摆弄着洋娃娃,按钟点给她们穿衣,脱衣。他也一言不发,无比优美地杀着人。我呢,在莱斯特的指引下,也转变了,开始大批大批地搜寻人类。一方面,杀人能减轻我的一些痛苦,而这种痛苦经常出现在黑暗中,出现在普都拉的那些个夜晚,身边只坐着莱斯特和老人的时候;另一方面,街上到处人潮如流、人声嘈杂,酒吧从不关门,舞厅营业到天亮,敞开的窗户里乐声、笑声不绝。对我周围的人,对那些活生生的受害者,我已没有了对妹妹和巴贝特有过的深爱。他们只是我的需要,我以某种新的冷漠看待他们。当我以吸血鬼敏锐的目光、轻盈的步态,穿行于这繁华闹市,我的受害者们围绕着我,引诱着我,吸引着我到他们的晚餐桌边,马车旁,妓院里。我就杀死他们,杀人的方式和地点无限地变化着,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又在很远的另一个地方。每处只需逗留短短的一点时间,够我获取我所需的时间,我的忧思便得到了抚慰,因为这座城市能给我提供无穷无尽、精彩陌生的面孔。
  “我就这样,吸陌生人的血,接近他们。只要看得清他们那活生生的美,独特的表情,听见新鲜热情的声音,就赶紧杀了他们,免得产生恐惧和忧伤这类不利的情绪。
  “克劳迪娅和莱斯特则是搜寻到猎物后,引诱他,长时间地纠缠那必死无疑的人,让他不知不觉地迎接死神的到来,而他们则充分感觉到一种无比愉快的心境。但是我还做下到,对我来说,庞大的人群是一种解脱,是一片丛林,我迷失于其中,无法遏制自己,一味在里面快速旋转,来不及思考,抑或也没有了痛苦,只是一次又一次接受杀人欲望的诱使,使人群越来越小。
  “这期间,我们落脚在城里皇家大道一幢新的西班牙式住宅里,楼上是豪华的套房,楼下是一个店铺,我把它租给了一个裁缝,后面有一个隐秘的花园院子,靠街有一口深井,非常安全,窗户有很好的木窗板,马车门也是上了闩的——一个要比普都拉豪华得多,也安全得多的地方。我们的仆人都是自由的黑人,天亮之后都待在自己家里,而这里就只有我们几个独处。莱斯特购买了最新从法国、西班牙进口的物品:枝形水晶吊灯、手织东方式地毯、画有天堂鸟的丝网印刷品、在几只巨大的金色拱顶鸟笼里婉转啁啾的金丝雀、精致大理石雕刻的希腊神像,以及图案优美的中国花瓶。我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这种豪华与奢侈,然而却不由得着迷于这纷至沓来的艺术品、工艺品,着迷于其中的花纹和图案。我能够一连几小时凝视着那复杂精细的地毯图案,或者注视着一幅荷兰画在闪烁的灯光下变幻着昏暗的色彩。
  “这一切对克劳迪娅来说则是奇妙无比。她真是个乖孩子,感到惊异不已,却一言不发。莱斯特雇来画匠给她房间的墙上画了一座魔幻丛林,里面有独角兽、金丝鸟、波光粼粼的小溪,还有硕果累累的果树。她看到这些时,更是无比惊讶。
  “然后是不断涌入的女装裁缝、制鞋工、服装商,来给克劳迪娅配备最好的儿童时装,使她永远光彩夺目。她不仅具有孩子的美丽,弯弯的睫毛,金黄色的头发;装饰更使她魅力无穷,各式精致的小帽,各种小巧的网织手套,一件件艳丽的丝绒外套和斗篷,纯白泡泡袖的睡袍配上蓝光莹莹的腰带,真是令人目不暇接。莱斯特把她当做一个无比动人的洋娃娃,我也把她当做一个无比动人的洋娃娃。在她的恳求下,我迫不得已把退色的黑色装束换成一流的夹克、丝织的领带、柔软的灰色上衣,还有手套和黑色斗篷。莱斯特认为对吸血鬼来说,在任何时候,黑色总是最佳色彩。这可能是他坚定不渝的唯一审美原则,不过他并不反对一点流行式样和有点过头的东西。他喜欢我们和他一起出头露面,出风头。我们频繁出入新的法式剧院,奥尔良戏院,三人一个包厢。使我吃惊的是,莱斯特热衷于莎士比亚的剧目,当然他经常是边看边打瞌睡,不过总能在适当的时候醒来,邀请一位可爱的女士一起去吃宵夜。他会尽其所能使她完全爱上他,然后就粗暴地把她送入天堂或者下到地狱,再把她的钻戒拿回来送给克劳迪娅。
  “这段时间里我就不断地教导克劳迪娅,在她那小巧玲珑的贝壳般的耳朵旁低声细语,告诉她,如果我们看不到身旁的美,看不到处处可见的人类创造,我们的永生便没有意义。每当她接过我给她的书,轻轻诵读我教她的诗,或者信心十足地在钢琴上轻轻弹奏出奇特而连贯的旋律时,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宁静,不断吸引着我探测这目光的深度。她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地沉醉于书中所描述的内容,静静地听我给她朗读。她是那样的宁静,静得使人心动。每当这时,我就会放下书,在灯光下凝视着她。于是她便身子一动,像洋娃娃一样复活了,用她那最柔美的声音对我说,再给她多念一些。
  “这以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尽管她很少说话,而且还是个胖乎乎、手指圆鼓鼓的小孩,却经常稳稳地坐在我的扶手椅里读亚里士多德的作品、读波伊提乌①的作品,或者大西洋那边刚传过来的新出的小说,或者仔细琢磨前一天晚上刚听过的莫扎特的乐曲。那准确无误的听觉和回味乐曲时的那份专注,使她显得阴森可怖。她会一个又一个小时地坐在那儿推敲那段乐曲——先是旋律,然后是节奏,最后再把两者合为一体。克劳迪娅简直是个谜。根本不可能了解她懂什么、不懂什么。她杀人的方式让人不寒而栗。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黑幽幽的广场上,等某个善良的先生或女士发现她。她的目光比我见过的莱斯特的目光更茫然,像个吓呆了的孩子,向那些心疼她的好心施主小声求救。他们会抱着她离开广场,而她就紧紧搂着他们的脖子,牙齿咬着舌头,眼睛里闪着贪婪的欲望。头几年,死亡对这些人来说是一瞬间的事情,但现在她学会了玩弄他们,带他们到玩具商店,或者咖啡馆。他们会给她买一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或者一杯茶,好让她苍白的脸颊焕发出容光,而她总是推开杯子,一味地等候,等候,好像是在静静地吞食他们极度的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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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Anicius Manlius Severinus Boethius(480—524),古罗马哲学家和政治家,曾用拉丁文译注亚里十多德的著作,后以通敌罪被处死,在狱中写成以柏拉图思想为立论根据的名着《哲学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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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一切都完成之后,她便会回到我身边,做我的学生,长时间地和我待在一起,越来越快地吸取我传授给她的知识。她和我有一种默契,这是莱斯特所没有的。清晨,她和我躺在一起,她的心跳伴着我的心跳。很多次我看着她时——当她深浸在音乐或绘画中,没有察觉我站在房间里时——我就又想起了我和她之间那独特的奇异经历:我杀了她,夺走了她的生命,死命抱着她吸干了她的血。我不知道曾对多少人有过这种行为,那些人现在都在潮湿的泥土中腐烂,而她却活了。她活着,搂着我的脖子,弯弯的小嘴贴在我的唇上,明亮亮的眼睛贴着我的眼睛,她的睫毛蹭着我的睫毛。我们抱着,笑着,在房间里旋转,像在跳最疯狂的华尔兹。我们像父女,又像情侣。想想看,莱斯特竟然不嫉妒我们,这多么令人高兴。他只是站在远处对着我们微笑,等着她去找他,然后就会把她带到街上去,在窗户下面向我挥挥手,便去共享他们之间所共有的一切:搜寻,引诱,杀人。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有关克劳迪娅的某个问题。从你脸上的表情,我想你已经猜到是什么问题了,而且还会奇怪我那时怎么会没请到。我只能说,时间对于我,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是不一样的,一天一天的日子不是井然有序一环套一环的链条,而是层层波涛中的明月。”
  “她的身体!”男孩说道,“她永远也长不大。”
  吸血鬼点了点头。“她永远都是个小鬼孩,”他说道,声音很轻,好像还有些疑惑似的。“我一直就和死的时候一样年轻,莱斯特呢,也一样。可她的心,那是吸血鬼的心。我竭力想知道她是怎样一步步走向成熟的。尽管她一直很内向,能一言不发耐心听我按时给她讲课,但她的话慢慢多了起来,她那洋娃娃般的脸上有着越来越多的成人深邃的目光,她的天真也好像伴着那些玩具和原有的温顺一起被遗弃了。她穿着那缀满珍珠的睡袍,束着一根腰带,悠闲地倚在沙发上的样子,让人感到极端性感,具有强大而可怕的诱惑力;她的声音还像以前那样清脆甜美,但多了一些成熟女性的共鸣,有时还会发出一声高音,把人吓一跳。她往往几天不说话,然后会大声讥讽莱斯特有关战争的预言。有时她边喝着水晶杯里的血,边对我们说家里没书了,让我们偷也得偷几本回来,接着会冷冷地告诉我们,她听说有个书房,在圣玛丽区一个富丽堂皇的大楼里,还有一个女人像搜集石头或蝴蝶标本一样搜集书籍。她问我能不能把她带到这个女人的卧室去。
  “这种时候,我会惊得目瞪口呆。她的念头真是难以预测,她的心思更是不得而知。但她说完这类话后,又会坐在我的大腿上,手摸着我的头,趴在我怀里打起瞌睡,轻声对我说,我只有懂得了杀人比书和音乐更为重要,才是和她一样真正成熟了。‘音乐总是……’她低语道。‘娃娃,’我呼唤着她。这就是她,一个魔娃娃,笑声伴着无穷的智慧,圆圆的脸上,一张含苞欲放的小嘴。‘我来给你穿衣,我来给你梳头,’我出于习惯这么对她说道。我能感觉到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厌倦神情。‘你喜欢怎样就怎样,’我弯腰给她系珍珠扣时她对着我的耳朵细声细气地说,‘只要你今晚和我一起去杀人。你从不让我看你是怎么杀人的,路易!’
  “她现在想独自睡一个棺材,这深深刺痛了我,不过我没有把伤痛完全表露出来。我很有风度地表示了同意,然后就走了出去。我已记不清到底和她一起睡了多少年,她就像是我的一部分。然而,在圣于尔絮勒会女修道院附近,她像一个迷失在黑暗中的孤儿,突然朝我跑来,像人一样绝望地抓住我。‘如果那样使你痛苦,我就不要了。’她的声音非常轻,如果是人,即便抱着我们俩,也听不见她的声音或者她说的活。‘我要永远和你待在一起。不过我得看一看,明白吗?看看孩子们用的棺材。’
  “于是我们打算去棺材铺,演一出戏,一出独幕悲剧:她待在店主的小起居室里,我就在前厅和店主谈话,悄悄告诉他,她就要死了。因为我爱她,所以要给她一个最佳的归宿,但不能让她知道。店主被这个悲惨的故事所震动,说一定要给她做一个。想到她躺在洁白缎子上的样子,尽管他已上了年纪,还是不由得洒下了几滴泪水……
  “‘可是,唉,克劳迪娅……’我向她恳求道。我厌恶这么做,很不愿对无助的人玩猫戏老鼠的把戏。但我爱她,所以无可奈何地带她去了那儿。她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着放在腿上,小帽压得低低的,像是不知道我们在门厅里轻声谈论她。承办人是个黑人,年纪很大,但很有修养。他赶紧把我拉到一边,唯恐让‘那个宝宝’听到。‘可她为什么就要死了呢?’他用乞求的口气问我,好像我是上帝,是我下的旨意。‘因为她的心脏有毛病,活不成了,’我回答说。我的话具有一种奇特的力量,马上产生了令人不安的共鸣。他那满是皱纹的窄脸上流露出的情感使我深感不安。于是我想起了某些东西,一束亮光,一个示意动作,还有什么声音……一间臭气熏天的房间里,一个孩子在哭。他把一间又一间长形房间的门打开,让我看棺材。有一个黑漆镀银棺材,她就要那个。我看着看着,突然抓起她的手,逃离了棺材铺。‘已经订好了,’我告诉她,‘我简直要疯了!’我使劲吸着街上的新鲜空气,像是被憋了很久一样。然后我发现她在审视我,脸上没有一丝情感,她带着手套的小手又塞进我的手里。‘我要它,路易,’她平心静气地说。
  “然后一天晚上,她就在莱斯特的陪同下爬上了棺材商的楼,去取那个棺材。棺材商就在不知不觉中趴在书桌上尘土覆盖的纸堆里死去了,那个棺材则放在了我们的卧室里。棺材还新的时候,她经常一个又一个小时地注视着它,好像那是一个变化的东西,会动,会活过来,或者一点一点向她展示着神秘。但她没有睡在里面,她依旧和我一起睡。
  “她还有其他的变化,我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也搞不清先后顺序了。她杀人是有选择的,有很苛刻的模式。贫穷开始对她产生吸引力。她要么求莱斯特,要么求我带她坐上马车穿过圣玛丽区来到河边移民居住区。她似乎对那里的妇女和孩子特别着迷。莱斯特对我讲起这些事情时,总是那么津津乐道,而我是很反感去那儿的,可有时再劝也没有用。克劳迪娅瞄上了那里的一家人,一个一个地要了他们的命。她还要求去拉斐特城郊的墓地。那里高大的大理石墓碑飘飘忽忽,等待着那些绝望的男人。这些人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身,用所剩无几的一点钱买瓶酒,然后爬进某个腐烂的墓穴。莱斯特完全被她折服了,你看他把她描绘得多么精彩!他把她叫做宝宝死神,妹妹死神,还有甜蜜死神。对我,他则用一个概括性的名称讥讽地称为:仁慈的死神!他说这话时,像女人一样拍着手,激动地大喊一声:噢,仁慈的主啊!我简直恨不得勒死他。
  “然而我不跟他吵,我们各行其是,尽可能顺应对方。我们的居室里堆满了书,一摞一摞地从地上一直堆到房顶,都是些闪闪发光的皮革精装本。这是我和克劳迪娅追求自己天生爱好的结果。莱斯特则尽其所能获取他的所需。后来她开始提问题了。”
  吸血鬼又停了下来。男孩又是那样急切地等待着,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但是吸血鬼把十根长而洁白的手指合在一起,像个教堂的尖顶,然后又交叉合拢,使劲对压手掌,就好像完全把男孩给遗忘了。“我早该知道的,”他说,“知道那是难免的。我早该看到迹象的。我与她这么和谐,我又如此全身心地爱她,醒着的每时每刻都是她相伴左右。可以说,除了死神之外,她是我唯一的伙伴,我早该知道的。我的某种潜在的东西已经意识到了有一个黑暗的深渊离我们很近,就好像我们是在悬崖边上行走一样,会突然发现这个深渊,并且稍有疏忽,或者思想不集中,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有时候,周围的物质世界像是幻影,忽隐忽现,只有这个黑暗的深渊才是真真切切的;有时又好像地上就要裂开一道口子,我似乎看到整个皇家大街在裂缝中塌陷下去,所有的建筑在隆隆声中变为一片废墟。但最为糟糕的是,一切都是轻薄透明的,就像舞台上垂落的丝织幕布。噢……我扯远了。我说什么来着?对,我忽略了她的一些迹象。我沉迷于她给我带来的快乐,而忽略了其他所有的一切。
  “然而已经有了迹象。她对莱斯特越来越冷淡,会一连几个小时地盯着他。他对她讲话,她经常没反应,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她不屑一顾呢,还是没听到他说的话。每当这时,我们家里这份不堪一击的平静就会在他的暴怒中消失一空。他无所谓别人爱不爱他,但他不能容忍别人对他不在意。有一次,他竟然向她扑过去,大声喊着说要掴她,我就不由得又像多年前她没来时那样笨拙地和他扭打起来。‘她已不再是个孩子,’我大声地对他说道。‘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我想让他别太认真,于是他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再理会她。然而有天晚上,他慌慌张张回来对我说她跟着他——尽管她一开始拒绝跟他去杀人,但后来一直跟着他。‘她怎么啦?’他怒气冲冲地问我,就好像是我生了她,而她的一切我都该知道似的。
  “于是有天夜里,我们的两个仆人失踪了。我们留下的这两个女仆是母女俩,我们派马车夫去她们家说了一声,说她们失踪了,于是那家的父亲来到我们门口使劲砸门环。他退后几步站在砖路上,满怀疑虑地审视着我。但凡对我们有过一段时间了解的人都迟早会有这种表情,一种死亡的前兆,正如人快死的时候,脸色会极度苍白一样。我试图对他解释说那母女俩没来过这儿,我们可以马上开始寻找。
  “‘是她干的!’我关上门时就听莱斯特在暗处小声说了一句。‘她对她们做了什么,结果给我们大家带来了风险。我要让她说出来!’他说完从院子里上了螺旋形楼梯,脚步很重,踩得楼梯咚咚直响。我知道她不在,我在门口的时候她就溜出去了。我还知道,院子那边的屋门紧闭,废弃不用的厨房里散发出阵阵臭气,一种很不协调地和冬青搅和在一起的臭气——坟场的臭气。当我走近那个窗户时,我听到莱斯特下楼来了。窗户的窗板已经弯曲变形了,锈在这间砖砌的小屋上。我们没有在那里做过饭,也未曾在那里做过别的什么事。小屋周围缠绕着冬青,看上去像砖砌的破旧墓穴。我们打开窗板,上面的钉子锈迹斑斑。刚走近那臭气熏天的黑暗中,我就听见莱斯特大声喘着粗气。她们就躺在砖地上,母女俩躺在一起。母亲一手紧紧搂着女儿的腰,女儿的头垂靠在母亲的胸前。两具尸体其臭无比,上面爬满了虫子。窗板刚一打开时,飞起了一大群虫子,我异常厌恶地用手把它们扇开。两具死尸的眼皮上,嘴唇上,蚂蚁在肆无忌惮地爬行。月光下,蜗牛爬行过的线路银光闪闪,描绘了一张永无界限的地图。‘她这该死的!’莱斯特脱口骂了一句。我使劲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你要拿她怎么样?’我一再追问,‘你会干什么?她不再是孩子,不会按我们说的去做,我们要教她。’
  “‘她都懂!’他退后一步掸掸衣服。‘她都懂。她几年前就知道要做什么!知道什么事有风险,什么没风险。我不能让她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这么做!我不能容忍这些!’
  “‘那你是我们大家的主人吗?你并没有把那些教给她,难道她应该从我无言的辅助中自己学会吗?我认为不行。她现在认为和我们是平等的,也认为我们双方是平等的。我告诉你,我们得跟她讲道理,让她学会认真对待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我们大家都应该认真对待所拥有的一切。’
  “他迈步走开了,显然沉浸在我所说的话中,只是不愿向我承认这一点,于是就又对这个城市进行报复。然而,等他疲惫不堪,喝饱肚子回到家时,她还没回来。他坐在沙发上,背靠着丝绒扶手,长腿伸直放在沙发上。‘你把她们埋了吗?’他问我。
  “‘她们消失了。’我这么对他说道。我不愿说,甚至都不想对自己说,我已经把她们放进厨房那个破旧的炉子里烧掉了。‘可还有父亲和哥哥要应付,’我说。我很怕他发火。心里想着要想个办法赶快把整个问题解决掉。可他说已经不存在什么父亲和哥哥了,在大家用晚餐时,死神已经降临城墙附近那间小屋,降临他们的餐桌上了。而且在人人都完蛋了以后,他还留下做了祷告。‘酒,’他手指摸着嘴唇轻声说道,‘他们两个都喝了过量的酒、我忍不住用棍子敲打着篱笆桩想奏乐。’他说着哈哈大笑。‘不过我不喜欢那种感觉,那种晕乎乎的感觉。你喜欢这种感觉吗?’他说完看着我,我不得不对他笑笑。酒精开始在他体内起作用,他已微微有些醉意了。这个时候他看上去很温和,很通情达理。于是找凑近对他说道:‘我听到克劳迪娅上楼的声音了,你对她宽容一点,反正一切都解决了。’
  “这时,她走了进来,戴着那顶小帽,帽带松松耷拉着,小靴子上满是污泥。我紧张地注视着他们俩人。莱斯特嘴上挂着一丝讥笑,而她则毫不理会他,像没他这个人似的。她怀里抱着一把白色的菊花,这么一大把花抱在怀里更显得她小巧了。这时她的帽子顺着肩膀慢慢滑落到了地毯上,她那金黄色的头发里满是窄窄的菊花花瓣。‘明天是万圣节,’她说,‘你们知道吗?’
  “‘知道,’我答道。在新奥尔良的这个日子里,所有的信徒都去墓地给亲人扫墓,粉刷一下石灰墓壁,清扫一下大理石板上人名的灰尘,然后再奉上几束鲜花。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圣路易斯墓地,埋葬着路易斯安那所有大家族的成员,我的弟弟也埋在那里,墓前还有一些小铁凳,供家人坐着等候其他人来祭拜。这是新奥尔良人的节日。对不明所以的游客来说,这像是对死神的庆典,其实这是对来生的庆典。‘我这花是从一个小贩那儿买的,’克劳迪娅说道,声音很轻柔,有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她的目光晦暗,但很平静。
  “‘献给你扔在厨房里的那两个女人!’莱斯特粗声大气地说道。她这才转过脸去看他,但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儿盯着他看,就像以前从未见过他似的,然后朝他走近几步,还是只看着他,像是在仔细审视他。我走向前去。我能感到他很生气,而她很冷漠。这时她转过来看着我,然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问我们:
  “‘你们俩谁干的?是哪个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不论她做什么或者说什么,都不会比这句问话更令我惊讶。她长久的沉默就这样无可避免地被打破了,不过她好像不太在意我,目光一直盯着莱斯特。‘你说我们以前一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她说话的音调很温和,但语气从容不迫,孩子的声调里透着成熟女性的庄重。‘你说别的都是人,而我们是吸血鬼。可并不一直是这样的。路易有个凡人妹妹,我记得她。他的箱子里有张她的照片,他看照片时我看见了!他以前也和她一样是人,我以前也是。还有,我为什么这么点大,身材是这样呢?’她松开环抱着花的胳膊,菊花洒了一地。我轻声喊着她的名字,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可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浪涛已经涌起了。这时,莱斯特的两眼透出浓厚的兴趣,以及一丝恶意的快感。
  “‘是你把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对吧?’她咬住不放,继续责问他道。
  “他扬了扬眉毛,装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问她:‘你现在什么样子?你不要现在这个样子,还想要什么样子!’他屈起腿,眯缝着眼向前探出身子,继续问道:‘你知道有多久了吗?你能描述自己的样子吗?要不要我找个丑老太婆来让你看看,如果我不管你的话,你做人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转过身去,伫立片刻,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慢慢走向壁炉边放着的椅子,爬了上去,蜷成一团,缩在那里像个最无助的孩子,双手紧紧抱着屈起的膝盖,丝裙紧紧绷在膝盖上,丝绒外套敞着。她的肉体好像着了魔,而眼睛却具有独立的生命。
  “‘如果你一直是人,现在早死了!’莱斯特继续对她说道,对她的沉默感到一些不快。他转过身,把穿着靴子的脚放在地板上。‘你听见了没有?你为什么现在问我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如此大惊小怪?你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吸血鬼的。’然后他就又长篇大论地说起那些对我讲了多少遍的话:了解你的本质,要杀人,做吸血鬼。可他说的这些有些离题,因为克劳迪娅丝毫也没有为杀人感到不安。她这时把身子靠在椅子上,头慢慢偏过去看他,再次审视着,好像他是个牵了线的木偶。‘是你干的?用什么方法?’她眯起眼睛问道,‘你是怎么样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是我的力量。’
  “‘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有这种力量?’她又问,声调冷冰冰的,目光也很冷酷。然后她又突然气愤地责问道:‘是怎么变的?’
  “这无疑是一声炸雷。他马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面对着他。‘快制止她!’他一边对我说,一边使劲绞着手,‘对她采取些行动!我受不了她!’他说完就朝门口走去,但又转身走回来,走近克劳迪娅,高大的身躯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她毫无畏惧地怒视着他,目光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可以挽回我所做的一切,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他。’他用手指了指我,又对她说,‘我把你变成这样,你要高兴才是,’他冷笑一声。‘否则我就把你撕成碎片了!’”
  “从此,我们这个家虽然很安静,但没有了安宁。又过了几天,这几天她不再问什么,完全沉浸在书本中,沉浸在那些描写鬼怪、女巫、巫术、吸血鬼一类的书籍中。你知道,这类书多半都是想象出来的,都是神话故事,有些只是传奇式的恐怖故事,但她都读,一直读到天亮。每次都得我去叫她,然后带她去睡觉。
  “这些日子,莱斯特雇用了一个管家、一个女仆,还叫来一些工人在院子里用石头做了个很大的喷泉,形状像个仙女。泉水从一个开着大口的贝壳里喷出,长年不断。他又让人弄来一些金鱼、几盒生根的水仙,放进喷水池。水仙开的花漂在水面上,随着水流微微摆动。
  “有一次,他在通往卡罗尔顿城的奈牙德路上杀人的时候,被一位妇女看到了,于是各大报纸纷纷登载有关这件事的传闻,并把他和奈牙德与默尔伯梅附近一间闹鬼的房子联系起来。这一切令他兴奋不已。他一度成了奈牙德路上的幽灵,但后来有关他的传闻慢慢趋于冷落,于是他就在另一个公共场所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谋杀事件,在新奥尔良掀起轩然大波。但这些都伴随着某种程度的忧虑。他忧心忡忡,疑虑很重,不断地问我克劳迪娅在哪儿,去哪儿了,在干什么。
  “‘她没什么问题,’我安慰他说。然而,她现在很疏远我,这使我很痛苦,就好像她以前曾经是我的新娘似的。她现在几乎不见我,就和她以前不大见莱斯特一样,而且我对她说着话时,她会从我身边走开。
  “‘她最好是没问题!’他恶狠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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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17 14:53:00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52 编辑 <br /><br /><P>                                                         <b><FONT face=楷体_GB2312 size=5>   六</FONT></b></P><P> “‘那如果不是没问题,你会对她怎么样?’我问他。我的话是担心而不是责问。
  “他抬起灰白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我,说:‘你一向照顾她,路易,你和她谈谈。’他又说:‘过去一切都完美无缺,现在却是这个样子,真是大可不必。’
  “我决定让她来见我,于是她就来了。那是一天傍晚,我刚刚醒来,屋里很暗,我看到她站在落地长窗前,穿着一件泡泡袖衣服,腰里系着一根粉色带子,眼望着下面皇家大街傍晚高峰时间的车水马龙。我知道莱斯特在自己的房间里,因为我听到他把水壶里的水泼出来的声音。他用的古龙香水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就和隔着两个门的咖啡馆里传来的音乐声一样,时隐时现。‘他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她柔声说道。我没发现她已经知道我睁开眼睛了。我来到她跟前,在她身旁跪下。‘你会告诉我的,对吧?是怎么变的?’
  “‘这就是你真正想知道的吗?’我仔细察看着她的脸色问,‘还是想知道为什么要改变你……以及你以前什么样子?我不明白你说“怎么”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的意思是怎么变的,然后你也可以那么做……’
  “‘我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在说什么?’她冷冷地回了我一句,然后转过身来,双手抱着我的脸。‘今晚和我一起杀人!’她像恋人一样柔声细气地对我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她说着看了看下面的街道。
  “‘我不知道你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告诉她。她的脸一下子变了样,一副费劲的样子,好像要从突然响起的噪音中听清我说的话似的,然后摇了摇头。我接着往下说:‘你所迷惑的问题正是我所不解的,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变的,是……是莱斯特干的,但真正是“怎么”变的,我却不知道!’她还是那么费劲的样子,露出了一丝恐惧,也可能是比恐惧更可怕更严重的情绪。‘克劳迪娅,’我把她的双手握在手里,轻轻捏着。‘莱斯待有一句明智的话送给你:别问问题。这许多年来,在我苦苦探索人的生命、人的产生等问题的过程中,你一直陪伴着我,但现在不要陪着我一起忧虑。他不会给我们答案,而我什么都回答不了。’
  “看得出,她不愿接受这些话,不过我没想到她会猛地转过身去,以至于把头发扯了一下,然后又站在那儿不动了,似乎意识到这种动作过于愚蠢,也徒劳无益。这倒让我忐忑不安起来。她这时抬起头看着天空。天空弥漫着烟雾,没有一颗星星,只可见从河那边飘过来片片的云朵。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好像咬了一下似的。然后她转过身来,还是那样轻声地对我说:‘那就是他变的我……他干的……你没有!’她说话时的表情很可怕。我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走开了。我站在壁炉前,点燃一根蜡烛,放在那面高大的镜子前。突然,我看到一样东西,不由得一惊。开始那东西像个丑陋的面具,从黑暗中慢慢出现,然后变成一个三维的实体:一个风吹雨蚀的骷髅。我的眼睛盯着它,一动不动。骷髅上的泥土已被擦掉,但还散发着一丝泥土的气息。‘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又在问我。这时,我听到莱斯特的门开了。他马上要杀人去了,至少是马上去找要杀的人。我不愿这样。
  “我总是让晚上的头几个小时静静流过,让饥渴一点点增加,直到这种渴望变得强大无比、难以忍受,才投入行动。这样行动起来,我可以更加彻底、更加盲目。我耳边又一次清楚地传来她的提问,就好像钟的回声在空中飘荡……我的心咚咚直跳。‘当然是他改变了我!他自己也这么说。可你还有事瞒着我。我在问他的时候他也暗示了这一点。他说要不是你的话,也不可能这样。’
  “我不由得又盯着那个骷髅。她的话还在我耳边回响,就像鞭子在抽着我,要抽得我转过身,去面对鞭子。我一下想到我现在除了这样一个骷髅,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念头像一股寒流袭遍我全身。我转过身来,借着街上的灯光看到她的两只眼睛,像两团深色的火焰,在她洁白的脸上闪耀。一个洋娃娃,被人残酷地夺走了双眼,而换之以恶魔的火焰。我慢慢向她走去,轻声喊着她的名字,要说点什么想法,可话到嘴边又没有了。我走近她,又从她身边走开,手忙脚乱地给她拿外套,拿帽子。我看到地板上有只小手套,在黑暗中发着磷光,一下子联想到了一只割断的小手。
  “‘你怎么了……?’她朝我走近一点,抬头看着我的脸。‘你这一直都是怎么了?你为啥那样盯着那个骷髅,又盯着那只手套?’她柔声地问,但是……不够温柔。
  “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异样的东西,一种遥远的冷漠。
  “‘我需要你。’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想告诉她。‘我不能失去你,你是我永生中唯一的同伴。’
  “‘但是肯定还有其他的同伴!世界上肯定不止我们几个吸血鬼!’她的话就和我以前说过的话一样。随着她的意识,她的寻问,我又仿佛听到了自己说过的话。但我突然意识到,我已不再痛苦。这时,我有一阵迫不及待的感觉,一阵无情的迫切欲望。我低头看看她。‘你和我不一样吗?’她也看着我。‘你教会了我一切!’
  “‘是莱斯特教会你杀人的。’我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着,手里硬是给她把手套戴上,然后把她那一大把金发从衣服里面拿出来,轻轻技洒在衣服外面。‘可你教会了我观察!’她说,‘你教给了我吸血鬼的目光这几个字。你教我品尝这个世界,还要渴求……’
  “‘我说的吸血鬼的目光不是那个意思,’我对她说道。‘这话让你一说就变味了……’她使劲拽我,想让我看着她。‘来,’我说,‘我要让你看样东西……’我说完就带着她快速穿过走道,下了螺旋形楼梯,穿过黑乎乎的院子。可我实际上并不知道要给她看什么,甚至都不知道去哪儿,只是完全凭借一种至高无上而必然的直觉朝目标奔去。
  “我们在傍晚的城市里匆匆穿行,头顶上的天空这时没有一丝云彩,一片淡淡的紫色天幕上,隐约可见小小的星星。我们离开宽大的花园,来到狭窄破旧的街道。街道上空气闷热,飘散着阵阵花香,石缝里冒出许多花木。巨大的夹竹桃,枝干圆润、粗壮,上面开满粉色、白色的花,就像空地上丛生的灌木。克劳迪娅在我身旁一道匆匆而行,脚步声踢踏作响,自始至终没有叫我放慢脚步。最后,她站住了,抬头看着我,脸上显得无比耐心。这里的街道昏暗、狭窄,几间破旧的法式斜顶房屋夹杂在西班牙式的房屋中,还有几间古老的小屋,墙上的砖块已经碎裂,上面的石灰鼓起一个个泡泡。我毫不费力地就认出了那间屋子,心里清楚,自己一直就知道它在什么位置,只是总避开它,绕开这暗无灯光的街角,不愿从那个传出克劳迪娅哭声的低矮窗前经过。屋子依然伫立着,只是比那个时候下陷了一些。巷道里,晾衣服的绳子纵横交错,低矮的水池边杂草丛生;有两个屋顶窗玻璃破了,用布遮着。我摸着窗框对她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我在想怎么说才能使她理解,然而我感到了她那冰凉的视线和目光中的那份疏远。‘我听到你在哭,你就在这个房间里,和母亲在一起。你的母亲已经死了,死了好几天了,而你不知道。你抓着她,呜呜地哭着……哭得很可怜。你那时很苍白,还发着烧,已经饥饿难当了。你试图把她摇醒,又冷又怕,紧紧抱着她。那时天快亮了,于是……’
  “我用手压住太阳穴。‘我打开窗户……进了房问。我心疼你。心疼。然而……还有别的。’
  “她张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吸我的血?’她轻声说道,‘我成了你的受害者!’
  “‘是的!’我说,‘我是那么干的。’
  “接下来是令人痛苦难耐的一刻,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她直挺挺地站在黑影里,大眼睛直愣愣的。这时,突然轻轻吹来一阵热风。她转过身跑了开去,鞋子哒哒作响。她一个劲地跑呀,跑呀。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小,然后转过身跑着去追她。我心中的恐惧在扩散,在膨胀,难以抑制。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没追上她,竟然没有马上追上她,对她说我爱她,我要她,要她留在身边。我一个劲在黑暗的街道上跑着追她,每一秒钟的流逝都像是她在一点一滴地从我身旁溜走。我的心咚咚直跳,努力与饥饿作着抗争。突然,我猛地停了下来。她站在一根灯柱下,默默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双手抱起她的细腰,把她举到灯下。她满脸痛苦的样子,仔细看了看我,然后把头扭向一边,不愿正视我似的,像要躲开这巨大的感情变化。‘你杀了我,’她小声说道,‘你要了我的命!’
  “‘是的,’我说。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紧得都能感觉到她的心跳。‘我本来倒是想要你的命,一直要把你的血吸干的。可是你的心脏和别人的不一样,一直跳呀跳。我不得不松开你,把你甩开,免得我脉搏跳得太快,死掉。是莱斯特发现了我做的事:路易这个多愁善感的家伙,这个傻瓜,在享用一个金发的孩子,一个天真无邪的圣童,一个小女孩。别人把你送进了医院,而他把你从医院带了回来。我从不知道他除了想让我懂得我的本性外,还想要干什么。“要她的命,干掉她,”他对我说。于是我又对你产生了那种欲望。噢,我知道我要永远失去你了,我从你的目光中看出来了!你现在看我的样子和你看人时的一样:从高处,带着一种我不懂的冷傲,俯视着。可我确实干了,我又对你产生了欲望,对你那小锤般的心、你的小脸、你那样的皮肤,产生了一种无法遏制的邪恶欲望。你那时因食人间烟火而和其他孩子一样,粉粉的,甜甜的,散发着乳香味。我再次抱过你,要你的命。我想到你的心跳可能会置我于死地,但是我不在乎。是他把我们分开了,然后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道口于,让你喝血。你喝了,喝呀,喝呀,一直几乎把他喝干,以致他感到了眩晕。但你变成了吸血鬼。当天晚上你就喝了一个人的血,并且从那以后天天晚上如此。’
  “她的脸色没有变,她的肌肤就像乳白色的蜡一样,只有眼睛闪耀着一丝活力。再没什么要对她说的了,我把她放了下来。‘我要了你的命,’我说,‘而他把命还给了你。’
  “‘就是现在这条命!’她低声说道。‘我恨你们俩!’”
  吸血鬼不说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呢?”男孩很有礼貌地停了一会儿才问道。
  “我怎么能不说呢?”他略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眼皮。“她应该了解。她会权衡一件事情与另一件事情的优劣。莱斯特剥夺了我的生命,但好像没有完全剥夺了她的生命。我已经咬伤了她,她本该死的。她不会再有什么人性的。可那又怎么样?对于我们每一个来说,死只是个时间问题。她会目睹所有人都熟知的事实:死亡将无可避免地降临。除非有人选择……这个!”他说完看着自己洁白的手掌。
  “你失去她了吗?她离开了吗?”
  “离开!她能去哪儿?她只是个孩子,谁会收留她?难道她会像神话里的吸血鬼一样找个墓穴,白天与爬虫、蚂蚁为伴,晚上去某个小墓地及其周围的地方作祟?不过这还不是她没有离开的原因。她有某种和我最为接近的东西,这一点莱斯特也一样,那就是我们都无法独自生存!我们需要同伴!有这么一大群人类包围着我们,我们只有在黑暗中忙乱地摸索,与死神相依相伴。
  “‘仇恨把我们拴在了一起,’她后来平静地对我说。我是在空空的壁炉边找到她的,她正从长长的薰衣草花枝上摘小花。看到她这样,我一下子放心了,心里很轻松,觉得这会儿让我干啥、说啥都行。因此,当我听她小声问我肯不肯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时,我欣然答应了。因为与这个古老的秘密——我夺取了她的生命相比,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了。我就把我自己的一切,就像对你讲的一样,统统告诉了她,讲了莱斯特是怎么出现在我的身旁,还有那晚把她从那家医院里带回来的情形。她什么也没问,只是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抬头看看我。一切都讲完了之后,我就又坐在那儿,凝视着那个讨厌的骷髅,耳听着花瓣轻轻滑落在她裙子上的声音,身心都感到隐隐作痛。这时她对我说:‘我不会看不起你!’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她从那很高的大马士革圆垫上蹭下来,走到我的面前,手里拿着花瓣,满身散发着花香。‘这是不是凡人孩子的芳香气味?’她轻声问道,又喊了一句,‘路易,亲爱的。’我记得我把她抱了起来,双手抓住她小巧的肩膀,头埋入那小小的胸脯里。她用小手捋着我的头发,抚慰着我,然后捧着我的脸,对我说:‘我过去是人的时候,’我抬起头来,看到她微笑的面容,然而唇边的那丝温情一下子不见了。她这时就像人们在倾听隐隐约约、又异常珍贵的乐音时那样,眼睛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你给了我吸血鬼的吻,’她继续说道,但并没对着我,而是在自言自语,‘你以你吸血鬼的本性爱着我。’
  “‘我现在以我的人性爱你,如果我还有一点人性的话,’我对她说。
  “‘唉,对……’她应了一声,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对,这就是你的缺点。当我和人一样对你说“我恨你”时,你的神情会是那样痛苦;还有你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看着我,那是人性。我没有人性。一具母亲的尸体,只能让孩子了解残酷的旅馆房问。这些片段无法赋予我人性。我没有。听我这么说你的眼里充满了恐惧的寒光。然而你说出了心里话,使我了解了你探索真源的强烈欲望。你需要把心思完全投入其中,就像蜂鸟一样,一直不停地动,让人以为它没有小脚,永不会停歇,不断地追求。你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探索着。而我更能体现你的吸血鬼本性。现在,65年的沉睡结束了。’
  “65年的沉睡结束了!听她这么说,我简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她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正好就是当时距那个晚上的时间。那个晚上,我本想离开莱斯特,但没成功,反而爱上了她,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塞得满满的脑子,忘记了自己那些讨厌的问题。现在,她提到了这些讨厌的问题,还一定要知道答案。她慢慢走到房子中间,把揉碎的薰衣草洒了一地,还把花枝折断放在嘴上。在听完了整个故事之后,她说:‘他那时就是想让我……和你做伴。没有锁链能拴住孤独中的你。他什么都给不了你,他现在也不能给我什么……我一度还觉得他挺迷人的,喜欢他走路的姿势,喜欢他把我抱在怀里,用手杖敲打着石板的样子,还有他杀人时的那种潇洒。可现在我不觉得他迷人了。你呢,从来就没有过此种感觉。我们一直是他的玩偶,你是留下来照顾他的,而我是给你做伴的。现在该结束了,路易,现在该离开他了。’
  “该离开他了。
  “很久以来我再没这么想过,做梦都没想过。我就像适应生活条件一样,适应了他。这时我听到一串模模糊糊交织在一起的声音,表明他的马车进了门,他很快就会从后面上楼来。这时我想起,每次听到他回来的声音,我总有一种隐约的不安,一种模糊的需要,于是要永远脱离他的想法就像久已遗忘了的潮水涌了上来,掀起一阵一阵清凉的水浪。我站起来,悄悄对她说他回来了。
  “‘我知道,’她笑了笑,‘他从远处拐过来时我就听到了。’
  “‘可他决不会让咱们走的,’我小声说道,不过已领会了她话中的含义。她吸血鬼的感觉非常灵敏,一向保持着警惕。‘如果你认为他会放咱们走,那你就太不了解他了,’我又说道,惊异于她的自信。‘他不会放我们走的。’
  “她呢,还是微笑着说:‘噢……真的吗?’”
  “于是我们商量好要制定计划,马上就办。第二天晚上,我的代理人来了,像通常一样,抱怨说点一支可怜的蜡烛做事是多么多么不方便。等他说完我就明确吩咐他给我们打点,准备漂洋过海。我和克劳迪娅要去欧洲,要赶最早的轮船,无所谓去哪个港口。至关重要的是,我们要随身携带一个重要的大箱子,走的那一天,要小心翼翼地把箱子从家里送上船,不能装在货舱,要放在我们的客舱里。然后我又为莱斯特做了些安排,给他留了几家可出租的店铺、城里的房子,以及一家在法伯·马里哥尼作业的建筑公司。我很利索地签了字。我要用钱买一个自由:要让莱斯特以为我们只是一起去旅行,而他可以按照他所习惯的方式生活下去。他以后可以自己挣钱,再也不用找我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让他依赖我,从我这儿不断索取资金,就好像我是专门给他开银行的,而他动不动就用最刻薄的话答谢我。不过他也已经腻烦了这样依赖我。我现在就希望通过迎合他的贪婪来打消他的疑虑,可是想到他能从我的脸上读出所有的情感变化,我就惶恐不已。我不相信我们能够逃脱他,你明白这个意思吗?我像是相信能逃脱似的,做着各种安排,而实际上我不相信。
  “克劳迪娅却一点没有大祸要临头的忧虑,在我看来她是那样的镇定自若。她依旧看吸血鬼的书,问莱斯特问题。她对于他的恼怒总是无动于衷,有时还用不同的方式一遍一遍问同一个问题,对他不小心透露的消息,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要仔细揣摩。‘是什么吸血鬼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她头也不抬地问,眼睛看著书本,任凭他发怒,眼皮都不抬一下。‘你怎么从不谈起他?’她继续问道,把他粗暴的不满当成一阵清风,毫不理会他的恼怒。
  “‘你们贪心不足,你们俩都是!’第二天晚上,他在黑乎乎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时这么说,仇恨地看着克劳迪娅。克劳迪娅待在她的小角落里,蜡烛的光环笼罩着她,身旁是成堆的书。‘永生都不能使你们满足!你们没有满足,你们还在吹毛求疵!我随便让街上的任何一个人永生,他都会欢呼雀跃的……’
  “‘你就曾经为此雀跃过?’她轻声问道,嘴唇几乎都没动。
  “‘可你们,你们还要知道原因。难道你们想把它结束掉吗?我要让你们死的话,比让你们生容易得多!’他转向我。她的烛光把他的影子射了过来,映出一圈金黄色的头发。他的脸颊闪闪发光,其他部位都笼罩在阴影里。‘你们想死吗?’
  “‘意识不等于死亡,’她小声说。
  “‘回答我!你们想死吗?’
  “‘你有这个本事。你给予了一切,生命与死亡,’她小声地讥讽他。
  “‘我有这个本事,’他说,‘我就这么去做。’
  “‘你一无所知,’她严肃地对他说。她的声音很低,街上的一点点响声都能淹没她的话,把她的话卷走,所以我头靠着椅子躺在那儿,不由得竭力想听清她说的话。‘假如造就你的吸血鬼一无所知,而造就了这个吸血鬼的另一个吸血鬼也一无所知,他的前一个吸血鬼同洋一无所知,就这样一直追根溯源,无知造成无知,最终还是一无所知!那么我们活着就应该知道,原本没什么可知道的。’
  “‘对!’他突然大喊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点不像是生气的味道。
  “他不吭声了,她也不再说话了。他慢慢转过身来,那样子好像我的什么响动惊动了他,好像我在他身后站了起来。这使我想起了人在听到我的呼呼喘气声,突然感到孤立无援时的转身……还没来得及看清我的脸,听清我的喘息,流露出重重疑虑的时刻。他现在看着我,而我几乎看不清他嘴唇的翕动。但是我感觉到了,他害怕了。莱斯特害怕了。
  “她依旧用平静的目光凝视着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思想。
  “‘是你影响了她,她才会……’他小声说道。
  “他嚓的一声划了根火柴,点燃了壁炉上的蜡烛,在房里转了一圈,取掉一盏盏灯上熏黑了的灯罩,使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他背靠着大理石壁炉台站着,看到克劳迪娅那小小的烛光熠熠生辉,便又看看这盏灯,看看那束光,似乎灯光恢复了一些平和。‘我要出去了,’他说。
  “他刚刚上了街,她就马上站起来,然后突然在房子中间站住不动,小身子向后伸直,小手捏着拳头举起来,眼睛紧紧闭了一下,然后猛地睁大,好像刚从梦中醒来。她的举动有点令人讨厌;房间里似乎还闪烁着莱斯特的恐惧,回荡着他的最后一句回答,要求她注意。我一定是无意做出了某种背转过身的举动,因为我发现她这时站在我椅子的扶手边,手压在我的书上。这本书我几个小时都没看了。‘跟我出去。’
  “‘你说得对,他一无所知,没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我对她说道。
  “‘那你原来还真以为他有所知啊?’她问了一句,声音还是那么小。‘我们会找到其他同类的,’她又说道。‘我们可以在欧洲中部找到他们,很多书里都有关于他们的故事,不论真的还是假的,都这么说。我相信所有的吸血鬼,如果有根可寻的话,他们的根都在那里。我们已经被他耽搁得太久了,出去吧,让肉体来指挥灵魂。’
  “听到她说这句话,我感觉一阵喜悦,让肉体来指挥灵魂。‘把书放在一边,杀人去,’她轻轻对我说。我跟着她下了楼,穿过院子,经过一个狭窄的巷子,来到另一条街道。然后,她转过身,伸出手要我把她抱起来。她并不累,要我抱着她,只是想搂着我的脖子,靠着我的耳朵。‘我还没把咱们的计划告诉他,没跟他谈咱们的旅行,还有钱的事。’我这么对她说道,心里觉得她身上有某种无法理解的东西。她很轻,我抱着她稳稳地走着。
  “‘他把那另一个吸血鬼杀了,’她说。
  “‘不,你怎么这么说?’我问她。不过,并不是她的话使我不安,搅乱了我那颗如一池渴望宁静的水一般的心。我觉得她好像在引我走向某个目标,像引航员那样,指引着我们慢慢穿行于黑暗的街道。‘因为我现在明白了。’她说这话的口气很肯定。‘那个吸血鬼把他当做奴隶,而他就像我一样不愿做奴隶,于是就杀了他。他还没来得及了解他该了解的事情,就把那吸血鬼杀了,于是就在惊恐之中把你变成他的奴隶,而你就这么一直当他的奴隶。’
  “‘从不真是……’我轻声说道。我能感到她的脸颊靠着我的太阳穴。她身上冷冰冰的,急需要杀人。‘我不是奴隶,只是某种没头脑的帮凶。’我这么向她坦白着,同时也在向自己坦白。我感到自己体内杀人的欲望在增加,五脏六腑都交织着饥渴,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像血管在收缩,肉体内会变成一张地图,上面满是扭曲的脉络。
  “‘不,是奴隶,’她用低沉的语调固执地说,好像在大声地思考,而这语言的揭示,组成了一个谜。‘我将使你我获得自由。’
  “我站住了。她用手压了压我,让我继续往前走。我们这时走在教堂旁边那又长又宽的胡同里,前面就是杰克逊广场的灯光。胡同中间的水沟里流水潺潺,在月光下发着银光。她说道:‘我要杀了他。’
  “我静静地站在胡同的尽头。我感到她在我怀里蹭着要下地,好像无需我笨拙的双手,她就能够挣脱我而自由。我把她放在石砌的人行道上,对她说不要,并且摇了摇头。这时我又有了以前说过的那种感觉,我周围的建筑——市政厅、大教堂、广场边的公寓——所有这一切都像丝一样,成了一种幻影,会突然被一阵可怕的风吹得飘起来,而地上会裂开一道口子,那是可感知的现实。‘克劳迪娅。’我气呼呼地喊了一句,便转过身去。
  “‘那么为什么不杀他!’她开口说道,声音很清脆,而且越来越高,最后像是在尖叫,‘他对我毫无用处,我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他给我带来痛苦,那是我无法容忍的。’
  “‘要是他真的对我们没什么用!’我热切地对她说。但我的热切是假的,因为没有希望。她现在远远走在我前面,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副决心已定的样子,步子迈得很快,就像一个小女孩星期天和父母出门,想走在前面,假装是一个人那样。‘克劳迪娅。’我在她后面喊着大步赶上去,伸手去抱她的细腰,只觉得她硬硬的好像变成了铁。‘克劳迪娅,你不能杀他!’我低声说道。她跳着向后退了退,步子踏得很响,然后走向车道。一辆带篷马车从我们身边经过,猛地传过一阵笑声和马蹄的嘚嘚声、木轮的吱嘎声,街上便突然又是一片寂静。我又想去抱她,走过一块很大的空地,看到她站在杰克逊广场的门口,手抓着铁栅栏。我靠近她。‘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怎么说,你不可能真的杀他,’我对她说道。
  “‘为什么不行?你认为他太厉害!’她说道,眼睛看着广场上的雕像,两个巨大的发光体。
  “‘他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厉害。你想怎么杀他?你不了解,也无法衡量他的本事。’我一个劲地恳求她,可看得出来她根本就无动于衷,像孩子在着玩具店玻璃窗里的玩具一样。她的舌头突然在上下牙之间一动,又伸到嘴边那么奇特地一晃。我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尝到了血的味道,感到双手发痒。我要杀人。我能嗅到人的味道,听到人的声音。他们在广场上、市场上、大堤上。我正准备拉她,让她看着我,不行的话就摇摇她,让她听我说,这时她转过身来了,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我爱你,路易,’她说道。
  “‘那就听我的,克劳迪娅,求你了。’我轻声对她说着,把她抱了起来。我心里突然一震,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串细语声,人的语言,一字一句,越来越高,打破了夜晚各种交织的声音。‘如果你要杀他,他会毁掉你的。你没有办法保证万无一失。你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和他作对,你会失去一切的。克劳迪娅,这会让我受不了的。’
  “她淡淡一笑。‘不会的,路易,’她轻声说道。‘我能杀了他,而且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别的事,一个我和你之间的秘密。’
  “我摇了摇头,可她向我又靠了靠。她垂下眼睑,绒绒的睫毛触着圆圆的小脸颊。‘路易,这个秘密就是,我想杀他,杀他我会很开心的。’
  “我一言不发地跪在她身旁,她的目光就像以前那样审视着我;她又说道:‘我每晚杀人,引诱人们靠近我。我的欲望无法满足,永远无止境地搜寻着……我也不知道搜寻什么……’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使劲压着。她的嘴微微张开,露出了闪光的牙齿。‘我并不关心那些人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只要我不在路上碰上他们。可我讨厌他!我想让他死,要他死,我会很高兴的。’
  “‘可是,克劳迪娅,他不是凡人,是永生的。没有什么病能影响他,岁月也对他不起作用。你在向一个与世界共存的生命挑战!’
  “‘啊,是的,是这样,绝对没错!’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敬畏的神情。‘那将是持续几百年的一生,如此的生命,如此的活力。你认为我到时候能够既拥有自己的力量,又拥有他的力量吗?’
  “这时我被惹怒了,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去。我听到人的细语声,那是在谈论父亲和女儿的声音,说经常能看到父女情结什么的。我意识到他们是在说我们呢。
  “‘那没必要,’我对她说。‘那超出一切需要,一切常理,一切……’
  “‘什么!人道吗?他是杀人犯!’她不屑地说。‘孤独的食肉兽。’她带着讥讽的口气重复着莱斯特用过的词。‘不要干涉我,也别想知道我行动的时间,不要介入……’她举起手来堵着我的嘴,不让我再说什么,然后又紧紧一把抓住我的手,小小的手指像是要戳进我的皮肉。‘如果你干涉,那只会毁了我。别想说服我,我不会放弃的。’
  “她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走了,只看见她小帽上的带子一晃而过,哒哒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渐渐消失了。我挪了挪步子,茫然不知所往,只希望这个城市能够把我吞没。这时,那种饥渴感越来越强,要压倒理智。我不太想满足这种欲望,我需要让这种欲望、这种冲动模糊所有的意识,让脑子里反复回旋着‘杀人’二字。我慢吞吞地走完这条街,又来到另一条街,一直被这种欲望牵引着。我心里在说,那是一根线,带我在迷宫里穿行,不是我扯着线,而是线扯着我……然后我站在康帝街,听到一种沉闷的响声,一种熟悉的响声;那是上面大厅里击剑手发出的响声,在木地板上来回动作的响声,向前,退后,过来,过去,踩得地板咚咚直响,还伴着银剑挥舞的啸声。我靠墙站在那儿,从高大没有遮掩的窗户里能看到他们,两个年轻人你来我往地一直舞到深夜,左臂始终像舞蹈演员一样摆着优雅的姿势,优雅地冲向死亡,优雅地刺向心窝。我眼前的情景幻化作小弗雷尼尔,挥舞着银剑刺向对方,又跟着银剑走向地狱。这时,有人下了狭窄的木制楼梯。他出来了,是一个小伙子,年纪还小,圆鼓鼓的脸蛋像个孩子,粉白光滑。因为刚刚击完剑,他的两颊泛着红晕,一件漂亮的灰色外套和皱巴巴的衬衣下面,散发出科隆香水和汗水的芳香。当他从昏暗的楼梯井刚一出现,我就感到了他的体温。他脸上露着笑容,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走路时棕色的头发飘在前额,遮住了眼睛;他甩了甩头,说话的声音忽高忽低。突然,他站住不动了。他看见了我,盯着我看了一下,然后眼皮动了动,有些不安地笑着说:‘对不起。’他讲的是法语。‘你吓了我一跳!’他说完正要礼貌地点点头,走过去,却又定定地站住了,红扑扑的脸上露出很震惊的表情。我从他脸上就能看到他的心跳,闻到他年轻、结实的身体上的汗味。
  “‘你在灯光里看清了我,’我对他说道,‘我的脸像戴着一个死神的面具。’
  “他咧着嘴,两眼很迷茫,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走吧!’我对他说,‘快!’”
  吸血鬼停下了,挪了挪身子,好像要继续往下说的样子。可是他在桌子底下伸展开长长的腿,身体向后一靠,把双手按在了额上,像是在给太阳穴施加巨大的压力。
  早先缩作一团,两手紧抱着双臂的男孩将身体慢慢舒展了开来。他瞥了一眼磁带,旋即又把目光转回到吸血鬼身上。“但是你那晚还是杀了人,”他说道。
  “每天晚上都杀,”吸血鬼说。
  “那你又为什么让他走了呢?”男孩问道。
  “我不知道。”吸血鬼说,语调中却不是真的不知道,倒是一种随它去的态度。“你看起来似乎挺累的,”吸血鬼说,“好像觉得冷。”
  “没事,”男孩急忙说。“这房间是有点冷,但我无所谓。你不冷吧?”
  “不冷。”吸血鬼笑了,他的肩膀也随着那无声的笑而轻微晃动。
  有一阵子,吸血鬼似乎在出神思索,而男孩在端详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吸血鬼把目光移到了男孩的手表上。
  “她没有成功,对吗?”男孩细声问道。
  “说实话,你是怎么想的?”吸血鬼问,而后靠在椅子里,凝视着男孩。
  “她……就像你说的,被毁灭了?”男孩说道。他好像感觉到自己话里的寒意,于是说完“毁灭”这两个字后不由得吸了一口气。“是不是?”他又问。
  “你不认为她能成功吗?”吸血鬼反问道。
  “但他是那么强大。你自己说过你从不知道他究竟拥有怎样的力量,知道怎样的秘密。她又怎么能够确定该如何干掉他呢?她试了什么法子?”
  吸血鬼盯了男孩很久。男孩子弄不懂他的表情,最后只好把自己的目光从吸血鬼那如炬的眼神中撤开。“你为什么不把口袋里的酒拿出来喝一口?”吸血鬼问道,“那样你会暖和起来的。”
  “噢,酒……”男孩说道,“我正要喝,只是……”
  吸血鬼大笑起来。“你觉得这样不礼貌!”他说道,猛拍了一下大腿。
  “的确。”男孩耸耸肩,微笑起来。然后,他从夹克的口袋里掏出小酒瓶,打开金色的瓶盖,抿了一口。他拿着瓶子,看了看吸血鬼。
  “不。”吸血鬼笑了一下,摆摆手拒绝了男孩的好意。
  随后他的面色又严峻起来,靠在椅子里,继续他的叙述。
  “莱斯特在迪梅恩街有个音乐家朋友,我们曾在一位勒克莱尔夫人家的演奏会上见过他。这位夫人也住在那条街上,当时那是在社交界颇出风头的一条街。这位莱斯特偶尔也拿来逗乐的女士,替音乐家在附近的一幢大楼里找了一间房,莱斯特时常去那儿拜访。我告诉过你他在杀人前常拿他的猎物开心,和那些人交朋友,诱使他们喜欢他,甚至爱上他。显然他只是和这个年轻人闹着玩,尽管他们这次的友谊比我曾经观察到的任何类似关系持续得都要长。那个年轻人写的曲子很不错。莱斯特常常会带回一些新谱的乐稿,在客厅的方钢琴上弹那些歌曲。那年轻人极有才华,但你也知道这样的作品是不会有市场的,因为那音乐太令人不安了。莱斯特给他钱,一晚又一晚地和他待在一起,常常带他去他从不可能消费得起的餐馆,给他买音乐创作要用的纸和笔。
  “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们之间的友谊远远长过莱斯特以前有过的任何类似关系。我也搞不清他究竟是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一个活人,还是仅仅在走向某种特别骇人的背叛和残忍。他曾屡次向我和克劳迪娅表示他准备去干脆利落地杀掉那男孩,但是每次都没有动手。当然,我从没有问起过他的感受,因为还不值得为这个问题引起巨大的混乱。莱斯特被一个活人弄得神痴意迷?!他听见这话肯定会勃然大怒,把屋里的家具砸得稀巴烂。
  “第二天晚上,就在我刚才向你描述过的那一天之后,他非要我陪他一起去那男孩的公寓不可,这让我感到十分不快。他表现得相当友好,每当他需要我陪伴他时他就会有这样的好心绪,种种乐事也能使他表现出平易近人。当他想看一出好戏,一部定期上演的歌剧或是芭蕾舞的时候,他总是想让我随同他一起去。我想我起码和他看过15次《麦克白》。我们看过这个剧的每一场演出,甚至连业余演员演的也看。散场后,莱斯特会昂首阔步地走回家,大声给我背诵台词,甚至伸着一个手指头向路人大喊:‘明天,明天,仍是明天!’直至人们都绕开他走,以为他是个醉鬼。但是他这种澎湃激情是疯狂的,而且转瞬即逝。只消我一两句友好的话或是流露出一丁点喜欢与他为伴的意思,就会把这一切统统勾销,几个月甚至是几年不复存在。而现在,他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好心情到我面前来,要我走男孩那儿。他缠着我,拽着我的胳膊使劲儿劝我。而我呢,感到厌烦、紧张,找了一些糟糕的理由搪塞他——因为当时我只想着克劳迪娅,那个复仇者,还有那场乌云迫顶的灾难。我能感觉到它在逼近,我怀疑莱斯特竞会没有感觉到。最后,他从地上捡起一本书朝我砸来,狂叫着,‘那么读你那该死的破诗去吧!混蛋!’然后狂奔而去。
  “这让我忐忑不安。我没法告诉你它是怎么弄得我心神不宁的。我倒宁愿他冷若冰霜、无动于衷,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决定劝说克劳迪娅放弃她的计划。我感到虚弱无力、疲惫不堪。但她的房门一直锁着,直到她离开。我也只是在莱斯特喋喋不休的时候匆匆看到她一眼。当时她正穿上外衣,我瞥见了她的一绺花边,那么可爱;还是那种宽袖长裙,胸前飘着一条紫罗兰色的丝带,裙摆下露出白花边短袜,一双小白鞋纤尘不染。她走出去的时候向我投来了冷漠的一眼。
  “后来当我吃饱喝足地回来,懒洋洋了一阵,甚至不愿意让自己的思想来打扰时,我渐渐感觉到,就是在今晚,今晚她要下手了。
  “我说不清我是怎样知道的。这幢房子的某些东西一直让我惴惴不安、时刻警觉。克劳迪娅在紧闭着门的后客厅里走动着,我想我还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一声低语。克劳迪娅从不把任何人带到我们这儿来;我们谁都不会这么做,除了莱斯特,他会把街上的女人带到这儿。但我知道那儿一定有什么人,尽管我没有闻见强烈的味道,也没有听到很清晰的声响。后来,空气中飘来酒菜的香味。方钢琴上的银花瓶里插着菊花——这种花,对克劳迪娅来说,象征着死亡。
  “后来莱斯特回家了,轻声哼唱着些什么,手杖在螺旋状楼梯的栏杆上弄出‘嗒—嗒—嗒’的响声。他走过长长的楼道,脸上透着刚杀过人后的红润,嘴唇是粉色的;他将曲谱放在钢琴上。‘我杀了他还是没杀他?’这时他伸出一个手指头甩给我这个问题,‘你猜猜看。’
  “‘你没有,’我木然说道,‘因为你邀请我和你一起去,而你是从不会邀我和你分享这种杀戮的。’
  “‘啊!但是!也许我就是因为你不肯跟我去而在盛怒之下把他杀了呢?’他边说着,边把琴盖打开。我可以想象他会这样持续下去,一直到黎明。他太兴奋了。我瞧着他快速翻动着曲谱,想道,他会死吗?他真的会死吗?她真的会干掉他吗?一时之间,我想去告诉她我们必须放弃所有的打算,甚至包括预定的旅行,而像以前那样生活下去。但是我现在感到我们已毫无退路了。自从她向他提出问题的那天起,这——不管它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就是无法避免的。我觉得好像有一种重压,将我固定在椅子里面。
  “他用手指弹出两个和音。莱斯特有无限的潜力。如果是活人,他甚至完全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钢琴家。只是他弹琴时不带任何感情;他总是置身于音乐之外,琴上奏出的旋律也好像是由魔法,或是他那种吸血鬼的灵感和控制的娴熟技巧制造出来的。音乐本身并不能进入他的身心,而他自身也没有真的参与演奏。‘喂,我有没有杀掉他?’他又问我道。
  “‘没有,你没杀。’我重复了一遍我的回答,尽管我说出相反的话也并不费劲。我正在尽力专注于使我的面孔看起来像一张面具。
  “‘你说对了,我没有,’他说道,‘这让我觉得很刺激。我可以靠近他,一遍一遍地想,我可以杀了他,我也准备杀了他,但不是现在。然后我就会离开他,去杀掉一个尽可能像他的人。如果他有兄弟的话……好哇,我就会一个一个地杀了他们。于是这个家族就会死于这样一种神秘的热症,耗干他们躯体中的所有血液!’他模仿着一种咆哮的声音说道。‘克劳迪娅对家族有种特别的偏好。说到家族,我想你一定有所耳闻,据说弗雷尼尔闹鬼;一个监工都留不住,奴隶也都跑掉了。’
  “这是我特别不愿听到的一件事。巴贝特年纪轻轻就死了,她精神失常,最终被关了起来,防止她再到普都拉的废墟上游荡,坚持说她在那里看到过魔鬼而且要找到他;我零零碎碎地从人们的闲言阐语里听到了这些。后来就有了葬礼的通告。我也曾偶尔想到要去看看她,试着补偿我所做过的事情;在另一些时候我又想,伤痕会自然而然地弥合的;在我新的夜间杀戮生涯开始之后,我早已疏远了那种我曾经对她、对我妹妹,或是对任何活人产生过的依恋之情。我最终目睹了这场悲剧,就像一个观众从剧院的看台上观看着,时不时会移动一下身子,但是终究没有能够从栏杆上跳下去参加舞台上的演出。
  “‘别提她,’我说。
  “‘那好吧。我在说种植园,不是她。她!你的爱,你的梦。’他对我笑着。‘你知道,我最终还是让一切都顺从了我的方式,不是吗?不过我刚刚正在告诉你,关于我的小朋友,还有怎么……’
  “‘我希望你能弹些曲子,’我轻轻地说道,尽量不让他觉察出话中的冒昧,但是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有说服力。有时候,对付莱斯特这办法能行。如果我恰巧说着了,他就会发现自己正在做我说的事,而他现在正是这样:他冲我龇着牙轻吼一声,像是在说,‘你这个笨蛋。’然后开始弹琴了。我听见后客厅的门开了,克劳迪娅的脚步声在大厅里回响起来。别过来,克劳迪娅,我这样想着,感觉着;在我们全被毁灭之前,放弃吧,离开吧。但是她坚定地走了过来,走到大厅的穿衣镜前。我可以听见她打开了小桌子的抽屉,然后用发刷梳着头。她用了一种花香型香水。我慢慢转过脸去对着她,她出现在门口,一袭白衣,无声地踏过地毯走向钢琴。她立定在琴键的一端,双手交叠搁在琴板上,下颌枕在手上,眼睛盯着莱斯特。
  “我能看见他的侧影和边上她的小脸。她正仰望着他。‘现在你又要干吗?’他说道,翻过一页曲谱,把手放在腿上。‘你让我很不舒服,你一出现在我面前就让我难受。’他的视线扫过曲谱。
  “‘是这样吗?’她用一种最甜美的声音说道。
  “‘是。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碰到了一个人,他会成为一个比你更好的吸血鬼。’
  “这话让我很吃惊。但是我没必要催促他说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对她说道。
  “‘你是要吓唬我吗?’她问。
  “‘你给宠坏了,因为你是独宝宝,’他说。‘你需要一个哥哥,或者说,我需要一个弟弟。我对你们两个都感到厌倦了。你们这两个永不满足、胡思乱想的吸血鬼,把我们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讨厌这一点。’
  “‘我想我们可以让这个世界布满吸血鬼,靠我们三个,’她说道。
  “‘你这样想?’他笑道,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得意。‘你认为你能做到吗?我想路易已经告诉过你怎么做,或者他以为是怎样做的了。你没有这种力量,你们两个谁也没有,’他这样说着。
  “这话好像让她不安。这是她没有料到的。她仔细端详着他。我看得出她并不完全相信他说的话。
  “‘那么是什么给了你这种力量?’她轻柔地问道,略带着一丝讥讽。
  “‘我亲爱的,这是你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之一,因为即使是在我们居住的炼狱里,也得有它的贵族制度。’
  “‘你是个骗子。’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就在他的手指又放到琴键上去时,她说道:‘但是你打乱了我的计划。’
  “‘你的计划?’
  “‘我是来和你讲和的,尽管你是谎言之父。你是我的父亲,’她说道,‘我想和你讲和了,我想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现在轮到他不相信了。他朝我瞟了一眼,然后又去看她。‘那好办,只要别再问这问那,别再跟踪我,别再大街小巷地四处找别的吸血鬼。没有别的吸血鬼!而且这里才是你生活的地方,才是你待的地方。’这时他看起来有些懵懂,好像他提高了嗓门倒把自己给弄糊涂了。‘我来照顾你,你什么都不需要。’
  “‘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讨厌我提问题。既然一切都清楚了,那么就让我们和好吧,因为找们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拥有了。我还有个礼物给你。’
  “‘我希望那是个美丽的女人,拥有你永远不可能拥有的天资。’他说道,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她。他这样做时,她的脸色变了,好像差一点要失去那种我从未见她失掉过的自控。但她只是摇摇头,伸出一只小圆胳膊,用力拉了拉他的袖子。
  “‘我说话算数,不想再和你争执不休了。地狱是仇恨,人们在永恒的仇恨中生活在一起。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地狱里。你接不接受礼物,我都不在意。没有关系。只要能在路易厌恶地离开我们两个人之前把这一切都结束。’现在她催促着他丢开钢琴,盖上琴盖,并让他转过身来坐在琴凳上,目送她到门口。
  “‘你是当真的。礼物,你什么意思,礼物?’
  “‘你还没有吃饱,我从你的脸色上可以看得出来,还有你的眼睛。在这个时间你从没有吃饱过。这样说吧,我可以给你一个难得的时刻。让小孩子们到我这儿来吧。’她低语道,然后走开了。他看着我。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很可能也给蒙住了。我可以看见他脸上显出好奇和怀疑的神色。他跟着她穿过大厅。随后,我听到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故意的呻吟,一种饥饿和欲望完美混合的声音。
  “当我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时,他正俯身在小沙发上。两个小男孩躺在那里,被圈在柔软的天鹅绒枕头中间,完全放松在孩子们特有的沉睡中,粉红色的嘴张着,小圆脸非常光滑。他们的皮肤润湿,有光泽。两个孩子中肤色深一些的那一个,鬈曲的头发正湿漉漉地贴在前额上。一看他们那一模一样的褴褛衣衫,我就知道他们是孤儿。他们已经用我们最好的瓷器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桌布上沾着酒渍,油腻的杯盘碗叉中间还剩着小半瓶酒。但是屋里有一种我不喜欢的香味。我走近了一点,好更清楚地看见睡着的孩子,我能瞧见他们的颈子裸露着,但却还没被碰过。莱斯特在那个肤色较深的孩子旁边俯下身子。这孩子显然更漂亮一些,原本可能被画在天主教堂的彩绘圆顶之上。他不超过7岁,有着那种男性女性都不具备的、纯然天使般无与伦比的美丽。莱斯特将手温柔地放在他那苍白的喉颈上,然后触摸那丝质般的嘴唇。他发出一声叹息,又是那种糅合着渴望、甜蜜、及痛苦期待的声音。‘噢,克劳迪娅……’他叹息道。‘你真行。你从哪儿找到他们的?’
  “她什么也没说。此时她已退到一个深色的扶手椅那儿,靠在两个大靠垫上坐着,伸直两腿搁在圆垫子上。她的脚耷拉着,所以你看不见她白色拖鞋的鞋底,而只能看到弓起的足背和系紧的精致鞋带。她正盯着莱斯特。‘喝白兰地吧。一小口!’她用手示意着桌子。‘我看见他们时想到了你……我想如果我和你分享这个的话,就是你也会原谅我的。’
  “她的奉承打动了他。他看着她,伸出手,紧握了一下她裹着白花边的脚踝,‘小可人儿!’他耳语般地对她说,然后大笑起来。但是他又突然安静下来,好像他不希望惊醒那两个在劫难逃的孩子。他很亲热地、颇具诱惑力地用手招呼着她。‘来,坐在他边上。你享用他,而我享用这一个,来吧。’当她走过去倚到另外一个男孩身边时,他拥抱了她一下。他抚摸着男孩潮湿的头发,手指轻轻地拂过那圆润的眼皮,接着又滑过眼睫毛的侧缘,然后用整个柔软的手掌抚向男孩的脸,触摸他的额角、脸颊和下巴,摩挲着那毫无瑕疵的肌肤。他已经忘记了还有我和她在那儿。可是他又收回了手,静坐了一会儿,就像是他的欲望让他感到了眩晕一样。他看了看天花板,然后低下头,看着这一顿不折不扣的美餐。他把孩子的头慢慢地转过来靠在沙发上。男孩的眉毛皱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克劳迪娅的眼睛一直紧盯着莱斯特,同时伸出左手,缓缓地解开睡在她身边的男孩的扣子,把手伸进那破旧的衣衫里去,感受着那光洁的肉体。莱斯特做着同样的动作,但是突然之间,他的手好像自己有了生命,拖着他的手臂穿过男孩的衣服,绕着那小小的胸膛紧紧地搂住了男孩;莱斯特从沙发垫子上滑了下来,跪在地板上,双臂紧扣住男孩的身体,把它拉近,将脸埋在男孩的脖颈里,嘴唇擦过孩子的颈子、胸脯和小小的乳头。接着他把另一只手伸入敞开的衣衫中,使男孩在他的双臂中无助地蜷曲着。他把男孩紧紧地拉向自己,然后,牙齿深深地插入了男孩的喉咙。男孩的头向后耷拉下去,被拉起来时鬈发松散着。他再次发出一小声呻吟,眼皮颤动着——可是永远睁不开了。莱斯特屈膝跪着,紧紧贴着男孩的身体,用力吸着。他自己的背部拱起,肌肉收紧,身体拥着男孩前后摇晃着,长声的呻吟随着这种缓慢的摇晃高低起伏。突然他全身绷紧,双手摸索着好像要把那个男孩推开,仿佛这个男孩自己在那种无助的昏厥状态中附着在了莱斯特的身上;而最终他又搂抱了那个男孩一下,然后将身体缓缓地移向前去,让男孩滑回垫子里。现在的吮吸变得轻柔多了,几乎听不见。
  “他向后退开,双手把孩子放下,跪在那儿,头向后仰着,波浪型的鬈发蓬松凌乱地垂在那里。然后,他的身子缓缓地坐到地板上,转过来,背靠着沙发腿。‘啊……上帝……’他喃喃道,头后仰着,双唇半开半合。我看见血色涌上他的双颊,涌上他的双手。他一只手搁在弯曲的膝上,轻微颤动着,一会儿之后静止不动了。
  “克劳迪娅一直没有动,她就像波提切利画中的安琪儿,躺在那个还没被伤到的男孩身边。而另一个男孩的身体已经萎缩下去,颈子像一根折断的茎,沉重的头颅从一个奇怪的角度、死亡的角度垂下,陷在枕头里面。
  “然而,有些事情不对劲。莱斯特瞪着天花板,我能看见他的牙齿咬着舌头。他躺着,太安静了。他的舌头,像刚才那样,试图从嘴里伸出来,试图摆脱牙齿的阻碍去碰嘴唇。他开始颤抖,肩膀痉挛着……然后重重地松懈下来;但是他仍然没有移动,清澈的灰眼睛中仿佛蒙上了一层纱。他怔视着房顶,而后发出一声声响。我从过道的阴影里走上前,但是克劳迪娅尖声地叱斥道:‘回去!’
  “‘路易……’他说道。我现在能听见了。‘路易……路易……’
  “‘你不喜欢吗?莱斯特?’她问他。
  “‘这里面有鬼,’他喘息着说道。他的眼睛睁大了,好像说话也需要费很大的力气。他不能动了,我看得出来,他一点也动弹不得。‘克劳迪娅!’他又喘着气说,将目光转向她。
  “‘你难道不喜欢孩子血的味道吗?……’她轻柔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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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7-17 14:58:00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52 编辑 <br /><br /><P><b><FONT face=楷体_GB2312 size=5>                   七</FONT></b></P><P> “‘路易……’他声息微弱,终于抬起了一下头,随即又落回到沙发上。‘路易……是苦艾。苦艾太多了!’他喘着粗气说道,‘她用苦艾给他们下了毒。她给我下了毒。路易……’他试图举起他的手。我走近了些,中间隔着桌子。
  “‘回去!’她又说了一遍。这时她从沙发上滑了下来,向他靠拢过去,像他看那个孩子一样凝视着他的脸。‘苦艾,父亲,’她说,‘还有鸦片酊。’
  “‘魔鬼!’他对她说道。‘路易……把我放到我的棺材里去。’他挣扎着要起身。‘把我放到棺材里去!’他声音嘶哑,几乎听不到;双手颤抖着举了起来,然后又落回原位。
  “‘我会把你放到你的棺材里去的,父亲,’她说着,好像正在安慰他,‘我会把你永远地放在那儿的。’说完,她从沙发垫子下面抽出一把厨房里用的大餐刀。
  “‘克劳迪娅,别这么干!’我对她说道。但是她脸上闪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恶毒表情。我定定地站在那儿。她切开了他的喉咙。他发出了一声尖利、窒息的喊声。‘上帝!’他喊叫着,‘上帝!’
  “血从伤口喷涌而出,顺着衬衫前襟、外衣流下来。从人的身上血是根本不会像那样喷流出来的。所有的血,他从那个男孩身上吸来的,还有在那个男孩之前吸来的血,都喷射出来。他不停地晃动着脑袋,扭曲着,使得冒着血泡的伤口大张开来。她现在把刀子插入了他的胸口。他的身体向前倒下,嘴大张着,犬牙露了出来,两只手狂乱地伸向刀子,颤动着想握住把手,却又滑开了。他抬头看着我,头发垂落在眼睛里。‘路易,路易!’他又大声喘息着说,然后歪向一边,倒在地毯上。她站在一旁俯视着他。血像水一样,流淌得到处都是。他呻吟着,一只膀子按在胸口下面,另一只胳膊在地板上乱推,试图抬起自己的身子。而此刻,她突然扑到他的身上,两只胳膊紧紧钳住他的脖子。他挣扎着,而她死命地咬了进去。‘路易!路易!’他一遍一遍喘着粗气叫喊着,抗拒着,拼命地想把她甩掉。但是她骑在他身上,身体被他的肩膀抵得上下摇动,抛起来又掉下去,直到她撤开身子。她迅速站稳在地上,退离开他,双手放在嘴唇上,眼中似有云翳,但旋即散去。我转过身子不去看她。看到的这一切使我猛烈抽搐起来,不忍再看。‘路易!’她喊道,但是我只是摇摇头。一时之间,整个房子都好像在摇晃。但是她又说:‘看看他怎么了吧!’
  “他静止不动了。此刻他仰面躺着,整个身体开始缩拢、变干,皮肤粗厚、遍布皱纹,而且非常苍白,所有细微的血管都显露出来。我大口喘着气,但是无法把视线移开。他骨架的轮廓开始显现出来,嘴唇向后翻退过去,露出了牙齿,鼻子上的肉枯干了,只剩下两个深深的洞眼。但是他的眼睛依然保持原样,疯狂地盯着屋顶,眼珠上下翻动着,而其他部分的肉都塌陷了下去,成了包着骨头的一张皮。衣服空荡荡轻塌塌地贴在了骷髅上。最后,他那瞳孔翻向头顶,眼白变黯淡了。那堆东西躺在那儿,静止不动了。一大蓬波浪形的金发、一件大衣、一双闪亮的靴子;而这就是那曾经是莱斯特的一堆令人恐怖的东西。我无助地看着它。
  “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克劳迪娅只是站在那儿。血浸透了地毯,染黑了那上面的编织花环。血在地板上黏糊糊地发着幽光。她的裙子上、白鞋上、脸颊上都沾着血污。她用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在擦那些血迹,猛打着衣襟上那些不可能拭去的血斑。而后她说:‘路易,你必须帮我把他从这儿弄出去!’
  “我说:‘不!’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和她脚边的尸体。
  “‘你疯了吗,路易?不能把它留在这儿!’她冲着我说。‘还有那两个男孩。你必须帮助我!那另外一个是死于苦艾中毒的!路易!’
  “我知道她说得对,而且必须这样做;然而这看起来仍然不可能。
  “她不得不催促着我,几乎是指示着我去做每一步。我们发现厨房的炉子里还堆满了她杀死的母女俩的骨头——这是一个危险的失误,一种愚蠢的做法。于是她把它们慢慢地扒出来装在袋子里,沿着院子的碎石路,拖到马车那儿去。我亲自套上马,嘘声让那醉酒的马夫安静下来,然后把灵车驶出了城外,朝着圣让湖的方向,朝着那一直延展到庞查特雷恩湖那边的沼泽驶去。她坐在我的身旁,一路沉默着。我们赶着马一直向前走,经过零星散布的农舍前用汽灯照亮的大门。路越来越窄,遍布辙痕。沼泽在我们两边显现出来,其间矗立着一堵似乎不可穿越的柏藤墙。我可以闻见泥淖的恶臭,听见动物的瑟瑟响动。
  “克劳迪娅已经在我愿意去触碰莱斯特的尸体之前将它用床单包了起来。然而,让我恐惧的是,她在那上面洒满了长茎菊花。因此,当我最后把它从马车上抬下来时,就有了一种甜蜜的葬礼的味道。它几乎毫无重量,软塌塌的,就像用绳结和绳索结成的什么东西。我把它搭在肩上,走向那黑暗的水域。水升上来,灌满了我的靴子,我的脚在下面的软泥上试着找到一条路,远离搁两个小男孩的地方。我扛着莱斯特的残骸走向越来越深、越来越远的沼泽腹地,尽管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直到最后我几乎看不见小路苍白的轮廓,而天色又不祥地显示出黎明将至时,我才松开手,让他的尸体顺着我的胳膊滑入了水中。我站在那儿发抖,看着黏滑的泥淖表面下像寿衣一样、不成形的白色床单。自马车离开皇家大道以来一直保护着我的冷漠,此时险些就要被掀揭开来,使我突然像被剥了皮一样,怔视着,想道:这是莱斯特,这是所有的变幻和神秘,死了,淹没在永远的黑暗中了。我突然感觉被牵引着,好像有某种力量催迫着我走向他,和他一起下去,沉入黑暗的水沼而永不回来。这种力量是如此特别、如此强烈,相形之下,任何声音的发出都显得只是一种低语而已。这种力量不用借助于语言就这样说道:‘你知道你该怎样做。到黑暗中来。让所有的一切都离去吧。’
  “但是在那一刻我听到了克劳迪娅的声音,她在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透过那纠缠的藤蔓,看见她茕茕孑立,清晰而渺小,就像泛着微弱冷光的小路上一簇白色的火焰。
  “那一天早上,她用手臂环绕着我,躺在紧闭的棺材当中,把头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口,喁喁细语说她爱我,说我们现在已永远摆脱了莱斯特,自由了,等等。‘我爱你,路易。’她一遍一遍地说着,直到黑暗最终随着棺盖降临,仁慈地将所有的知觉隔离在外。
  “我醒来的时候,她正在翻检他的东西。那是一个十分冗长繁琐的过程,她一语不发地耐着性子,但却潜藏着一股可怕的怒火。她把壁橱里的东西拖出来,把抽屉里的东西倒在地毯上,从他的衣橱里拉出一件又一件夹克衫,把口袋翻个底朝天,把那些硬币、戏票和碎纸头扔到一边。我站在他房间的门里边,愕然地看着她。他的棺材放在那儿,堆满了领巾和花毯。我有一种想打开它的冲动,我希望在那里面能看到他。‘什么也没有!’她最终以厌恶的口吻说道。她把衣服揉成一团塞在壁炉里。‘没有一点他来历的线索!’她说道,‘连一张小纸片都没有。’她看着,我似乎想求得同情。我别过脸去,不愿看她。我回到为自己保留的卧室,坐到了床上。房间里放满了我自己的书,还有从我妈妈和妹妹那儿保存下来的东西。我听到她在门口,但是不想去看她。‘他该死!’她对我说。
  “‘那么我们也该死。一样的。在我们生命中的每一晚。’我回答她。‘离开我。’我的话似乎就是我的思想,而头脑本身只是乱七八糟的混乱一团。‘我会照顾你因为你没法照顾你自己,但是我不想你靠近我。睡在那个你为自己买的盒子里。别靠近我。’
  “‘我告诉过你我打算这么做,我告诉过你的……’她说道。她的声音从未听起来这样脆弱,像一只小银铃发出的。我抬头去看她,感到惊觉,但不为所动。她的脸看起来不像她的脸,从来没有谁在洋娃娃般的脸上堆下过这么多的痛苦。‘路易,我告诉过你的!’她说道,双唇颤抖着。‘我那样做是为了我们两个。这样我们才可以自由。’我看着她就觉得受不了。她的美丽,她表面上的纯真,还有这种可怕的不安。我从她身边走过去,可能把她碰得向后退了几步,我不清楚。快要走到楼梯的栏杆时,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这么多年来,在我们的生活中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从我第一次发现她的那个很久以前的夜晚起,当她还是有生命的孩子、攀在她妈妈身上的时候起,我就再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她在哭!
  “她的哭声使我不得已走了回去。但是那哭声听起来那样无心、那样无助,就好像她并不是要哭给谁听,或者根本不在乎是否会给整个世界听到一样。我发现她躺在我的床上,躺在我常坐着读书的地方,双膝蜷缩着,整个身躯随着抽泣而抖动。这哭声太让人难受了,比她有生命时的哭泣还要发自肺腑、痛彻全身。我慢慢地、轻轻地坐下来,坐在她身边,把手放在她肩上。她抬起了头,仿佛受了惊的样子,眼睛大睁着,嘴唇翕动着,脸上泪痕交错,浸透着淡红的血色。她的双眼盈盈欲泣,浅红色的泪滴在小手上留下点点斑痕。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看见似的。她把头发由前额拢向后边,身体伴着一阵幽长低沉、欲诉欲求的抽咽颤动着。‘路易……如果我失去了你,我就一无所有了,’她喃喃道。‘我情愿不做这样的事以挽回你的心,可是我无法挽回了。’她用双臂绕着我,爬到我怀里,在我的心口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双手不愿去抚摸她,但却不由自主地把她搂住,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离了你我无法生活……’她喃喃私语,‘如果没有你,我宁愿死。我会像他那样死去。我受不了你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我无法忍受你不爱我!’她啜泣得越发厉害,愈加痛苦,直到我最后低下头,亲吻了她柔软的脖颈和面颊。冬天的果子。生长在魔幻树林里的果子。在那儿,果子永远不会从枝头落下,花儿永远不会凋落,永远不会枯萎。‘好了,我亲爱的……’我对她说,‘好了,我的爱……’于是我轻轻缓缓地摇晃着怀里的她,直到她打起瞌睡来,嘴里絮絮地说着我们会有的永久快乐,永远摆脱了莱斯特的羁绊,可以开始我们生命的伟大历险了。
  “我们生命的伟大历险。如果你能够活到世界末日,那么死又意味着什么呢?而且除了一个词组之外,谁又知道究竟‘世界末日’是什么?因为谁又知道世界本身是什么?我已经活了两个世纪了,看见幻想一个接一个地破碎,而我永远年轻也永远古老,不再拥有任何幻想,一分一秒地活着,像一座银钟在虚空里嘀嗒嘀嗒地走着:妆扮过的面孔,精雕细刻的指针没人看见,面前也没有任何人可看,被一种不是光的光照着,就像在创造光之前上帝凭借其创造出世界的那种光。嘀嗒,嘀嗒,嘀嗒,如钟表一样准确,在一间像宇宙一样巨大的房间里。
  “我在街上走着。克劳迪娅已经杀人去了,她头发和裙子上的香水味还停留在我的指尖、外衣上。我的视线远远地投向前方,像灯笼发出的苍白的光。我发觉自己在大教堂外面。如果你能够活到世界的末日,那死又意味着什么呢?我在想着我弟弟的死,想着焚香的气息,想着玫瑰花圈。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进入那葬礼的房间,听听女人们高低起伏吟唱颂歌、拨动念珠的声音,闻闻蜡烛的味道。我还能记得那哭声,清晰分明,好像能够触摸得到,仿佛那只是昨天的事,就在那门后。我看见自己快步走过一条通道,轻轻地推开了门。
  “大教堂的正门矗立在广场对面的巨大阴影里,但门是开着的,我能看见里面柔和闪烁的光亮。那是星期六的傍晚,人们正在参加为星期天弥撒和圣餐礼举行的忏悔仪式。蜡烛在烛台上微弱地燃烧着,在大厅的顶头,圣坛在昏暗的阴影中隐约可现,上面摆满了白色的花。在去墓地前,他们就是将我弟弟送到位于此处的老教堂,举行了最后的仪式。我忽然意识到,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再也没有踏上过这里的石阶,走进过门廊,穿过这些敞开的大门。
  “我毫无恐惧。如果说有什么的话,也许,那就是当我走进阴暗的大厅、看见远处圣坛上的圣柜时,我盼望着一些事能发生,盼望着石阶的颤动。我想起曾有一次从这儿经过,当时那些窗户熠熠闪亮,歌唱声直倾泄到杰克逊广场之上。我犹豫了一下,想着莱斯特是否有些从未告诉过我的秘密,某些我一进去就会摧毁我的秘密。我能感觉到某种力量在迫使我进去,但是我把这种力量从头脑中驱除出去,摆脱了那些敞开的大门和里面众声诵祷的吸引。我曾经给过克劳迪娅某样东西,给过她一个娃娃,一个新娘娃娃,是我从一个熄了灯的玩具店橱窗里拿来的,放在用彩带和包装纸装饰好的大盒子里。送给克劳迪娅的布娃娃。我记得我的手紧抓着它,听着身后管风琴恢宏的共鸣声,蜡烛的耀眼光亮使我眯起了眼睛。
  “此时我又想起那一时刻,想到我看到圣坛、听到祈祷文那一瞬间的恐惧。我又一次顽固地想到我的弟弟。我似乎能看见灵柩沿着中间的走道缓慢前行,哀悼者的行列跟在后面。我现在不再感到恐惧。就像我刚刚说过的,当我沿着黑暗的石墙缓慢地走动时,如果我能感觉到什么的话,那就是对恐惧的期待,对能使我感到恐惧的理由的期待。尽管是夏天,空气却潮湿而有寒意。我又想到给克劳迪娅的娃娃。那个娃娃在哪里?多年以来克劳迪娅一直玩那个布娃娃。突然,我看见自己在四处寻找那个娃娃,执拗地而又毫无意义地,就像一个人在噩梦中四处寻找着什么东西一样,不停地碰到打不开的门或关不上的抽屉,一遍一遍地挣扎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中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努力都显得那样绝望,为什么猛然看见一把搭着披肩的椅子会引起头脑里极度的恐惧。
  “我站在教堂里。一个女人走出忏悔室,从那排着长队等待着的人们身边经过。本该进去的下一个男人没有动;我的眼睛——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也很敏锐,看见了这一切,于是我转过去看着他。他正瞧着我。我赶快转过身背对着他,听见他走进了忏悔室,关上了门。我沿着教堂里的走道走着,然后,更多地是由于精疲力竭,而不是要认罪,找到一排空的座位坐下。我几乎要按照老习惯屈膝跪拜了,头脑中几乎和任何凡人一样混乱不安。我闭眼片刻,试图驱除所有的思绪。我对自己说,只听只看。于是凭借这种意志的作用,我的神志又从痛苦的折磨中恢复过来。在昏暗里,我听见四周全是低低的祈祷声、玫瑰念珠的轻微拨动声,以及跪在耶稣受难像前的女人的轻柔叹息声。从那一排排木椅的海洋里散发出老鼠的气味。有一只老鼠在圣坛附近的什么地方活动着,另有一只老鼠在侧面圣母马利亚那巨大的木雕祭坛里。金烛台在圣坛上熠熠发光;一朵盛开的白菊花忽然从花茎处折断,浓密的花瓣上水珠晶莹闪亮,一种带酸味的香气从20只花瓶中,从正面、侧面的圣坛里,从圣母、基督和圣徒的塑像上散发出来。我注视着那些塑像,忽然被那些无生命的侧面像、瞪视的眼睛、空空的双手和凝固的衣服褶皱完全迷惑住了。接着,我的身体猛烈抽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手放在前一排的椅背上。这里是无生命形式、葬礼塑像和石头天使的一块墓地。我抬起头,看见自己在一个最清晰的幻像中,走上圣坛的台阶,打开那小小的、不可侵犯的圣柜,将怪异的双手伸向那神圣的圣杯,取出基督的圣体,把白色的圣饼撒满在地毯上,然后从那些神圣的圣饼上踏过,在圣坛前走来走去,将圣餐授予尘土。现在我从座位上起身,站在那里看着那幻像。我完全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上帝并不生活在这个教堂里;那些雕像只不过是赋予虚空以形象而已。在这个教堂里,我才是超自然的力量。这个屋顶之下,我是唯一有知觉的超自然个体。孤独。孤独到要发疯的地步。在我的幻觉里,大教堂崩塌了,圣徒们一个接一个地坍倒。老鼠吃掉了圣餐,并在坛基上搭窝。一只孤单的耗子,长着巨大的尾巴,站在那里扒拉啮噬着破烂的圣坛布慢,直到烛台倒下,滚到黏土覆盖的石板地上。而我依然站立着,毫发未损。我没有死——我突然把手伸向圣母像那石膏做的手,看着它在我的手中断裂。于是我将那只手在我的手掌中捻碎,以拇指的压力把它变成粉末。
  “突然间,透过废墟,从那扇开启的门看过去,我可以看到四周都是荒原,甚至连那大河也已冻结住,填满了船只朽烂的残骸。这时,在这些废墟之上走来了一队送葬的行列,一群脸色苍白的白人男女,双目放光、黑衣飘动的妖魔,本轮载着棺材辘辘前行,老鼠在断裂变形的大理石雕像间来回疾走,送葬的行列行进着,于是我可以看见克劳迪娅也在其中,黑色薄面纱后的眼睛瞪视着前方,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扣住一本黑封皮祈祷书,另一只手放在她身边向前移动着的棺材上。而我又极度恐怖地看见,棺材当中,玻璃面罩之下,躺着莱斯特的骷髅,那皱褶的皮肤现在已紧紧嵌入他的骨架,眼睛只是两个黑洞,金发飘散在白缎之上。
  “队伍停了下来。哀悼者走了开去,悄无声息地坐到灰尘遍布的教堂座位上。克劳迪娅拿著书转过身来,打开它,把面纱从脸上掀起,一面用手翻动书页,一面将眼光落定在我身上。‘如今你在这个尘世上被诅咒。’她低语道。她的低语在废墟上回荡着。‘如今你受到大地的诅咒,她已张开她的大嘴要从你的手里接收你弟弟的血。当你归入地下,她也不会赐予你她的力量。你将会成为地下一个逃亡的灵、流浪的魂……杀死你的任何人,都将会受到七倍的报复。’
  “我冲着她大声叫喊,尖声高叫。这种尖叫从我的身体深处穿透出来,像某种强劲翻动的黑暗力量,从我的双唇间迸发,令我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旋转摇晃。送葬的人们发出一种可怕的叹息,愈来愈响,越来越近。我转身看见他们全拥在我周围,把我逼进了通道,逼向棺材。于是我只好转过身以保持平衡,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放在了棺材上面。而且我站在那里盯着的,不是莱斯特的骸骨,而是我弟弟的尸首。一种静谧感徐徐降落,就像降下了一道面纱,遮住了一切,在它无声的包裹下,一切都消失了形状。那里躺着我的弟弟,金发、年轻,与活着时一样甜蜜,那份真实与温暖,在过了这么多年后,我是绝不可能那样记起他的模样的。他是如此完美地被重造了,每一个细节都很完美。他的金发从前额捋向后面,双目阖起,像睡着一般,光洁平滑的手指在胸前握着十字架,嘴唇是那么粉嫩红润、丝般柔和,令我几乎不忍相看,也不忍触摸。正当我伸出手想去碰触他柔软的皮肤时,眼前的幻像消失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星期六晚上的大教堂里,静止的空气中有种浓浓的蜡烛味。受难像前的女人已经离开了,黑暗集结而来——从我背后、侧面,现在又从我的上方,慢慢地包抄过来。一个穿黑色修士法衣的男孩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拿着一只有着长长的镀金杆的灭烛器,将那小小的漏斗按在蜡烛上,一个一个,又一个。我呆怔怔地坐在那里,他瞥了我一眼,又调转目光,像是不愿去打扰一个沉浸在祈祷中的人。当他移到下一个烛台时,我感到一只手放在了我肩上。
  “这两个人能走得离我这么近而没有被我听见,甚至没有被我注意到,这使我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告诉我有危险,但是我不在乎。这时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头发灰白的神父。‘你想忏悔吗?’他问道,‘我要锁教堂门了。’他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眯起眼睛。现在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圣徒像前燃烧的一排排小红玻璃蜡烛;暗影在高高耸立的墙壁上跳动着。‘你内心有烦扰,对吗?我能帮助你吗?’
  “‘太晚了,太晚了。’我低声向他说道,然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向后退开让道,显然还没有发觉我外表上有任何令他警觉的地方,还温和地宽慰我道:‘不,时间还早。你想进忏悔室来吗?’
  “有几秒钟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我禁不住笑了笑。而后我就决定按照他说的去做。可是甚至当我跟随他走下通道、穿行在走廊的阴影中时,我还是知道这会毫无意义,这只是发疯罢了。不过,我还是在木制小间里跪下,双手交叠放在祈祷台上,而他在隔壁的小间里,拉开小窗,让我看见他模糊的侧面轮廓。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抬起手划了一个十字,然后开始述说。‘为我祈祷吧,神父,因为我曾犯过罪,长期以来频繁地犯罪,以至于我不知道怎样去改变,或者怎样在上帝面前忏悔我所做过的一切。’
  “‘孩子,上帝的宽恕是无限的,’他轻声对我说道。‘用你知道的最好的方式告诉他,要诚心诚意。’
  “‘谋杀,神父,一连串的死亡。两夜前死在杰克逊广场的那个女人,是我杀了她,在她之前还有成千上万的其他人。一夜一两个,神父,有70年了。我一直出没在新奥尔良的街道上,像死神一样,为了自己的生存猎食人的性命。我是不死的,神父,是不灭的,但也是被诅咒的,就像被上帝放在地狱里的天使。我是一个吸血鬼。’
  “神父转过身来。‘这是什么?是你的一种游戏吗?一种玩笑?你竟拿一个老人开心!’他说道。他啪的一声把滑板关上了。我迅速打开门走出来,看见他站在那儿。‘年轻人,你对上帝有一点儿敬畏吗?你知道读神意味着什么吗?’他怒视着我。我靠近了他,慢慢地,非常缓慢,而他起先只是紧盯着我,怒不可遏。但后来,他迷惑了,向后退了一步。教堂里空旷无人,一片黑暗,保管圣器的人已经走了,蜡烛只在远处的圣坛上投下惨白的光。它们在他的灰发和脸孔周围制造了一个柔和的、如金线编织成的光环。‘那么就不再有仁慈了!’我对他说道,突然用我的双手钳住他的双肩,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紧扣住他,使他不能指望移动,紧靠在我的脸下面。他的嘴因恐惧而大张着。‘你看见我是什么了吧!为什么,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他要容许我的存在!’我对他说道,‘你还谈论什么亵渎神圣!’他将指甲掐陷进我的双手,试图挣扎出来,弥撒书掉到了地上,玫瑰念珠在法衣的折缝里哗啦直响。他或许也曾经和活过来的雕像打斗过。我咧开嘴,让他看我的犬牙。‘他为什么容许我活在世上?’我说道。他脸上的种种表情,恐惧、轻蔑和愤恨激怒了我。在他脸上我看见了所有我曾在巴贝特脸上见过的仇恨,而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放开我,魔鬼!’透着纯粹的人类的恐慌。
  “我放开他,用一种邪恶的满足眼光看着他跌跌撞撞,像用犁在雪地中翻耕一样,穿过中间的走道。随即我跟在他后面,迅捷异常,转眼间便伸出双臂把他抱住,我的斗篷将他掷入了黑暗,他的腿还在乱蹬着。他在诅咒我,呼唤着圣坛上的上帝。而后我抓住他,就在领圣餐栏杆前的台阶上,把他拖过来面对着我,将利齿插入了他的脖颈。”
  吸血鬼停止了叙述。
  在这之前的某个时候,男孩原准备点一支烟。但他现在坐在那儿,一只手拿着火柴,另一只手拿着烟,像一个商店的人像模型,愣愣地看着吸血鬼。吸血鬼正看着地板。他忽然转过脸,把火柴盒从男孩手中拿过来,擦着了火柴,伸出去给男孩,男孩俯身凑上去点烟。他吸了一口,然后很快又把烟吐出来,打开瓶盖,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酒,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吸血鬼。
  他又一次耐心等着,直到吸血鬼准备好重新开始。
  “童年时对欧洲的印象我已不记得了。甚至连来美国的旅行也不记得了,真的。我出生在那儿这一点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但是那里有一种控制我的力量,就像法国施加在她的殖民地上的力量一样强大。我说法语、读法文,我记得我还等待有关大革命的报道,还读报道拿破仑胜利的巴黎报纸。我还记得法国把路易斯安那卖给美国时我的愤怒。我不知道那个曾经是不免一死的法国人在我的身体里面居住了多久。到这时他已经一去杳渺了,真的,但是我心中还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去看看欧洲、去了解它,这冲动不仅仅来自于读过的文学、哲学作品,而且也来自于比其他美国人更深切、更强烈的欧洲渊源的感受。我是一个克里奥耳人,想看看一切是从哪儿开始的。
  “因此现在我把注意力转到了这一方面。把衣橱和皮箱里所有不必要的东西都丢在一边,而我只需要很少的东西,真的。大多数物品都可以留在镇上的房子里,我确信自己迟早是要回到那儿的,只要把我的财产搬到另一幢相似的房子中去,然后在新奥尔良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我无法设想我会永远离开这里。不会的。但是我将我的心、我的思想都倾注给了欧洲。
  “如果我想就可以看看整个世界的想法第一次渗透进我心里。就像克劳迪娅所说的那样,我是自由的。
  “同时,她制订了一个计划。她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主意,我们必须先去欧洲的中心,在那儿吸血鬼似乎最普遍。她确信我们在那儿可以发现某些可以给我们以启示的东西,解释我们的来历。但是她好像更加期盼答案之外的东西:一个她同类的社团。她反复地提到这个,‘我的同类’,用一种不一样的语调说着,而我是不会那样说的。她让我感受到把我们彼此分开的那道鸿沟。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最初年月里,我曾经以为她像莱斯特,秉承了他杀戮的天性,尽管在其他每一件事上她都分享了我的品味。现在我明白了,她比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缺乏人性,比我们两个所能设想到的还要缺乏。她没有哪怕是最微弱的一丝概念来节制她,使她对人类的存在有些许同情。也许这能说明为什么——撇开所有我做成或未做成的事不谈——她坚持和我待在一起。我并不是她的同类,只是最相近的一种而已。”
  “但是难道当时那不可能吗?”男孩突然问道,“用你曾经在任何其他事上教过她的那种方式去教给她人性?”
  “那又有什么好处?”吸血鬼直率地问道。“让她可以像我一样痛苦?噢,我得承认我本该教她些什么,能压倒她想杀死莱斯特的欲望。为了我自己,我应该那样做。但是你瞧,我对别的任何事都没有信心。自从我犯下了罪孽,我对任何事都没有了信心。”
  男孩点点头。“我不是有意要打断你。你刚刚正要说到什么?”他说道。
  “只是想说把心思转向欧洲就可能让我忘记发生在莱斯特身上的一切。而且有关别的吸血鬼的想法也鼓舞了我。我从未对上帝的存在玩世不恭,我只是迷失了。在这个自然的世界上超越自然地飘游。
  “但是在我们前往欧洲之前还有一件事。噢,实际上发生了很多事。事情是从那个音乐家开始的。我去大教堂的那个晚上他来拜访过,第二天晚上他还要再来。我打发走仆人,自己去接待他。他的面貌立即引起我的警觉。
  “他比我印象中瘦多了,面色煞白,脸上发着一种潮湿的微光,说明他在发烧。他相当痛苦。当我告诉他莱斯特已经离开时,他起先就是不相信我,一再坚持莱斯特一定留了什么口信给他,说过些什么。而后他转身离开了,走到皇家大道上,喃喃地和自己絮叨着这件事,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周围的人。我在一盏煤气灯下追上了他。‘他的确给你留了些东西。’我说,匆忙地在钱夹里摸索着。我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钱,但是我打算都给他。大概有几百美元吧。我把钱放在他手里。那双手非常瘦削,看得见微薄的皮肤下跳动的蓝色血管。现在他变得兴奋起来了。我立刻感觉到他不仅仅是为了钱的缘故。‘那么他提过我,他让你把这个给我的!’他说着,紧握着钱,好像那是一件遗物。‘他肯定还和你说了些别的什么!’他那双突出的、痛苦的眼睛死盯着我。我没有马上就回答他,因为在这片刻之间,我已经看见了他脖子上的牙痕:在右颈部他脏领子的上方有两道抓痕一般的印记。钞票在的他手里噼啪响动;他无视街上夜晚的车流和我们近旁熙来攘往的人群。‘把钱收好,’我低声道。‘他的确提到过你,说你应该继续作曲,这非常重要。’
  “他盯着我好像还在期待着别的什么。‘就这些吗?他还说了别的什么吗?’他问我。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我应该编造些什么,如果那样可以让他好受些并且能打发他走开的话。提及莱斯特让我很痛苦;话一到唇边又消散于无形。而且,那牙印令我很惊疑,不敢深想下去。最后我和那男孩胡诌了一气——莱斯特祝愿他好,说他得坐船去圣路易,但他会回来的。战争迫在眉睫,他在那儿有些生意要处理……男孩贪婪地听着每一个字,好像他听不够似的,并且急于想弄明白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在发抖,前额上渗出汗珠,站在那儿催促着我。忽然,他咬紧嘴唇,说道:‘但是他为什么要走!’好像刚才所说的一切都不足以说明问题。
  “‘怎么啦?’我问他,‘你需要从他那儿得到什么?我确信他会想让我……’
  “‘他是我的朋友!’他突然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压制住的怒火。
  “‘你身体不舒服,’我对他说,‘你需要休息。你脖子上……’我指着那伤口,小心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有什么东西。’他甚至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将手指伸出去摸索着那块地方,找到了,摩挲着。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是虫子咬的,它们哪儿都是。’他说道,转过脸不看我,‘他还说过别的什么话吗?’
  “许久,我注视着他沿着皇家大道走着,一个狂乱、羸弱的身形在灰黑的夜色中路蹈独行,车流为他让开了道路。
  “我立即告诉了克劳迪娅他喉咙上的伤口。
  “那是我们在新奥尔良的最后一晚。我们得在午夜时分登船,因为明天早上我们的船会一早就离开。我们相约一起出去散步。她一直处于焦虑状态,而且在她哭过之后一直还有些什么没有从她身上离开,是某种明显的伤悲。‘那些伤痕意味着什么?’她这时间我。‘他在男孩睡着的时候吸他的血吗?还是那个男孩让他这样做?我难以想象……’她说。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但是我拿不准。我现在回想起莱斯特曾对克劳迪娅说过他认识一个男孩,可以被造就成一个比她更好的吸血鬼。他已经计划好要这样做了吗?打算再造就出我们当中的另一个成员?
  “‘现在没有关系了,路易。’她提醒了我。我们得和新奥尔良告别。我们正在离开皇家大道的人群。我的感官敏锐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紧紧地抓住这一切,不情愿说这是最后一个夜晚。
  “这个古老的法属城市绝大部分已经在多年以前被焚毁了,当年的建筑和现在的一样,是西班牙式的。也就是说,当我们缓步穿过那种一辆马车必须停下来才能让另一辆过去的狭小街道时,我们经过了刷着白灰的墙壁、巨大的庭园大门,里面显露出遥远的、和我们自己家相仿的灯火通明的庭园乐土。只是每一个院子都好像保守着一种承诺,拥有一种感官上的神秘。巨大的香蕉树叶轻拂着内庭的阳台,丛簇密集的羊齿植物熙熙攘攘地生长在道口。在上方的黑暗之中,有依稀可辨的人影坐在晒台上,背对着敞开的门。浅谈低语声和摇动扇子的声音,在柔和的河风中几乎听不见;墙头上生长着十分茂密的紫藤和西番莲花。我们用手拂过叶丛,走走停停,时不时摘下一朵晶亮的玫瑰或一捧忍冬花。透过高窗,我们一次又一次看见烛光在精美浮雕装饰的天花板上留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和水晶烛台变幻莫测的明亮光环。偶尔有个着晚装的身影出现在栏杆边,颈前的珠宝璀璨发光,香水味又给空气中的花香添加了一点短暂而浓郁的芬芳。
  “我们有自己钟爱的街道、花园和角落,但是不可避免地我们又到了老城区的外围,看见了沼泽的前沿。马车一辆一辆从我们身边经过,从长沼街那边过来,驶向剧院或是歌剧厅。现在,城市的灯光落在了我们后面,混杂的气味被沼泽腐物浓重的恶臭覆盖住了。眼前高大摇晃的树、附着苔藓的树干,让我看着很难受,令我想起莱斯特。我想着他,就像从前想着我弟弟的尸体一样。我可以看见他深深地沉在柏树或橡树的根须里,丑陋的、萎缩的形体包裹在白布中问。我不晓得黑暗中的生物是否也会躲避他,本能地明白这个焦干而咯嚓作响的东西是恶毒的,还是会围绕着他在恶臭的水中,将他那古老干瘪的肉从骨头上啃噬下来。
  “我背转身离开沼泽,又回到老城中心。我感到克劳迪娅的手温柔安慰地拍抚着我。她采了一些花园墙上的花,做成一个天然的大花束,抱紧在黄裙子的襟前,脸孔埋在花香中。现在她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话,我不得不低下头去听清她。‘路易,那让你心烦意乱了。你知道救治的方法,让肉体……让肉体指引灵魂。’她松开了我的手。我看着她从我身边走开,没有回身,把刚才的要求重复了一遍。‘忘掉他。让肉体指引灵魂……’这让我回想起她第一次对我说这几个字时我握在手中的那本诗集,我看见纸上写着这样的诗行:
  <FONT face=楷体_gb2312>
  她的唇色鲜红,她的表情无羁,
  她的枷锁澄黄如金:
  她的肌肤白如麻风,
  梦魇般的死中生命是她的存在,
  用冰冷浓稠了人的血液。
</FONT>
  “她从远远的街角朝我笑着,一绺黄丝带在渐渐欺近的黑暗里闪现了会儿,然后消失了。我的陪伴,我永远的陪伴。
  “我转上了迪梅恩街,经过一扇扇黯淡下来的窗。一盏灯在重边宽纱的灯罩后面缓缓熄灭,墙上图案的阴影在延展,变得越来越微弱,终于湮灭在黑暗之中。我继续向前走去,在靠近勒克莱尔夫人的房子时,隐约听见楼上客厅里小提琴尖细稀薄的声音和客人们飘渺的金属般的笑声。我站在对面房子的暗影里,看见他们一小群人在灯火辉煌的房间里走动;有一个客人从一扇窗走到另一扇窗,再走向另外一扇,高脚杯里盛着浅柠檬色的酒。他的脸转向月亮,好像他准备从一个更有利的位置来寻找什么东西。最后,他在最后一扇窗那儿发现了它,将手放在深色的窗帘上。
  “在我对面,一扇门开在砖墙上,一束光落在远处顶头的过道上。我静静地穿过狭小的街道,闻见了从厨房散发到空气中、从大门里飘出来的浓浓的香味。那是一种微微让人觉得恶心的煮肉的味道。我走进过道。有人刚刚快步走过院子,关上了后门,但而后我又看见了另一个身影。她站在厨房的火炉边,一个瘦颀的黑女人,头上包着一块色彩绚烂的头巾。她的面容刀削一般轮廓分明,在光线中荧荧发亮,像一块闪绿石雕像。她搅拌着锅里的混和物。我闻到了佐料、新鲜薄荷和月挂的甜香;接着徐徐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煮肉味道,血肉在沸腾的液体里腐烂的味道。我靠近了一些,看见她放下了手中的长柄铁勺,手搁在她宽大的锥形屁股上站着,围裙的白色熨贴地勾勒出她娇小优美的腰肢。锅里汤汁的泡沫漫出锅边,溅到下面燃烧着的煤上。她那深色肌肤的体香飘到我这儿,身上浓郁的香料制香水味比锅里那种古怪的混合味还来得强烈一些。我贴近了,靠在一墙乱蓬蓬的葡萄藤上。那香味变得越来越挑逗人了。楼上尖细的小提琴开始演奏一首华尔兹,地板也被那一对对起舞的人儿震得微微作响。墙上的茉莉花香包围了我,而后又退却开来,像潮水退开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海滩。我再次感觉到她那略带咸味的香水味。她已经走到厨房的门边,长长的脖颈优雅地低垂着,向亮着灯的窗户下面的阴影里看过去。‘先生!’她说道,走了出来,站在黄色的光束里。光线落在她巨大浑圆的乳房和细长的、丝般润滑的双臂上,现在又照见她脸上那冰冷的美丽。‘您是要参加晚会吗?先生?’她问道。‘舞会在楼上……’
  “‘不,亲爱的,我不是为舞会而来的,’我对她说道,从阴影里移出来,‘我是来找你的。’
  “第二天晚上我醒来时,一切都已就绪:装衣服的箱子已经在运往船上的路上了,一并还有一只装棺材的大箱子;仆人们已经打发走了;家具全用白布罩了起来。船票、一叠信用单证和一些一起放在黑扁平皮夹上的钞票使得这趟旅行看起来越来越像是真的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本想放弃一趟捕猎,因此我早早地草草了事。克劳迪娅也是。我们动身的时间快到了,我一个人待在公寓里,等着她。对于我神经紧张的大脑来说,她已经出去太长时间了。我替她担着心——尽管在她发现自己离家太远的时候,她可以骗得几乎任何人帮助她,而且她也曾好多次说服了不认识的人送她到家门口,送到她爸爸面前。爸爸于是非常感谢他们把他迷路的小女儿给送了回来。
  “她是跑着回来的。我放下书的时候心想也许她是忘了时间,以为自己回来晚了。根据我的怀表,我们还有一个小时。但是当她跑到门口时,我知道这想法错了。‘路易,关上那些门!’她大口喘着气,手捂在心口,胸脯一起一伏地。她又跑回了过道,我跟在后面。在她狂乱地向我示意的同时,我关上了通往阳台的门。‘出什么事了?’我问她,‘你碰见什么了?’但是她现在又奔向前面的窗户,那通向面对街道的狭窄阳台的落地长窗。她拿起灯罩,迅速吹灭了灯火。屋子里变黑了,然后街上的光又慢慢照亮了房问。她站在那儿大喘粗气,手按着胸口,而后伸手把我拽到她身边,靠在窗口。
  “‘有人跟着我,’她现在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哦可以听见他在我后面走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一开始我还以为什么都没有呢!’她停下来换口气,脸色在从街对面射进窗来的蓝莹莹光线下变得惨白。‘路易,是那个音乐家,’她轻声道。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肯定见过你和莱斯特在一起。’
  “‘路易,他就在下面。往窗外看,看见没有?’她抖动不已,似乎很恐慌。她好像不愿意暴露在门口。我走到阳台上,仍然牵着她的手,而她则藏在窗帘后面;她紧紧地抓住我,就好像她在为我害怕一样。11点钟了,那一刻的皇家大道安静无人,商店都打烊了,剧院前不再是车水马龙。我右边某个地方的一扇门‘砰’的关上了,我看见一男一女的身影匆匆向角落走去,女人的脸隐在一顶硕大的白色帽子下面。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没看见,也没感觉到任何人。我可以听见克劳迪娅艰难的呼吸。房子里有什么响动了一下,我一惊,后来发觉那是鸟的声音。我们已经忘了那些鸟了。但是克劳迪娅比我吓得还厉害,紧靠着我。‘一个人都没有,克劳迪娅……’我开口小声对她说。
  “这时,我看见了音乐家。
  “他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家具店的门廊里,这样我就完全看不见他了,而且他也肯定希望如此,因为现在他把脸抬起来了,面对着我,就像暗处的一盏白灯。所有的沮丧和关注都已从他那僵硬的面容上被抹去了,惨白的面孔上两只巨大深黯的眼睛紧盯着我。他已经是一个吸血鬼了。
  “‘我看见他了。’我悄声对她说道,嘴唇尽可能保持不动,视线也不离开他的眼睛。我感觉到她又移近了一些,一只手抖着,另一只手掌捂着的心在怦怦直跳。她看见他的时候猛出了一口气。但是同时,在我盯着他而他又纹丝不动时,有什么东西让我浑身发凉,因为我在下面的楼道上听到了一声脚步声。我听到门轴吱嘎嘎的呻吟,而后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不慌不忙地、清脆响亮地,在马车道的拱形天花板下回荡着。不急不徐、十分熟悉的脚步声。现在,它已踏上了螺旋形楼梯。克劳迪娅发出一声细微的尖叫,立刻又用手一把捂住嘴。家具店门口的吸血鬼还没有动。我认识楼梯上那种脚步声。我认识走廊里的脚步声。是莱斯特。莱斯特开始拉扯着那扇门,捶擂着,撕劈着,像是要把门从墙上拆下来。克劳迪娅缩回到房间的一角,蜷着身子,就好像有什么人突然给了她猛烈的一击。她的眼神癫狂地从街上那人影移到我身上。门上的捶击声更响了,而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路易!’他叫着我,‘路易!’他在门外咆哮着,随后传来后面客厅玻璃被砸碎的声音。我听见窗栓从里面打开了。我迅速地抓起灯,狠命地划一根火柴。在狂乱中我折断了它,最后终于划着了我想要的火焰,把一小瓶煤油抓稳在手中。‘离开窗户那儿。关上窗。’我告诉她。她遵从了,似乎这种紧急、清晰的命令把她从恐惧的痉挛中解救出来了。‘把另一盏灯也点着,现在,快点儿!’我听见她边划火柴边哭。莱斯特从门厅里走过来了。
  “然后,他停在了门口。我倒吸一口冷气,看见他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我听见克劳迪娅的狂叫。毫无疑问,是莱斯特,再生还魂了,完好无损。他挂在门框上,脑袋向前伸着,眼珠突出,就好像喝醉了一样,得要门支撑着以防一头栽到屋子里去。他的皮肤上,累累伤痕交错纵横;丑陋的一层皮覆盖着残破的肉,好像‘死亡’的每一个皱褶都在他身上留下了标记。他焦黄干枯,满脸沟壑起伏,像是被烧红的拨火棒任意抽打过似的,曾经很清亮的灰眼睛只剩下了两个血窟窿。
  “‘站在那儿别过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屏息说道。‘我会把这扔到你身上的。我会活活把你烧死。’我对他说道,同时又听见我的左边有响动,有什么东西正刮抓着这房子的外墙。那是另一个。我现在看见他的手攀在了熟铁阳台栏杆上。当他把全身重量砸到玻璃门上时,克劳迪娅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没法告诉你那以后发生的所有的事,也不可能按照原样复述一遍。我记得我把灯砸向莱斯特,灯在他脚底下摔得粉碎,火焰立刻从地毯上烧了上来。后来我还手持着一个火把,还有从沙发上扯下来的乱七八糟一大堆布单。我点着了火。但是在此之前我还与他搏斗过,猛踢着他,野蛮地和他拼命相抵着。背景里到处都是克劳迪娅惊慌恐怖的喊叫。另外一盏灯也打碎了,窗帘也燃起熊熊的火焰。我记得他的衣服散发着强烈的煤油味,而他不停地猛烈拍打着身上的火焰。他跌跌撞撞,狼狈不堪,无法保持平衡。可是当他把我擒在手中时,我几乎是用牙齿咬开他的手指才甩开了他。街上响起了嘈杂声、喊叫声和铃声。房间很快就变成了地狱。我还在一阵明亮的火光爆裂中看见克劳迪娅和那个羽毛未丰的吸血鬼打斗着。他看起来似乎无法把她捉在手中,就像一个笨拙的人在追一只鸟。我记得自己和莱斯特在火舌中扭成一团,滚来滚去,感觉到脸上那令人窒息的热力,滚在他身下时看见了他背上的火焰。后来克劳迪娅从混战中站起身来,不停地用拨火棒揍他,直到他松开了我,让我得以挣扎着摆脱他的控制。我看见拨火棒一次又一次地落到他身上,听见克劳迪娅边打边吼叫着,就像和着无意识的动物才有的一种重音节拍。莱斯特捧着他的手,脸因巨痛而扭曲着。另一边,在冒烟的地毯上蜷伏着另外一个吸血鬼,血从他的头上汩汩而出。
  “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我记不清了。我想我从她手中夺过拨火棒,给了他最后决定性的一击,击中了脑袋的一侧。我记得他像是不可阻挡似的,这种猛击也奈何他不得。那时,热气已经烧焦了我的衣服,点着了克劳迪娅的薄纱袍子。于是我一把抱起她,冲下楼道,拼命用身体劈开火路。我记得我脱下外衣,在屋外扑打着火焰。人们从我身边奔过去冲上楼,一大群人从楼道一直拥挤到了院子里,还有人站在砖砌厨房的斜坡屋顶上。我把克劳迪娅抱在怀里,从所有的那些人身边跑过去,不理睬任何问题,一只肩向前挤着,分开人群。后来我和她就冲破了阻碍。听她喘息着在耳旁抽泣着,我盲目地跑下皇家大道,跑进第一条小巷里,跑啊跑,直到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我的跑步声和她的呼吸声。我们站在那儿,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灰头焦脸,浑身疼痛,在夜的静谧里深深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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