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耀镜の恶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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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家》作者:伊麗莎白·科斯托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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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24 19:21: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6-8-8 17:00 编辑 <br /><br />第一部
  前言
  獻給我的父親,
  下面的故事
  有些是
  他最早告訴我的
  致讀者
  我從未想過要將下面的故事訴諸筆端。可是,一股莫名的震撼近來總在促使我回首往事,那是我和我最愛的幾個人生命中多災多難的日子。這是一個尋親的故事:十六歲的我追尋父親和父親的過去;父親追尋他敬愛的導師和他導師自己的過去。在此過程中,我們發現自己最終都站在一條無比黑暗的小路上,它通向歷史。這也是一個關於生存的故事:誰死了,誰沒死,為什麼。作為一個歷史學家,我明白了,追尋歷史的人並非個個都可以倖存下來。而使我們陷入危險的並不僅僅是追尋歷史,有時歷史那朦朧的爪子也會朝我們無情地伸過來。
  事情過去36年了。從那以來,我一直過著相對平靜的生活。我的時間都投入到研究工作中,我的旅行平安無事。我要麼和學生、朋友在一起,要麼就是著書論史,這些書大多與個人情感無關,或者處理我所棲身的大學裡的事情。多年來,與那段歷史有關的大多數個人資料我一直保存著,能夠接觸到這些資料,我真是幸運。我在合適的地方把它們穿插進去,確保故事流暢,當然,有的時候我也不得不根據自己的回憶做一些必要的補充。儘管我在這裡只是重述父親最初講給我聽的故事,我還是大量利用了他的信件,其中一些的內容和他的口述是一樣的。
  除了幾乎原封不動地引用這些材料外,我還盡可能地去回憶,去尋找,包括有時舊地重遊,讓我記憶中褪色的部分重新鮮活起來。這項工作中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採訪———有時是書信聯繫———採訪那些故事中提到的、仍然健在的學者們。他們的回憶給我補充了非常寶貴的材料。此外,我的文本最終還得益於與好幾個領域一些年輕學者的交流。
  必要的時候,我還求助過想像,這是我最後的辦法。我在運用想像的時候極為小心謹慎。只有我確認是非常可能的,而且只在這種可靠的推測使我的資料與其背景相吻合時,我才為我的讀者發揮想像。對於那些我無法解釋的事情或動機,我尊重隱藏在它們背後的事實,絕不妄自揣度。對於故事中更為久遠的歷史,我盡可能仔細地研究過,其認真程度不亞於我研究任何學術論著。對於現代讀者而言,故事中提到的東方的伊斯蘭教和西方的猶太-基督教所發生的宗教和領土衝突應該是既熟悉又痛苦的。
  這項工作得以完成,我得到過太多的幫助,我對他們的謝意無以言表,不過我還是要特別感謝下面幾位。他們是:布加勒斯特大學考古博物館的拉都·傑奧爾傑斯庫博士、保加利亞科學院的伊凡卡·拉扎洛瓦博士、密歇根大學的彼塔·斯托伊切夫博士、大不列顛圖書館孜孜不倦的工作人員、路德福特文獻博物館和費城博物館的圖書管理員、位於阿陀斯山的佐格拉福修道院的瓦索神父以及伊斯坦布爾大學的圖爾古特·博拉博士。
  我將這個故事公之於眾,最大的希望就是能發現至少有一位讀者能明白它真正的意義:這是發自內心的呼喊。敏銳的讀者,我把我的歷史傳給您了。
  2008年1月15日,於英國牛津大學
  第一章(1)
  一九七二年,我十六歲。父親說我還不夠大,不能和他一同去旅行,他是要去執行外交使命的。當時,他的基金會總部設在阿姆斯特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那兒就是我的家,以至於我幾乎都忘了小時候在美國生活過。我一直都是個聽話的孩子,進入青春期後很久還是如此。首先應該說明的是,我是個沒媽的孩子,父親又當爹又當媽,一味地給我精心的愛護,給我請一連串的家庭教師和管家——在事關我的教育問題上,他從不吝嗇,儘管我們過著簡樸的生活。
  克萊太太是這些管家中的最後一位。她負責照看我們位於老城中心拉姆格拉希特運河邊上的住宅。父親不在家的時候,那座漂亮的房子空蕩蕩的。每當父親從掛在餐廳牆上的那幅地圖上的某處回來時,他渾身上下都散發出異國他鄉的味道,興致高昂,但疲憊不堪。我們總是在巴黎或羅馬度假,孜孜不倦地研究那些我父親認為我應該瞭解的名勝古跡。然而我最想去的還是他一個人去過的那些地方,那些我從來沒有去過的稀奇古怪的地方。
  每次他不在家,我的生活就是學校和家這兩點一線。我最快樂的時候就是獨自待在一樓我父親那間寬敞、雅致的書房裡的時候。那天晚間,我從書架上取下了一本古印度《愛經》的譯本,同時還有一本更舊的書和一袋發黃的文件。
  直到今天,我依然無法明白那天我是怎麼就把它們拿了下來,而且還被深深地吸引住的:書中央的插圖散發出那種古老的味道,我還發現那些發黃的文件都是私人信件。我知道我不應該翻看父親或者任何人的私人文件,我擔心克萊太太隨時都會來給一塵不染的書桌撣拭灰塵,我回頭看了看門口。但我還是站在書架旁,情不自禁地讀起了最上面一封信的第一段,幾分鐘而已。
  我親愛的、不幸的繼承者:
  不管您是誰,想到您在讀我不得不留下的信,我非常遺憾。我為自己感到遺憾——如果這信到了您手裡,必定是我有了麻煩,也許是死了,或者更糟。但我也為您感到遺憾,我未曾謀面的朋友。因為一旦您讀到這封信,必定是有人需要這個邪惡的信息。如果您在其他意義上不是我的繼承者,您也很快成為我的繼承者——把我這段令人難以置信的邪惡經歷移交給您,我真的很難過。這邪惡我是如何繼承下來的,我不知道,但我希望最終能找到真相——也許是在給您寫信的過程中,也許在以後的事態發展過程中。
  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二日
  牛津大學三一學院
  我讀到這裡,內疚——以及其他的原因——促使我趕快把信放回了信封。但那天和後來很多天我一直在苦苦尋思那封信。我父親結束了又一次外交旅行,回到家,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問問他那些信,還有那本奇怪的書。我想等他有空的時候,只有我們兩人時才開口,可那些天他一直都在忙,而且我發現的東西有些離奇,我猶豫著要不要跟他說。後來,我問他下次出門能不能帶上我,這是我第一次對他保守秘密,也是我第一次堅持自己的主張。
  秋天總會提前降臨斯洛文尼亞境內的阿爾卑斯山。這是一個古老的國家。平生第一次,我作為一個旅行者,看到了歷史那深奧的面孔,巨大的激動把我攫住了。
  因為我的故事是從這座城市開始的,我要叫它埃莫娜,這是它的羅馬名字。埃莫娜和它以南的其他類似城市一樣,擁有複雜的歷史。我和父親駕車進入埃莫娜市中心,途中經過一座精緻的老橋,橋兩端有發綠的銅龍把守。
  「那就是城堡,」我父親說著,在廣場邊放慢車速,朝上指了指雨簾。「我知道你想去看看。」
  我的確想去。我拚命伸長脖子,終於透過濕漉漉的樹枝看到了城堡——破舊的褐色塔樓,矗立在城中央一座陡峭的小山上。
  「十四世紀,」我父親沉思道,「還是十三世紀?對這些中世紀的遺跡我不太瞭解,不知道它們具體屬於哪個世紀。不過我們可以查查導遊手冊。」
  「我們可不可以走上去,到處看看?」
  「等我明天開完了會,我們就能搞清楚。那些塔樓看上去搖搖欲墜,不過誰知道呢。」
  他把車開進市政廳附近的一個停車場,頗有紳士風度地扶我下了車,他皮手套裡的手瘦骨嶙峋。「住店還早了些。你想不想來杯熱茶?」
  我們坐在臨窗的桌旁,喝著檸檬茶,杯子很厚,茶水還很燙人,慢慢就著塗了白色奶油的麵包吃沙丁魚,還吃了幾片果子奶油蛋糕。「我們就吃到這兒吧,」我父親說。近來我開始不喜歡他一遍遍吹涼茶水的樣子,害怕他說我們就吃到這兒吧。你正吃在興頭上,他卻叫你停下來,留著肚子吃晚飯。外交把他給毀了。我想,他要是能多點兒生活趣味,本來會過得更快樂的。
  「沒想到開車會這麼累,」我父親放下杯子,指著在雨中勉強看得見的城堡。「我們就是從那裡來的,山的另一邊。在山頂上可以望得見阿爾卑斯山。」
  我記得山坡上白雪皚皚,群山似乎就在這座城市上空呼吸。現在,在山的遠側,只有我倆在一起。我遲疑著,吸了一口氣。「可以給我講個故事嗎?」
  「講阿爾卑斯山的故事?」
  「不,」我心頭湧上一陣莫名的恐懼感。「我找到了一些東西,想問問您。」他轉過身來,揚起他灰色眼睛上泛灰的眉毛,溫和地看著我。
  「在您的書房裡,」我說。「對不起——我到處亂翻,發現了一些信件和一本書。我沒看——沒怎麼看——那些信。我以為——」
  「一本書?」他漫不經心地問道,口氣依然溫和。他只看著杯子,要喝完最後一滴茶水。
  「它們看上去——那本書很舊,中間印有一條龍。」
  他俯身向前,靜靜地坐著,然後顫抖起來。這個古怪的動作使我立刻警覺起來。如果他真要給我講個故事,這個故事會和以往的截然不同。他低著頭瞟了我一眼,看上去那麼憔悴,那麼悲傷,我吃了一驚。
  「您生氣了嗎?」我現在也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茶杯。
  「沒有,親愛的,」他重重地歎了口氣,似乎悲傷哽住了他。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19:22:00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00 编辑 <br /><br />第二章(1)
  我還是個研究生的時候,我父親說,一個春天的晚上,我獨自坐在學校圖書館裡一個小單間裡自習,很晚了,周圍都是一架架的書。突然,我意識到有人在我的課本中夾放了一本書。
  我記得無論在眼前的書架上或在任何其他地方,我都沒見過這本書。我隨便一翻就翻到了書的中間,一條木刻的巨龍橫亙在左右兩頁紙上,它伸展雙翅,長尾巴彎成圈,凶神惡煞,張牙舞爪,爪子上還掛著一面旗,上面只有一個名字,是哥特字體:德拉庫拉。
  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名字:貝拉·路格斯(即德拉庫拉)。但名字的拼寫有些怪異,書看上去也很舊了。此外,我是一名學者,對歐洲歷史有著濃厚的興趣。德拉庫拉這名字其實是來自於拉丁詞根,意思是「龍」或「魔鬼」,這是瓦拉幾亞的弗拉德·特彼斯——「刺穿者」——的榮譽稱號。他是喀爾巴阡山脈一片領地的統治者,以酷刑虐待其臣民和戰俘而著稱。我當時在研讀十七世紀阿姆斯特丹的貿易,實在不明白怎麼會有這麼一本書夾在我的書裡。更讓我吃驚的是,那些象牙色的薄紙竟然都是空白的。整本書連扉頁都沒有,當然更沒有出版時間和地點,沒有地圖,沒有卷首或卷尾的空頁,或任何其他的插圖,也沒有任何其他的標記。
  我又看了幾分鐘,把它放在桌上,到一樓的圖書分類處,那裡的確有一張主題卡,「瓦拉幾亞的弗拉德三世(特彼斯),1431—1476年——參閱瓦拉幾亞,特蘭西瓦尼亞和德拉庫拉」。我想,我應該先看看地圖。很快,我發現瓦拉幾亞和特蘭西瓦尼亞是兩個古老的地方,位於今天的羅馬尼亞。在一堆圖書目錄卡中,我發現了似乎是圖書館裡關於此題材的惟一的第一手資料,那是一本奇怪的英文小書,是從十九世紀九十年代某些關於吸血鬼德拉庫拉的小冊子翻譯過來的。原文是十五世紀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在紐倫堡出版的。這裡提到了紐倫堡,我心中一涼。就在幾年前,我在那裡密切跟蹤過對納粹首領的審判。這本小冊子的標題頁有一幅粗糙的木刻畫,那是一個男人的頭和肩,一個粗頸男人,濃眉籠罩著一雙黑眼睛,長長的鬍子,戴著一頂插有羽毛的帽子。儘管製作技術原始,整幅畫依然栩栩如生。
  我知道我該繼續自己的工作,但我忍不住,還是開始閱讀其中一個小冊子的開頭,裡面列出德拉庫拉對他的臣民和其他人所犯下的種種罪行。我啪地合上小書,回到自己的小單間裡十七世紀令我著迷,我一直讀到半夜。
  第二天上午我有課。晚上熬得晚,人也覺得累。下了課,我喝了兩杯咖啡才又到圖書館繼續我的研究。那本古書還在我桌上,只是它現在翻到了巨龍盤旋的那一頁。看到它,我像從前小說裡說的那樣,吃了一驚。我又翻了一下那本書,這回仔細得多。中間這條龍毫無疑問是木刻的,也許是中世紀的風格,書做得很不錯。我想它很值錢,同時對某個學者而言也許還具有重要的個人價值,因為它顯然不是圖書館的書。我去前台把書交給了圖書管理員。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拖拖拉拉地到了圖書館,那本書還在我桌上。我有些惱火——管理員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匆匆把書放到架子上,幹起自己的事情來。下午晚些時候,我在收拾自己的論文時,把那本怪書拿下來,和文章放在一起。我並沒有想要這本書,但羅西教授喜歡神秘的歷史。
  我找到羅西教授,跟他匯報了近幾周的學習情況,羅西把上好的咖啡倒進瓷杯裡,端上來。我突然想起自己帶來的那本古籍。「我給您帶來了一件古董,羅西。有人誤將一本很恐怖的書放在了我在圖書館的座位上,都兩天了,我想您會願意看一眼。」
  「拿過來看看。」他把精緻的咖啡杯放下,伸手接過我遞上的書。書脊上的什麼東西讓他一貫清澈的臉皺了起來。
  「打開看看,」我催他。他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凝重——一張死寂的臉,全然不是我熟悉的樣子。他像我一樣,前前後後翻完整本書,不過臉上的凝重並沒有變成驚奇。「是的,空白的。」他把書放在桌上。「什麼字也沒有。」
  「很奇怪,是嗎?」我問道,手裡的咖啡都變涼了。
  「而且很舊。空白不是因為書沒寫完,而是故意留下這可怕的空白,為的是突出中間那條龍。」
  「是的,是的。好像是中間那條龍吞噬了它周圍的一切。」我輕率地開了口,但最後語速慢了下來。
  羅西好像無法將眼神從他眼前的那條龍身上挪開。後來,他終於有力地合上書本,攪動咖啡,但沒有喝。「你從哪裡弄到這本書的?」
  「就像我剛才和您說的,兩天前,有人不小心把它放在我圖書館的座位上。我知道我應該馬上把它送到珍本室,但我真的覺得這是私人藏書,所以沒有送去。」
  「噢,的確。」羅西盯著我說。「它的確是某人的私有財產。」
  「您知道是誰的?」
  「知道,是你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只是發現了這本書,在我的——」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我住了口。外面的光線從灰濛濛的窗子照進來,他看上去老了十歲。「您說它是我的,是什麼意思?」
  羅西緩緩起身,走向他書桌後的書房一角,爬了兩級圖書館取書用的梯凳,拿下一本黑色的小書。他站在那裡凝視了一會兒,似乎不情願把它交到了我手裡。然後他還是遞了過來,說:「你看看這個如何?」
  一本小書,封皮是古舊的棕色天鵝絨,像古老的彌撒書或《日經》,書脊和正面什麼也沒寫,不知這是本什麼書。上面有一個銅色扣子,稍一用力就解開了。書自己一下子敞開到中間。橫亙在那裡的就是我的——我說了是我的——那條龍。這一回,它的形象覆蓋到了書頁的邊緣,爪子突出,齜牙咧嘴,頁眉依然是同樣的哥特字體,寫在同樣的小旗上。
  「當然,」羅西的話在我耳邊響起。「我有時間,我找到了資料證實這幅圖的出處。它是中歐的設計風格,大約一五一二年出版——所以你看它完全可以按內容的不同而隨便移動,如果有內容的話。」
  我小心翼翼地翻閱那些精緻的書頁。前面的書頁上沒有標題——是的,這我已經知道了。「多麼奇怪的巧合啊。」
  「書的背面有海水浸漬過的痕跡,也許是在黑海旅行後留下來的。即使是史密森學會也沒法告訴我旅途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瞧,我還不辭勞苦地找人做了化學分析。花了整整三百美金,我才得知這玩意兒曾在某個多巖塵的環境裡待過,很可能是在一千七百年以前。我甚至不遠萬里,去伊斯坦布爾瞭解它的來源。但最奇怪的還是,我是如何得到這本書的。」他伸出手,我欣然將這本又舊又脆弱的書還給他。
  「您是在什麼地方買的嗎?」
  「我是在讀研究生的時候在我的桌上發現的。」
  我一陣驚顫。「在您的桌上?」
  「確切地說,是我圖書館裡單間的桌子上。」
  「您是在哪裡——它是從哪裡來的?是送您的禮物嗎?」
  「也許吧。」羅西怪怪地笑了笑。他看上去像是在努力控制某種情感。「再來一杯咖啡嗎?」
  「嗯。那現在我給您的書找到伴兒了,您更知道它該待在哪裡,它們之間不可能毫無關係。」
  「它們之間不可能毫無關係。」即使空氣中飄著現磨咖啡的香醇,那聲音聽上去也是如此的空洞。
  「那您的研究呢?僅有化學分析不夠啊。您說過您曾試圖多瞭解——?」
  「我是試圖瞭解更多。」他坐下來,張開他不大但看起來很實在的手捧著咖啡杯。「我想我欠你的還不只是一個故事,」他平靜地說。 「你聽說過弗拉德·特彼斯——刺穿者嗎?」
  「是的,德拉庫拉。喀爾巴阡山脈一片領地的統治者,也叫做貝拉·路格斯。」
  「是的——也可以說是其中的一個。在他們當中最令人討厭的那個家庭成員上台前,他們是一個古老的家族。你去圖書館時是否查了他的資料?查了吧?不祥的預兆。那天下午我看到那本怪書時,就去查了那個單詞——那個名字,以及特蘭西瓦尼亞、瓦拉幾亞,還有喀爾巴阡山。馬上就被迷住了。我們來談談喀爾巴阡山吧。對於歷史學家而言,它一直是一個神秘的地區。當然,關於德拉庫拉的基本故事已經被推敲過多次,沒有多少可挖掘的了。他是瓦拉幾亞的國王,十五世紀的統治者,奧斯曼帝國和他自己的人民都痛恨他。他應該算是中世紀所有暴君中最惡劣的一個。德拉庫拉的意思是德拉庫爾的兒子——也可以說是龍的兒子。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西吉斯蒙德任命其父為『龍之號令』的首領——這個組織抵禦奧斯曼帝國的土耳其人,保衛神聖羅馬帝國。事實上,有證據表明,德拉庫拉的父親在一次政治談判中將幼小的德拉庫拉交給了土耳其人做人質,德拉庫拉目睹了奧斯曼的酷刑,從而也變得殘暴起來,這是部分原因。」
  羅西搖了搖頭。「不管怎樣,弗拉德在一次與土耳其人的戰鬥中被殺了,或許是被自己的部下誤殺的,被埋在斯納戈夫湖中的一個小島上。關於他的回憶成為一種傳奇,迷信的農民將它代代相傳。到了十九世紀末,有位愛誇張的作家——亞伯拉罕·斯托克——受其影響,拿著德拉庫拉這個名字套在了一個完全是自己想像的人物,一個吸血鬼的頭上。弗拉德·特彼斯的殘酷令人心驚膽戰,但他當然不是吸血鬼。斯托克的書根本沒提到弗拉德,儘管他筆下的德拉庫拉講到他的家族反擊土耳其人這段光榮的歷史。」羅西歎了口氣。「斯托克在書中收集了一些關於吸血鬼的傳說——也有關於特蘭西瓦尼亞的,儘管他根本沒去過那裡——事實上,弗拉德·德拉庫拉是瓦拉幾亞的統治者,而瓦拉幾亞就和特蘭西瓦尼亞接壤。到了二十世紀,好萊塢繼續復活、傳承吸血鬼的神話。順便告訴你,我瞭解的也就是這麼多了。」
  我目瞪口呆,他歎了口氣,好像不願意往下說。「你瞧,弗拉德·德拉庫拉在中歐、東歐,也許還有他家鄉的大檔案館一直被人們在研究著。但他是以殺戮土耳其人起家的。我發現,還沒有人到奧斯曼帝國的歷史中去調查德拉庫拉的傳說。於是我才決定去伊斯坦布爾,算是我對早期希臘經濟研究的一次偷偷的散心。噢,我出版了所有關於希臘研究的成果,多少帶點報復性。」
  有一陣子他沒有說話,凝望著窗外。「我想我還是坦白告訴你我在伊斯坦布爾的發現吧,以後我就不去想它了。說起來,這些漂亮的書你也得到了一本。」他莊重地把手放在那疊在一起的兩本書上。「如果我不告訴你,你可能會重蹈我的覆轍,也許還會遇到更大的危險。」他對著書桌的上方陰沉地笑了笑,說:「我還幫你省了寫資金申請的許多麻煩呢。」
  我笑不出來。他究竟意圖何在呢?我突然想到自己低估了自己導師獨特的幽默感。也許這是一個精心製造的惡作劇——這種危險的古書他有兩本,就放了一本在我桌上,知道我會拿來給他的,而我像個傻瓜似的,真的照做了。但是我看到燈光下他突然變得灰沉的臉,他的鬍子一天都沒刮,眼神空洞,全然沒有了往日的光彩和幽默。我向他傾身過去,問:「您想告訴我什麼呢?」
  「德拉庫拉——」他停了一下。「德拉庫拉——弗拉德·特彼斯——還活著。」
  「老天,」我父親突然看了看表說。「你怎麼沒提醒我?都快七點了。」
  我把涼涼的手插進我的海軍藍外衣口袋裡。「我不知道啊,」我說。「您還是繼續講吧,別在這節骨眼上停下來。」我覺得,父親的臉有一陣兒都顯得不那麼真實。我從來沒料到父親還有可能——我不知道怎麼說,心智失常?因為講那個故事,有幾分鐘裡他是亂了方寸了嗎?
  「太晚了,故事長著呢。」父親端起茶杯,又放下。我看到他的手在發抖。
  「再給我講講嘛。」我說。
  「要是我們還不走,他們就要來趕我們了。」
  夜早已降臨——寒冷,多霧,潮濕的東歐之夜。街上很荒涼,幾乎沒有行人。「戴上帽子,」父親提醒我,他自己總是戴帽子的。我們正要走到被雨水清洗過的小無花果樹下,他突然停住了,張開手,把我護在身後,好像有車剛剛疾駛過我們身邊。但並沒有車,黃色的街燈下,街道也安靜,如在鄉下。我父親謹慎地左右觀望。我覺得前面根本就沒有人,不過我的長帽簷擋住了些視線。他站住,轉頭仔細聽著,身體紋絲未動。
  然後他重重地吐了口氣,我們繼續朝前走,討論我們到了雲遊旅館該吃什麼晚飯。
  在那次旅行中,我再也沒有聽到德拉庫拉的故事。我很快掌握了父親害怕的規律:他每次只簡單而急促地講一點點故事,不是為了達到某種戲劇性效果,而是為了保護什麼——他的力量?他的理智?
  第三章
  回到阿姆斯特丹家裡,父親特別沉默寡言,同時也總在忙碌。我不安地等待著有機會能再問問他關於羅西教授的事。但他似乎總是在躲避我,除非有時我就挨著他坐下,等待一個可以提問的間隙。這時,他會伸出手來,心不在焉但有略為傷感地撫摸著我的頭髮。每當此時,我實在不忍心再問起羅西教授的故事。
  父親再去南方時,帶了我一同前往。他只要去那裡開一個會,而且不是很正式的會,不值得特意跑那麼一趟。但他說,他想帶我去看看那裡的風景。
  在公共汽車裡,我全神貫注地看著窗外,拉古薩的主幹道都是大理石鋪成的,經過幾個世紀以來多少鞋底的打磨,再加上周圍商店和宮殿燈光的反射,顯得格外光亮。以至於它看起來猶如一條大運河的河面。在城市靠海的一端,我們癱坐在一張咖啡桌前,過去這是城中心。 「 南方就是舒服啊,」父親滿意地說,拿起了一瓶威士忌和一碟烤沙丁魚。
  「 你以前什麼時候來過這裡?」我才開始相信父親有過從前的生活,就是我出生以前他的生活。
  「 我來過好幾次,四次或者五次吧。第一次是很多年前了,我那時還是學生。我導師建議我從意大利到拉古薩來,就是看看這裡的奇觀。當時我在學習———我告訴過你,我有一個夏天在弗羅倫薩學意大利文。」
  「 你是說羅西教授了。」
  「 是的。」父親敏銳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去看他的威士忌。「 我應該多給你說一說他。」
  「 我想聽,」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父親歎了口氣。「 好吧,我明天給你多講講羅西,白天講,那時我不會太累,我們還可以有點時間去看看城牆。」他用酒杯示意了賓館上面那些灰白而明亮的城牆。「 白天講故事更好,尤其講那種故事。」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19:22:37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00 编辑 <br /><br />  第四章(1)
  「 您究竟是什麼意思啊?」我有點兒結巴地問他。
  「 我再說一遍,」羅西以強調的口吻說。「 我在伊斯坦布爾發現德拉庫拉還活在我們中間。或者至少我在那裡的時候是這樣。」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 我知道你可能以為我瘋了,」他慈愛地說。「 我跟你說每一個在歷史中折騰久了的人都可能會瘋掉。」他歎氣說。「 在伊斯坦布爾有一個鮮為人知的資料庫,是蘇丹邁米德二世創建的。我在其中發現了一些地圖,上面標有一個屠殺土耳其人的人的墓地,我想那可能就是弗拉德·德拉庫拉。地圖總共有三張,都是關於同一地區的,只是比例尺一張比一張小,標得也更詳細。」他邊說邊用手指敲打著自己那本怪書。「 第三張地圖中央的文字是一種原始的斯拉夫方言。只有懂得多國語言的學者才可以看個道道來。我盡力過,但不能確定。」
  這時,羅西搖了搖頭,好像仍在遺憾自己知識有限。「一天下午,我在仔細研究第三張,也是最讓人費解的一張地圖上邪惡之墓的位置。你還記得弗拉德·特彼斯是被埋在羅馬尼亞斯納戈夫湖中一座島上的修道院裡吧。這幅地圖和其他兩幅一樣,並沒有顯示有什麼湖中小島——儘管它的確顯示有一條河穿過,到了中部,河床逐漸變寬。在地圖中心,邪惡之墓的上方,不論它該在哪裡,有一條線條粗略的龍,頭上戴著王冠,那是一座城堡。那龍和我——我們——書上的一點兒不同,但我推測它肯定是隨著德拉庫拉傳說到土耳其人那裡的。在龍的下面,有人寫了很細的字。起初我以為是阿拉伯文,用放大鏡仔細看過後,我突然發現這些文字竟然都是希臘語,我完全不顧規矩地開始大聲翻譯——儘管圖書館除了我以外空無一人,偶爾有一位無聊的管理員進出,很明顯是要來看我有沒有偷什麼東西。這時,我完全是一個人。那些極小的文字在我眼皮下跳動,我大聲念了出來:『 它在這裡與邪惡同居。讀者,用一個詞把他掘出來吧 。』
  「 就在此刻,我聽見樓下大廳有門被砰地關上。樓梯間傳來很重的腳步聲。我的腦海裡還轉著這個念頭:放大鏡告訴我這幅地圖不像其他兩幅,它被三個不同的人,用三種不同的語言做了標記。筆跡和語言都不相同。那些老而又老的墨水的顏色都不一樣。我突然有了個想法——你知道,就是那種一個學者經過長時間認真研究後有的那種靈感。
  「 我覺得那幅地圖最初是由中間的素描和周圍的山構成,希臘文的咒語位居正中。可能是後來才用斯拉夫方言標記它提到的那些地方———至少是用代碼。後來它不知怎地落入奧斯曼人手中,周圍添上了來自《可蘭經》的諺語,它們把中間那個邪惡的預言包圍或者囚禁起來,或者就是用辟邪物將它包圍起來,以抵抗黑暗力量。如果這是真的,那麼是哪個懂得希臘文的人先標識了這幅地圖,甚至畫了這幅地圖?我知道在德拉庫拉那個時代,拜占庭的學者用希臘文,而奧斯曼帝國的學者則大多不用。
  「 我還沒來得及寫下我的這個觀點,一個身材高大、體格健壯的男人進來了,他匆匆走過那些書,在我桌子對面停住腳步。他明顯帶著闖入者的氣勢,我肯定他不是圖書管理員,而且我還覺得應該自己站起來才是,但出於某種驕傲我沒有站起來:那樣的話會顯得我太恭順,而對方實在是貿然闖入,粗魯無禮。
  「 我們互相看著對方的臉,我從來沒有那麼吃驚過。我研究的東西如此神秘莫測,而此人實在顯得格格不入。他長想英俊,膚色,修飾得很好他挑釁地看著我的眼睛,『 先生,』他滿懷敵意地低聲說道,那是帶土耳其口音的英語。『 我認為您無權做這個。』
  「『 做什麼?』我的學術警惕性馬上來了。
  「『 做這項研究,土耳其政府認為您接觸到的材料是本國的私有檔案。能讓我看看您的證件嗎?』
  「『 您是誰?』我同樣冷靜地問道。『 我能看看您的證件嗎?』
  「 他從外衣的內層口袋裡掏出一個錢包,啪地打開放在我面前的桌上,很快又啪地合上了。 『 文化資源部,』他冷冷地說。『 我知道您並沒有和土耳其政府有真正的交流計劃做這些研究,是嗎?』
  「『 可以說不是。』我遞給他一封國家圖書館的信,上面說我有權使用伊斯坦布爾所有分支圖書館的研究資料。
  「『 這還不夠,』他說,把它丟在我的資料上。『 也許您要跟我走一趟。』
  「『 去哪裡?』我站起來,我站起來,覺得安全多了。但還是希望他不會將我的站立當作順從。
  「『 必要的話,去警局。』
  「『 豈有此理。』我學會了質疑官僚政治時要提高音調。『 我是牛津大學的博士研究生,英國公民。我一到伊斯坦布爾就聯繫了這邊的大學,得到了這封證明信。我不會到警局去接受問話———或者您的問話。』
  「『 我明白了。』他笑了笑,那樣子讓我倒胃。『 讓我看看您在做什麼。請您讓開。』「他拿起我剛才一直在研究的地圖,雙手突然變得溫柔起來,幾乎是小心翼翼地。他看著圖,好像不必細看就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不過我認為他那樣是虛張聲勢。『 這是檔案館的材料,是嗎?』「『 是的,』我忿忿地說道。
  「『 這是土耳其政府的寶貴財產。我相信您在異國不會需要它。就是這張小紙片,這張小地圖,將您從您在英國的大學帶到了伊斯坦布爾?』「 我想到過要反駁他,說我還有其他事要做,叫他別妨礙我做研究,但我馬上又意識到這可能會招致更多的提問。『 簡單地說,是的。』「『 簡單地說?』他以更加溫和的語氣重複道。『 我想您會發現這個東西暫時被沒收了。讓外國研究者看到這個,丟臉。』「 我怒火中燒,我就要找到答案了。幸好,那天上午我沒把自己仔細複製的喀爾巴阡山的地圖帶來,我本來想在第二天比較兩幅圖的。我把複製的圖藏在我放在旅館的箱子裡。『 您完全沒有權力沒收我獲准研究的材料,』我咬牙切齒地說。『 我會馬上將此事報告給國家圖書館和英國大使館。您究竟有什麼理由反對我研究這些文件呢?它們是些中世紀史中一些不為人知的材料。我確信它們和土耳其政府的利益沒有任何關係。』「 那名官員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了。『 我這是為了您好。』他毫不動情地說。『 最好是換個時間,換個人來做這個研究。』「 我從桌子旁往後退,以為自己給這些怪異的資料弄得發了瘋,我以為我真的精神錯亂了。但現在是大白天,再正常不過,穿黑羊毛衣西服的人也實實在在,包括他古龍香水掩蓋下那股長期不洗澡的氣味、汗味和其他什麼味道。沒有什麼東西突然不見了,或者改變了。幾秒鐘後他從自己沉浸的景象中回過頭來,似乎很滿意他所看見的———或者我看見的——一切,又開始微笑起來。『 為了您好,教授。』「 我站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把地圖卷在手裡拿走了,我聽見他的腳步聲在樓梯間漸漸遠去。幾分鐘後,有個年紀較大的管理員進來,他一頭濃密的灰色頭髮,手裡拿著兩本對開本,正把它們放到下面的書架上。『 對不起,』我對他說,聲音幾乎卡在喉嚨裡。『 對不起,但這實在是太沒有道理了。』他抬起頭,大惑不解地看著我。『 那個人是誰?那名官員?』「『 官員?』管理員結巴著重複我的話。
  「『 那個從什麼部來的人,就是剛才上來的那個人。不是您讓他上來的嗎?』「 他一頭濃密的灰色頭髮,好奇地打量著我。『 剛才有人來過?過去三個小時後沒有人進來過。我自己就坐在入口處。說來遺憾,沒有什麼人來我們這裡做研究。』「『 那個人———』我說,然後又停住了。我突然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只會打手勢的瘋老外。『 他拿走了我的地圖,我的意思是檔案館的地圖。』「『 地圖,教授先生?』「 我正在研究一幅地圖。我今天上午在前台借出來的。』「『 不是那幅地圖吧?』他指著我的桌子問。桌子中央是一幅我平生從未見過的普通的巴爾幹地圖。五分鐘前它肯定還不在那兒。管理員去放他的第二本書去了。
  「『 沒關係。』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的書本,離開了圖書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根本就沒有那個官員的影子,儘管我見到好幾個穿類似西裝的人拎著手提箱行色匆忙地經過我身邊。我回到旅館房間,發現因為客房的一些實際問題,我的行李被人挪動了。我自己臨摹的那幾張舊地圖和上午我不需要用而沒有帶走的筆記都不見了。我的手提箱被人動過,又重新弄得整整齊齊的。旅館方面說他們對此事一無所知。我一整夜沒睡著,聆聽著外面的一切動靜。第二天早上,我收拾還沒來得及洗的衣服和幾本字典,搭船返回希臘。」
  羅西教授又叉起兩手,看著我,彷彿在耐心等待我對他的話表示懷疑。然而,是我的信仰,而不是我的懷疑突然受到了打擊。「 您回到了希臘?」
  「 是的,剩下來的整個夏天我都在努力忘記在伊斯坦布爾的歷險,儘管我沒法忘記它隱含的意義。」
  「 您離開是因為您———感到害怕了?」
  「 何止害怕,我感到恐懼。」
  「 可是您後來還是研究了那本怪書———或者叫別人研究了?」
  「 是的,主要是在史密森學會做了那個化學分析。但僅有那個分析也決定不了什麼———加上其他事情的影響———我就放下了整個研究,最終將書束之高閣了。就擺在那兒。」他指了指書架的最頂層。「 很奇怪———我偶爾想起這些事,有時覺得自己記得非常清楚,有時只記得些片斷。我想熟悉可以讓最恐怖的記憶褪色。有時———好幾年裡———我壓根兒就不願想起整件事。」
  「 但您真的相信嗎——」
  「 如果他站在你面前,你又覺得自己還神志清楚的話,你會怎麼想呢?」他倚靠書架,語氣頓時相當激烈。
  我喝完最後一口已經涼了的咖啡。很苦,沉澱物的緣故。接著問,「 您後來就沒再試過要搞清楚那幅地圖是什麼意思?或者它是哪裡來的?」
  「 沒有。」他停頓了一會。「 沒有。有幾項研究我永遠也不會完成,我確信它是其中之一。不過,我的看法是,這種有恐怖色彩的研究,像很多其他不那麼恐怖的研究一樣,一個人窮其一生才會小有進展,下一個人再接再厲,每個人在其有生之年做出一點貢獻。也許數世紀前的三個人就是這樣畫出了那些地圖,每個人都在前人的地圖上加上一點兒東西。儘管我不得不承認,所有那些來自《可蘭經》的驅邪警句都沒能幫助我進一步瞭解弗拉德·特彼斯墓地的確切位置。當然,這件事可能毫無意義。他完全可能像羅馬尼亞人傳說的那樣,葬在那個小島的修道院裡,並且像個好人似的一直在那裡安睡———當然,他實在不是個好人。」
  「 但您並不這樣認為吧。」
  他又猶豫起來。「 研究總要繼續。不管在哪個領域裡,不管研究的結果是好是壞,這是不可避免的。」
  「 您親自去過斯納戈夫湖嗎?」
  他搖頭。「 沒有。我放棄了那項研究。」
  我放下手中早已涼了的杯子,注視著他的臉。「 但您還是隱藏了些什麼,」我遲疑了一下,猜測說。
  他又從頂層書架上取下一個封了口的黃色文件袋。「 當然。誰會完全毀掉自己的研究呢?我根據記憶複製了那三幅地圖,還保存了我自己其他一些筆記,那天我帶去檔案館的。」
  他把那個沒有打開的文件袋放在我們中間的桌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在我看來,那輕柔和裡面恐怖的內容不太相稱。也許正是那種不相稱,也許是外面仲春夜的降臨,我變得更加緊張,問道,「 難道您不認為這可能是一種危險的傳承嗎?」
  「 我祈禱上帝但願可以說不。但也許這危險只是心理上的。如果我們不必思考恐懼,生活會更加美好,更加健康。你知道,人類的歷史充滿著邪惡的行為,也許我們應該帶著眼淚而不是迷戀去思考它們。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我對伊斯坦布爾已經記不太清了,我也不會再想去那裡。此外,我感覺我帶走了所有我需要進一步瞭解的東西。」
  「 需要進一步瞭解的東西?」
  「 是的。」
  「 但您還是不知道是誰繪製出那幅標明墓地現在或過去所在位置的地圖啊?」
  「 是不知道。」
  我把手放在黃色文件袋上。「 研究這個我需要念珠,或者其他什麼東西,辟邪物一類的東西嗎?」
  「 我相信你有自己的良知,道德感,或者任何其他的東西,不管你叫它做什麼———我願意相信我們大多數人都能那樣。我不會口袋裡裝著大蒜才出門,不會。」
  「 但是要有某種精神上的降邪物。」
  「 是的,我是這樣做的。」他顯得非常悲愴,幾乎有些嚴酷了。「 也許我錯了,沒有利用那些古老的迷信,但我想我是一個理性主義者,而且我會堅持理性。」
  我抓住文件袋。
  「 這是你的書。很有趣的一本書,我希望你能證實它的來源,祝你好運。」他把我自己那本犢皮紙封面的書遞給我。我想他雖話語輕鬆,卻沒能掩飾臉上的憂愁。「 兩周後再來,我們再回頭來談烏得勒支的貿易。」
  我一定是眨了一下眼睛:連我的論文聽起來也不真實了。「 好的,沒問題。」
  羅西收拾好咖啡杯,我把東西放進書包,手指發僵,不聽使喚。
  「 最後一件事,」當我轉身面對他時,他嚴肅地說。
  「 什麼?」
  「 我們以後不再談這件事。」
  「 您不想知道我有什麼進展嗎?」我駭然,孤獨感油然而生。
  「 你可以那樣說。我是不想知道。當然,除非你發現自己有危險。」他像平常那樣慈愛地握了握的手,臉上流露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悲傷,他自己努力笑起來。
  「 好的,」我說。
  「 兩周後見!」我離開時他幾乎是愉快地對我喊道。「 給我帶來寫完的一章,或者別的什麼。」
  父親停住了。我非常尷尬地看見他眼裡有淚光。即使他不開口,我也不會再問他什麼問題。「 你要知道,寫論文實在是件很可怕的事,」他輕鬆地說。「 再說,我們或許根本不該講到這些。這是一個複雜的老掉牙的故事了,顯然後來一切都還好,因為我現在好好地在這裡,甚至不再是一個鬼魂教授,你也在這裡。」他眨了眨眼,鎮定下來了。「 最後是一個好的結局,像所有故事的結尾一樣。」
  「 但是中間肯定有很多事情發生,」我勉強開口說。我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四處轉了轉,看看眼下的城市。在那些遊客後面,我遠遠地看見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在緩緩前行,有意和別人保持距離。他身材高大,闊肩,身穿黑色羊毛西服。我們在那個城市見過穿黑西裝的高個子男人,但不知為什麼,我忍不住死死盯住眼前的這一位。
  第五章(1)
  因為覺得父親對我約束太多,我決定自己去探索一下。學校裡的英文藏書相當豐富。管理員很客氣,我和他們怯怯地說了幾句,就拿到了想要的資料———父親提到的關於德拉庫拉的紐倫堡小冊子。原件圖書館沒有———太珍貴了,在中世紀書庫裡工作的老管理員對我解釋說。但他在中世紀德國文獻目錄裡找到了小冊子的全文,譯成了英文。「 這就是你要的吧,親愛的?」他笑著說。「 我是約翰·賓納茨,」他接著告訴我。「 你需要什麼,隨時叫我好了。」
  我說這就是我想要找的資料,德拉庫拉。謝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悄悄走開了。我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重讀小冊子的第一部分:
  公元1465年,德拉庫拉做了很多可怕的怪事。他在統治瓦拉幾亞(羅馬尼亞南部一地區———譯者注)期間,燒死了所有來他國家學習語言的男孩子,總計有四百人。他還把一個大家庭穿刺滅族,他的很多子民被剝光衣服,活埋到肚臍,然後射死。另有一些被活活烤死,然後剝皮。
  第一頁還有一個腳注,字很小,我幾乎錯過了。後來仔細一看,發現那是對「 穿刺」一詞的解釋。註釋說,弗拉德·特彼斯是從奧斯曼人那裡學會了這種酷刑的。他施行的這種刺死是用一個尖木棍刺插入人的身體,從肛門或者陰部朝上插,直到木棍從人的口裡或者從頭部穿出來。
  我合上書,穿了大衣回家。然而那一整天我都被折磨著,無法釋懷,不是因為德拉庫拉在我心中的恐怖模樣,也不是那段對穿刺酷刑的毛骨悚然的描述,而是想到這些事情在歷史上真真切切地———明明白白地———發生過。要是我注意聽的話,我想我可以聽見那些男孩的尖叫,那個被集體處死的「 大家族」臨終前的吶喊。儘管父親對我的歷史教育一直都很重視,但他還是疏忽了一點,沒有告訴我這個:歷史上的恐怖時刻是活生生的。
  那晚回家時,我覺得自己陡然有了一股魔鬼般的力量,我和父親作對了。我進了書房,隨手關了門,站在他椅子對面。「 喂,」他笑著對我說,一邊找他的書籤。「 代數作業有問題了?」他的眼神已經流露出焦急。
  「 我要您講完那個故事,」我說。
  他沒有回答,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打著。
  「 為什麼您不給我多講?」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對父親是一個威脅。他看著自己剛才合上的書。我知道那樣對父親很殘酷,我自己都無法理喻,但既然開了該死的頭,就得講完。「 您就是不想讓我瞭解真相。」
  他終於抬頭看我了,滿臉都寫著悲傷,深深的皺紋在檯燈下一覽無餘。「 是的,我是不想。」
  「 可是我知道的比您想像的要多,」我說,儘管我知道那話難免小孩子氣。即使他問我,我也不會想告訴他我所知道的東西。
  他雙手交叉撐著下巴,說,「 我知道。就因為你開始知道一點了,我只好把全部故事都告訴你。」
  我滿懷詫異地盯著他。「 那就快講吧。」我熱烈地說,
  他又低上頭。「 我會講的,只要我準備好了,我就會講給你聽的。但不是一次講完全部。」突然,他衝口而出:「 我沒辦法一次講完所有的故事!你要有耐心。」
  但他看我的眼神是懇求,而不是指責。我走過去,摟住他低下的頭。
  三月的托斯卡尼還冷風嗖嗖,寒氣襲人,但父親覺得在他結束米蘭的四天演講後,去那裡的鄉下做一次短暫旅行不錯———我覺得他的職業就是演講。這一次,我不用求他一同前往了。「 弗羅倫薩非常美,特別是在旅遊淡季。」
  在步步迫近的夜色中,山莊顯得很小,不過是大卵石壘起的一座低簷農舍,杉樹和橄欖樹環繞紅房頂,兩根傾斜的石柱表明這是進大門的走道。一樓的窗戶裡燈光閃閃。我突然覺得自己餓了,但又有一種幼稚的古怪念頭,要在主人面前顯得不餓。父親從車廂裡拿了我們的行李,我跟著他上了台階。「 哈,這門鈴還是老樣子,」他滿意地說,拉了拉門口的一根短繩子,一邊在黑暗中把自己的頭髮往後撫平。
  出來開門的人猶如龍捲風一樣,緊緊抱住了父親,在他背後狠狠地拍了拍,在他兩頰上親得嘖嘖響,然後稍稍欠了欠身和我握手。他的手大而溫暖,摟著我的肩就把我們帶進了門。前廳光線不太亮,擺滿了古老的傢俱。他像個耕牛似地咆哮:「 吉尤莉亞!吉尤莉亞!稀客來啦!快來快來!」他的英語兇猛而準確,強烈而宏亮。
  一個高個子婦女來了。笑吟吟的她一下子就贏得了我的好感。她頭髮灰色,但泛著銀光,用發卡往後夾住,襯托出她的長臉。她先是對我笑了笑,並沒有彎腰迎接我。她的手和她丈夫的手一樣溫暖,又吻了我父親的兩頰。一邊搖頭一邊說了一大串意大利語。「 你,」她用英語對我說。「 自己住一間房,很舒服的一間房,好嗎。」
  「 你在學什麼?」馬西莫插口道。
  「 在學校裡我們什麼功課都學,」我拘謹地說。
  「 我想她喜歡歷史,」父親告訴他們。「 也是一個不錯的遊客。」
  「 喜歡歷史?」馬西莫又往吉尤莉亞的杯子添了那種石榴紅或者暗血色的酒,給自己也添了。「 像我和你,保羅。我們給了你父親這個名字,」他對呆在一旁的我解釋。「 因為我受不了那些你們那種沒勁透了的英國人的名字。對不起,我就是不能忍受。保羅,我的朋友,你知道他們最初告訴我你放棄了自己的學術生涯去全世界遊說時,我死也不信。我對自己說,噢,原來這傢伙不喜歡讀書,更喜歡演講啊。這個世界又失去了一位偉大的學者,你的父親。」說完,他都沒問我父親就給我倒了半杯酒,然後拿起桌上的水壺,往杯裡加了些水。我開始喜歡他了。
  「 你胡吹亂侃啦,」父親心滿意足地說。「 我喜歡旅行,旅行是我喜歡做的事。」
  「 噢。」馬西莫聽了直搖頭。「 你啊,教授先生,你可是說過你會是一名最偉大的歷史學家的。我的意思倒不是說你的基金會不成功。」
  「 我們更需要和平和外交,而不再去研究那些無人問津的雞毛蒜皮,」父親笑著反駁說。吉尤莉亞在餐具櫃上點了一盞燈籠,把電燈滅了。她把燈籠拿到桌上,開始切開托塔蛋糕,我一直努力不去瞪眼看它。在鋒利的刀下,蛋糕的表面像黑曜石一樣閃閃發光。
  「 在歷史學中,不會有什麼雞毛蒜皮。」馬西莫對我眨眨眼睛。「 另外,連偉大的羅西也說你是他最好的學生,我們其餘的人難討這傢伙的歡心。」
  「 羅西!」
  我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父親在吃點心,他不安地瞥了我一眼。
  「 那麼你知道你父親輝煌的學術生涯啦,小姐?」馬西莫的嘴裡被巧克力塞得鼓鼓的。
  父親又瞟了我一眼。「 我跟她講過以前的一點點事,」他說。我聽懂了他話裡隱含的警告。不過,才過一會兒,我覺得那警告更可能是說給馬西莫聽的。因為馬西莫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我脊椎涼嗖嗖的,父親連忙去談政治了。
  「 可憐的羅西,」馬西莫說。「 一個悲壯,完美的人。想到自己認識的人就那樣———呼地———失蹤了,真是奇怪。」
  . . .
  第二天上午,我們站在一個沐浴著陽光的廣場上,那也是全鎮的最高點。
  「你有問題要問我嗎?」父親說。
  「 不,我只是想知道羅西教授。」我把吸管插進橙汁裡。
  「 我想是的。馬西莫太不注意了,竟然說起這個。」
  我害怕知道答案,但還是要問。「 羅西教授死了嗎?馬西莫說他失蹤了就是說他死了嗎?」
  父親的目光越過陽光照耀的廣場,望到對面的咖啡館和肉店。「 是也不是。呃,說起來令人心碎。你真的想聽?」
  我點頭稱是。父親飛快地朝我們周圍看了看,周圍沒有其他人。「 好吧。」父親終於說道。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19:23:07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00 编辑 <br /><br />  第六章(1)
  你看,父親說,那晚羅西給了我那包文件包,我笑著離開了他辦公室。在轉身離去的一剎那,我突然覺得應該阻止他,或者應該回去再和他談談。我知道這種感覺只是由於我們奇異的談話內容所致,那是我生命中最奇異的事了,所以我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系裡另外兩名研究生走過,他們在熱烈地交談著什麼,羅西關上門前他們還和他打了招呼,又急匆匆地朝我身後的樓梯走去。他們熱切的談話讓我覺得我們的生活一如既往,但我還是感到不安。我書包裡那本龍書無異一塊燒紅的烙鐵,現在羅西又給了我這袋他自己的筆記。但我實在累,不管它們說的是什麼,我都無法面對。
  我出到路上,問自己,我怎麼可以不相信自己的導師,不相信他的學術觀點呢?那樣的話,我們一起做的所有工作不是都要受到質疑嗎?我已經整理好了論文的前面幾章,整整齊齊地放在家裡的書桌上,想到這兒,我不禁發起抖來。如果我不相信羅西的話,我們還可以繼續一起合作嗎?難道我要把他當成瘋子嗎?
  也許是我一直在想著羅西,我經過他窗下時,絕對相信他的檯燈還亮著。無論如何,我踏進從他窗口投射到街上的那片燈光,正要朝我自己住的方向走去。突然,我腳下的光圈消失了。剎那間,恐懼從頭到腳席捲而來。前一秒鐘我還走人行道上那片燈光中,一邊在沉思,後一秒鐘我就呆在原地,不能動彈了。我同時意識到兩件奇怪的事情。第一,儘管我在這條路上走了上千次,我從未在這條哥特式教學樓之間的人行道看過這燈光。我以前從未見過這光,因為那時有路燈。現在可以看見了,因為所有的路燈都滅了。我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剛才最後的腳步聲好像還在迴響。街道上一片漆黑,只有從羅西辦公室裡投射下來的那片殘碎的光這。十分鐘前我們還在他的辦公室裡談話。
  我的第二個想法,如果兩個想法有先有後的話,向我襲來,令我猶如癱瘓一般,停住了腳步。我說襲來,因為它就是那樣進入我的視線的,不是進入我的理智或者我的本能。就在那一瞬間,我獨自站在街上的時候,我的導師房裡溫暖的燈光熄滅了。也許你覺得這太正常不過:下班時間早過,最後一個離開的教授熄燈準備離去,於是街燈不太亮的地方變暗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一盞普通的檯燈不可能會那樣熄滅。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從我後面疾駛過去,撲滅了光源。然後,街道徹底黑了。
  有一刻我停止了呼吸,驚恐地回頭去看那黑了燈的窗口。但在黑暗的街上,我什麼也看不見,我衝動地跑過去。我剛才出來的那扇門關得緊緊的,樓的正面看不到別的地方還有燈亮著。都這麼晚了,照理說門應該是被出來的人鎖了的———那樣很正常。我站在那兒猶豫著,只想跑到其他門去看看。可是,路燈這時又亮了,我焦躁不安。那兩個跟在我後面出來的那兩個學生不見了,我想他們一定是往另外的方向走了。
  現在,另一幫學生一路笑著走過去了,街上不再顯得荒寂。如果羅西出來看見我等在這裡怎麼辦?他剛關了燈,鎖了辦公室的門,肯定就要出來了。他說他不想再和我討論我們一直在討論的問題。我在大門口的台階上,如何跟他解釋自己不可理喻的恐懼呢?他都說了不要再提此事———也許是不再談所有恐怖的話題?我覺得很尷尬,連忙在他可能趕上我之前回到了家。到家後,我把他給我的文件袋放在書包裡,沒有打開,就徑直上床了———儘管整夜都沒法安睡。
  接下來的兩天我很忙,沒去看羅西給我那些文件。事實上,我盡量不去想那些神秘的古書。第二天下午晚些時候,系裡一位同事在圖書館攔住我問,「 你聽說羅西出事了嗎?」他抓著我的手臂,把我轉了一圈才攔住我,因為我走得很快。我大吃一驚。「 保羅,等一下!」是的,你猜對了,是馬西莫。他讀研究生時就是個胖子,還是個大嗓門,也許比現在還大。我抓住了他的手臂。
  「 羅西?什麼?什麼?他怎麼啦?」
  「 他失蹤了,不見了。警察正在搜他的辦公室。」
  我一路跑到辦公樓。那裡看起來很正常,在傍晚的陽光中顯得有些朦朧,樓裡擠滿了從教室出來的學生。在二樓羅西的辦公室裡,城裡的一名警察正在和系主任以及幾個我從沒見過的人講話。我到那裡的時候,兩個穿黑夾克的人緊緊地關上羅西的書房,朝樓梯和教室走去。我擠過去問警察,「 羅西教授在哪裡?他怎麼啦?」
  「 您認識他?」警察從他的筆記本上抬起頭來。
  「 他是我的導師。我兩個晚上前還來過這裡。誰說他失蹤了?」
  系主任走過來和我握手。「 對這件事你知道什麼情況嗎?他的管家中午打電話來說他昨晚和前晚都沒有回家———也沒有打電話說要回家吃飯。她說他以前從來不會這樣。他今天下午還缺席了系裡的一個會,事先也沒打電話,這也是從未有過的事。另外,一個學生過來說他本來和羅西約好了在他上班的時候來見他,但一來就發現門鎖了,沒有人在。他今天本來要上課的,也沒有上。最後我只好叫人打開他辦公室的門。」
  「 他在嗎?」我盡量平靜地問道。
  「 不在。」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撇下他們就向羅西的門衝過去,但警察的一隻手臂擋住我的去路。「 別急,」他說。「 您說您兩天前的晚上還在這裡?」
  「 是的。」
  「 您最後見到他大概是幾點?」
  「 八點半左右吧。」
  「 您當時看見有其他人在嗎?」
  我想了想。「 是的,只有系裡的兩個學生———我想是伯特蘭和伊麗莎。他們是同時離開的。他們走的時候我也走了。」
  「 好的,把這個記下,」警察對一個手下說。「 那天您注意到羅西教授有什麼異常的舉動嗎?」
  我能說什麼呢?是的,的確有———他說吸血鬼是真的,德拉庫拉伯爵就在我們中間。他還說我也許從他的研究中繼承了一個詛咒。然後我看見他房裡的燈好像是被一個巨大的———
  「 不,」我說。「 我們在談我們的論文,一直坐著談,談到大概八點半。」
  「 你們是一起離開的嗎?」
  「 不是。我先走的。他送我到門口,然後回辦公室。」
  「 您走的時候在大樓附近看見了什麼可疑的東西或者人沒有?聽到了什麼?」
  我又猶豫了。「 沒,沒什麼。街上曾有一下子全部都黑了。路燈都滅了。」
  「 是的,那個我聽說了。但您沒有聽見什麼或者看見什麼異常的東西嗎?」
  「 沒有。」
  「 到目前為止,您是最後一個見到羅西教授的人。」警察說。「 一定好好想想,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奇怪的事?有沒有談到鬱悶、自殺,或者任何類似事情?有沒有提到要出門,去旅行什麼的,比如說?」
  「 不,沒有。」我老實說。警察狠狠地看了我一下。
  「 我需要您留下姓名和地址。」他都記了下來,轉頭去看系主任。「 您可以擔保這年輕人嗎?」
  「 他從不說假話。」
  「 好的,」警察對我說。「 請您跟我進來,如果您看到屋裡有什麼異常的東西,特別是與兩天前不同的東西,告訴我。什麼也別動。事實證明,這種情況一般來說大多數都是可以預測的。家裡有急事啊,精神突然有點兒不對勁啊———他可能過一兩天就會回來。這種情況我見得多啦。但考慮到桌上有血跡,我們還是不想貿然行事。」
  桌上有血?我兩腿有點兒發軟,但還是跟在警官後面慢慢進了門。
  警官讓我面對窗戶,說,「 抬頭看!」
  書桌上方,在潔白的天花板上,有一道五英吋長的擦向一邊的污跡,像是要指向外面的什麼東西。「 這也好像是血。別擔心。它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羅西教授的。即使搭個凳子,一個人能輕而易舉地摸到天花板也是不可能的。我們化驗了所有的東西。現在,您好好想想,羅西教授那晚提到有什麼鳥進來了嗎?」
  我花了幾秒鐘乾巴巴地講出這個簡單的字:「 不。」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我終於看到那污跡的末梢,看到了它是從哪個方向拖過來的。羅西書架的頂層,在他稱之為「 他的失敗」那排書中,有一本不見了。兩個晚上前他把它放了回去,現在那地方只剩下一個黑暗的缺口。
  我一向喜歡坐在校圖書館中心的那張長凳上,它還沐浴在春日午後的最後一絲陽光中。我環顧了一下人頭攢動的大廳,很快消退的夕陽和入口處頻繁開啟的大門,然後我拿起自己的舊書包,拉開拉練,拿出一個的全黑的大厚紙袋,上面是羅西的筆跡:給下一位。
  下一位?前天晚上我還沒有仔細看。他的意思是留待自己下一次再做這個項目,再攻克這個堡壘時再用吧?下一位,或下一次都說得通。抑或他的意思是我就是那「 下一位」?這可以證明他瘋了嗎?
  我打開紙袋,發現裡面是一大疊不同大小、不同質量的紙張,很多都舊了,有的是半透明的薄紙,上面打滿密密麻麻的字。材料真是豐富。我想我要攤開來看看。我走到最近一張蜂蜜色桌子,靠近放圖書目錄卡的地方。那兒還有很多人,都是不認識的,我還是懷疑地回頭望了望,然後拿出文件,鋪在桌上看起來。
  作為一個歷史學家,我知道給檔案編序是很重要的。我拿出鉛筆和紙,開始給羅西的文件一一編號。最早的,最上面的是那些半透明紙薄張,上面盡可能整齊地打滿了東西,看上去多少像文字。我把它們小心放在一起,沒有仔細看。
  第二件是一張地圖,手繪的,還算清晰。但已經開始褪色,上面標的那些記號和地名幾乎看不清了。繪圖紙較厚,像是國外的紙,很明顯是從一疊舊的寫字本上扯下來的。接下來還是兩幅相似的地圖。然後就是三頁草稿紙,墨水筆跡,可以看得清楚。我把這些也放在一起。接下來的是一本《浪漫的羅馬尼亞》的英文旅遊小冊子,看封面包裝像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產品。然後是兩張賓館的發票和早餐券,伊斯坦布爾的。然後是一張很大很老的巴爾幹地圖,印製粗糙,兩種顏色。最後是一個象牙色小信封,封了口,沒有什麼標記。我把它放在一旁,沒有去拆信。
  就這麼多了。我把牛皮紙袋翻過來,還搖了搖,這樣即使有個死蒼蠅什麼也逃不過我的眼睛了。我這麼做的時候,突然(第一次)有一種特別的感覺,這種感覺將伴隨我隨之而來的所有行動:我感到了羅西的存在,他為我思維嚴密而感到驕傲,似乎他的靈魂通過他教給我的周密方法活在我心裡,和我說話。我知道他作為一位研究者,工作效率是很高的。對於任何文件、任何檔案,他既不糟蹋,也不疏忽———不管那東西離家多遠,當然更不會放過任何想法,不管那想法在同事中多麼的過時。他的失蹤———我狂亂地想———他急需我去解救,這突然使我們幾乎平起平坐了。我也感到,他一直以來也在期待這個結果發生,不過在等待我贏得它這一時刻的到來。
  所有這些文件都攤開在眼前的桌子上,發出乾燥的味道。我從那些信件開始著手。信上的文字擠得密密麻麻的,寫在半透明的紙上,沒有什麼錯誤或者更正的痕跡。每樣只有一份,它們好像已經按時間順序放好了。每一封都寫了日期,都是一九三零年十二月的,到現在有二十多年了。每一封的抬頭都是牛津大學三一學院,沒有更詳細的地址。我看了看第一封信。信裡談到他發現了那本神秘的書,以及他在牛津大學做的初步研究。信的署名是,「 您痛苦的朋友,巴托羅米歐·羅西」。信的開頭———我的手開始發抖,但我還是在小心拿著那薄薄的紙———還是那親切的一句話:「 我親愛的、不幸的繼承人———」父親突然緘口了,他顫抖的聲音讓我提前轉開視線了,免得他強迫自己再說些什麼。就在那樣的默契中,我們拿了外套,走過那著名的小廣場,假裝還想去看看那教堂的正面。
  第七章(1)
  接下來好幾個星期父親都呆在阿姆斯特丹,那段時間我都感覺父親在以一種新的方式跟蹤我。每次我晚回家,他都會打電話給克萊太太詢問。
  一次,我和克萊太太解釋說我想和一些同學一起去喝茶做作業。她說好的。我掛了電話,逕直去了大學圖書館。找到《中歐史記》,在筆記本裡抄下了下面這段話:
  弗拉德·德拉庫拉除了駭人的殘酷外,也具有非凡的勇氣。1462年,他騎馬越過多瑙河,夜襲蘇丹邁米德二世和他的部隊。他們集結在那裡本來是要進攻瓦拉幾亞的。就在那一次襲擊中,德拉庫拉殺死了幾千土耳其士兵,蘇丹本人也只是勉強逃命,後來,奧斯曼衛士才擊退了瓦拉幾亞人。
  和他同時代的歐洲郡主可以做出同樣的舉動———很多時候也許還不僅如此,有少數幾個也許還殺人更多。德拉庫拉的特別之處在於,關於他的故事總也講不完———也就是說,他拒絕從歷史中銷聲匿跡,關於他的傳說總是連綿不斷。在英國,有幾份資料直接或間接地提到另外的資料,各式各樣的說法足以讓任何一個歷史學家好奇不已。他生前已經在歐洲惡名遠揚———以我們今天的標準來看,當時的歐洲還是一個四分五裂的大世界,各地政府還依靠馬背上和船隻來保持聯繫,那時,達官貴人可怕的殘酷也不算什麼罕見的事情,能夠如此揚名,實乃一巨大成就。德拉庫拉的惡名沒有隨著他在1476年的神秘死亡和奇怪的葬禮而結束,直到西方世界進入光明的啟蒙時期,關於他的紛紜眾說才漸漸黯然失色。
  關於德拉庫拉的條目就講了這麼些。夠我消化一天的了。我又走到英國文學的館藏部分,很高興地發現圖書館有布蘭·斯托克的《德拉庫拉》。這本書我跑了不少次圖書館才讀完。
  我就坐在那張椅子上,任憑斯托克的另一種哥特恐怖小說和維多利亞時代溫馨的愛情故事慢慢擁抱我。我不知道自己想從書中得到什麼。據我父親說,羅西教授講過,要瞭解真正的德拉庫拉,這本書毫無用處。我認為,小說中這個彬彬有禮而又令人生厭的德拉庫拉伯爵是一個難忘的人物,即使他和弗拉德·特彼斯沒有多少共同之處。但羅西自己相信,生活中德拉庫拉在歷史過程中已經成了一個吸血鬼。我不知道小說是否有能力讓如此奇異的事情成為現實。畢竟,羅西是在《德拉庫拉》出版很久以後才有了自己的發現。另一方面,在斯托克出生前,弗拉德·德拉庫拉作為一種邪惡的力量已經有四百年了。這一切都讓人無比困惑。
  羅西教授不是還說過斯托克為吸血鬼的傳說找到了很多有用的資料嗎?我從來沒有看過吸血鬼的電影———父親不喜歡任何恐怖的東西———小說的那些俗套對於我來說很是新鮮。根據斯托克的說法,吸血鬼只在日落和日出之間出來活動。吸血鬼長生不死,吸食活人鮮血,把他們變成自己的同類。他可以變成蝙蝠、狼或者一團霧。用大蒜花和十字架可以避免吸血鬼的襲擊,在他白天熟睡的時候,可以用一根木棍插入他的心臟,在他口裡塞滿大蒜而讓他斃命。用銀子彈射穿他的心臟也可以取得同樣的效果。
  所有這些都沒有嚇倒我。在我看來,這一切都太遙遠,太迷信,太怪異了。但每次我讀過,記好我讀完的頁碼後,把書放回書架,故事裡總有樣東西如影隨菜,一直伴隨我走出圖書館,渡過運河,回到家。在斯托克的故事裡,德拉庫拉總是喜歡襲擊一個目標:少女。
  父親說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渴望春天去南方,他也想讓我去看看它的美。我的假期快到了,他在巴黎的會議也只有幾天。我早已學會了不去逼他,旅行也好,給我講故事也好。他準備好了的話自然會接著講。他從來都不會在家裡講的。我想,他是不想把黑暗的東西帶到家裡來。
  我們坐火車到了巴黎,然後開車往南進入塞文山脈。大概一兩天後,我們就上到了更涼爽的山區。「 東比利牛斯山脈」,在一次野餐時,父親打開地圖告訴我,「 我多少年都想再來這裡。」我用手指在地圖劃過我們所走的路線,驚奇地發現我們已經離西班牙非常近。這個想法,以及這個漂亮的法語單詞「 東部」,都讓我激動不已。父親想去看一座修道院。他說,「 我想,我們可以在今晚前到達山腳下的小城,明天走上去。」
  「 它很高嗎?」我問。
  「 它在半山腰。所以沒有什麼外來的干擾。它是公元1000年建造的,簡直難以相信———那麼個小地方,簡直就鑲嵌在岩石縫裡。最熱切的朝聖者都很難爬到上面去。不過你也會同樣喜歡山下的城鎮,那是個古老的溫泉小鎮,真的很美。」父親笑著說。但我可以看出他是有些坐立不安了,瞧他飛快折起地圖的樣子就知道。我覺得他馬上就要給我講另外的故事了。也許這一次我不再需要求他。
  我們在鎮上一家十九世紀的旅館一樓的餐館吃飯,愉快地喝著西班牙涼菜湯,吃炸小牛排。餐館經理一腳踩在我們桌旁的銅欄杆上,隨意而禮貌地問起我們的行程。他長相平平,穿著一身完美無缺的黑制服,長臉,非常鮮明的橄欖色皮膚。他說著一口斷斷續續的法語,還帶了些我從來沒聽過的口音,父親比我聽懂得多,他給我翻譯。
  「 啊,當然———我們的修道院,」經理回應著我父親的問題。「 您知道聖馬修修道院每年夏天都會吸引八千遊客來這裡?是的,的確是這樣。他們都是那麼友好,安靜,很多外國來的基督徒都是自己步行上去,真正的朝聖之旅啊。他們早上自己整理床鋪,悄悄地來,悄悄地走,我們甚至都不知道。當然,很多人是為了溫泉來的。你們會去洗溫泉,是嗎?」
  父親說我們住兩晚就要北上,我們計劃第二天都呆在修道院。
  「 您知道關於這地方有很多傳說,有的非常不可思議,但都是真的。」經理笑著說,他的臉突然變得英俊起來。「 這位小姐能聽懂嗎?她也許想知道這些故事呢。」
  「 我懂,謝謝,」我禮貌地用法語回答。
  「 好,我來給你講個故事。他們都管我叫鎮上的歷史學家呢。你們邊吃邊聽吧。我們的修道院是公元1000年建的,你們都知道了。實際上,是公元999年建的,當時修士們選了這個地方準備迎接千僖年天啟的到來。他們爬遍了這裡的大山,給他們的教堂找一塊合適的地方。一天,他們中有一個人做了一個夢,夢裡看見聖馬修從天而降,將一朵白玫瑰放在他們頭頂的山峰上。第二天,他們爬到那地方,做了禱告,把那裡變成一塊聖地。非常漂亮———你們會喜歡的。修道院和它的小教堂年滿百歲,其中最虔誠的一位修士突然神秘地去世了,他才人到中年,負責教育年輕一代的修士。他叫米古爾· 德·庫哈。他們給他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儀式,把他埋在他們的地下室裡。不久,一場詛咒降臨到整個修道院。好幾個修士死於一場奇怪的瘟疫。他們一個接一個被發現死在迴廊上———迴廊很漂亮,你們會喜歡的,這是歐洲最漂亮的迴廊。於是,人們發現那些死去的修士面如死鬼,好像他們血管裡都沒有血一樣。人人都懷疑他們是被毒死的。
  「 終於,一個年輕的修士———那個死去的修士的愛徒———不顧院長的反對,要去地下室挖掘自己的老師。院長嚇壞了。然後他們發現那老師竟然還活著,但並不是真的活著,如果你們能明白我的意思。他活著,但又死了。他晚上起來去取其他修士的命。為了把那可憐人的靈魂送到合適的地方,他們從山裡一處聖地弄來聖水,還拿了一根非常尖利的木棍———」 他在空中作了個誇張的手勢,讓我明白那木棍有多尖。我一直在全神貫注地看著他,費勁地聽著他那奇怪的法語,盡最大努力把他講的故事在腦海裡串連起來。父親已經停止了他的翻譯,經理講到這裡,他的叉子噹啷掉到他的盤子裡。我抬頭時,突然發現他面如白紙,正瞪著我們的新朋友。
  「 能否給我們———」他清了清嗓子,用餐巾擦了一兩次嘴。「 能否給我們來杯咖啡?」
  我們出來的時候,塵土飛揚的廣場最低處充斥著單調的喇叭音樂。我們腳下,路燈開始亮了,燕子在教堂的鐘樓飛進飛出,繞著它打轉,好像在空中勾勒出無形的輪廓。我注意到其中一隻像醉了似的在翻橫斤斗,完全沒有燕子的輕巧和敏捷。後來藉著光才發現那原來是一個落了單的蝙蝠。
  父親歎了口氣,靠牆站著,一隻腳搭在一塊石頭上。我沒敢問他對餐館經理的故事為何反應那麼奇怪,但我覺得,對於父親來說,有些故事比他以前告訴我的要更加可怕。這一回,無需我開口求他,他已經要開始講了,好像他現在喜歡更可怕的東西。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19: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00 编辑 <br /><br />  第八章(1)
  我親愛的、不幸的繼承者:
  如果我告訴您,我現在枕著一圈大蒜頭睡覺,我雖是無神論者,卻在戴著一個項鏈,上面有金色的十字架墜子,您是否不會感到那麼困惑?當然,我沒有這樣做,但如果您願意,您盡可以去想像那些各式各樣的護身符。在智力上,在心理上,它們都其對等物。至少,我日夜堅守著後者。
  讓我繼續講述我的研究:是的,我去年夏天改變了我的旅行計劃,到了伊斯坦布爾。促使我改變行程的是一張羊皮紙。我跑遍牛津大學和倫敦,尋找所有與我那本神秘的空白書上那個德拉庫拉有關的資料。為此我做了一捆的筆記。
  在我離開希臘出發的前夜,我真地是想要放棄這毫無意義的研究,事實上,就在我把乾淨的襯衣和舊太陽帽放進旅行包時,我還突然有了一種要向命運低頭的感覺,我幾乎就要放棄所有這一切了,就在那天下午的晚些時候。
  然而,我做事總喜歡搶在時間的前面,所以那天我在睡覺起來去趕早班火車之前還有點兒時間,最後一次去圖書館的珍本室,它到九點才關門。那裡有份檔案我想碰碰運氣(儘管我懷疑它會給我的研究帶來光明)。在奧斯曼這一詞條下有份材料我覺得剛好是屬於弗拉德·德拉庫拉生活時期的,我看到那裡所列的文獻大都是中世紀到十五世紀晚期的。
  我毫不費勁地找到放在盒子裡的文件,裡面有四、五份被平整了的、不長的羊皮紙卷,是奧斯曼人手工製作的,都是十八世紀捐獻給牛津大學的禮物。每卷上標的都是阿拉伯文。文獻最前面的英文介紹顯示裡面沒有我要找的東西。我歎了口氣,把那些羊皮紙放回到盒子裡去,這時,最後一卷的背面上有樣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份簡短的清單,是薩拉熱窩和斯科普裡呈送蘇丹的官文,背面是一通隨意的塗畫,古老的塗畫,好像是一張開支的清單——買的東西都記錄在左邊了,價格寫在右邊,用的是一種我看不明白的貨幣單位。「 獻給蘇丹五百頭山獅,45,」我繞有趣味地念道。「 獻給蘇丹兩根金寶石腰帶,290。兩百張羊皮,89。」看到最後一條,我手裡捧著羊皮紙,不禁毛骨悚然:「 龍之號令的地圖和軍事記錄,12。」在它下面標有一個幾乎要被抹去的年份,卻烙印在我腦海裡的:1490年。
  我記得,1490年龍之號令已經被奧斯曼帝國擊垮。根據傳說,這時弗拉德·德拉庫拉已經埋在斯納戈夫湖有十四個年頭了。和那些寶石腰帶和羊皮相比,龍之號令的地圖、記錄材料或者它的秘密實在是便宜。也許它們是商人最後順手買來的,這裡的這個商人是不是一個巴爾幹旅行者,能寫拉丁文,會說一點斯拉夫語或者從拉丁文衍生的某種方言?不管他是誰,我都祝福他腳下的塵土,因為他記下了這些開支。
  我走去服務台,管理員在檢查一個抽屜。「 對不起,」我說。「 你們這裡是否有按國別分類的歷史檔案目錄?比如說,土耳其的檔案?」
  「 我知道您在找什麼,先生。大學和博物館有這樣的清單,但肯定不完整。我們這裡沒有,但中心圖書館的服務台可以給您。他們早上九點開門。」
  我記得去倫敦的火車十點零四分才開。我只要大約十分鐘就可以研究所有的可能性。如果在這些可能性當中出現了蘇丹邁米德二世或者他的繼任者的名字——那麼,我也不一定非要急著去看希臘的羅德斯雕像。
  非常痛苦的,
  巴托羅米歐·羅西
  牛津大學三一學院
  1930年12月13日
  時間好像在那個高穹頂的圖書館大廳停滯了,儘管我周圍人流如故。我讀完了整封信。那一疊下面還有四封。我正在考慮是否要收起所有的東西回家繼續看,這時,一個年輕的女士走過來,坐在了桌子對面的椅子上。我看到那女人手裡拿著的書。她在翻閱書的中間部分,手邊放著筆記本和筆。我驚訝地看了看她的書名,又看了看她,然後再看看她放在旁邊的一本書。然後,我繼續盯著她的臉。
  這是一張年輕的臉,但又好像略為顯老,眼角有點皺紋,就像我自己早晨在鏡子裡看到的一樣,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個不知疲倦、拚命工作的人。於是我知道她一定是個研究生。在這尋求種種知識的地方,她讀的書——我又看一眼,又一次驚訝不已——是《喀爾巴阡山記的》,而她深色套頭衫袖子壓的是布蘭·斯托克的《德拉庫拉》。
  「 對不起,」我連忙說。「 您的書——我是說,您在讀的這本書——很吸引人。」
  她不理會我,聳了聳眉毛,眼睛還是盯在攤開的書上。
  「 您瞧,我也是在研究同一個課題,」我堅持說。她的眉毛彎得更高了。但我指了指眼前的這些文件。「 不,也不算是。我不過一直在讀關於——」我看了看眼前這一堆羅西的文件,突然住了口。她那輕蔑的斜視讓我的臉開始熱了起來。
  「 德拉庫拉?」她諷刺地說。「 您那一堆好像是第一手資料啊。」她講話口音很重,但我不知道是哪裡的口音。
  我換了一種策略。「 您讀這些純粹是好玩嗎?我的意思是,為了娛樂?還是您在從事這一研究?」
  「 好玩?」她沒有關上書,也許她在想方設法打擊我。
  「 呃,這個話題非同尋常,如果您在研究喀爾巴阡山的話,那您一定對這個課題有濃厚興趣了。」我沒有說得太快,這是我從碩士答辯以來養成的習慣。「 我自己也正要打算去看那本書呢。事實上,是那兩本。」
  「 真的?」她說。「 為什麼啊?」
  「 這個嘛,」我冒險說道。「 我從——從一個非同尋常的地方找到這些信——它們提到了德拉庫拉。他們講的是關於德拉庫拉的事。」
  她的目光中開始流露出一點興趣,放鬆的姿勢中顯出一種男性的自得。我突然想到,這個姿勢我看過上百次了。我是在哪裡見過的呢?
  「 那些信裡講的是什麼呢?」她用低沉的外國口音問我。
  「 我在和另外一個人在一起工作——那個人現在有些麻煩,二十多年前他寫了這些信。他把我交給了我,希望我也許可以做點什麼幫他擺脫眼下的——處境——目前這種處境——和他的研究——我的意思是他以前研究的課題有關。」
  「 我明白了,」她冷冷而有禮地說。然後,刻意但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收拾她的書。現在她拿了自己的提包要走了。她和我想像的差不多高,寬肩,有點兒結實。
  「 您為什麼在研究德拉庫拉?」我絕望地問道。
  「 我想這和您沒有任何關係,」她簡明扼要地告訴我,轉過身去。「 但我在準備一次旅行,儘管一時還沒確定什麼時候走。」
  「 去喀爾巴阡山?」我突然覺得,在這場談話中,我成了個喋喋不休的人。
  「 不。」她輕蔑地把答案拋給我。「 去伊斯坦布爾。」
  「 天啊,」父親突然對著充滿鳥語的天空祈禱起來。最後一批燕子都飛過我們頭頂回家了。又一次,父親的故事中斷得太快了。
  「 看,」父親說,從我們坐的地方直指向前。「 我想那就是聖馬修修道院了。」
  我順著他的手往那黑黝黝的群山瞧去,發現上面有個地方,燈光微弱但平穩。旁邊沒有其他燈亮著,這說明附近沒有住人。儼然一塊大黑布上的一點亮光,高懸在那裡,但又不是在頂峰——它懸掛在城市和夜空之間。「 是的,我想那肯定就是修道院。」父親又說了。「 我們明天要真正爬山了,即使我們走大路上去。」
  我們再次漫步在沒有月光的街道上,這時,我感到一種從高處墜落下來的失落感,告別了某種高尚的東西。我們在古老的鐘樓處轉彎,我又一次回頭看了它一眼,讓那點微小的亮光刻在我腦海裡。它還在那裡,在一面牆上閃爍,牆外是黑暗中的九重葛花。我不覺安靜地站在那裡好好看了它一會。就在那時,燈光閃了一下,就一次。
  第九章
  我親愛的、不幸的繼承者:
  我將盡快結束我的講述,因為您必須從中得到重要的信息,這樣我們兩個人——啊,至少能倖存下來,能在仁慈和憐憫中繼續生存下去。
  還是續上前話吧:我從英國到希臘的旅程異常順利,這樣順利的旅行我平生有過幾次。在這樣的田園風光中,我都考慮過完全放棄追索德拉庫拉這個名字,在我看來這是個恐怖的幻想。我一直把那本古書帶在身邊,不想和它分開。但現在我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打開它了,我覺得自己從它的詛咒下解放了出來。但是有點什麼東西——一個歷史學家對周密的熱愛,或者就是喜歡追逐些什麼——讓我堅持計劃。接下來我還要講幾件事,它們都可能會讓您覺得不可思議。我請求您讀完。
  牛津大學三一學院
  1930年12月14日
  父親說,我聽從他的請求,讀完了每一個字。那封信再次告訴我羅西在蘇丹邁米德二世文件中駭人的經歷———他在其中找到一張用三種語言標識的地圖,好像指示出弗拉德·德拉庫拉墓的方位,後來這地圖被一個陰險的官員偷走了,那官員脖子上有兩個很小的刺孔。
  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的寫作風格缺少前面兩封信的嚴謹,文字單薄,像是受到了什麼干擾,好像他是在極度不安中打下這些東西的。儘管我自己也很不安,我注意到他講述的語言,和兩晚前他給我講那些事時的語氣是一致的。
  還剩三封信,我迫不急待地去讀下一封。
  我親愛的、不幸的繼承者:
  自從那個可惡的官員搶走了我的地圖,我就開始倒霉了。我回到房間,發現旅館經理已經將我的行李搬到了一個更小更髒的儲藏室,因為我房間房頂的一個角落有東西掉下來。在搬東西的過程中,我的一些文件不見了,一對襯衫袖的金鏈扣也不翼而飛。
  我坐下來,馬上開始根據回憶重寫我關於弗拉德·德拉庫拉歷史的筆記,然後從那裡趕回希臘,打算繼續我的克里特研究,因為現在空閒時間多了。
  到克里特的海上航行真是可怕。我想繼續寫我的克里特,但是我看了那些筆記完全沒有靈感。從鎮上的人那裡聽來的迷信也沒有讓我稍稍心安。我以前來沒太注意,其實這些迷信在希臘廣為傳播,我應該早就知道的。按照希臘傳統的說法,其他很多地方也一樣,吸血鬼的源頭叫弗裡柯拉克斯,指的是任何死後沒有埋葬好的屍體,或者腐爛得慢的屍體,更不用說那些被意外活埋的了。克里特酒館裡的老人們更願意給我講他們二百一十個吸血鬼的故事,而不願告訴我在哪裡找到類似那一塊的陶器碎片,也不願說他們的祖先鑽進哪些古代的沉船中掠奪東西。
  我把這些寫下來,心想也許它們和我遇到的其他情況有兒點聯繫,至少它們可以告訴您我到達牛津大學時的狀態:精疲力竭,沮喪萬分,心驚膽戰。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臉色蒼白,瘦削。在如此的不安中,我在刮鬍子時經常笨手笨腳,劃傷自己。只要一被劃傷,我就會情不自禁地退縮,想起那個官員脖子上的那道沒有完全癒合的傷口,更加懷疑起自己的記憶。有時,我被折磨得幾乎要發瘋,好像自己有什麼事情沒有完成,有某個目標我沒法搞清楚。我很孤獨,充滿渴望。一句話,我進入一種從未有過的精神狀態。
  您最痛苦的,
  巴托羅米歐·羅西
  牛津大學三一學院
  1930年12月15日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19: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00 编辑 <br /><br />  第十章
  作為一個成年人,我一直都瞭解時間饋贈給旅行者的那份特殊禮物:想要故地重遊的渴望,想找到從前跌跌撞撞走過的路,重新獲得那種探索的感覺。
  非常年輕的旅行者不會瞭解這一點,我自己就不瞭解,但我在父親身上看到了,他在東比利牛斯山的聖馬太修道院的舉動讓我感到了重複的神秘,我知道他多年前到過這裡,而且這個地方把他帶入一種在其他地方都沒有出現過的微妙境界。他想來這裡,悄悄回憶曾經來過的經歷。我已經明白了,父親記住的其實不是建築,而是發生在那裡的事情。
  一個身著黃色長袍的修士站在木門邊,默不作聲地給遊客派發宣傳小冊子。「 我告訴過你,這個修道院還開放,」父親平靜地告訴我。我莫名奇妙地確信,父親在這裡出過什麼事。
  和我的第一個印象一樣,我的這個第二個印象也是一閃而過,但更加敏銳:他打開小冊子,一隻腳邁上石頭台階,非常不經意地低頭看了看那上面的文字,而不是抬頭看我們頭頂的動物裝飾。我看得出,我們就要邁入這一聖所,而他對它舊有的感情沒有消失。
  東比利牛斯山的聖馬太修道院坐落在海拔四千英尺的山上,走進門去就是聖馬太小巧的教堂和它精緻的迴廊,好像是一位有藝術品位的力士參孫的傑作。我們一進門就被一陣滴水聲吸引住了。在那麼高,那麼乾燥的地方竟然有如同山泉一樣自然的水聲,令人歎為觀止。
  「 隱居的生活,」父親坐在我身旁的圍牆上,喃喃說道 。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怪怪的,一隻胳膊摟住我的肩膀,他很少這樣做。「 看起來很平靜,但日子是艱苦的,有時還不無險惡。」我們下面的空氣中有些什麼掛在那兒,閃爍著。父親還沒指給我看,我就意識到那是什麼了:一隻被獵食的鳥,環繞著柱子,像是一塊漂浮的銅板。
  「 造得比鷹高一點,」父親在笑著說。「 你知道,鷹是基督教裡很古老的象徵符號,代表聖約翰。馬太——也就是法語裡的聖馬太——是一名天使,路加是牛,聖馬克當然是帶翼的獅子。你在亞德裡亞海總會看到那種獅子,因為他是威尼斯的守護神。他爪子上有一本書——如果書是打開的,說明那座雕像或者浮雕是在威尼斯和平時期完成的。如果書是關上的,說明當時威尼斯當時正處於戰亂時期。我們在拉古薩看見過他——記得嗎?——書被合攏在門上。現在我們又看見鷹作為這裡的守護神。這裡的確需要守護啊。」他皺了皺眉,站起身來,轉頭過去。我突然想到他後悔我們來到這裡,後悔得幾乎要掉眼淚。只聽得他說,「 我們四處看看吧。」
  我們走到通往地下室的台階,這時,我又一次看到父親那不可思議的害怕。在樓梯一個寬敞的轉彎處,他好像故意走得很快,把我拉在後面,我們往下走到一塊岩石上時,他都不牽我的手。黑暗中,一股逼人的冷氣朝我們襲來。
  「 這是教堂的第一座中殿,」父親的聲音完全正常,但這解釋倒沒必要。「 修道院日漸強大起來,他們不斷地蓋房子,結果都擴展到外面去了,乾脆在舊址上重新蓋了一座。」厚重的柱子上,那些石頭燭台上的光打破了黑暗。父親長舒了口氣,環顧著岩石裡那個巨大的、冷冷的洞。「 這就是第一任修道院院長和隨後幾位院長的安息之地。我們的行程就到此結束了。好了,我們去吃午飯吧。」
  我在出來的時候停頓了一下。突然有股衝動席捲而過,幾乎令我恐慌起來,我想問問父親關於聖馬太修道院他知道什麼,記得什麼。但他那穿著黑色亞麻布外套的後背顯得很寬闊,它明白無誤地告訴我,「 等等,凡事自有定數。」
  我不用猜測也知道了些其他的事情。我在修道院陽台上吃午飯時聽到了故事,一路上看到的修士宿舍都好像是關於一個與眼前這個地方不同的地方,這無疑使我多瞭解一點兒籠罩在父親身上的恐懼。為什麼他要等到馬西莫不小心提到羅西教授的失蹤時才提起此事呢?為什麼餐館經理講到吸血鬼的傳說時他會語塞、失色呢?不管折磨父親的是什麼樣的記憶,都與這個地方脫不了干係,儘管這個地方更顯神聖而不是恐怖,但對於他而言,它還是恐怖的。他害怕得把肩膀挺得直直的。我要行動,像羅西那樣,要找到我的線索。我在聽故事的過程中,開始變得聰明起來。
  第十一章
  我又一次去阿姆斯特丹的圖書館,發現賓納茨先生在我沒來的這段日子裡幫我找到了一些東西。他用不錯的英文對我說。「我們年輕的歷史學家。我有點東西給你,對你的研究會有幫助的。」我跟著他去了他的桌子,看他拿出一本書。「這本書倒是不老,」他說,「但它講的是一些古老的故事,也許對你寫論文有點幫助。」
  書的名字是《喀爾巴阡故事集》,一本十九世紀的大本子,由一個叫做羅伯特·迪格比的英國收藏家私人出版的。迪格比在前言中描述了自己遊歷的荒山野水,耳聞的五花八門之異域語言。他的故事非常浪漫,讀起來猶如聽到一種野性的聲音。其中有兩個關於「德拉庫拉國王」的故事,我迫不及待地讀完了。第一個講的是德拉庫拉喜歡在野外吞噬被刺穿而死的人的屍體。書中說,有一天,一個僕人當著德拉庫拉的面抱怨說屋裡的氣味太難聞。於是,國王讓手下人對那個僕人先執行刺穿刑,免得後死的人散發出來的氣味再騷擾這個垂死的僕人。迪格比給出了這個故事另外一個版本,在那個版本裡,德拉庫拉喝令人找來一根比刺死別人長兩倍的木棍對這個僕人施刑。
  第二個故事同樣令人髮指。有一次,蘇丹穆罕默德二世派兩個使者去見德拉庫拉。這兩人在覲見的時候沒有摘下頭巾。德拉庫拉質問他們為什麼對他如此不恭,他們回答說他們只是沿襲了本國的傳統。「那麼讓我來幫你們鞏固一下你們的傳統吧,」國王回答說,然後將他們的頭巾釘在了他們的頭顱上。
  我把這兩個迪格比版本的故事抄了下來。賓納茨先生過來問我進展如何,我問他能否找到一些德拉庫拉同時代人留下的關於德拉庫拉的資料。「當然,」他嚴肅地點了點頭,說只要有時間就會幫我找。
  世界上沒有什麼地方會比一個微風拂面、火熱晴朗的威尼斯更加豐富多彩了。整個城市像一面帆,一艘起了錨的航船,隨時整裝出發。阿姆斯特丹被譽為「北方的威尼斯」,這種好天氣一定會讓它煥然一新。但在這裡,則是美中不足了——比如說,後街上本該噴水的噴泉龍頭只是在滴水。亮閃閃的陽光中,聖馬克的坐騎沒精打采地做跳躍狀。
  我對著眼前這種已然荒廢的繁榮發表著自己的感慨。父親笑了,「你感受氣氛的能力不錯,」他說。「威尼斯有名的是她的舞台表演,她不介意自己好像有些操勞過度呢,只要世界各地的人們都爭先恐後地來瞻仰她就行了。」他指了指那些戶外咖啡館, 「到了晚上你就不會失望了。一個搭好的舞台需要一種比這更柔和的光線。你會詫異那種轉變的。」
  父親喝完最後一口啤酒,打開了一本導遊手冊。「是的,」他突然說道。「這裡就是聖馬科。你知道威尼斯公國好幾個世紀都是拜占庭的對手,它還是一個偉大的海上強國。事實上,威尼斯從拜占庭搶來了好些東西,包括上面那些參加競技會的駿馬。」我從我們的遮陽篷下向聖馬克的座騎望去。那些銅馬好像在步履沉重地拖曳著它們身後滴水的鉛頂。整個教堂好像溶化在這種強光中——無比的明亮、炎熱,猶如熾熱的珠寶。「說起來,」父親道,「聖馬科教堂建造時,還部分地模仿了伊斯坦布爾的聖索菲亞教堂呢。」
  「伊斯坦布爾?」我狡猾地反問道, 「您的意思是它看起來像哈吉亞·索菲亞教堂?」
  「當然,哈吉亞·索菲亞教堂被奧斯曼帝國蹂躪過,所以你會看到它外面聳立著那些尖塔,裡面還有舉著穆斯林聖書的巨大盾牌。不過,那裡的教堂頂部也有明顯的基督教和拜占庭式的圓頂,像聖馬科一樣。」
  「它們看起來和這裡的像嗎?」我指著廣場對面問。
  「是的,很像,但比這還要壯觀。那地方的規模大得不可思議。不能不讓你感到吃驚。」
  「噢,」我說。「我再喝一杯,好嗎?」
  父親突然瞪著眼睛看著我,但已經太遲了。現在我知道他自己去過伊斯坦布爾。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19:24:05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00 编辑 <br /><br />  第十二章(1)
  我親愛的、不幸的繼承者:
  現在,我必須講一些現在的事情。我希望我的故事將不必再續寫,因為一想到這種可怕的事情還會繼續下去,我就無法忍受。
  就像我前面說過的,我後來終於又拿起了那本書,像一個不能自已的癮君子。我覺得要用最直接的言語告訴您那樣一個時刻。
  那是兩個月前,十月的一個雨夜。我在等我的朋友赫奇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導師,才比我大十歲。他看上去有些笨拙,但人非常好。
  就在這樣一個晚上,赫奇斯將帶著兩篇文章的初稿來看我,那是我從事克里特研究時擠出的一點研究成果,我請他給我看看,潤色一下。我期待著他來給我講上半小時的文章,然後我們一起喝喝雪利酒,享受一下一個真正的朋友在你的壁爐邊伸直了腿,問你近況如何的那種滿足。我當然不會告訴他我的神經曾受過驚嚇,還在恢復當中。
  我邊等他邊整理一下書桌,無意中碰到了那本我一直迴避的古書,我頓時感到了一種隱約的、不祥的驚顫。本來我把它和其他一些不這麼令人不安的書一起放在書桌上方的書架上。現在,我坐在那裡,手因為接觸到那小山羊皮封面而有一種竊竊的快感,然後我打開了書。
  我馬上就意識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書頁散發出一種氣味,不全是來自於古老的紙張和撕裂的羊皮紙,而是一種腐爛的氣味,一種可怕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放久了的肉或者腐爛的肉體才會發出的氣味。我以前沒有注意到,於是靠近了些,再聞,覺得不可思議,又把書合上了。過一會兒再打開,那令人倒胃的氣味仍然揮之不去。這本小書好像到了我手裡變活了,但散發出死亡的氣味。
  這種令人不安的怪味又讓我回到了那種從歐洲大陸回來後的恐懼。我盡力讓自己沉住氣,告訴自己,毫無疑問,舊書陳腐了,我總是帶著它風裡來雨裡去的。這種氣味就是這麼來的。
  如果不是故意迴避這本令人不快的書的存在,我早就放手,把它收起來了。但是現在,過了那麼多星期以後,我又一次去看那個奇異的形象,那個盤踞在書頁上的巨龍。突然,我第一次看到一點我從前沒有看見和理解的東西,我對自己的發現毫不置疑,但心神不寧。我天生不具備極強的觀察能力,但某種靈光讓我注意到整條龍的輪廓,它張開的翅膀和蜷縮的尾巴。出於一種好奇的衝動,我拿出自己從伊斯坦布爾帶回來的筆記,之前我一直把它放在我書桌的抽屜裡,沒去管它。我手忙腳亂地找到了要找的那一頁,眼前的巨龍和我在筆記本上臨摹的在伊斯坦布爾檔案館看到的地圖竟如此雷同。那是我在那裡找到的第一張地圖。
  您一定還記得我說過有三張地圖。我雖標示得仔細,但缺乏藝術水準,儘管這樣,也還準確畫出了這個地區的形狀。它像一個結構勻稱的帶翼野獸,俯瞰著世界,一條長長的河流從它腹地流向西南,但又有迴旋,猶如龍的尾巴。我研究著這木刻的龍,膽戰心驚。龍的尾巴帶刺,尾部有個箭頭指向——我幾乎叫出聲來,忘了我已經從之前的恐懼中復原了數周——指向和我地圖上相應位置的邪惡墓地。
  這兩個形象之間如此驚人的相似絕非巧合。對於好刨根問底的人來說,這可能是一個線索,它的尾巴指向墓地,就像任何手指指向自己那麼肯定:這就是我。我就在這裡。可是誰在那裡,在那個中心位置,在那個邪惡墓地呢?龍用自己異常尖銳的魔爪舉起了答案:德拉庫拉。
  我感到嗓子眼裡有一種苦澀的緊張,像是我自己的鮮血湧了上來。我知道我必須克制自己做出類似的結論,我的專業訓練告訴了我這一點,但我還是感到了一種比理智更為深沉的信念。所有這些地圖都沒有說這是斯納戈夫湖,即傳說中埋葬弗拉德·特彼斯的地方。這自然意味著特彼斯——德拉庫拉——是埋在別處,一個傳說中都沒能正確記錄的地方。但他的墳墓究竟在哪裡呢?我不由自主地喊出了這個疑問。為什麼對他的埋葬地要保密呢?
  我坐在那裡試圖把這些細節串起來好好琢磨的時候,聽到走廊裡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那是赫奇斯慢吞吞的、親切的腳步聲,然而聲音突然戛然而止,赫奇斯也沒有像平時那樣來敲我的門。我的心跳如同那因被拖長了而跳過的一拍音符震了一下。在收拾文件的沙沙聲和打落在漸漸暗去的窗戶雨棚上方的啪啪聲中,我聽到哼的一聲——是我自己的血往上湧到了耳鼓。我放下手中的書,衝到外屋,開了門鎖,使勁拉開門。
  赫奇斯就在門外,但蜷縮在光亮的地板上,頭耷拉著,身體扭到一邊,好像一種巨大的暴力將他拽倒在地。他的眼睛睜著,呆呆地瞪著我身後的某個地方。在那無比漫長的一刻,我以為他死了。然後我看到他的頭動了一下,痛苦地呻吟。我蹲在他旁邊,喊著「赫奇斯!」
  他又呻吟了一下,急速地眨著眼睛。
  「能聽到我說話嗎?」我急促地問他,都快要哭了,終於看到他原來還活著。這時,他的頭又痙攣地轉動了幾下,我發現他脖子旁邊有一個傷口在流血。傷口不大,但看起來很深。 「來人啊!」我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我懷疑這個橡木大廳自從建造以來的幾個世紀裡都沒有人如此擾亂過它的寧靜。我也不知道這是否有任何用處,因為這時候,大多數研究生通常都會和他們的老師一起出去吃飯。遠處有一扇門開了,傑裡米·福裡斯特教授的男僕跑了過來。他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叫羅納德·埃格,他馬上用手巾包紮了赫奇斯的傷口。儘管他的頭無力地靠在我身上,但他的心跳依然平穩。我忍不住想叫醒他。「怎麼啦?赫奇斯?有人打了你嗎?你能聽見我說話嗎?赫奇斯?」
  他睜開眼看著我,「他說要告訴你……」
  「什麼?誰?」
  「他說要告訴你,他不容侵犯。」他流淌著口水,手垂到一邊。
  「不容侵犯,」他喉嚨裡咯咯作響。
  「躺著別動,」我急忙說。「別說話。醫生馬上就到了。放鬆,緩緩氣。」
  「天啊,」赫奇斯在喃喃自語。「蒲柏和頭韻。甜美的少女。爭辯之理。」
  我緊緊地盯著他,胃部一陣抽搐。「赫奇斯?」
  「是蒲柏的《卷髮遇劫記》,」赫奇斯有板有眼地說。「毫無疑問。」
  接受赫奇斯入院的校醫說他是受傷時中了風。現在他的頭腦很不清醒,儘管他可以說出清楚的詞語。幾天後,他出現第二次中風,當晚就死了。
  赫奇斯被葬在他自己在多塞特郡的小村裡。讓我感到無限欣慰的是,這是一塊最安靜的鄉下墓地。我在村裡的主要街道上沒有聽到任何關於英國吸血鬼的故事,即使我有意拋下最強烈又最無關的暗示。說到底,赫奇斯也就是被襲擊過一次而已,不像斯托克小說中講的那樣要被襲擊過好幾次才由一個活人變成殭屍的。我相信他的犧牲只是一個警告——對我的警告。也會是對您的警告麼,不幸的讀者?
  您最不幸的朋友,
  巴塞洛繆·羅西
  一九三0年十二月十六日
  牛津大學三一學院
  父親攪動自己的玻璃杯,好像是想做點兒事,好讓自己的手不再發抖。一個穿白襯衣、藍色牛仔褲的年輕人慢慢走過來和我們搭話 「買畫嗎?先生?」他笑著問我父親。「您和這位小姐是我今天畫得最好的肖像畫。」他給我看的是一幅色調豐富的水彩畫。畫了我們的咖啡館和弗洛裡安咖啡館的邊緣,一幅明亮而自然的午後景色。那畫家應該是在我身後畫的,我想,但離咖啡館很近。我雖是匆匆瞟了一眼,卻發現了父親身後還坐著一個孤單的身影,闊肩,黑頭,在遮陽傘和桌布明快的色彩中一個清晰的黑色剪影。我記得很清楚,整個下午,那張桌子都沒人坐過。
  第十三章(1)
  我們的下一次旅行又是往東,在尤利安山那邊,小鎮科斯坦耶維卡,意即「長滿栗子樹的地方」。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都在自己的房間裡仔細閱讀這些信件,父親一邊說,一邊用棉手帕擦去意大利臘腸在手上留下的污漬。除了羅西神秘失蹤這出悲劇之外,還有某種東西一直在我腦海裡盤旋著,久久不願離去。當我放下那封講到他朋友赫奇斯遇難的信時,我難受得好一陣不能思考。我已經落入一個恐怖的世界。但如果因為學究式的原則,我拒絕停止懷疑的話,我就再也不會看到羅西了。
  還有讓我煩心的事。我頭腦又清醒了一點的時候,我意識到那是因為我在圖書館見過的那個年輕女子。儘管才是幾個小時前的事,我覺得好像已經過去好多天了。我記得她聽我解釋羅西的信時眼裡發出的奇特的光芒,男子般的凝眉聚神。她為什麼在讀德拉庫拉的故事呢?為什麼有那麼多桌子她不坐,偏偏挑中我那張桌子,就在今天晚上,就在我的身邊?為什麼她要說起伊斯坦布爾?
  我歎了口氣,拿起羅西最後一封信。讀完這封信,我就只需要去看那個本身並無害的大信袋裡還有些什麼東西,然後我又成為一個獨立的人了。不管那女孩的外貌意味著什麼,我也沒有時間去追查她是誰,我的興趣只是要找到羅西。
  和其他的信不同,最後這封信是手寫的。
  我親愛的、不幸的繼承者:
  我還有些信息要告訴您,連同您(可能)已經熟讀的一切。我覺得這一次我要將這個瓶子填滿,填到瓶口邊沿了。「一知半解是危險的。」我朋友赫奇斯會這樣引經據典地說。但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就好像是我打開門,自己給了他一擊,然後喊救命。我當然沒有那樣做。如果您一直堅持讀到這裡,您就不會懷疑我。
  幾個月前,我終於懷疑起自己的力量,這種懷疑來自赫奇斯可怕而令人憤慨的死亡。我離開他的墓地後,逕直逃到美國——真的是逃跑。我已經得到了一份工作。即使這樣,我還是沒有辦法完全丟開自己與吸血鬼結識的經歷。結果是,他——或者它——顯然也不會拋棄我。
  我進入了正常的學術活動的軌道,打算期末回英國小住幾天,探望父母,並把我的博士論文交給倫敦的那家出版社。之後,我又開始尋找弗拉德·德拉庫拉的氣味,不管他是個歷史人物還是個鬼怪,不管他到頭來現出的原形是什麼,我都要找到他。
  我的書由史密森學會實驗室一個喜愛書籍的小個子處理。他叫霍華德·馬丁,為人和善,但寡言少語,他全力以赴的樣子儼然知道了我整個故事的前前後後。但顯而易見,他只是看到了我對歷史的摯愛,同情我,因而盡力幫我。他盡力而為的結果是試驗做得非常優秀,非常全面。
  他盡心盡力地幫我做了他能做的一切,然後給我寫信說可以去拿結果了。我心怦怦直跳,口乾舌燥。我想重新將自己的書拿在手裡,更想知道關於它的起源他瞭解到了什麼。
  我們坐在他滿是手稿的辦公室裡,我和他面對面坐著,馬上驚駭地發現他外表的劇變。我幾個月前才見過他,還記得他的臉,而且他給我的那些工整的、專業化的來信裡也沒有暗示他生過病。眼前的他卻是臉色蒼白,精疲力竭,皮膚蠟黃蠟黃的,嘴唇也很異常,呈絳紅色。他還瘦了不少,他身上那過時的西裝現在幾乎是晃蕩在他瘦削的肩膀上。他的生命好像被搾乾了。
  我試圖告訴自己,這是因為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太匆忙,沒有看清楚他的樣子,經過後來的書信聯繫,我這次才觀察得更加細緻,或者在觀察時帶上了感情色彩。但即便這樣想,我也無法驅趕心中的感覺:此人的生命在短時間內迅速枯萎。
  「羅西博士,」他用他特別的美國英語對我說。「我想您還沒有意識到您這本書具有多大的價值。」
  「價值?」我想他不會知道它對於我的價值的,世間任何化學分析都分析不出來。
  「是的,它是一本罕見的中世紀古書,在中歐印刷,非常有趣,非同尋常。它應該是在科維納斯聖路加之後,但在一五二年匈牙利語的《聖經·新約》出現之前。」他在吱吱叫的椅子上動了動身子。「書上的這條龍還有可能影響了一五二年出版的《聖經·新約》。後者也有一幅相似的插圖,是長了翅膀的撒旦魔王。但是這些已經無法證明。不過,它應該會是一種可笑的影響,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聖經》用這個魔鬼般的形象作插圖。」
  「魔鬼般的?」我重複著這個由別人說出來的、該遭天譴的詞。
  「是的。您給我講過德拉庫拉的傳說,可您認為我會就此止步麼?」
  馬丁先生的口氣平淡而明快,很像美國人,我花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我以前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平常的聲音中能隱藏如此的不祥或者險惡。我看著他,困惑了。
  「這些就是我們分析的結果。」他說。「從化學分析的結果來看,這本書應該是被收藏在一個岩石灰塵很重的環境裡很久了,應該是在一七年前。此外,它背面曾浸漬過鹽水——也許是經歷過海上旅程的緣故。我認為可能是黑海,如果我們對鹽水產地的估計沒有錯誤的話。就這些了,對於您的進一步研究,我們恐怕幫不上什麼忙了——您不是說您在寫一部中世紀的歐洲史嗎?」
  他抬起頭,隨意而友好地對我笑了笑,他那張被生命遺棄的臉因此看起來頗為怪異。我同時明白了兩件事,這讓我坐在那裡毛骨悚然。
  第一,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要寫什麼中世紀的歐洲史。我說的是尋找與自己這本書有關的資料,想做一份有關刺穿者弗拉德,也就是傳說中的德拉庫拉的生平資料的完整目錄。霍華德·馬丁是研究醫藥的,和我做學術一樣,講究精確,他絕對不會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犯這種錯誤。
  第二,我此時看到的這個可憐的人,也許是被什麼可怕的疾病困擾著,從內部腐壞了。他的嘴唇顯出正在衰頹的有氣無力的樣子。我非常清楚地記得伊斯坦布爾的那個官員,儘管霍華德·馬丁脖子上沒有不妥的痕跡。我抑制住自己的恐懼,把書和筆記從他的手裡接了過來,聽到他又開口了。
  「順便提一下,那幅地圖非同尋常。」
  「地圖?」我呆住了。我只知道一幅地圖——實際上是三幅,比例尺大小不同而已——而我看不出那幅地圖和我現在的意圖有什麼關係,而且我肯定自己並沒有對這個陌生人提起過那幅地圖。
  「您是自己畫的嗎?很明顯,那地圖並不太老,不過我想您不是一個畫家吧。當然,也不是什麼恐怖的那種,如果您不介意我那樣說的話。」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無法明白他話裡的含義,也不願意反問他,我害怕這樣一來我會說出不該說的話。我在書裡留了一幅自己描摹的圖嗎?如果是,我真是蠢到家了。但我肯定在把書交給他之前看過是否有東西夾在裡面的。
  「我把它放回去了,所以它還在那兒。」他安慰我說。「羅西博士,現在您是想讓我帶您去我們財務部,還是讓他們把賬單寄到您家裡呢?」他給我打開門,又露出他那職業性的苦笑。我穩住自己,沒有馬上去翻書找那張地圖。藉著走廊裡的燈光,我發現我早先覺得馬丁先生微笑很怪異,一定是自己胡思亂想。也許連他的病也是我想像出來的。他膚色沒有什麼不對,多年在故紙堆裡的工作讓他有點駝背而已,除此以外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他站在門口,伸出一隻手,熱情地與我道別,華盛頓式的道別。我握住他的手,低聲說著希望賬單可以寄到我學校來。
  我警覺地離開他門口,穿過走廊,離開了那座包圍著他和他同事辛勤工作的紅色城堡,來到空氣清新的戶外,我漫步走過鬱鬱蔥蔥的草地,坐到一張長凳上,努力顯得若無其事,努力感到若無其事。
  我打開手裡的書,看到那條熟悉的龍,但卻怎麼也找不到一張散頁。我再從後往前翻時,才發現了它——一張在複寫紙上留下的地圖,好像有人在自己面前攤開第三張,也是我秘密地圖中最秘密的一張,然後複製了那些神秘的線條。那些斯拉夫土語標出的地名和我知道的地圖上的一模一樣——偷豬村,八鷹谷。事實上,這幅地圖上只有一個地方我不熟悉。在那座邪惡墓地的名稱下面,有一些用工整的拉丁文寫的文字,墨水和其他地方用的好像是一樣的。在墓地所在的位置,一行文字在它周圍蜿蜒而過,故意顯示出兩者的關聯,我看到那上面寫的是巴塞洛繆·羅西。
  讀者,您覺得有必要的話,就叫我膽小鬼吧,不過,我從那一刻就放棄了。我是一名年輕的教授,我住在馬薩諸塞州的劍橋,我在那兒教書,和我的新朋友們一起出去吃飯,每週給我年老的雙親寫信。我身上不帶大蒜,脖子上也沒戴十字架,也不會聽到樓道裡有腳步聲就在胸前畫十字。我有更好的保護辦法——我不再走到恐怖的歷史交叉路口,在那裡挖掘。我只有安靜下來,有些事情才會平息,因為我沒有再面臨更進一步的悲劇。
  現在,如果您自己不得不選擇理智,您會不會記得,您要選擇生活而不要真的瘋狂,生活才是一位學者安度一生的恰當方式?我知道赫奇斯不會願意看到我一頭扎進黑暗的深淵。但是,如果您還在讀這封信,這就意味著危險已經降臨到我身上。您也必須做出選擇。我已經告訴了您我所知道的關於這一恐怖事件的點點滴滴。您知道了我的故事後還會拒絕援救我嗎?
  您痛苦的,
  巴塞洛繆·羅西
  一九三一年八月十九日
  父親的故事快講完時,我已經轉過身來,看見城堡上面那個窗口裡不見了那位清掃房子的老婦人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黑暗森嚴的影子。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19:24:25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00 编辑 <br /><br />  第十四章
  我有好一陣沒去大學圖書館了。一是我為自己在那裡所做的研究感到非常不安,二是我也覺得克萊太太對我放學後不回家起了疑心。然而,誘惑還是太大了,我還是決定,即使感到不安也要再去圖書館。
  賓納茨先生又給我留了一本書。對我而言,找到這本書實在是太好了,我當時想。儘管我現在知道了,它不過是瞭解十五世紀拜占庭歷史的入門讀物——邁克爾·杜卡斯的《土耳其之拜占庭史》。杜卡斯在書中介紹了很多關於弗拉德·德拉庫拉和穆罕默德二世的衝突。就是在閱覽室的那張桌子上我第一次讀到了穆罕默德一四六二年入侵瓦拉幾亞,推進到德拉庫拉的廢都特爾戈維什泰時看到的著名景象。杜卡斯寫到,在城外,穆罕默德見到「成千上萬的木棍,叉著的是屍體而不是水果」。在這死亡之園的中心,赫然是德拉庫拉的主菜:在一堆人中間,穆罕默德的愛將哈姆扎被刺穿而死,身上還穿著他「單薄的紫色制服」。
  我轉身想看看賓納茨先生在哪裡,這時突然聽到閱覽室後面傳出一陣噪音,砰然一聲,更像是地板在震動。一種感覺促使我馬上起身順著那震動的方向去看個究竟,不管它是什麼。我衝進了後面的工作間,從窗戶往裡看,我沒有發現賓納茨先生,我當時還感覺稍微放心。但我打開木門時,卻看到地板上有一條腿,一條穿著灰色褲子的腿附著在一個蜷縮的身體上,藍色的毛線衫歪歪斜斜地套在不全的肢體上,灰白的頭髮上滿是血跡,那張臉——還好,半露著——整個被粉碎了,還有一部分留在桌子角上。很明顯,賓納茨先生手上剛掉下來一本書,它和賓納茨先生一樣仰臥著。桌子上方的牆上有一攤血跡和一個大而精巧的手印,像小孩的手指畫。我竭力不發出聲來,結果我的尖叫聽起來就像是另一個人發的。
  我在醫院住了幾晚——父親堅持一定要住,警察已經是第三次問話了。警察讓我父親一再告訴我不必擔心自己會是嫌疑犯,我不過是最可能的目擊證人。但是我什麼也沒有看見,沒有人進來——對此我非常確信——而且賓納茨先生也沒有呼救。他身體的其他部分都沒有傷口,只是有人將這個可憐人的腦袋撞到了桌子角上。那可是需要非凡的力量才行啊。
  警察搖搖頭,困惑了。那是一個奇怪的手印,手指的漩渦磨損得特別厲害。要驗證手印本不是什麼難事——警察和父親說開了——除非他們的檔案裡根本沒有這種手印。
  警察一走,父親就坐到我床邊,第一次問起我一直以來去圖書館究竟做什麼。我說我一直在學習,我喜歡放學後去圖書館寫作業,因為那裡的閱覽室既安靜又舒適。他陷入了沉默。
  我沒有告訴他,在尖叫一聲後,我本能地把賓納茨先生死前拿在手裡的書塞進了我的書包。那是一本十九世紀的法文書,內容是關於羅馬尼亞的教堂。
  父親小心翼翼地坐在我的病床上,直搖頭。他平靜地說:「我要你從今以後在家裡學習。」我點了點頭,儘管我知道自己寧願一個人住,閱讀那本關於斯納戈夫湖畔教堂的書,而不要克萊太太陪我。
  幾個星期後,父親說出門旅行一次也許對恢復我的神經有好處。「法國人,」他解釋說,那年冬天,他要去東歐作一系列演講,他們這次沒有像平常那樣將會談放在巴黎,而是放在了靠近西班牙邊境一幽靜的度假區。我指出,往內陸走,很快就是勒班和東比利牛斯山的聖馬太教堂。但我一提那些名字,父親的臉就沉了下來。
  我們在旅館用了早餐,非常不錯的早餐。早上的空氣也清新宜人,父親走進會議廳裡那些穿灰色西裝的人中,我留了下來,很不情願地拿出書。我已經在喝第二杯苦澀的大陸巧克力了。突然,有個小孩在下面尖叫,我吃了一驚,巧克力給灑了出來。
  第十五章(1)
  我終於讀完了羅西的最後一封信件,父親說,我感覺到一種新的淒涼,好像他又一次失蹤了。接下來的三樣東西是羅西說過的地圖,每一幅都是手工繪製的,它們看上去都和上面的字一樣陳舊。當然,這些就是他在伊斯坦布爾檔案館裡看到的地圖的複製品,他自己根據記憶畫下來的。我拿起第一幅地圖,這幅地圖上沒有什麼地名,但是羅西在邊框上寫道:「那些不相信的人,到死也不相信的人,真主安拉、天使和人類的詛咒將降臨到他們身上(《可蘭經》)」,他還寫了幾段類似的話。因為種種原因,我沒法看到原版地圖,無法進行對照。儘管羅西的記憶力不錯,字跡也工整,但複製品肯定有遺漏,和真跡會有差別。
  第二幅地圖好像更集中在第一幅地圖裡出現的西部山區。但還是太過簡單,太過粗糙,我沒法因此想起我看過的或者研究過的某一個什麼地方。
  第三幅地圖的意思清楚了些,它的大輪廓的確就是我和羅西那本書上那條龍的剪影。這幅同樣還是畫了那些三角形的山,它們在這一幅圖裡高多了,形成南北向的山脈,有一條河環繞著它們,然後流入一個水庫一樣的地方。這個會不會是羅馬尼亞的斯納戈夫湖呢?傳說中的德拉庫拉就是被埋在那裡的。但是,根據羅西說的,河的最寬處沒有小島,它看上去也不像一個湖。那些叉叉又出現了,這一次是用很小的古斯拉夫語標出的。我想這些就是羅西說過的村莊吧。
  在這些零零散散的村名中,我看見羅西標出一個方框,裡面寫著:「(阿拉伯語)一個屠殺土耳其人的劊子手的邪惡之墓。」在這個長方框上,我看到一條畫得很小的龍,龍頭上戴著一座城堡,下面是更多的希臘文字,羅西譯成了英語:「他在這裡與邪惡同居。讀者,用一個詞把他掘出來吧。」這些話像咒語一樣,具有不可思議的逼迫力。
  我把這三幅地圖放在一邊,看到它們在那裡實在可怕,它們就像羅西描述的那樣,但我沒有看過原圖,手裡拿的只是複製品,他親手複製的,它們對於我而言又是那樣的陌生。它們最後會向我證明什麼呢?證明這一切不是杜撰的,他不是因為惡作劇才畫了這些地圖的?除了他的信,我沒有其他第一手資料。剩下沒看的就只有羅西的筆記和我剛翻開文件時發現的一個小信封。我本想最後打開它,因為它封了口,但我實在等不及了。我在桌上那堆文件裡找到開信刀,小心地打開了封口,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
  這還是第三幅地圖,龍的形狀,彎曲的河流,縮微了的高峰,也是用黑色墨水繪製的,像羅西的一樣,但筆跡略有不同——很棒的臨摹,但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它有點晦澀、陳舊,乃至過於華麗了些。看過羅西的信,我本已經準備好了會看見和第一幅地圖惟一的不同之處,但我還是嚇了一跳:在盒子似的墓地和它的守護龍上面蜿蜒刻著一行字:巴塞洛繆·羅西。
  我抑制住自己心中所有的猜想、恐懼和推論,刻意放下這張紙,去讀羅西的筆記。前面兩次很明顯是他在牛津和大英博物館的檔案室裡做的,它們沒講什麼,簡單記載了弗拉德·德拉庫拉的生平和功績。另有一份清單,列舉了幾百年來提到德拉庫拉的文學和歷史文獻。接下來是一頁不同的紙,是伊斯坦布爾之行後留下的,「根據記憶重寫」,他迅速而工整地做了說明。我意識到它們肯定就是他在經歷了檔案館一幕後所做的那些筆記,時間是在他出發去希臘前、根據記憶複製出地圖以後。
  這些筆記列舉了伊斯坦布爾圖書館收藏的蘇丹穆罕默德二世時期的文獻,這些在我看來都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我想知道,究竟是在什麼節骨眼上羅西的工作被那個官員打斷了。是一卷卷的羊皮紙文獻?還是他提到的貿易清單中包含了弗拉德·特彼斯死亡或埋葬的線索?
  檔案館的那份清單上還有一項讓我奇怪,我因此看了好幾分鐘。「參考文獻,龍之號令(有些像卷軸)。」這一點之所以令我驚奇,讓我躊躇,是因為它本身毫無意義。通常,羅西的筆記是全面而明晰的。他說,那就是要記筆記的目的。他匆忙中提到的這份參考文獻是不是指圖書館裡有一份清單列舉了所有關於龍之號令的文獻?如果是,為什麼又說是「有些像卷軸」?肯定是很古老的東西,我想——也許是圖書館藏有自龍之號令以來所有文獻中的一份。為什麼羅西沒有在這張紙上進一步解釋呢?這份參考文獻,不管它是什麼,是不是最終證明和他的研究不相關?
  我對著這樣一份羅西多少年前看過的遙遠的檔案沉思良久,它似乎無法幫助我找到他失蹤的線索。我知道自己應該盡快採取行動。我以前常熬夜,通宵不睡,接下來我應該可以綜合分析一下羅西告訴過我的,在他看來,此前對他的生命構成威脅的一切。
  我站了起來,關節嘎吱作響,去我可憐的小廚房裡燒點肉湯。我去拿鍋的時候,突然意識到我的貓,倫勃朗,沒有進來吃晚飯,想到它,我收起百葉窗,推開窗,大聲喊起來,期待著它的爪子砰地落到窗台上,可我只聽見遠處從城裡出來的車馬聲。我低下頭,向外望去。
  它奇形怪狀地躺在那兒,我馬上意識到它的脊椎斷了,頭也奇怪地耷拉著。倫勃朗的眼睛比我過去任何時候看到過的都要大。我立刻知道了它不是自己碰巧摔到那兒的,窗台那麼窄。要害死它得要個大個子狠掐一把才行,我把它輕輕地放在地板上,滿腔怒氣。這才突然意識到它的身體抱在手裡還暖暖的。
  我馬上回頭,關了窗子,然後驚慌失措地想下一步該怎麼辦。我在桌子旁坐了下來,把羅西的文件都清理好,整齊地放入信封,把我那本神秘的龍書放在上面,還注意別讓它掉下來翻開了,再把一本我一直喜歡的赫爾曼的《阿姆斯特丹的黃金時代》放在最上面。我把手錶放在一旁,心驚膽戰地發現正是迷信中說的午夜差一刻。我對自己說,明天我要去圖書館讀些書,為以後的日子好好做準備。如果銀棍、大蒜花和十字架一類幾百年來一直是農民用來防禦吸血鬼的絕招,那麼多瞭解一些有關的知識並沒有害處,那樣至少表示對傳統的一點尊重。
  我從未發現集中注意力有那麼難。我體內的每一根神經都在警覺著周圍的某種存在。如果是鬼,我都覺得是我的思想而不是我的耳朵先聽見他觸及窗戶的聲音。
  手錶上的分針突然跳了一下,我也跟著跳了起來。馬上就到午夜十二點。我努力地讓自己沉浸在《阿姆斯特丹的黃金時代》中。突然,我覺得空氣凝固,陡然緊張起來。我看了看表。十二點過三分。我還在正常呼吸,我的筆還在紙上自如地移動。
  那個要來跟蹤我的什麼東西究竟不如我擔心的那樣聰明,我一邊想,一邊十分謹慎地不停下手頭的工作。我假裝在寫字,心裡卻在推論。羅西受到的最後一個威脅信號,是在一九三一年,在刺穿者弗拉德的墓地旁發現了他自己的名字。兩天前沒有人發現他死在自己的桌子前。如果我自己不小心的話,也就會那樣了。他也沒有像赫奇斯那樣被發現受了傷,躺在樓道裡。那麼,他是被劫持了,可能正躺在某個地方,當然已經死了。但除非我確切看見,我還是寧願相信他活著。從明天起,我要自己去尋找那個墓地。
  父親坐在那個古老的法國城堡前面,眺望著大海,那姿態儼然是隔著山霧眺望聖馬太教堂,看老鷹落腳的岩石和它們的盤旋。「我們回賓館吧,」他終於開口了。「現在白天短了,你注意到了嗎?我不想天黑以後被困在這裡。」
  急躁的我斗膽問了一句:「困在這裡?」
  他嚴肅地看了我一眼,彷彿在考慮他要給出的答案的相對風險性。「路很陡,」他最後說。「我不想摸黑在這些樹叢中找回去的路。你想嗎?」他也會咄咄逼人,我看出來了。
  「不,」我回答說,「我不想。」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19:24:46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00 编辑 <br /><br />  第十六章(1)
  十二月初,我們又上路了。夏天去地中海的疲乏好像已經遠離了我們,亞得裡亞海的大風又在吹拂著我的頭髮。
  在朝陽中,公元三世紀羅馬皇帝戴克裡先優雅的宮殿聳立在我們頭頂上。我為了要看到它的最上面,幾乎向後跌倒在地。「我一直都想來看這個,」父親說。「你想爬到頂上去嗎?」
  我帶頭,興高采烈地上了鐵樓梯。到塔頂後,我們選了中間的一個長凳坐下,安靜地眺望著眼前的海水。
  我讀完羅西文件的那天上午醒得很早,父親說。以前見到陽光我從來沒有那麼開心過。很多年,我和黑夜都很友好,而現在,黑夜成為一種威脅,一個數小時後終將來到的危險。
  我來到圖書館裡,大閱覽室非常安靜,只迴盪著管理員走路的腳步聲。很少有學生起這麼早,我知道可以有半個小時的安靜。我一頭扎進卡片堆裡,打開筆記本,開始拉出我需要查閱的抽屜。關於喀爾巴阡山有好幾個條目,關於特蘭西瓦尼亞有一個條目。關於吸血鬼有一本書——一本埃及傳統中的吸血鬼傳說。我不知道全世界的吸血鬼會有多少雷同,但我還是把它的索書號抄了下來。
  然後我開始找德拉庫拉的書。我前前後後都找了個遍,就是沒有「德拉庫拉」這一條目——什麼也沒有。我並沒有指望過這個傳說會成為學術界關注的一個重要課題,但有關的書總得有一本在索引中。
  接著,我終於看到詞條Drab和詞條Dragons之間有什麼了:抽屜底部的一個碎紙片表明至少有一張卡片被扯走了。我連忙回到「斯托(St)」的條目。那裡沒有「斯托克」——這進一步證明,有人匆匆把卡片偷走了。我一屁股坐在最近的木頭凳子上。這太奇怪了,為什麼要有人來扯走這些卡片呢?
  我知道那個黑頭髮姑娘是最後一個借過這書的人,是她想抹煞借過此書的記錄嗎?可是如果她想偷走或者藏起這本書的話,她為什麼要在公眾場合讀它呢,而且就在圖書館?肯定是其他什麼人把它拿走的,不管是誰幹的,要拿走卡片無疑也要下手極快,趁著周圍沒人或沒人朝這邊看的時候。如果不是那個女孩子自己幹的,那麼她也不會知道其他什麼人不想讓別人借閱這本書。那麼這本書可能還在她手裡。我馬上跑到前台。
  管理員抬起頭。 「請告訴我書名。」她說。
  「《德拉庫拉》,作者布拉姆·斯托克。」
  「對不起,書借出去了。」
  「噢,真不巧啊,」我著實遺憾地說。「什麼時候能還回來呢?」
  「三個星期後。昨天才借走的。」
  「我恐怕等不了那麼久。我在教一門課……」通常這些話都非常管用。
  「您如果願意的話,可以預約。」她冷冷地說。
  「也許是我的一個學生借走了,在上課前讀一下。麻煩您告訴我一下他的名字,我自己去聯繫。」
  她瞇著眼睛打量了我一下。「我們通常不那樣做,」她說。
  「這次情況特殊,」我坦白地說。「我實話和您說吧。我要用書裡的部分內容來給他們出考題——哎,我把自己的那本借給學生了,可現在找不著他了。是我的錯,但您也知道,這種事情總是發生,學生嘛。我本不該這樣做的。」
  她的面色好像溫和了些,似乎有些同情我。「那麼,我來看看能否幫您找到借閱者的名字吧。」
  她轉頭去查看她身後的一個卡片櫃。我站在那裡的時候,意識到大聖壇後面有另外一個管理員在向這邊走來,注視著我。我經常看見他,也許是我以前留意過他的緣故,我意外地發現他的外貌有些變化:臉呈菜色,沒精打采的,也許是生過一場大病。「要幫忙嗎?」他突然說,好像他懷疑我會趁沒有人從桌上偷書似的。
  「啊,沒事兒,謝謝。」我指著那個女管理員的背影。「她在幫我找了。」
  「好的。」他說。他轉過身去,彎腰整理一些還回來有待處理的書。他腰彎得很低,脖子自然露了出來,衣領磨破了,於是我看見了兩個結了痂的醜陋的傷口,傷口下還遺留了一點變干的血漬。然後他直起腰,拿著書,又轉過身去。
  「這是您想要的嗎?」女管理員在問我。我低頭看她遞給我的紙片。「您看,這是布拉姆·斯托克的《德拉庫拉》的卡片,我們只有一本。」
  那個邋遢的男管理員突然掉了本書在地上,砰的一聲在高高的中殿產生了回音。他直起腰,正視著我。我從來沒有——在那一刻之前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人的眼睛會充滿如此的憤怒和警惕。「這是您要的,是嗎?」女管理員還在問我。
  「噢,不,」我故作鎮定,思緒翻飛。「您肯定是誤會我了。我找的是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我告訴過您的,我在教這個課,我們要好幾本。」
  她眉頭緊蹙。「可我以為——」
  她對我那麼關照,即使在這令人極不愉快的時候,我也不願犧牲她對我的好意。「沒事兒,」我說。「也許是我自己沒看仔細。我回去再看看那個卡片目錄。」
  我一說出目錄這兩個字,就知道自己說得太過順口了。高個子管理員腦袋往前伸,更專注地打量著我,儼然一頭動物在跟蹤自己的獵物。「非常感謝,」我禮貌地喃喃道,走開了。我走到過道,還覺得背後有一雙火辣辣的目光在跟蹤我。我假裝回去查了一下目錄,然後關了箱子,從前門出去。
  一下子發生了太多的事,我無法都弄明白。就在我瞥見管理員脖子上的傷痕的片刻間,我也同時看見了先我一步借走《德拉庫拉》的人。她叫海倫·羅西。
  風很冷,越來越大。父親講到這裡停住了,從相機包裡掏出兩件防水夾克,一人一件。他之前就把衣服卷緊,把它和照相器材、帆布帽,還有一個應急藥箱放在一起。我們誰也沒說話,穿上運動夾克,他繼續講。
  ……
  現在,我必須頭腦清醒,還要思維敏捷。德拉庫拉好像不但嗜好學術界的精英(我想到了可憐的赫奇斯),而且還對圖書管理員和檔案員感興趣。不——我坐直了身子,突然發現了一個規律——他感興趣的是那些掌管與他的傳說有關的圖書資料的人。當然,一直受到威脅的就是羅西本人,然後就是這個圖書管理員,最後,就是——我自己了?
  我提起公文包,跑到學生宿舍附近一個公用電話亭。「請接大學問訊處。」我還沒有發現有人跟蹤我,但還是關上門,又從門縫裡仔細打量著過往的行人。「請問你們那裡是否登記有一位海倫·羅西小姐?是的,是研究生。」我冒險答道。
  問訊處的接線員說話簡潔明瞭。我聽見她在慢慢地翻動著書頁。「有一位登記為H.羅西的,在女研究生樓。」
  「就是她。謝謝。」我匆匆寫下號碼,給她撥了過去。一位聲音尖銳、具有防範意識的女管理員接了電話。「找羅西小姐?你是誰啊?」
  「我是她哥哥,」我飛快地答道。「她告訴我打這個號碼可以找到她。」
  我聽見腳步聲離開了話筒,然後是一陣更快的下樓的腳步聲,有一隻手在拿起話筒。「謝謝您,劉易斯小姐。」一個遙遠的聲音好像在沮喪地說道。然後她對著我這邊說話。我聽到了在圖書館聽過的那低沉有力的聲音。「我沒有哥哥,」她說。那聲音聽起來像是一種警告,不是一個簡單的陳述句。「你是誰?」
  父親在寒風中搓著雙手,我緊盯著他,他又開口說話了。「到那邊去找家咖啡館,喝杯熱茶。」他說,「我想喝茶,你去嗎?」他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身子。我們最後看了一眼每個小窗口外那令人目眩的風景。父親把我往後拽了一下,好像怕我會掉下去。
  第十七章(1)
  雅典讓父親緊張,疲憊。到那裡一天以後我就發現了。對我而言,雅典讓人振奮。那是一九七四年二月,三個月來他第一次出行,還很不情願地帶上了我,因為他不喜歡街上的希臘軍隊。我想盡量享受每一刻。我知道過會兒,父親不但會指給我看那些遺址,還會給我繼續講他自己的故事。
  我選的餐館,父親說,離校園有點兒遠,遠到足夠讓我覺得是在那個討厭的圖書管理員的活動範圍之外,但又不能太遠,要顯得合情合理,畢竟我在邀請一位幾乎還不認識的女士吃飯。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她轉頭來看我,我覺得她緊盯著我的目光比那天在圖書館還厲害。
  「早上好,」她冷冷地說道。
  我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心裡想著要是出門前換件乾淨襯衣就好了,哪怕我出門是去找吸血鬼。她穿著男式的白襯衣,在黑色外套的襯托下顯得有些嚴肅,但整個人看上去潔白無瑕。
  「我知道您會覺得這有些奇怪。」我坐直了身子,努力正視著她的眼睛,心想在她起身再次離去之前,我能否問完她所有的問題。「我很抱歉,但這絕對不是一個惡作劇,我不是有意要打擾您,或干擾您的工作。」
  她點頭迎合著我。看著她的臉,我突然覺得她的整個輪廓——當然也包括她的聲音——既難看又優雅。我不由得振作起來,好像這一發現使她成了一個真實的人。「我今天早上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我開始有信心地說了起來。「這就是我為什麼突然給您打電話的原因。那本《德拉庫拉》還在您手裡嗎?」
  她馬上有了反應,但我的反應更快,因為我知道她會這樣,她本來蒼白的臉突然變了色。「是的,」她警惕著說。「別人從圖書館借書與你有何相干呢?」
  我沒理會她的挑釁。「您在圖書館裡把這本書的目錄卡都扯掉了嗎?」
  這次她的反應是毫不掩飾的真誠。「你問我幹了什麼?」
  「我今天一早去圖書館查尋目錄,找點兒資料——關於我們似乎都在研究的話題的資料。我在那兒發現所有關於德拉庫拉和斯托克的目錄卡都被扯走了。」
  她臉一下子繃緊了,臉上只有一種表情:一種微妙的、忽閃的恐懼。
  「那些卡片昨天上午還在,」她緩慢地說道。「我先查《德拉庫拉》,目錄卡裡有這個條目,顯示只有一本書。然後我想查一下斯托克是否還有其他的著作,所以我又在目錄卡裡查了他。我找到了幾張卡片,其中有一張就是《德拉庫拉》的目錄卡。」
  「很顯然,有人不想您——我——任何人——借那本書,」我壓低聲音,看著她,總結道。
  「這真是天大的笑話。」
  「那本書還在您這兒嗎?」
  「是的,就在我書包裡。」她低頭看了一眼。我看到她身邊有個公文包,她昨天就是拿著這個包。
  「羅西小姐,」我說。「很抱歉,您可能會覺得我是個瘋子,但我個人認為,您拿著這本書會給您帶來危險。」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她反問道,沒看我的眼睛。「你認為是誰不想讓我有這本書?」她的面頰又開始有些變色了。我駭然想到,她是否和吸血鬼同盟,看哪裡都像:她的黑頭髮,她濃重的口音,不知來自何處,她蒼白的臉上那黑櫻桃般的嘴唇,那黑白相配的優雅裝束。我堅定地排斥了這個想法。那完全是我的幻想。我現在神經過敏,有這種想法再自然不過了。
  「您是否認識什麼人,不希望您有那本書的人?」
  「事實上,有的,但這與你無關。」她盯著我,「你幹嘛也在找這本書呢?如果你想要我的電話號碼,幹嘛不直接問我要,還要繞這麼個大圈子?」
  這一次,我覺得自己臉紅了。「我本來沒打算要您的電話號碼,直到我看到那目錄卡被人扯走,我才想到您可能知道這件事。」我生硬地說。
  「他們沒有,」她尖刻地說。「所以你就有最好的理由打電話找我要。如果你只是要我的書,你幹嘛不直接在圖書館登記預約?」
  「我現在就要。」我回敬道。她的語氣開始有些激怒我了。我想,要是我告訴她來龍去脈,她也許不會覺得我是個瘋子了。可是,那樣又會置她於更大的危險之中。我情不自禁地大聲歎了口氣。
  「你在威脅我,要我拿出圖書館的書嗎?」她的語氣緩和了些。
  「不,不是的。但我想知道你認為是誰不希望你借這本書看呢。」
  她不安地聳了聳肩。我看見她毛衣的翻領上落著一根較長的頭髮,她自己的黑頭髮,但在黑色面料的襯托下閃爍一種黃銅色的光。她好像在下決心要說什麼。「你是誰?」她突然問道。
  「這裡的研究生,歷史系的。」
  「歷史系?」她迅速而幾乎憤怒地反問道。
  「我在寫關於十七世紀荷蘭貿易的論文。」
  「噢。」她沉默了一下。「我是研究人類學的,」她還是開口了。「但我對歷史也非常有興趣。我研究巴爾幹和中歐的風俗和傳統,特別是我的祖國——」她的聲音小了些,略微悲傷但並不忌諱——「我的祖國羅馬尼亞。」
  輪到我嚇了一跳。真的,這越來越奇怪了。「這就是你為什麼要讀《德拉庫拉》的原因?」我問。
  她的微笑讓我吃驚——露出雪白的牙齒,對這樣一張稜角分明的臉,那牙齒還有些嫌小,眼睛還閃閃發光。「可以那麼說。」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指出來。
  「幹嘛要回答你?」她又聳肩了。「我根本不認識你。」
  「你可能有危險,羅西小姐。」
  她打量著我。「你也在掩藏著什麼。」她說。「如果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
  我從來沒有見過,認識過,更沒有和這樣一個女人說過話。
  「好吧。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用她的語氣說道。「你認為誰不希望你擁有這本書?」
  「巴塞洛繆·羅西教授。」她說道,聲音裡充滿了嘲諷和惱怒。「你在歷史系。也許聽說過他?」
  我坐在那兒目瞪口呆。「羅西教授?什麼——你是什麼意思?」
  「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她坐直了身子,「現在,你得告訴我你到底什麼意思,說什麼天方夜譚,告訴我一本書會讓人有危險。」
  「羅西小姐,」我說。「請別急。我會告訴你的。告訴你我知道的一切。但請你先給我解釋一下你和巴塞洛繆·羅西的關係。」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一個陌生人這個。」她沉思著說。 「我和那位著名的羅西教授關係非常簡單,或者應該是非常簡單。他是我父親。他在羅馬尼亞尋找德拉庫拉的時候遇見了我母親。」
  我驚得一失手將咖啡都潑到了桌上。
  「原來你讓這個給嚇壞了。」她無動於衷地說。「那麼一定認識他了?」
  「是的,」我說。「他是我導師。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關於羅馬尼亞的事,也沒有——也沒有說過他成過家。」
  「他是沒有成家。」她聲音裡的涼意穿透我全身。「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儘管我想這只是遲早的問題。」她往椅子後面靠了靠,「我遠遠地見過他一次,在一次講座上——想像一下,在那種場合下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父親。」
  「為什麼會這樣?」
  「很離奇的故事。」她看著我說,不像是在自我沉思,倒像是在觀察我的反應。「好吧。這是個愛過然後分離的老套故事。」這話從她的口音裡講出來有點怪異,但我並沒有笑。「也許並不那麼離奇。他在我母親的村子遇見了她,一度喜歡和她在一起,幾周後又離開了她,留下一個英國的地址。他走了以後,母親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住在匈牙利的姐姐幫她逃到了布達佩斯,在那裡生下了我。」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去過羅馬尼亞。」我嘟囔著,根本不是在講話。
  「這不奇怪。」她狠狠地抽了口煙,接著說。「母親從匈牙利給他寫信,信寄到他留下的那個地址,告訴他她生了孩子。他回信說他不知道她是誰,要麼就是說她是如何找到他的名字的,還說他從未到過羅馬尼亞。你能想像一下這有多殘酷嗎?」她看著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分外烏黑。
  「你是哪年出生的?」我沒覺得問這位小姐的年齡有什麼好抱歉的。她和我見過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樣,那些慣常的規則對她都不適用。
  「一九三一年。」她直截了當地答道。「在我知道德拉庫拉之前,母親帶我去羅馬尼亞住過幾天。但即使是那一次,她也不願回特蘭西瓦尼亞。」
  「老天。」我低頭對著眼前的福米加傢俱塑料貼面輕輕說道。「我還以為他告訴了我一切呢。他竟然沒有告訴我這個。」
  「他告訴你——什麼?」她尖銳地問道。
  「為何你沒有見過他?他不知道你在這兒?」
  她奇怪地看著我,但回答得毫不含糊。「我想你可以說這是個遊戲。是我自己的一個幻想。」她停頓了一下。「我在布達佩斯大學幹得並不差。事實上,他們認為我是個天才。」她幾乎是謙虛地說道。她的英語很不錯,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好得出奇。也許她的確是個天才。
  「不管你信不信,我母親小學都沒有讀完,不過她後來又接受過再教育。可我呢,十六歲就上了大學。當然,母親告訴了我父親是誰。即使在東歐的鐵幕深處,我們也知道羅西教授那些傑出的著作。要找到他住在哪裡並不是件太難的事,你知道;我曾經盯著他著作封面上的大學名字發誓,有一天我要去那個地方。四個月前,我拿到了來這裡的研究生獎學金。」
  她吐著煙圈,沉思著,目光還停留在我臉上。
  她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講。「失散多年的女兒竟然是一個很不錯的人才,找到了父親,幸福的團圓,這應該很不錯吧?」她微笑裡的挖苦讓我的胃一陣不舒服。「但我並不想那樣。我來這裡是想讓他聽說我,似乎是偶然地——比如我的著作出版啦,我在做講座啦。我要看看他那時是否還能隱藏過去,像忽視我母親一樣忽視我。至於這個德拉庫拉——」她用煙頭指著我。「幸好母親頭腦單純,上帝保佑她,是她告訴了我一些情況。」
  「告訴了你什麼?」我無力地問道。
  「告訴我羅西的德拉庫拉研究。我去年夏天動身去倫敦之前才知道的。就是因為他研究德拉庫拉,他們才相遇了。他在村子裡到處打聽吸血鬼的傳說,而她從她父親和親戚們那裡聽說過一些——你知道,在那種文化裡,一個單身男子本不應該在公共場合和女孩子說話。他在羅馬尼亞尋找關於刺穿者弗拉德的一切故事,那個我們親愛的德拉庫拉伯爵。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他從來沒有發表過有關這個題材的專著或論文,這你肯定知道的。為什麼?我問自己。為什麼這位歷史領域裡著名的探索者沒有發表關於這個奇特題材的任何研究成果呢?」
  「為什麼?」我一動不動地問道。
  「我來告訴你吧。因為他在等待一個圓滿的大結局。這是他的秘密,他的狂熱。否則一位學者為什麼要保持沉默呢?但有件事會讓他大吃一驚。」說到這裡她詭秘地笑了,我不喜歡她那個樣子。「自從我知道了他這點興趣後,你不會相信過去一年來,我都發現了什麼。我沒有聯繫羅西教授,但我一直留神讓我的專業水準在系裡出名。如果有人比他先發表關於這個題材的關鍵論文,那對他該是怎樣的恥辱啊——而且那個人還是和他同姓。幹得漂亮,不是嗎?」
  我肯定是呻吟了一聲,因為她停了一下,皺著眉頭看著我。「等到了這個夏末,我會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更瞭解德拉庫拉的傳說。順便說一下,你要的書我可以給你了。」她打開書包,公然將它重重地丟在我們中間的桌子上。「我昨天不過是想在書裡查點什麼,沒有時間回宿舍拿我自己的。你看,我其實都不需要它。再說這只是一本文學書。我幾乎記住了它所有的內容。」
  父親夢遊似地朝周圍看了看。我們在雅典衛城上已經默默無語地站了一刻鐘,父親突然從他的白日夢裡醒來,問我對這壯麗的景觀有何感想,我過了一會才整理好思緒,回答了他的問題。我一直在想昨天的事情。
  我比平時稍晚一點才到他房裡,他的身影投射在賓館沒有裝飾的牆壁上,一個伏案的黑影,在更黑暗的桌上。如果我不是早知道他是太累,熟悉他低垂肩膀,趴在文件上,我會在一念之間——如果我不認識他的話——認為他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7-24 19:25:06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00 编辑 <br /><br />  第十八章
  一個來之不易的晴好天氣,白日如山區的天空一般開闊,春天隨著我們的腳步進入了斯洛文尼亞。布萊德湖果然不錯。湖泊的中心是一座城堡,好像一碰就要坍塌的樣子。我走進城堡,從令人目眩的窗子轉向隔壁房間,在一個玻璃和木頭棺材裡發現一具小個子婦女的骨骸,大約在公元前就已經死了,胸骨前還有黃色的披風裝飾,青黃色戒指從手指上滑落下來。我俯身去細看她時,她突然從兩個一模一樣的、深如黑洞的眼窩裡衝我一笑。
  教堂外面的平地上,招待用白瓷壺給我們端來一壺茶, 「謝謝,」父親說。他的眼裡又出現了隱約的痛楚。我再次注意到他最近非常疲乏,非常瘦弱。他要去看醫生嗎?「親愛的,」他將頭偏向一側說道,我只看見他的側影映襯在懸崖和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他停了一下,說,「你會考慮把這一切寫下來嗎?」
  「寫下你的這些故事?」我問。我的心在收縮,心跳加速。
  「是的。」
  「為什麼?」我終於反問道。這是一個成年人的問題,完全不是掩飾小孩子詭計的把戲。他看著我,我想他眼裡的疲乏後面滿是善意和悲傷。
  「因為如果你不寫,那就意味著我得寫了,」他說。然後他去低頭喝茶,我知道他再也不會提這件事了。
  那天晚上,在父親隔壁那間陰暗的小房間裡,我開始寫下他告訴我的一切。
  第二天早餐的時候,父親說他要靜靜地坐上兩三天。我很難想像父親會真的坐上兩三天,什麼也不幹,但我看見他的黑眼圈,也希望他真正休息一下。我情不自禁地想他肯定是有什麼事了,他又有了什麼新的無言的擔憂。但他只是告訴我,他又想念亞得裡亞的海灘了。
  幾天後,我們來到一個小鎮,小鎮就在海邊。小港口滿是漁船,在半透明的水面上互相碰撞著。父親打算晚上住在附近的一個島上,於是用手勢召來一位船主。我在船頭伸出腦袋,覺得自己就像是裝飾船頭的雕像。「小心,」父親喊道,一邊用手抓住我圓領衫的後背。
  我們就要靠近港口小島了,一個有一座石頭教堂的古老村莊。船主拋了根繩子套住碼頭上的一根樁子,然後向我伸出一隻粗糙的手,扶我上岸。父親給了他一些花花綠綠的鈔票,他手摸了摸帽子表示感謝。他正要跳回到自己的船上,又掉頭過來問父親。「您的孩子?」他用英語喊道,「女兒?」
  「是的。」父親答道,覺得奇怪。
  「我祝福她。」那人簡單地說,一邊在我近旁的空中畫了個十字。
  父親給我們找了個背朝陸地的住處,然後我們在碼頭附近的露天餐館吃飯。暮色慢慢降臨,我已經看到海上有星星了。比下午更涼一點的微風送來陣陣我喜愛的香味,那是松柏、薰衣草、迭迭香和百里香。「為什麼天黑以後香味會更濃呢?」我問父親。我真的想知道為什麼,但它同時可以阻止我們馬上談起別的事情,至少要避開不看父親那一直在顫抖的手。
  「是嗎?」他漫不經心地問,我總算舒了口氣。我抓過他的手,不讓它抖動。他也心不在焉地握住了,放在我手上。他還太年輕了,不能就這樣老去。
  第十九章
  海倫·羅西把那本《德拉庫拉》——她顯然以為這是我們爭鬥的核心——啪的甩在我們中間的餐桌上。我小心翼翼地問自己,這個女人與羅西之間有宿怨,在學術上和他作對,她會不會是傷害羅西的兇手呢?是她使他失蹤的?
  「羅西小姐,」我一邊把書拿過來,封面朝下放在我書包旁邊,一邊盡量平靜地說。「如果你見到他,你會覺得他比你此時想像的要好得多、友善得多——你的父親——失蹤了。」
  她瞪著我,這個消息對她來說是個意外。我心中的疼痛好像減少了些。「你是什麼意思?」
  我簡單描述了那天晚上的情況,從我帶給他那本奇怪的書開始,但沒有說羅西告訴我的故事。
  她的臉上滿是困惑。「你這是在和我開玩笑嗎?」
  「不,絕對不是。」
  「警察有什麼線索知道他在哪裡嗎?」
  「據我所知,壓根兒沒有。」
  她的目光突然敏銳了。「那你知道嗎?」
  我猶豫著。「也許。不過說來話長,到現在為止還在不斷加長。」
  「等等。」她緊盯著我。「你昨天在圖書館讀那些信的時候,說它們和一個教授的問題有關。你是指羅西?」
  「是的。」
  「他有過什麼問題?他現在有什麼問題?那些信和他的失蹤有什麼關係?」
  「我還不能肯定。但我需要專家的幫助。我不知道你在研究過程中有什麼發現——」我說到這裡,又一次被她警惕地狠狠地盯了一眼。「但我相信羅西在失蹤前知道自己會有人身危險。」
  她試圖領會我說的一切,領會這些關於她父親的消息,多年來一直作為她挑戰目標的父親。「人身危險?哪裡來的?」
  我要冒險了。羅西告訴過我不要和我的同事講他那些駭人聽聞的故事。我沒有那樣做過,但現在,我意外地有可能得到一位專家的幫助。這位女士可能知道我必須花上幾個月工夫才能瞭解到的情況。「德拉庫拉對於你意味著什麼?」
  「對於我意味著什麼?」她皺了皺眉頭。「是指這個概念?我想它代表復仇,永遠的怨恨。」
  「是的,我理解。但德拉庫拉對你還意味著別的什麼嗎?」
  「你是什麼意思?」
  「羅西,」我猶豫著說。「你的父親,曾經確信——現在也確信——德拉庫拉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她瞪著我。「你是怎麼想的?」我問。「這個在你聽起來是不是不可思議?」我期待著她會大笑,或者站起來離去,像在圖書館一樣。
  「這種想法是可笑的,」海倫緩慢地回答。「通常,我會說那是農民的傳說——對一個血腥暴君的迷信。但奇怪的是,我母親也堅持同樣的看法。」
  「你母親?」
  「是啊。我告訴過你,她是農民出身。她有權相信這些迷信,儘管她可能不如她父母親那樣深信不疑。可是為什麼一位著名的西方學者也會有這種想法呢?」好吧,儘管她問題尖刻,她可是個人類學家。她能在瞬間拋開個人問題馬上想到這一點,這讓我驚奇不已。
  「羅西小姐,」我突然下定決心,說道。「我毫不懷疑你願意自己研究這些問題。你為什麼不讀讀羅西留下的信呢?不過我要坦率地警告你,據我所知,每一位研究過這個課題的人都陷入過這樣或那樣的危險。我確信,你自己來讀這些信,肯定比要我來說服你相信故事的真實性要節省更多的時間。」
  「節省更多的時間?」她輕蔑地重複道。「你在安排我的時間了?」
  我太絕望了,沒有理會她話中帶刺。「這方面你比我懂得多,你自己讀這些信吧。」
  我強迫自己不去看她的犬牙。我早已經看清楚了,她的牙齒和普通人的一樣長。但在我們的交易結束之前,我還得撒個謊。「我很抱歉這些信不在我身上。我今天不敢帶在身邊到處跑。」事實上,我才害怕將它們留在房間呢。我還有另外一個理由,我必須要測試一下,即使這種小人的想法讓我的心在下沉。那就是不管海倫·羅西是誰,我必須確信她和那個不是一夥的。「我要回去拿一下。但我要請求你當著我的面讀這些信。它們很容易就弄壞了,而它們對我來說非常珍貴。」
  「好的。」她冷冷地說。「我們明天下午見,可以嗎?」
  「那太晚了。我要你馬上就看。」
  她聳聳肩。「希望不會花太多時間。」
  「不會的。你能否到——到聖瑪麗教堂等我?」至少這是一次測試,我可以用它來實踐羅西一貫的精心。海倫·羅西毫不畏懼地看著我,臉上嚴厲、嘲笑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是在榆樹大街,兩個街區以外,離——」
  「幾點?」
  「給我半個小時,我回到住處取了那些文獻就和你在那裡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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