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杉左月 发表于 2007-8-27 12:03:27

第十日

序            


    《十日谈》的第十天,也即末了一天,由此开始。潘菲洛担任国王。故事内容说述恋爱
或是其他方面所表现的可歌可泣、慷慨豪爽的行为。

    西边天空里的几朵小小的云彩依然那样鲜艳;东边天空里的云朵,边缘上却已发亮,好
象就要化成金块一般。潘菲洛就在这时候起了身,把少爷小姐们一一叫醒。等到人都聚齐之
后,他便和大家商量,该到什么地方去游乐。他和菲罗美娜、菲亚美这一块儿缓步走去,其
他的人都跟在后面。他们就这样一边散步消遣,一边讨论着未来的生活应该怎样度过,你一
言我一句地谈了起来;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阳光已经炽热起来,他们便走回别
墅。到了别墅,就把一些杯子在清澄的泉水里洗个干净,要喝水的就随意舀了来喝。然后就
在那舒适的林荫中玩耍,一直玩到吃中饭的时候。

    大家照常吃饱睡够之后,便在国王指定的地点集合。国王命令妮菲尔第一个讲故事,妮
菲尔高高兴兴地说道:

上杉左月 发表于 2007-8-27 12:03:44

故事第一

西班牙国王手下有一个骑士,屡立功劳,但从未蒙受赏踢,甚感不满;国王设法证明,
这是他自己命运不好,而不能怪国王;然后再给他重赏。

    高贵的小姐们,多蒙国王叫我领头讲个慷慨豪爽的故事,我感到非常荣幸。要知道慷慨
豪爽照亮了一切美德,正象太阳替天主增光一样。因此,我来讲一个短小有趣的故事,假使
能把这故事记住,对我们是会有好处的。

    想必你们都知道,自古以来,我们城里出了不少勇敢的骑士,其中最勇敢的一个名叫路
杰利·德·费乔凡尼,家财豪富,为人慷慨。他眼看土斯堪尼城里的风俗人情不投合自己的
兴趣,心想在此久住,势必英雄无用武之地。那时西班牙国王亚尔丰梭是当代最贤明的一个
君主,他的英名早在这些骑士中传开,路杰利决定暂时投奔他那里去。于是带了许多武器、
马匹和随从人等,出发前往。那位国王殷勤地接待了他。

    路杰利在那里住定以后,为人处世非常大方,又立下许多汗马功劳,不久就威名远扬。
他在那里待了一个时期,处处留心国王的举止行为,但见国王赏罚不明,时常轻易将城堡、
市镇和爵位赐给一些无功的人。他自问功劳立得不少,却没有得到什么赏赐,未免有损自己
的声誉,所出决定要另投别处。他将去意启奏国王,国王答应了他,并且赐给他一匹极好的
驴子。路杰利如今既要远行,拿驴子赏他,倒也十分受用。

    再说国王那边,等他辞别以后,就命令一个亲信的侍从跟着他一块儿去,务必不让他看
出是国王派来的,只留心他一路上讲些什么,怎样提到国王,好回来报告国王,并在第二天
早晨,把路杰利带回宫来,一切安排停当之后,那个侍从就在半路上等着路杰利,路杰利一
出城,他就立即上前去招呼,佯称自己也是到意大利去的,愿意和他结伴同行。

    路杰利骑着国王给他的那匹驴子,一路上和那个侍从随意聊天,到了将近打晨祷钟的时
候,他就说道:

    “我看可以让我们的牲口撒撒尿了吧。”

    说着,他们就让几匹牲口在一个方便的地方|1~停下来,除了国王赐给他的那匹驴子以
外,全都撒了尿。随后他们又继续赶路,那个侍从一直注意听他说些什么话。他们来到一条
小河边,让牲口喝水,没想到这匹驴子竟在河里撒起尿来,路杰利情不自禁地说道:

    “唉,该死的畜牲,原来你同你的国王是一货!”

    侍从暗暗记住了这几句话;虽然那一整天他和路杰利同行,还听他说了许多别的话,可
是除了这几句以外,其余都是歌颂国王的话。第二天早上,路杰利刚刚骑上驴子,准备继续
往土斯堪尼走,不料这个侍从马上宣读王谕,叫他立即转程回宫,他自然只有遵命。

    回到宫里,侍从把路杰利在路上借驴子骂国王的话报告了国王,国王立即把路杰利召
来,和颜悦色地接待他,问他在路上为什么把国王比做驴子,或者说,把驴子比作国王。路
杰利坦然回答道:

    “陛下,我把你比做驴子,只因为你让那些不应该受赏的人受赏,应该受赏的人反而得
不到赏赐,正象那匹驴子一样,在应该撒尿的地方不撒,不该撒的地方却撒起来了。”

    国王说道:“路杰利,我的确赏赐了许多礼物给别人,却没有赏赐给你;若是论功行
赏,那些人可远远不能和你相比,我所以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最勇敢的骑士,
任何赏赐你可以受之无愧,只可惜命运之神不许我这么做,因此你只能怪你的命运不好,而
不能怪我。假使不相信,我可以当场证明给你看。”

    “陛下,”路杰利回答道,“我并不是怨你不赏赐我,因为我并不想发财,我只气愤抹
煞了我的功劳。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你刚才的解释都是真话,因此,不论你给我看任何证
明,我都愿意;当然,你不给我看,我也信得过你。”

    于是,国王就带他来到大厅,只见那里早已摆好两只锁着的箱子,国王就当众对他说
道:

    “路杰利,这里的两只箱子,一只装的是我的王冠、王笏、宝珠,以及我的许多玉带、
珠饰、戒指和金石,总而言之,装着我的一切珍珠宝贝;另一只箱子里装的是泥土;请你随
意拣一只,拣到哪只,那里面的东西统统归你,你从此可以看出,究竟是我对你不义,还是
命运对你无情。”

    路杰利就顺着国王的心意,拣了一只,国王命令手下人把它打开,只见里面装满了泥
土,于是国王笑着说:

    “路杰利,你这一下可该明白,我说命运和你作对,这话并不错吧?不过你的武功实在
了不起,我应当为你来冒犯一下命运之神。我知道你不打算做个西班牙人,所以我也不赐给
你城堡土地,可是这只箱子里面的珍宝,虽是命运之神不肯给你,我却偏偏要违着她的意
思,赏赐与你,现在你就把它带回故乡去,作为我赏识你的勇气的凭证,在父老乡亲面前光
彩一下吧!”

    路杰利受了那一箱礼物,衷心谢过国王,便高高兴兴把它带回到土斯堪尼去了。

上杉左月 发表于 2007-8-27 12:04:04

故事第二

大盗金诺掳获了克吕尼地方的修道院长,敬为上宾,医好了他的胃病,然后释放他。院
长回到罗马,在教室面前为金诺说情,教皇终于对他恢复了旧日的恩宠,封他救护团骑士。

    西班牙国王阿尔丰梭对那位佛罗伦萨骑士的慷慨大度,大多听了,一致赞美。国王也很
欢喜,他命令爱莉莎接下去讲一个故事,爱莉莎立即说道:

    优雅的小姐们,一个国王对待一个于他自己有功的人慷慨大度,固然是一件值得赞扬的
美举,可是,假如这慷慨大度的不是一个国王,而是一个教士,他在一个人身上极尽慷慨,
其实他即使把那人当做仇敌看待,也未可厚非,那么,对于这样一个教士,我们应该予以怎
样的评价呢?当然,我们只能说:国王的慷慨是美德,而那个教士这样慷慨却要算是奇迹—
—因为天下的教士大都悭吝成性,甚至比娘儿们还要悭吝,你要他们慷慨大度,简直休想。
一般俗人受了人家欺凌,固然是力图报复,而教士们呢,虽然口口声声宣扬容忍,宽恕,其
实他们报起仇来,比俗人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且请诸位细听我下面的故事,也好知道当教
士的究竟能够慷慨到如何程度。

    从前有个人名叫金诺·第·塔柯,是个出名的残暴强盗,因此被逐出锡耶纳,和圣费奥
利的那些伯爵们结下了不解之仇。他煽动拉地康凡尼人背叛罗马教廷,并在那地方落了窝,
纠集党徒,拦路抢劫,凡是路过的旅商,没有哪一个逃得了他的打劫。

    那时候的罗马教皇正是庞尼法第八,克吕尼地方有位修道院院长到教廷里来拜见他。若
是论到财富,这位院长在宗教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只因在罗马得了胃病,医生劝他到锡
耶纳去洗洗海水浴,一定可以治愈。他得到了教皇的准许,带着大批人马、行李和配备,浩
浩荡荡出发,毫不把金诺的拦路行劫放在心上。

    金诺听说这位院长过境,便布下了罗网,把他和他的一行随从,行李什物,围困在一个
狭窄的地方,一个人也休想脱逃。这样安排以后,他又打发了一个最得力的党羽,带了许多
随从,去到院长那里,以他金诺的名义,好声好气地请求院长在山寨下马小住。院长听了这
活,怒不可遏,说是他与金诺毫不相干,万难照办;又说,他要继续向前赶路,倒要看看有
谁敢来阻挡。那个使者听了这话,依旧低声下气地说道:

    “院长,你应当知道你自己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不瞒你说,我们这里除了天主,什么也
不怕,你那套开除教籍或是驱除出教的办法,在这里都给一脚踢开了。我劝你还是依了金诺
的意思吧。”

    两人正在商谈,四面已经被一班绿林好汉团团围住,院长眼看再无出路,也不由得他不
愿意,只得随着使者来到山寨,仆从行李跟在后面。到得那里,下了马,手下人就照着金诺
的吩咐,让他一个人住在别墅中一间又黑又小的简陋的屋子里,其余随从人等却受到优待,
按照他们的身份,分别住在山寨里,他们的财物都妥为保管,不曾有丝毫侵犯。安排妥帖之
后,金诺就去见院长跟他说道:

    “院长,你现在做了金诺的上宾,因此金诺特地派我来请问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此去
有何贵干?”

    院长也是个聪明人,这时早已放下架子,说明自己为了什么事,打算到什么地方去。金
诺听了这话,立即走开,心想,他这点小毛小病。不消海水浴,也包管可以治好。于是他就
吩咐在院住的这间屋子里升上一盆火,又派了一个守卫好生看守着他。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金诺才拿了两片烤面包,又把院长自己带来的考尼格利亚葡萄酒,盛了一大杯,用一块雪白
的餐巾端到他房间里来,说道:

    “金诺年青时曾经学过医,他说他深懂得治胃病的良方,愿意用来治疗贵恙,我这里就
给你送药来了,请你用了吧。”

    院长这时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尽管气恼,哪里还有心情去分辩,只顾吃了面包,饮了那
酒,然后方说了许多傲慢无礼的话,提出了多少责问和要求,特别是要求和金诺当面讲话。
金诺只当做没听见,只是客客气气地回答道,金诺一有空就会来看他。说过以后,立即告
辞,直到第二天,才又带来了两片面包,一杯葡萄酒。接连几天都是这样对待他。后来他又
故意拿了些干豆子去,悄悄留在那里,看见他果然吃了几颗,他这才以金诺的名义,问他的
胃病是否有了好转。院长回答道:

    “我觉得只要他放我出去,我就没有病了;我一出去之后,别的都是小事,首先要好好
吃一顿,因为他那剂药已经完全把我的胃病治好了。”

    于是金诺就叫院长自己的佣人给院长收拾了一间上好的房间。床上辅着他自己的被褥,
又吩咐手下预备一桌丰盛的宴席,邀请院长的全体随从出席,并请了他自己的许多人作陪。
第二天,金诺去到院长那里,说道:

    “院长,贵体己痊愈,现在可以出疗养院了。”

    说着,就牵着他的手,带他到那间预备好了的屋子里,让他和他自己的侍从在一起,金
诺本人亲自下了厨房,督促照应,务求酒席格外丰盛。院长见了自己人,顿时感到安慰,就
把自己这几天来历受的苦楚,告诉了他的侍从,而这些侍从却对他说,他们这几天来却是备
受优待。等到用的时候,端上来的都是美酒佳肴。金诺到这时尚未显露自己的身分,一直让
院长这样住了好多天,金诺才吩咐把他的行李什物堆放在大厅里,把所有的马儿都集中在一
个院子里,连最不顶事的一匹劣马也在那里了。然后他去问院长目前体力是否已经完全复
原,能够骑马了。院长回答说,他十分康健,胃病也完全好了,倘若金诺能够放他走,那么
他什么病痛也没有了。于是金诺把他领到那间堆满了行李、站满了侍从的大厅里,又请他靠
着窗口,看看下面的那些马匹,说道:

    “院长先生,在下就是金诺·第·塔柯。想必你也知道,我出身也是个上等人,如今沦
为江湖大盗,与罗马教廷为敌,乃是因为穷愁潦倒,无家可归,劲敌又那么多,为了保全生
命和名誉,才不得已干上了这个勾当,并非因为心术不正。现在我已经把你的胃病治好了。
我看你也是个高尚的贵人,所以对你另眼相看,要是换了别人,这么多财货落到我手里,那
我可要着实捞一把了。我想,你念我替你效劳了这一番,一定会把你的财物留下适当的一部
分给我。现在你的财物都在这里了,再请你从窗口望出去,院子里都是你的马。你全部取去
也好,留下一部分也好,都听你自己的便;而且,从此刻起,你打算马上就走,或是再在这
里逗留几天,悉听尊便。”

    院长听到一个江湖大盗居然出言如此慷慨,真是又惊又喜,不仅满腔的愤怒顿时消散,
而且立刻对金诺有了好感,成了他的真心朋友,连忙走过去拥抱着他说:

    “我凭着天主发誓,能够结识一个象你这般高贵的朋友,即使再多受一些委屈,也是心
甘情愿!只怪那该死的命运叫你沦落,使你干上了这种不幸的行业!”

    说过以后,他只取了几件必要的东西,几匹马,就回罗马去了,把其余的马匹财物都留
给金诺。罗马教皇早已听到他中途被劫的消息,很是焦虑;等到见了面,教皇就问起海水浴
是否对他的健康有所裨益,他笑着回答道:

    “神圣的教皇,海水浴虽没有洗成,却就近找到了一位高明的医生,把我的毛病完全治
好了。”

    接着,他就把一切的遭遇,从头到尾讲给教皇听,教皇不由得笑了。他一边在下说,越
说就越为金诺那种慷慨大度的精神所感动,竟要求教皇对他开恩。教皇根本想也不想一下他
会提出什么要求,便一口答应说,随便什么要求都可以办到。于是院长说道:

    “教皇,我只要求你恢复对我那位医生——金诺·第·塔柯——旧日的恩典,我生平也
见过不少了不起的好汉,而他真要算是一个最为名副其实的人了。至于他现在干上了这种行
当。我认为并不能怪他生性恶劣,而要怪他的命运不好。只消你给他一些赏赐,使他能够过
着多样的生活,不失他的身份,包管不消多少时候,你一定也会象我一样,觉得他是个正派
人。”

    那教皇本来心胸宽大,又喜欢有才德的人,听了这话,当那回答道,如果金诺果真是象
院长所说的这样一个人,那他愿意照办,于是就吩咐院长邀请金诺放心大胆地到罗马来。金
诺受到院长的邀请,才放了心,立即来到教廷。他在教皇廷前侍候不久,教皇果然赞赏他是
个了不起的人,器重他,封他为救护团骑士,管辖一个骑士团的修道院。他后半生一直担任
着这个职位,做了圣教的忠实奴仆和克吕尼修道院院长的忠实朋友。

上杉左月 发表于 2007-8-27 12:04:19

故事第三

米特里丹嫉妒纳山乐善好施的声名,想要杀他。纳山却好心接待他,不让对方知晓自己
的姓名,并教他如何去杀纳山。次日,他在一座小树林中遇见纳山,方始明白真相,羞愧得
无地自容,从此两人成了契友。

    大家听完了这个故事,都觉得一个宗教界人士能够做出这样慷慨大度的事来,实在是一
个奇迹。国王等小姐们谈论停当,就吩咐菲洛特拉托接下去讲一个,菲洛特拉托毫不迟疑地
开始说道:

    高贵的小姐们,西班牙国王固然气量很大,克吕尼修道院院长的慷慨更是闻所未闻;可
是我现在再来说一个人,他对于一个要喝他的血、要谋害他性命的人,竟也显示了慷慨——
这种事情你们听来一定会觉得太稀奇吧。不仅如此,倘若那个要谋害他性命的人当真忍心下
毒手,那他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交给对方的,诸位且请听我慢慢道来。

    凡是到过卡泰周的人,不论是热那亚人也好,或是其他地方的人也好,都说那地方从前
当真出过一个门阀高贵、富可敌国的人,名叫纳山。纳山有一个庄园靠近一条交通要道,凡
是往返于波南和来文两地的人,都要从那里经过。他为人慷慨豪爽,很想做出一番好事来,
以便扬名天下。于是请来了多多少少的建筑工匠,在短短的时间内兴建了一座十分堂皇富丽
的大厦,厦内陈设配备,都极考究,足以款留天下宾客而无愧色。加以他家里仆从如云,所
以随便什么人到得那里,都是宾至如归,招待得无微不至。他这种豪兴美举,持之有恒,后
来不仅令誉传遍了来文,甚至在波南也很少有人不知道他的。

    他到了老年,好客仍旧不减当年,不料这事情传到附近一个名叫米特里丹的青年耳里,
少不得惹出一番是非。原来那位青年也是家产豪富,和他比起来,可以说是旗鼓相当。听到
他的声名道德,很是妒羡,一心想要做得更慷慨,以便盖过纳山,使纳山相形见绌。于是他
也建筑了一座大厦,和纳山的那座一模一样。凡是过往的人,他莫不一一礼貌周全、无比热
诚地加以款待,日久以后,也颇有声名。

    有一天,这位青年独自一人待在大厅里,有个穷苦女人从大厦的一扇门口走进来,向他
要求赈济,他给了她;不一会儿,她又从另一扇门走进来要,他又给了她;这样接连有十二
次之多,没有一次不给的,但是到了第十三次,他却禁不住说道:

    “大娘,你未免要得太勤了些吧!”不过还是给了她。

    那个老妇人听得他这样说,当即大声嚷道:

    “啊,慷慨的纳山,只有他才是真正了不起!他的大厦有三十二扇门,我走遍了每一扇
门,求他给我赈济,他没有哪一次不给我,没有哪一次表示认出了我的样子。可是在这里,
我只不过进来了十三次,你就揭穿我,责备我了!”

    说着,她就走开,再也没有进来。

    米特里丹听了这个老妇人的话,知道纳山的声名遮盖了他自己的声名,不禁怒火直冒,
想道:“天哪!好不叫人伤心!我连这些小事情也比不上他,还能做出什么大事情来和他的
慷慨大度较量呢?更不要说是超过他了!这样说来,我若是不把这人消灭掉,那我简直是徒
劳无功。他既是老而不死,我马上就来动手干掉他吧!”





    他打定了主意,不向任何人透露一点消息,就带着一小群随从出门去了。走了三天,到
达纳山所住的地方,这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当即吩咐随从人等装作不是和他在一起的,管自
去寻找歇宿之处,静候他的命令。于是剩下他独自一人赶路;傍晚时分,他在离纳山的大厦
不远的一个地方遇到一个老人正独自在那里散步,衣服非常朴素。这人就是纳山。米特里丹
并不认识他,向他打听纳山的住所。对方和颜悦色地说道:

    “孩子,你问到我真是没有错问了人,这里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熟悉他的了,我马上带
你到他那儿去。”

    那青年说,这真是好极了,不过,他最好不要和纳山见面,也不要认识纳山。

    纳山说道:“既是你希望这样,我一定办到。”

    于是米特里丹下了马,跟着纳山一块儿走向那座大厦,纳山一路上有说有笑。到得那
里,他命令一个佣人把这年青人的马安顿好了,又悄悄吩咐那个仆人去通知一家上下,不要
向这个青年说起他就是纳山,大家都遵命照办。然后他又拣了一间最讲究的房子让那青年住
下,又派了好些仆人去殷勤服侍,他自己也在那里给他作伴,此外就没有别的人了。

    那青年米特里丹这样和他相处了一阵,虽然把他当作一个长者尊敬,却禁不住问他究竟
是何人。纳山答道:

    “我是纳山手下一个无足轻重的仆人,从小就侍候他。我一生都是做着这份差使,没有
受到过他一次提拔;所以,虽然人人都非常爱戴他,我却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值得我感恩的地
方。”

    这几句话,使米特里丹顿时涌起了希望,以为自己那个卑劣的打算,又多了几分实现的
把握。纳山也向他请教尊姓大名,问他到这一带来有何贵干,又说,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他
效劳,他一定尽力。米特里丹起初还沉吟不语,但犹豫了一会,就决定把这个老人当作心腹
看待,先是转弯抹角地要求他保守秘密,并帮助他出个主意,怎样下手才好;然后才把自己
是什么人、此次所为何来和盘托出。纳山听了他这些话,得悉了他的毒计,心里很是慌乱,
但他并没有多犹豫,就放大胆、面不改色地说道:

    “令尊大人是个了不起的人,而你能够担当起这种广布仁施的慷慨事业,真也不愧为一
个无辱家声的好子弟。你妒羡纳山的仁风,我非常赞成;假使世上多几个人具有这样的嫉妒
心,那么这浇漓的世风也许会好转。承你把你的心事告诉我,我一定保守秘密,至于你要完
成这桩心愿,可惜我只能帮你出个主意,却没法帮你动手。事情是这样的:离这里大约一里
半路的地方,有一座小丛林,纳山每天早上都要到那林子里去散步好大一会工夫,你很容易
找到他,把他结果了。如果你想要一杀掉他就赶回去,不致遇到任何留难,那你就不必从你
来的那条原路回去,不妨另从林子里左边那条路回去,那条路虽然比较荒僻,可是离你的家
却近得多了,而且也比较安全些。”

    米特里丹打听清楚了,等纳山告辞以后,就告诉他的随从人等(原来他们也住在这座大
厦里)明天在什么地方等他。再说纳山,他当天替米特里丹出的主意实在是由衷之言,到了
第二天,也没有后悔之意,便独自一人走到小林子里去,准备一死。就在这同时,米特里丹
也起了身,随身带着弓箭和宝剑(他并没有带来别的武器),骑上马,直向树林子奔去,果
然远远地就望见纳山正独自一人在那里散步。他决定先要看一看纳山的面貌,听听纳山的声
音,然后再结果他的性命,于是奔上前去,一把揪住纳山的帽带,说道:

    “老头儿,你休想活命啦!”

    只听得纳山回答道:“我的确该死。”

    米特里丹听得他的声音,再朝他脸上一望,立刻认出这老者就是那个殷勤地款待他、亲
切地陪着他、诚恳地给他出主意的人,因此那一股无名之火顿时消却,自感羞愧。他马上把
那抽出了鞘要用来杀他的剑,抛在一边,跳下马来,跪在纳山脚前,哭着说道:

    “亲爱的老大爷,我这才真正看出了你的慷慨了!我口出妄言,无缘无故要你的命,而
你居然悄悄地来到这儿,让我取你的命!幸亏天主顾全我的荣誉,在紧急关头,叫我这一双
为万恶的嫉妒所蒙蔽了的眼睛,重新张了开来,看清事理。你越是迁就我,我就越觉罪孽深
重,天理难容。我罪该万死,你认为该怎样惩罚就怎样惩罚我吧!”

    纳山把米特里丹搀起来,亲切地抱着他,吻着他,说道:

    “我的孩子,你对我的这番举动,不管你把它叫做善也好,恶也好,我自然一定要满足
你,你用不着道歉,我也谈不上什么原谅你,因为你的要求并不是出于仇恨,而是为了要博
得比我更好的名声。你还是好好地过下去吧,用不着怕我,而且请你放心,天下再也没有第
二个人会象我这样爱你,因为我看见你积了这么些钱,并不象一个守财奴似地把它守着,而
是从大家身上来、用到大家身上去,这种高贵的精神,我非常器重。你为了要出名,曾打算
杀死我,此事你不必引为羞愧,也不要以为我会对此事感到奇怪。古来多少伟大的帝王,杀
人无数,岂止象你这样只想杀一个人。他们为了扩充版图,留名青史,竟不惜毁灭多少国
家,夷平多少城池——这样看来,你为了使自己出名,想要杀死我一个人,你这件事做得并
不新奇,也不出格,只不过是人家惯用的手法罢了。”

    米特里丹并没有为自己的卑劣企图进行辩解,只是盛赞纳山这样光明磊落,多方设辞开
脱他;后来他问纳山怎么甘愿来送死,甚至于教他如何下手,真叫他太不理解了,于是纳山
又说道:

    “米特里丹,我心甘情愿地送死,甚至教你如何来杀死我,你一点也不必奇怪,因为我
自从成年以来,就存心要担当起你现在所担当的这种慷慨事业,无论什么人到我家里来,我
都要处处使他满意,随便人家对我有什么要求,我无有不依之理。如今你来要我的命,我马
上就决定把命给你,因为我不愿意独独亏待你一个人,让你失望而去;为了叫你称心如愿,
我自然要教你一个办法。使你既取得了我的命,又不致于连累你自己的命;我现在再向你说
一遍,如果你当真要我的命,就请你马上取去,了却你这个心愿。我一生这样了结,真是再
好也没有了。你要知道,我已经活了八十岁,福也享尽了,乐也乐够了;无论是人是物,都
少不得要照着自然规律,有个一定的寿命,我没有几多日子好活了。因此,我就想,与其留
着这条命,到头来还是无可奈何,免不了一死;倒不如象施舍钱财似的把它施舍于人好得
多。”

    “一个人纵使活上一百年,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何况我最多也只能再活上六年八年,
那我这份礼岂不是更加无足轻重吗?我劝你还是把它取了去吧!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碰见
过什么人要我这条命,倘若你这回要而不取,那么今后怕再找不到第二个人愿意要我这条老
命了。纵使以后还找得到第二个人,可是我这条老命愈下去愈不值钱啦。所以我劝你还是趁
早把它拿了去吧。”

    米特里丹惭愧得无地自容,回答道:

    “天理不容!我非但不能剥夺你宝贵的生命,连存这种念头,也是千万个不该。我非但
不愿缩短你的寿命,而且还乐意把我自己的寿命给你。”

    纳山立即说道:“如果你当真要把寿命给我,你是做得到的,不过在你这样做的同时,
我还得为你做一件我从来不曾为别人做过的事情——那就是说,我生平还没有取过别人的财
物,如今却要把你的财物取来,你愿意吗?”

    米特里丹立即答应道:“当然愿意。”

    纳山说道:“那么,就请你照着我的话去做吧。我说,你正年青,前程远大,就留在我
家里,改名纳山;我住到你家里去,改名米特里丹。”

    米特里丹说:“蒙你对我这番好意,我如果为人处世能够及得上你,那么一定毫不迟疑
地遵命做去;可是我估计我这等行为只能坏纳山的家声,所以我决不能从命,免得再贻害于
你,叫我罪上加罪。”

    两人这样谦让了许久,纳山便邀请米特里丹回到他的大厦里去,接连款待了他好多天,
真是礼貌周全,无微不至,又想尽办法鼓舞他把他的崇高伟大的慷慨事业有始有终地做下
去。后来米特里丹想要带着随从回家去了,纳山不便强留。米特里丹算是得了一个很大的教
训,那就是说,他在乐善好施的事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纳山。

上杉左月 发表于 2007-8-27 12:04:35

故事第四

金第先生的意中人得了暴病,她家里人以为她死了,把她下葬。幸亏金第把她救活,让
她生下孩子,然后母子回到丈夫家去。

    少爷小姐们都觉得,天下竟然有人慷慨到不惜自己生命的地步,真是一件奇事,于是一
致认为纳山的慷慨实在超过了西班牙国王和克吕尼地方的修道院院长。国王等大家详尽谈论
完毕之后,就朝劳丽达望了一眼,示意她接下去讲一个;劳丽达立即开始说道:

    年青的小姐们,刚才讲过的几件事实在是伟大高贵极了,我觉得我们再也说不出什么别
的慷慨大度的故事来,可以和刚才几个故事比美的了;除非是讲些爱情方面的故事、因为随
便哪一类的题材,只要其中有爱情,就不愁无话可谈。为了这些理由,也为了谈情说爱之类
的故事对于象我们这样年纪的人,特别对劲,所以我就来讲一个情人的慷慨行径,这故事无
论哪方面都不会比刚才讲过的几个来得逊色,因为一个人为了要获得一个意中人,会不惜仗
义疏财、消仇解怨,甚至赴汤蹈火,牺牲生命和名誉也在所不惜。

    在伦巴第平原上,那著名的波伦亚城里,从前有位年青绅士,名叫金第·卡利生蒂大
爷,出身高贵,德行卓著。他爱上了尼柯罗丘·卡辛米柯的妻子卡塔琳娜,只可惜那位夫人
对他无情,这时他正巧被任命为莫台纳地方的长官,便带着失望的心情赴任去了。

    不久,尼柯罗丘离开了波伦亚,他妻子这时已经怀孕,便住到离城约莫十里地的乡间别
墅里去,突然之间得了急病,简直就象死了一般,连医生们也都说她已经断了气。她的最亲
近的亲属们只说不久以前,曾经听她本人说过怀孕的事,她肚子里的孩子大概还没足月;他
们就这么悲痛了一阵,把她埋入了邻近教堂里的一个墓穴。金第立即从一个朋友那里听到了
这件事;他虽然从不曾得到这位夫人的半点垂青,却是悲痛不已,最后在心里思忖道:

    “卡塔琳娜夫人,你现在竟辞别人世了!在你生前,我连蒙你望我一眼的福份也没有,
现在你既然死了,也就不由得你肯不肯,我一定要吻你几下。”

    说过以后,一到天黑时光,他就悄悄地带了个亲信仆人,悄悄地骑着马,兼程而行,赶
到夫人的墓旁,当即打开墓门,爬进去躺在夫人的尸体旁边,脸贴着她的脸,哭哭啼啼地把
她吻了又吻。我们要知道,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这个欲望满足了,那个欲望又会萌生起
来,尤其儿女之情更是如此。且说那位金第先生正要走开之际,忽然又生出了一个念头:

    “哎哟!我既然这么远道赶来,为什么不摸摸她的胸脯再走呢?我从来没有摸过。今后
再也摸不到了。”

    他受着这种欲望的支配,便伸手去摸她的胸口,握住了她的乳房,过了一会,他觉得她
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这时候,他便摆脱了一切的恐惧心理,仔细按摸了一阵,断定她并没
有死,还有一丝阳气将断未断,于是便叫他的仆人帮忙把她轻轻地从坟墓中抬出来,放在马
上,他自己则坐在她后面搂着她,悄悄运到波伦亚他自己的家里。他家里还有个母亲,原是
一位仁慈贤慧的老太太,听她儿子说了这些情节,不禁动了怜悯之心,立即给她洗了个热水
浴,又生了火炉让她取暖,没有多少时候,卡塔琳娜果然悠悠醒来,长叹一声,问道:

    “哎呀?我在什么地方呀?”

    老太太回答道:“请放心吧,你是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卡塔琳娜打起精神来向四下一望,不知身在何处,但见金第先生站在她面前,不禁大为
惊异,就向他的老母亲询问,她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金第先生便将这事情的始末全都讲给
她听了。她不禁哭泣起来,过后向他再三道谢,又请求他顾念从前爱她的情份,并且本着他
的君子仁厚之风,千万不要让她在他家里遭遇到任何有损她自己名誉和她丈夫名誉的事情,
请他天一亮就赶快把她送回家去。

    金第先生说道:“夫人,不管我从前对你起过什么念头,可是,从现在起以至于今后,
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别处,我只是把你当作一个亲姐妹看待,这是因为多蒙天主垂爱,才看在
我爱你的份上,使我能够让你起死回生。可是我昨夜给你效劳了一番,也应当得到你一些酬
报,所以我就要向你求个情,希望你不要推却。”

    卡塔琳娜和悦地回答道,不论他有什么要求,只要她办得到,不损害她的名誉,那她一
定愿意使他如愿。

    金第说:“夫人,你所有的亲友们,以至波伦亚任何一个人,都断定你已经死了,你家
里根本没有一个人在等你回去。所以我要求你暂时留在这里和我母亲在一起住,不让外人知
道,等我到莫台纳去一趟回来,这是要不了多少日子的。我所以向你提出这个要求,只是因
为我要把本城所有的有名人士都请来,当着他们的面,隆重地把你这无价之宝献还给你丈
夫。”

    她自知欠了金第先生的情,又认为他所提出的这个要求也很正派,因此,虽然巴不得早
些让亲友们高兴地听到她尚在人间的消息,也只得答应下来。不料她这话还没有说完,忽然
觉得肚子痛起来,想来是要分娩了;亏得金第母亲悉心侍候,生下一个美丽的男孩,金第和
她自己都欢喜不尽。金第又吩咐家中人,凡是产妇所需要的一切东西,都得照办,又嘱咐小
心侍候她,把她当作家里的主妇一般看待;吩咐完毕,就悄悄地回到莫台纳去了。

    等他任期满了,快要回到波伦亚去的时候,他便吩咐家里在他到家的那天上午,办几桌
体面的酒席,把城里所有的贵人都请来,尼柯罗丘也包括在内。后来他到了家,下了马,只
见许多人都在那里等他,卡塔琳娜当然也在内,她比从前长得更加健壮美丽了,新生的婴儿
也很活泼可爱。金第真是欢喜不尽,请客人们各各就座,然后吩咐开宴,端上来的都是山珍
海味,名贵非凡。在快要吃完的时候,他就照着事先和卡塔琳娜商量好了的步骤,开始说
道:

    “诸位先生,我听说过波斯有一种风习,倒是别有风趣。据说,凡是有人想要对自己某
一个朋友表示崇高的敬意,就把那个朋友请到家里来,拿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他看。不论
是自己的妻子也好,情妇也好,女儿也好,或是其他任何心爱的东西也好,并且还要在拿出
那样心爱的东西的时候,对那位朋友说一声,如果他办得到的话,真愿意把自己的心也挖出
来。

    “多蒙诸位不弃,光临舍下,聊尝菲酌,我也打算在波伦亚来效法一下这种波斯风习,
把我所有的一件最宝贵的物品,也许是件稀世之宝,拿出来让诸位观赏一下。但是在我没有
这样做之前,有一个疑难问题先要向诸位请教一下——假使某人家里有一个忠诚善良的仆
人,骤然得了暴病,那主人不等病人断气,就把他丢到大路上去,不再过问。后来有个陌路
人走过,很怜惜这个病人,就把他带回自己家里去,费尽心机,花尽钱财,使他起死回生,
健壮如常,那么,我倒要问一声,如果这个陌路人就此把那个仆人留用下来,那原来的主人
是否能够怨怪他呢?如果那原来的主人要求他还给他那个仆人,他却不肯,那原来的主人是
否能够指责他不是呢?”

    宾客们商议了一阵,取得了一致的见解,就委托尼柯罗丘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是个
口才很好的演说家。尼柯罗丘先赞扬了一番这种波斯风习,然后说道,他和大家都一致认
为,那原来的主人没有任何权利把那个仆人要回去,因为他在那佣人处于危急境况的时候。
非但把他弃置不顾,而且还把他丢到外面去,多亏那第二位主人好心救他,使他起死回生,
所以应当名正言顺地把他判给第二位主人,这样并不冤屈第一个主人,也没有侵犯他的权
益。

    在座的多少有身分地位的人,都表示同意尼柯罗丘的意见;金第听了这种回答,很是得
意,立即宣布自己也同意这种见解,并且说道:

    “那么,我现在就来照着刚才的诺言,向诸位表示敬意了。”

    说着,他就打发了两个佣人,去到那位预先打扮得极其华丽的夫人那儿,请她赶快出
来,让嘉宾格外欢乐。她便抱了漂亮的小婴儿,由两个男佣人陪着,来到宴会的大厅里,照
着金第的心意,坐在一位地位祟高的绅士身边。只听得金第说道:

    “诸位先生,这就是我比一切宝贝更看重的珍宝。不知诸位认为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宾客们一个个都把这位夫人赞扬备至,说是金第应当把她奉作至宝,接着又仔细打量着
她。在座有不少人都认得出她是谁,只因为早先都当作她死了,所以不敢认。尼柯罗丘特别
仔细地望着她,他心里简直象火烧一般,急于想要弄明白她究竟是谁,趁金第走开一会的当
儿,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波伦亚人,还是外地人。夫人听到自己丈夫询问,几乎忍不住要回答
他,但因和金第已有约在先,所以竟不曾作声。又有人问她,那个婴儿是不是她的孩子;还
有人问她,她是不是金第先生的夫人或是他的亲戚;可是她一概不加答复。一会儿,金第先
生来了,有一个客人对他说:

    “先生,你这位夫人固然美极了,只可惜好象是个哑巴,是不是?”

    他说:“诸位贵客,她一时没有说话,正足以证明她的美德。”

    那客人就说:“那么,请你说明她究竟是谁吧。”

    金第说:“我非常乐意,只要你们答应,不管我说出什么话来,随便哪一个也不许离
座,一直要听我把这件故事讲完为止。”

    大家都答应做到,于是把餐桌撤去,金第坐在这位夫人身边,说道:

    “诸位先生,这位夫人就是我刚才向你们问起的那位赤胆忠心的仆人。她的亲属可并不
看重她,把她当作废物似地摔在大街上,我把她收留下来,用尽心力把她从死神的掌握里抢
救了回来。多谢天主顾念我的一片诚心,使我没有白费心血,居然把她从一具可怕的尸体变
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儿。为了使你们更明白我是怎样交上了这个好运,我现在打算把这件
事的经过跟你们简单地讲一讲。”

    于是,他就从他爱上这位夫人讲起,详详细细说明了其中的经过,宾客们听了都大为惊
异。他又接着说道:

    “这样看来,如果诸位(尤其是尼柯罗丘先生)没有改变刚才的主意,那么这位夫人就
是名正言顺地属于我了,谁也没有理由把她从我手里要回去了。”大家听了这话,都无言以
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下去。尼柯罗丘和他的夫人,以至于在场的一部
分人,都感动得哭了起来。接着,金第站了起来,一手抱住婴孩,一手拉着那位夫人的手,
走到尼柯罗丘面前,说道:

    “请你站起来,我的亲家;我现在并不是把你的妻子归还于你,因为你家里已经把她埋
下了黄土,我只是要把这位夫人——我的亲家,送给你,还有她这位婴孩也一并送给你,我
相信他是你的骨肉,我已经抱着他受了洗礼,取名金第;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夫人在我家里待
了将近三个月,就减少了对她的恩爱;我可以凭着天主向你发誓,她和我母亲住在一起,真
是再贞洁也没有了,我相信她同她自己的父母或是同你住在一起,也不过如此,天主使我爱
上她,大概是为了要我救活她这条命吧。”

    接着,他又转过身去对那位夫人说道:

    “夫人,从现在起,我取消你对我的一切诺言,让你回到尼柯罗丘家里去。”说着,他
就把她母子二人交给尼柯罗丘,自己回到座位上去。尼柯罗丘连忙把她母子二人接过;他根
本没有存过一线希望,如今福从天降,怎能不喜出望外?于是他对金第谢了又谢,也不知说
了多少感激的话。客人们没有哪个不感动得流下泪来,盛赞金第的美德——真的,凡是听了
这故事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他的。那夫人家里的人见她回来了,都喜欢不尽地接待她;波
伦亚所有的人见了她,都惊奇地把她望了又望,俨然把她当作一个再世的人了。从此以后。
金第先生一直是尼柯罗丘的好朋友,和他家里人以及那位夫人家里的人,也都成了好朋友。

    温柔的小姐们,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请你们想想看,西班牙国王把王笏和王冠送给了
骑士,修道院院长使一个为非作歹的人和教皇言归于好,却并不要他自己牺牲什么;那个老
人慷慨地伸出自己的脖子来让仇人砍——这几件事哪一件能和这件事相比呢?金第又年青又
热情;别人一时粗心大意,抛却了一件宝贝,他凭着自己的运气拾到了手,照理会贪恋难
舍,而且可以名正言顺地据为己有,可是,他不仅克制了自己的欲念,令人敬佩,还把自己
想望了好久、而且千方百计想要弄到手的一件宝贝,慷慨奉还原主,所以我觉得,刚才讲的
那几个慷慨大度的故事,都不能和这一个相提并论。

上杉左月 发表于 2007-8-27 12:04:54

故事第五

狄安瑙拉太太为安萨多纠缠不已,推说他若能在正月里布置出一个万紫千红的花园,她
就让他如愿。安萨多重金聘请魔术师作法,果然办到了。她丈夫知有此事,便叫她去履约,
安萨多听得她大夫如此慷慨,立即让夫人取消诺言。

    这一群愉快的青年男女,没有哪一个不是盛赞金第先生,简直把他捧上了天。国王命令
爱米莉亚接下去讲一个故事,爱米莉亚胸有成竹,仿佛早已作好准备,开始说道:

    温雅的小姐们,金第先生的慷慨大度,实在是谁也不能否认,可是,如果谁认为他这种
豪举是绝无仅有,那我倒很容易举出反证。诸位听了我这个短短的故事,就知道我说的不是
假话。

    弗留里这个国家,虽然气候寒冷,却是山明水秀,景色绝佳。那里有个城市,名叫乌
丁,这城里从前出过一个美丽的贵妇人,名叫狄安瑙拉,她的丈夫吉尔贝托是当地的一位豪
绅,为人很是风流潇洒。她因为长得美貌。给一位名叫安萨多·格拉登斯的爵爷爱上了。他
地位既高,骁勇过人,为人又殷勤多礼,所以远近闻名。他因为热爱这位夫人,想尽了办法
去博取她的欢心,情书也不知写了多少,可是都是枉费心机。

    后来那位夫人见他这么纠缠不清,实在有些讨厌了。无奈尽管她一次次拒绝,他还是不
肯死心,依旧在爱她,求她;她便决心向他提出一个离奇的要求,叫他知难而退;因此有一
天,她就对那个经常替他作说客的妇人说道:

    “好大娘,你一再对我说过,安萨多先生爱我胜于一切;他曾经送给我多少宝贵的礼
物,我都叫他自己留着受用,因为我决不会见了他的财物就动心,而去爱上他,满足他的心
愿上;不过,如果我能够相信他当真是象你所说的那么爱我,那我一定会爱上他,叫他称心
如愿。我现在只求他一件事,他倘若办得到,我才能相信他是真的爱我,那我自然也愿意听
他吩咐。”

    那女人说:“那么夫人对他有什么要求呢?”

    夫人说:“我的意思是这样,下个月就是正月,我要他在这城市附近开辟一座花园,园
里要象五月里一样,长满了红花绿草,还要有葱郁的树木;如果他办不到,那么就请他再也
不要打发你或是任何人到我这里来了;倘若他还是纠缠不清,我就不会再替他在我丈夫和我
家里人面前保守秘密了,我一定要把这事情告诉他们,叫他们把他撵走。”

    安萨多听了那位夫人的要求和许诺,觉得实在是个难题,几乎不可能办到,也明知那位
夫人提出这个要求,无非是叫他死了这条心,可是他依然要想尽办法试一试。他于是到处去
打听,是否有人能够在这件事情上替他出个主意,想个办法。最后他果然找到了一个魔术
师,答应用魔术替他办到这件事,只要他肯给以重酬。安萨多岂有不愿之理,所以立即答
应,然后高高兴兴地等待着指定的日子来到。

    到了那天,天气严寒,遍地冰雪。在新年的前夜,那个魔术师选择了城郊的一块草地施
展魔术,据当时一些亲眼看见的人说,第二天早上那里居然出现了一座美丽无比的花园,园
里草木葱茏,还结满了各色各样的果子。安萨多先生看得高兴极了,连忙采了几种最美丽的
花,最好的水果,悄悄送去献给那位夫人,还邀请她赶快来欣赏她所要求的花园,也好知道
他究竟爱她爱到如何地步,又向她提起她自己许下的庄严诺言,她既是个讲信义的夫人,就
得设法践约了。

    那夫人早已听人家纷纷说起那个奇迹似的花园,一会儿又看见送来了鲜花水果,很有些
悔诺之意。她虽然悔恨,可还是存着极大的好奇心,想要去看看那些奇迹,便和城里其他几
位夫人一同去观赏那座花园。她见了之后,赞不绝口,又惊异不置,等到回得家来,想起了
自己这一下非得践约不可了,真是说不出的悲伤。她因为心事重重,免不了流露出一些形
迹,她丈夫看见了,就再三询问她是何原因。起初她因为此事实在难以启齿,一言不发,后
来被逼不过,只得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向她丈夫和盘托出。

    吉尔贝托听了,先是非常气愤,后来再一想,他妻子这种用心完全是纯洁的,便按下了
气愤,说道:

    “狄安瑙拉,一个谨慎而贞洁的女人,根本就不要去理睬那些牵线的人,更不应该拿自
己的贞洁去跟人家讲条件。对于一个堕入情网的男人来说。一旦把这些话听进耳里,记在心
里,就会生出一种远非人们所想象得到的力量,天大的难事也能办得到。你去听那些牵线的
人的话,这就是一个大错;以后又提出条件,那更是错上加错。不过我知道你的动机是纯正
的。为了解除你自己的诺言所加给你身上的束缚,我姑且允许你做一次任何男人也难以答应
的事;这也是为了生怕安萨多受了你的欺骗,会叫那个魔木师来加害于我们。我看你势必到
他那里去一次,如果能设法履行你的诺言,而又不损害你的贞操,固然是好,万一不能保全
贞操,那也只得失身一次于他,只要不把灵魂输给他就是了。”

    他妻子听了他的话,痛哭流涕,怎么样也不肯接受他这份宽大的情意。可是不管她怎样
表白,他非要她这样做不可。于是第二天天一亮,他妻子起来胡乱打扮了一下,就带了一个
贴身侍女,由两个仆人在前面引路,去到安萨多先生家里。安萨多听到意中人来了,大为惊
异,马上把那个魔术师请来,跟他说道:

    “你瞧,你的高明的本领给我带来了多么珍贵的宝贝啊!”

    接着他就走出去迎接那位夫人,极其恭敬得体,没有流露出一点轻薄。于是三人一同走
进一间华丽的内室,室内生着一大盆火。安萨多先生让她坐定之后,就说:

    “夫人,我爱你爱了这么久,如果我这一份爱情还值得你给我一点报答的话,那么,我
请求你告诉我一声,你这么早赶到我这儿来,而且带了这些人来,是为了什么事?想来你不
致于不屑回答吧。”

    夫人满面羞惭,眼泪汪汪地回答道:

    “大爷,我来到这里,既不是为了爱你,也不是为了有约在先,迫不得已;而是我丈夫
命令我到这儿来的。你虽然用情不正,他却体念你为我费尽心机,因此也顾不得我和他自己
的名誉,打发我到这里来了。我奉了他的命令而来,准备让你这一次得到满足。”

    安萨多刚才一见她进来,已是十分惊异,如今听了她这番话,更是惊异不置。吉尔贝托
宏大的气量使他大为感动,他本来的满腹欲念都化作了一腔同情,说道:

    “夫人,听了你的话。我觉得既是你丈夫这样顾念我对你的爱情,若是我再玷污他的名
誉,那实在是天主所不能容忍的。我现在要把你当作亲姐妹一般,留你在这儿待一阵,你爱
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只希望你代我好生谢谢你的丈夫,还请你从今以后把我看作
你的兄弟,你的仆人。”

    夫人听了这话,喜不自胜,立即说道:

    “我凭你以前的高尚的行为,断定今天来到府上,不会有什么意外,一定会得到你的宽
恕;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说完,她就告辞回家,安萨多还派了好些人一路护送。回到家里,她把这一切情形都告
诉了她丈夫吉尔贝托,他从此果然和安萨多结成了极其亲密的朋友。再说那位魔术师,安萨
多把酬金如数给他,他因为看见吉尔贝托居然有那种雅量,并不计较人家看上了他的妻子;
而安萨多对自己的意中人也居然那样大度,他便说道:

    “我看见吉尔贝托先生慷慨到竟连自己的名誉也在所不惜,你连自己的爱情也可以舍
弃,倘若我连几个酬金还舍不得放弃,那真是上天所万难容忍了!我知道这笔钱对你是大有
用处的,所以我希望还是由你留着吧。”

    安萨多先生觉得不好意思,再三请他把钱拿去,至少也得拿一部分,可是他哪里肯收?
三天以后,魔术师把那座花园撤掉,接着就告辞而去。安萨多祝天主降福于他。从此安萨多
完全打消了对那位夫人的淫念,只是对她怀着一种正当的敬爱。

    可爱的小姐们,你们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金第固然让他的情人归于她原来的丈夫,但
是当初他的情人可说已经死了,那时候,他本已绝望,感情也冷淡了;而安萨多则是好容易
把自己追求了好久的意中人弄到手,当时他的热情只有比以往更为炽热,燃起了新的希望,
可是他竟然慷慨大度,抑制了淫欲;这两件事比起来,哪一件更值得我们赞美呢?如果有人
认为这两件慷慨行为能够相提并论,那在我看来,未免太可笑了吧。

上杉左月 发表于 2007-8-27 12:05:17

故事第六

国王查理年老痴情,爱上一位少女,后来自惭不该如此,遂作主把那少女姐妹俩很体面
地许配出去。

    小姐们听了关于狄安瑙拉的爱情故事,纷纷争论不已,断不定吉尔贝托、安萨多和那个
魔术师三个人之间,究竟是谁最慷慨。这些争论,我们也不必在这里一一细说了,免得多费
笔墨。国王让大家争论了一阵以后,就望望菲亚美达,吩咐她讲一个故事,以便结束这场争
论。菲亚美达毫不迟疑地开始说道:

    高贵的小姐们,我始终觉得,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讲故事,应该阐述得周全,免得让人
抓住细枝末节,引起争论。争论原是追求学问的学者们的事情,至于我们这些连纺纱织布还
忙不过来的女人,怎么配去争论呢?我脑子里本来也有一个题意不明的故事,可是看到诸位
对于刚才所说的那些事情争论不下,所以暂且不说这个故事,而另说一个,这故事说的不是
等闲之辈,而是说一个英明的国王怎样做了一件有骑士风度的事,保全了自己的荣誉。

    想必人人都听到过查理第一这个国王,由于他雄才大略,尤其是后来战胜国王曼夫莱,
终于把保皇党人赶出佛罗伦萨,使教皇党人回到该城。于是有个名叫纳瑞·德里·乌贝第的
骑士带领家眷、收拾细软什物,离开了这座城,打算在查理王的领域中找个容身之处,便来
到卡斯台拉迈·第·斯塔比亚。他在这里买了一块地。离开当地居民的住宅有一箭之地,四
面全是橄榄树、胡桃树和栗树。他在这块地上建筑了一所富丽堂皇的住宅,住宅前面还设计
了一座赏心悦目的花园,园内流水潺潺,他就在花园当中挖掘了一个佛罗伦萨式的鱼池,式
样美观,水清见底,池里养着好多鱼。他每天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一心只在园艺上,想把花
园布置得一天比一天美丽;后来查理国王来到卡斯台拉迈避暑,听到纳瑞的花园这般美丽,
很想观赏一下。但是一听到这花园主人的名字,原是属于自己的敌党,觉得应该先和他攀个
交情,便派人去跟纳瑞说,他和他的四个大臣打算在那天晚上到他花园里去吃晚饭。纳瑞感
到非常荣幸,便大事准备,又与家人安排了隆重的仪式,欢天喜地地在花园里接驾。

    国王把纳瑞的花园、住宅一一参观赞赏之后,便洗手用饭。酒座设在鱼池旁边,他吩咐
纳瑞和随驾同来的葛·德·蒙福特伯爵坐在他两旁,又吩咐同来的其他三个臣僚照着主人家
的安排,在一旁侍候。一会儿美酒佳肴端上桌来,极其豪华,也侍候得十分周到,毫无忙乱
喧嚣之声,国王赞赏不已。

    他一面愉快地宴饮,一面欣赏着这幽静的环境,忽然有两位十五岁模样的少女走进花
园。卷曲的发丝好象金丝一般,松松地披散着,头上都戴着长春花编织的花圈。她们都长得
娇丽非凡,简直象天仙一般;穿着雪白的细夏布衣服,上半身紧贴着肌肤,从腰部以下就象
裙子一般散开着,直拖到地上。头一个进来的,左边肩膀上搭着两副鱼网,右手拿着一根长
竿;跟在后面的那一个,左肩扛着一只煎锅,腋下夹着一捆木柴,左手拿着一个三脚架,右
手拿着一瓶油,一个点亮着的火炬。国王看见这两个少女,大为惊异,便耐心等着,看她们
要做些什么。

    两位小姐羞羞怯怯地来到国王跟前,面上带着红晕,对他行了一礼。接着,拿煎锅的一
个姑娘便将煎锅和其他什物放在池畔,又从另一个手里接过那根长竿,然后两人都下了池
塘,池水深及胸部。一会儿工夫,纳瑞的一个佣人轻手轻脚地把煎锅放在三脚架上,在架下
烧起火来,又在锅里倒了些油,等着两位小姐把鱼摔过来。她们两人在池塘里,一个拿好长
竿在鱼儿们藏身的地方捣来捣去,另一个拿着鱼网站在那里等着。国王在席上凝神细看,见
她们没多久就捉了许多鱼,满心欢喜。她们都照着事先所听到的吩咐,把那些新鲜活跳的鱼
儿摔给那个佣人,佣人一一投入煎锅。后来她们又拣了几条最好的,摔到国王和他的臣僚等
宴饮的那张桌子上。鱼儿在桌子上乱蹦乱跳,国王见了好不高兴,顺手拿起几条,打趣地摔
回给她们。他们这样玩乐了一阵,佣人已经把鱼烹好,端到国王面前,这与其说是什么美味
珍馐,还不如说是纳瑞安排的一项雅兴。





    那两位小姐看看鱼捉够了,也烹调好了,就走上岸来。水淋淋的细白夏布衣裳紧贴在身
上,使她们秀丽的肌肤好象全都露了出来一般。她们羞羞答答地走过国王面前,回到屋子里
去。国王、公爵,以及在场侍候的那些人,都把眼睛盯住在她们身上,没有哪一个不在心里
盛赞她们长得美丽窈窕,仪态万方。尤其是国王,等她们一走出池塘,一双眼睛就不停地在
她们身上打转,直看得心醉神迷,这时即使谁拿一根针戳他一下,他也决不会叫痛的。他不
知道她们究竟是谁家千金,只是越想越出神,恨不得去巴结巴结她们才好,直等到他觉得,
如果他不留点儿神,难免要堕入情网了。再说,这两位小姐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他自己也说
不清究竟喜欢哪一位。他思量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去问纳瑞,这一对姑娘是谁家女儿,纳瑞
回答道:

    “王上,这是我的两个双生女,一个叫做美人儿金妮芙拉,一个叫金发伊淑塔。”

    国王连声赞赏,又说她们应该出嫁了,纳瑞只是推托说他目前还力不从心。转眼晚餐吃
罢,就剩下一道水果了;只见那两位小姐穿了华丽的绸袍,手里捧着两大银盆的应时鲜果端
上桌来,放在国王面前。然后,她们就走到一旁,唱着一支小调,开头两句是这样的:

    啊,爱神,千言万语也说不清,

    我来到了——

    这清脆美妙的歌声叫国王听得出了神,不禁疑是天宫里的仙女下凡歌唱了。唱完以后,
她们就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向国王告退,国王虽是恋恋不舍,也只得装出一副欣喜的样
子,允许她们离开。

    吃完晚饭,国王和侍从人等上了马,辞别了纳瑞,回到王宫,一路上谈东说西,没有住
口。他压抑着满怀的激情,不流露出来,可是他尽管国政繁冗,日理万机,却忘不了美人儿
金妮芙拉,而且心里还同时在爱着那位和她面貌相似的姐妹;他为这些儿女私情弄得神魂颠
倒,简直想不到别的事情上去。他编造了各色各样的借口,和纳瑞过从甚密,常常去参观他
的花园,目的是要看看金妮芙拉。

    最后,他再也受不住这相思的熬煎。又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平息自己的情火,而且觉得一
位小姐还不够,要把那两位小姐同时娶来,于是就向葛伯爵说明了自己的相思和打算。伯爵
原是个正派人,听了这话就说道:

    “主公,我听了你这番话,非常惊异;尤其因为我是从小跟你在一起长大的,比谁都了
解你的为人。在你年青的时候。爱情本当更容易缠住你,你却从来不曾为儿女之情烦过神;
如今你老也老了,倒反而为这种事情神魂颠倒,我觉得真算得是一个奇迹。

    我实在有责任向你进一句逆耳的忠言:你现在处在一个刚刚征服的国土中,干戈甫定,
民情陌生,阴谋叛变,防不胜防,国家大事处处要你烦心,连安安稳稳坐下来透口气的时间
也没有,哪里抽得出闲空工夫去谈情说爱呢?

    “这不是一个英明的君王应做的事,而是糊涂后生的轻薄行径。那位老先生在他自己家
里想尽办法款待你,还叫那一对双生女儿几乎裸着身子在你面前出现,向你表示尊敬,这足
以说明他的一片忠心,把你看作一个人君,而不是看作一只贪心的狼,不料你却要把那两姐
妹双双娶来,这成什么体统?再说,难道你一下子就忘了,不正是因为曼夫莱荒淫无度,才
使你有机会趁虚而入,攻破这个国家吗?纳瑞先生尽心侍候你,而你却反过来夺去了他的荣
誉、希望和安慰,那真可算是忘恩负义到极点了。你若对他忘恩负义,岂不是永生永世都要
受到人们的指责吗?你若果真做出这种事情来,人家会把你看成怎样的一个君王?也许你还
会振振有辞地为自己辩护道:‘我所以这样做,只因为他是个保皇党人。’我试问你:不管
他是哪一个党派的人,既然逃到你的领域里来求你保护,你却这样欺凌他,这也能算是帝王
之道吗?陛下,请听我再进一言:你征服了曼夫莱,固然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伟业,可是,你
若能征服你自己,那才是更大的光荣;你身为人君,若是自身不正,哪能正人?所以你首先
必须克制这种邪念,不要使光荣的事业上留下这样一个污点。”

    这一席话叫国王听得良心上很是过意不去,觉得句句都是良言,因此益发难受;他长叹
了几声,说道:

    “伯爵,你说得对极了:一个经过锻炼的战士制敌取胜,实在不是什么难事,难倒难在
克制自己的邪念;不过,纵使这种克制功夫需要百折不挠的毅力,艰难万分,但是多亏你一
席话点化了我,保管不出数日,我就能象征服敌人似的征服我自己,空口无凭,你等着看我
的行动好了。”

    国王说过这话,没有几天,就回到那不勒斯去。他这次离去,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没有
机会做出不光彩的事情来,另方面也是为了报答纳瑞的厚谊,把他的两个女儿当作自己的女
儿一般许配出去,尽管他热恋着这两位小姐,实在舍不得让人占去。他先征得纳瑞的同意,
给了他两个女儿豪华的嫁妆,把美人儿金妮芙拉许配于马费奥·达·帕利济,把金发伊淑塔
许配于圭列摩·台拉·马尼亚,两位都是高贵的骑士,而且都是男爵。国王办完这件事之
后,就无限伤心地动身到阿普利亚去,留下功夫克制自己的情欲,斩断千丝万缕的情丝,清
心寡欲地过了一辈子。

    也许有人会说,一个堂堂的君王把两位小姐嫁出去,原算不得一回事,我也赞同这种说
法。可是我觉得,一个堕入了情网的国王,能够把自己心爱的姑娘许配于人,连她的花儿叶
儿碰都不碰一下,这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这样看来,这位慷慨大度的国王既堂皇地报答了
纳瑞,又光明正大地对他自己心爱的姑娘表示了敬意,而且毅然决然地克服了自己的情欲。

上杉左月 发表于 2007-8-27 12:05:39

故事第七

国王彼得听得一个民间少女热爱他,连忙去安慰哪位害相思的姑娘,把她许配给一个高
贵的青年,自己只在她额上吻了一下,终生做她的骑士。

    菲亚美达的故事讲完了,人人都连声赞美国王查理的自制和慷慨,只有一位小姐,因为
是个保皇党,所以没有赞扬他。接下去是潘比妮亚遵照国王的吩咐,讲述故事:

    可敬的小姐们,你们对于国王查理的赞扬,凡是明白事理的人都不会提出异议,除非有
人为了别的原因,对他怀有恶感,那又当别论。我现在想起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国王查理的
一个敌人对待我们佛罗伦萨一位小姐的恩德;这故事也和刚才那个一样值得赞扬,所以我很
高兴讲给大家听听。

    当法国人被逐出西西里岛的时候,帕勒摩地方住着一个佛罗伦萨籍的药剂师,他名叫贝
那多·普契尼,家道富裕。他有一个独生女儿,长得很美,已到了出嫁的年龄。那时阿拉贡
的彼得做了那个岛上的君主,和他的臣僚在帕勒摩举行欢宴,并且照着卡达鲁尼亚的风习竞
技比武,凑巧贝那多的女儿丽莎这天正和几位姐妹在窗口闲眺,猛见国王在赛马场上驰骋,
不由得对他十分倾心,一双眼睛便舍不得离开他身上。君臣们宴罢人散之后,丽莎待在家
里,一心只想着这位伟大崇高的“情人”。最使她苦恼的是,自己出身微贱,万难获得圆满
的结局。尽管如此,她心里依然在爱着那位国王,只不过为了怕招来更大的烦恼,把满怀的
柔情闷在心里不讲出来罢了。

    国王对这件事一点也不知情,心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所以她越发痛苦不堪。这位美丽
的姑娘,相思一日深似一日,痛苦也有增无减,终于撑持不住,卧病不起,一天比一天消
瘦,好象积雪在阳光下融化一般。她父母见了她的病情,都万分焦急,待她格外温柔疼爱,
让她振作起精神来,一面又想尽办法,替她延医诊治,都不见效;她为了自己的一片痴情无
从如愿,失望到极点,只想一死了之。

    有一天,她父亲答应她,不论她要什么,尽管说出来,他一定让她如愿。因此她转念何
不在辞别人世之前,想个办法,让国王知道她的这片相思;便请求她父亲把敏奴丘·达雷佐
请来。这位敏奴丘原是当时的一位大音乐家和歌手,很受国王的器重。贝那多只当作女儿丽
莎想要听他唱歌奏乐,立即派人去请他。那敏奴丘原是个很随和的人,听得有请,立即去
了。他先用一些好言好语叫那位姑娘开心,就拿起那随身带来的“维琐尔”,拉了一两文小
调给她听,又为她唱了几支歌。他唱这些歌的用意,本是为了安慰她,谁料不唱则已,一唱
反而把这位姑娘的爱情的火焰煽动得愈加炽热。姑娘立即跟他说,她想要单独和他说几句
话;大家都走出去后,她于是说道:

    “敏奴丘,我把你当作一个最可靠的人。打算告诉你一件心事,希望你除了一人之外,
千万不要说给别人听,至于这一个人,我马上就告诉你,还希望你多多帮忙。亲爱的敏奴
丘,不瞒你说,在我们的国王彼得举行即位典礼的那天,竞技比武,给我瞥见了,我对他一
见生情,以致今日病到这般地步,这是你亲眼看见的。我知道自己高攀不上一位国王,实在
是痴心妄想,可是我这一片爱情别想压得下去,更不要说是一刀割断了;我苦恼得再也受不
住了,只想一死干净,总比活着受罪强一些。

    “当然,如果就这样死去,我这一片痴情不让他知道,那我死也不会瞑目的。但要把我
这番光景转告他,除了托付你以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适当的人了。我特地拜托你,请你无
论如何不要推托;你去转告他之后,再来给我一个回音,那么,我也死而无怨了。”说到这
里,她已泣不成声。






    敏奴丘对这位小姐的伟大的心灵,同时也对她打定的狠主意,感到惊异,也为她担心;
接着,他就想到可以用正当的办法帮她一下忙,便说道:

    “丽莎,我向你担保,决不会拿你的事当儿戏;你爱上了这样一位伟大的国王,实在是
心比天高,值得赞扬,我存心给你帮忙。只要你能安心静待,我包你在三天之内给你带来最
满意的消息。好吧,不要浪费时间,我马上就去为你设法。”

    丽莎听了这话,再三拜托,同时答应她一定安心等待,于是和他说了再会。敏奴丘辞别
了她,去到当代一个名诗人米可·达·西埃纳那里,说了不少好话,求他编写了下面一支歌
谣:

                  爱神,你快快飞去见我的君王
                  告诉他,我为他相思苦难当;
                  相思苦难当,不敢与君言,
                  还是一死了却心念。

                  爱神,请受我深深一拜,
                  请你发慈悲,去到君王的宫殿。
                  告诉他,我对他多爱慕,多想念,
                  我的心儿为他燃起爱情的烈焰。
                  啊,这片火焰烧着了我遍体通身
                  我怕它会把我这条命烧成灰烬,
                  叫我一辈子受苦,终身抱恨。
                  想着他,我又是羞渐,又是害怕,
                  啊,请你看在天主面上。
                  把我这满腹的相思告诉他。

                  爱神,自从我对他一见钟情,
                  你从没有让我鼓起半点儿勇气,
                  去向我那君王吐露我的情意,
                  我只落得为他黯然伤神;
                  叫我就这样死去,我哪里甘心?
                  风流的君王他若知道我这般相思,
                  未必对我毫不动情,干吗你总不肯
                  鼓舞我去向他把心意表明?

                  啊,爱情,都怪你不肯把我的心意
                  去向君王表明,我才得了这相思病,
                  你不肯为我捎信,不让我眉目传情;
                  现在只求你可怜我,去到他身边,
                  提醒他,只为了他举行盛典的那天,
                  看见他在骑士中间,带盾持枪,英豪无双,
                  我从此日夜相思,病人膏盲,
                  憔悴得不象个人样!

    敏奴丘立即把这首诗配上曲调,衷婉幽怨,情景贴切;第三天就去到宫殿里,这时国王
彼得正在用膳,见他来了,就请他和着他的“维琐尔”唱几支歌曲听听。于是他就唱起那支
歌来,真是哀婉动人,王宫里没有哪一个不是聚精会神地静听着,听得出了神,站在那里动
也不动一下,国王尤其是这样。敏奴丘唱完了,国王就问这支歌是哪里来的,他从来也没有
听见过。这位歌手回答道:“陛下,这支歌编成歌词,谱成曲调,一共还不到三天呢。”

    国王又问,这支歌是为谁而作的;敏织丘回答道:“这事情除了王上一人之外,我不敢
对任何人泄露。”

    国王很想知道其中的底蕴,等到用完饭,就把敏奴丘召进内室,敏奴丘把丽莎的话从头
到尾都讲给他听了,国王说不尽的欢喜,连声赞扬那位小姐,说他非常同情这位高贵的小
姐,又吩咐敏奴丘赶快去代他安慰她一番,告诉她说,国王在当天晚祷时分一定亲自去看
她。

    敏奴丘得了这个好消息,欢天喜地,连忙收拾了他的“维琐尔”等什物,去到小姐那
里,把一切情形都悄悄跟她说了,然后又和着“维琐尔”,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小姐喜出望
外,病情立即有了起色,只盼晚祷时分,君王驾到;这事情她家里一个人也不知情,甚至没
有看出一点形迹。

    国王原是个豪爽多情的君主,听敏奴丘说了这件事,在脑子里也不知想了多少次;加上
他早已听说那位小姐的美貌,不禁加倍怜惜起她来。到了晚祷时分,他骑上了马,只说出去
随便溜达溜达,便直奔那个药剂师的宅子,要求参观那药剂师家的美丽的花园。他在花园里
下了马谈了几句话,就问贝那多,他女儿可好,是否已经出嫁。

    贝那多回答道:“王上,她还没有出嫁;害病害了好久,到现在还没有起床呢,不过说
也奇怪,从今天中午起,就大大好转了。”

    国王一听心里明白,那位小姐为什么会好转得这样快,就说道:

    “天啊,这样美丽的一位姑娘,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一定要去看看
她。”

    过了一会儿,他只带了两个侍从,跟着贝那多一块儿去到她房间里,走近她的床前,只
见她正提起精神,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国王立即拉住她的手说:

    “小姐,你这是何苦呢?象你这样一位年纪轻轻的姑娘,应该去安慰安慰别的人,怎么
你自己倒先害起病来呢?我劝你看在我份上,把心情放得开朗些,振作起精神来,那你的病
马上就会好了。”

    那位小姐给她最心爱的人握着手,虽然有些害羞,心里却欢喜得好象进了乐园一样,竭
力打起精神来说:

    “王上,我怯弱的身子经不起过度的忧烦。所以才病倒了。谢谢你的好意,你不久就可
以看到我好起来了。”

    这姑娘的弦外之音,只有国王一个人心里明白,国王于是更加敬重她,只是咒骂命运之
神不该让她生在这样微贱的一个人家。他又安慰了她一番以后,就告辞了。

    国王的仁爱心肠,受到臣民的称颂,都认为这是那个药剂师父女的无上的光荣。那女儿
受了这番恩宠,心里非常欢喜,对人生重新产生了希望,因此不到几天工夫,病体就复原
了,而且出落得比往常更加娇艳。等到她完全恢复健康以后,国王和王后商量了一下,应该
如何报答这位少女的一片真情。有一天,他就骑了马,带了许多贵族,来到那药剂师家里,
进了花园,把贝那多父女请来;一会儿,王后也带着许多宫女们来了,接见了丽莎,她们都
十分欢喜。一会儿,国王和王后把丽莎叫到一旁,由国王对她说道:

    “高贵的小姐,你对我满怀着深挚的爱。我应该报答你一下,希望你能够满意。我看你
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打算给你选个丈夫,以后我还是做你的骑士。我只要吻你一下,此外
再没有别的要求。”

    姑娘立刻羞得涨红了脸。顺着国王的心意,低声回答道:

    “王上,我也知道,如果人家晓得我爱上了你,一定会认为我发了疯,忘了我和你的身
分悬殊;只有天主才看得透人心,知道我自从爱上你的一刹那起,我就晓得你是国王,而我
不过是药剂师贝那多的女儿,不应当这样高攀。但是我想你一定比我了解得更清楚,天下男
女相爱,并没有慎重考虑到双方是否适合,而只是从欲望和喜爱出发。我曾经几次三番地克
制自己,不让自己犯这种通病,无奈怎样克制也没有用处,所以我才爱上了你,现在依然爱
你,将来还要永远爱你。

    “可是,自从我爱上了你,我就打定主意,处处要以你的意志为意志;所以,我不仅乐
意遵从你的命令,接受你赐给我的丈夫,好好地爱他,因为这是我的本份,我的荣誉;而
且,你即使叫我赴汤蹈火,只要能叫你快慰,我也在所不惜。你知道,有了你这样的一位国
王做我的骑士,我感到多大的荣幸,也用不着我多说了。至于你只要求我给你一吻,作为我
对你的爱情的标志,那只有得到了王后的允许,我才办得到。你和王后都待我这般仁慈,我
一辈子也报答不尽,但愿天主替我感谢你,报答你吧。”说完这话,她就住了口。

    王后很满意她这番回答,觉得这个姑娘果真象国王所说的那么贤慧。国王彼得立即把她
父母请来,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用意,他们都非常高兴。于是他就召来了一位家境贫寒、出
身高贵的青年,名叫培第康,当场给他几个戒指,把丽莎许配于他。国王和王后又给了那位
小姐许多珍宝首饰,这还不算,另外又把塞法罗和卡拉塔贝罗塔两个富庶的采地赐给培第
康,对他说道:

    “这两个采地赐给你,算是小姐给你的陪嫁。我们赠送你这件陪嫁的用意,日后你自会
明白。”

    接着,国王又转过身去对小姐说:

    “现在我要向你索取你对我的爱情的果实了。”于是他双手捧住小姐的头。在她的前额
上吻了一下。

    培第康、丽莎的父母、以及丽莎本人,都高兴异常;不久他们俩就备办了豪华的喜筵,
欢欢喜喜地结为夫妻。

    据许多人说,国王对那位小姐一直信守诺言,终身以她的骑士自居。每次出去竞技比
武,总是只佩带着那位小姐送给他的纪念品。

    他这种做法深得人心,给他的臣民们立了榜样。也给自己赢来了永久的名声。但是当今
大多数的君王都变成了残酷的暴君,很少有人体会到这些事了。

上杉左月 发表于 2007-8-27 12:06:00

故事第八

吉西帕斯将末婚妻让与好友第图斯,让他们双双回到罗马。后来吉西帕斯穷了,去到罗
马,误以为第图斯瞧不起他,气忿之下,但求一死,便将一件命案拉到自己头上。第图斯为
了救他,和他争相供认杀人罪,后来真凶自首,案情大白。第图斯将胞妹嫁给他,并与他分
享家产。

    潘比妮亚讲完了,大家都盛赞国王彼得,尤其是那位保皇党人赞扬得最热烈。一会儿,
菲罗美娜听了国王的吩咐,接下去讲故事:

    高贵的小姐们:谁都知道,帝王们只要高兴,天大的事都可以办到,尤其是别人祈求他
们的恩典的时候。这样看来,随便什么人,做好一件他自己力量做得到的事,只能算是尽了
本分;我们原不能把他捧到天上去,只有那种出入意料地做到了他自己所做不到的事情的
人,才值得我们赞扬不置。因此,如果诸位认为古来帝王们的功绩值得赞扬,那么我相信,
和我们同样的一些凡人,他们的事迹可以跟国王相比,甚至超过了国王,那当然更值得赞扬
了。所以我这里讲的故事,说的是两个平民(他们是朋友)的值得赞扬的慷慨事迹。

    想必诸位都知道,在屋大维·恺撒没有称帝、而以执政官身分统治罗马的时候,罗马有
一位绅士,名叫帕白列斯·坤塔斯·孚维斯。他有个儿子叫做第图斯,天资颖慧,所以他就
把他送到雅典去学哲学。他把这孩子托付给那里的一个老朋友克瑞梅斯,那也是个贵族。从
此第图斯就住在克瑞梅斯家里,和他的儿子吉西帕斯住在一起,共同请了位哲学家阿瑞斯提
帕斯来教书。

    这两位青年一见面就意气相投,相处愈久交情愈好,简直象亲兄弟一般,整天形影不
离,一不见面就都觉得很难受,放心不下。他们这份交情只有死神才能拆散了。两人在一起
读书,天资是一样高,进步是一样快,成绩都非常优异,在哲学方面达到了同样深湛的造
诣。就这样相处了三年,克瑞梅斯高兴极了,把他们两个都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无分
彼此。不幸年老的克瑞梅斯就在这最后一年去世了,这原是自然规律。两位青年都悲伤不
已,仿佛都是丧失了父亲似的。克瑞梅斯的亲友也说不出他们究竟哪一个比另外一个更悲
伤,应该先安慰哪一个才对。

    过了几个月,吉西帕斯家里的人以至他的亲友,包括第图斯在内,都劝他结婚,他答应
了。于是他们给他找了一个出身高贵、美貌绝伦的雅典姑娘,名叫莎孚朗尼亚,今年才十五
岁。等到将近举行婚礼的时候,有一天,吉西帕斯邀了第图斯一块儿去看看那位姑娘,因为
第图斯还没有见过她呢。于是两人一起去到姑娘家里,姑娘坐在他们两人当中陪着他们。第
图斯聚精会神地望着她,好象要仔细鉴赏一下朋友的未婚妻究竟长得美不美。他把她周身上
下打量一遍,觉得她没有一处长得不好;他心里一面赞赏她的美貌,一面竟不由得对她热爱
狂恋起来,只是外表没有流露一点儿形迹罢了。

    他们在她家里坐了一会儿,便告别回家。第图斯独个儿回到房里,开始思念起那位美丽
的小姐来。他愈想愈爱,情不自禁地接连长叹了几声,自己对自己说道:

    “啊,第图斯!你好命苦啊,你把你的心灵、爱情、希望寄托在什么人身上呢?你知道
克瑞梅斯和他家里人都待你那样好,你同吉西帕斯的友情又是这样密切,这个姑娘就是吉西
帕斯的未婚妻,难道你不知道应该把她当做一个姐妹看待吗?这样看来,你现在究竟在爱着
谁呀?你这样滥用感情,存着非分的幻想。岂不是自找绝路吗?你应该把脑子放清醒些,看
看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你这个下流坯!你应当有理智一些,应当克制这种肉欲,消除这些
邪念,把心思用到正当的事情上去。你的淫念应该趁这开始的时候就加以克服,那还来得
及。你心里所想的这件事非但有失体统,简直就是荒淫无耻。倘若你还会顾念到真正的友
情,还想对得起朋友,那么,这件事你即使有把握如愿以偿,也应当及早回头,何况你没有
把握呢?第图斯,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如果你还想做个象样的人,那就快些打消这种不正当
的感情吧。”






    接着,他又想起了莎孚朗尼亚,不禁完全变了主意,把刚才那一段自白全部推翻,自个
儿心里说道:

    “爱情的法律比任何法律的权力都来得大;它连神的法律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不过是一
些友谊呢?古往今来,父亲爱上女儿的,哥哥爱上妹妹的,后母爱上继子的,岂不多的是
吗?至于爱上一个朋友的妻子,这种事真是不可胜数,何足为奇?况且我是这样年青,天下
哪个青年男子不善于钟情?爱神的意志也就是我的意志。讲究道德原是属于老一辈的事,我
只知道听凭爱神的驱使。那位小姐美得象天仙一般,哪个见了不爱?以我这样一个青年男子
爱上了她,谁有理由责备我呢?我爱上她,并非因为她是吉西帕斯的未婚妻;我爱她就是因
为我没有办法不爱她,不管她是属于什么人的。她所以不属于别人而竟会属于吉西帕斯,那
只是命运之神的错误。既是她的美貌叫人家不得不爱她,她值得人家爱,那么,即使让吉西
帕斯听到了,他总会觉得,与其让别人爱上她,倒不如让我爱上她吧。”

    他这样想了一通,又倒过头来自己嘲弄了自己一通。他不仅在这一整天里这一整夜里都
是这样反复无常,左思右想,而且接连好几天好几夜都是心神不定,不思饮食,睡觉也睡不
着,终于忧郁成疾,卧床不起。

    吉西帕斯早就看出他最近几天以来很烦恼,现在又见他病了,当然非常关心,千方百计
地安慰他,一直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时时刻刻问他有什么心事,这样难受,以至于得了
病。第图斯每次都是信口捏造些事故敷衍过去,都给吉西帕斯看破了,最后,第图斯被盘问
得没有法想,这才声泪俱下地回答道:

    “吉西帕斯呀,要是天主愿意让我死,我实在宁可死,不想再活下去了。命运之神为了
要考验我的品德,使我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处境,不料我却经不起考验,这叫我惭愧得无
地自容,因此我巴不得早点死,死了是罪有应得,免得活在世上,老是想起自己的下流无
耻,那真是活受罪。我什么事情都不应当瞒你,这件事我也顾不得羞耻,还是应当说给你
听。”

    于是他就从头讲起,一五一十地吐露自己心头的苦痛,思想上的冲突。又告诉他最后是
哪一种思想占了上风,又坦然承认目前是怎样为莎孚朗尼亚害上了致命的相思病,末了还
说,他自知这种念头是多么可耻,因此宁愿一死来赎他的罪,他相信自己活不长了。

    吉西帕斯听了这番话,又看见他痛哭流涕,一时之间竟没有了主意,因为他虽然不象第
图斯那样热情,却也实在爱他的美人儿。可是他马上就想到目前是救朋友的命要紧,爱莎孚
朗尼亚倒是其次;所以看到他的朋友淌泪,他自己也泪汪汪地说:

    “第图斯,我要不是看你现在需要安慰的话,那我真要埋怨你呢。你且想想,你把这样
痛苦的一桩心事瞒了我这么久,这还对得起朋友吗?虽然你认为这件事很不光彩,但是不光
彩的事尤其不应当隐瞒朋友,一个人固然愿意为朋友的光彩的事而高兴,但更愿意设法帮助
一个朋友切除一些不光彩的欲念,这些道理我们暂且不谈,只谈一件更迫切的事情。你爱上
了我的未婚妻莎孚朗尼亚,我一点也不奇怪;不仅如此——倘若你不爱她,我倒反而要奇怪
呢,因为她长得那样美,而你又是志趣高尚;自然,愈是叫人爱慕的东西愈会使你钟情。你
愈是觉得你爱上莎孚朗尼亚是理所应当,那你就愈发不应该埋怨命运之神把她归给我(虽然
你这一点说得很少),你大概以为,要不是命运之神把她归给我,那你对她的爱就是正大光
明了吧?假如你现在也象平时一样头脑清楚的话,那我倒要请教你一下:倘若她归了旁人,
不论是什么人,难道还比归了我对你更有利吗?且不谈你对她的爱情有多么高尚,我只问
你:不管是谁占有了她,是留给他自己消受呢,还是会体念到你?但是她归了我,这一点你
不必担心——如果你依旧把我看作一个朋友的话。自从你我做朋友以来,我有哪一样事物和
你分过彼此?至于这个美人儿,即使到了木已成舟的地步,我也愿意象处理我的其他事物一
样,和你共同消受,何况现在并没有到那个地步,我一定把她完全让给你,我一定能够办
到。假如这件事我能够正大光明地替你效力,而我却不肯依你的意思去办,那你何必稀罕我
这份友谊呢?不错,莎孚朗尼亚是我的未婚妻,我很爱她,巴不得早些和她结婚;可是,你
的才情胜过我,你比我怀着更大的热情想要获得这位宝贵的美人儿,那么,请你放心,我娶
她进入我的屋子里,并不是来做我的妻子,而是给你做妻子。所以我劝你还是不必再忧愁,
再苦闷了,你大可以好好休养,让你的心情轻松愉快起来,从今以后只消欢欢喜喜地等待着
你这份比我高贵的爱情得到圆满的结果。”

    第图斯听了吉西帕斯这番话,心里快乐得多,引起了满怀的希望,但是愈高兴就愈觉得
惭愧,因为他的良心告诉他说,吉西帕斯这样慷慨,那么,倘若他竟然利用他的友情来达到
自己的私愿,那就越发显出他自己的卑劣。他这时依旧在哭泣,过了一会儿,好容易才回答
道:

    “吉西帕斯,你的慷慨真诚的友谊,使我完全明白了我应当怎样对待这件事。神把这样
一位小姐赐给你,那是因为你比我更配消受她,我若把她从你手里夺过来,那简直是天理难
容。如果天主认为这位美人儿应该是属于我的,那么无论是你,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相
信天主竟会把她赐给你。所以我劝你,既是天从人愿,让你选中了这位姑娘,你应当好好享
受你的艳福,免得辜负了亲友的好心,上天的善意;你让我以泪水洗脸,一天天憔悴下去
吧,因为神已经断定我不配占有这样一个宝贝,所以罚我赔眼泪,不是我征服忧伤、再做你
的好朋友,就是让忧伤来征服我,我也就此解脱了烦恼!”

    吉西帕斯说:“第图斯,如果凭着我们的友谊,可以允许我强迫你依我一件事,可以允
许我诱导你照着我的意思去做一件事情,那么在今天这件事上我就要充分行使我这种特权
了。假如你不乖乖地听我的劝告,那我就要尽一个朋友的本份,采取一种强迫手段,使你非
娶莎孚朗尼亚不可。我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大,我也知道古往今来男女为爱情而遭到惨死的
事不知有多少次。我看你已经快要走到这一步了:你既不能临崖勒马,也节制不住悲伤,这
样下去,只有一天天憔悴,以至于断送了性命,那我无疑也要马上跟着你去了。

    “这样看来,我即使不为别的理由爱你,就为了顾全我自己的性命,也应当珍惜你的生
命呀。所以莎孚朗尼亚非得归于你不可,因为你不容易再找到这样一个可人儿,而我的感情
却很容易转移到别人身上去,这样,我们岂不是就可以两全其美了。如果物色妻子也象交朋
友一样困难,那我也许就不会这么慷慨啦。如今我既是很容易另外找到一个妻子,却再也找
不到一个知己朋友,所以我宁愿把她转让于你,而不愿意失掉你这样一个朋友。要知道,我
把她让给你,并不是失去了她,而是让她得到一个更好的归宿。我话也讲尽了,倘若你没有
当做耳边风的话,我劝你赶快抛掉你的忧伤,使你我都可以得到安慰。你振作起来吧,准备
消受你热恋着的那位小姐啊。”

    第图斯不好意思答应娶莎孚朗尼亚为妻,因此默不作声,可是,他一方面受着爱情的驱
使,另方面也拗不过吉西帕斯的再三规劝,终于说道:

    “吉西帕斯,你再三劝我这样做,又说这样做叫你很喜欢,假使我当真跟着你的意思去
做,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叫我自己称心,还是为了讨你的欢喜。不过,你的慷慨征服了我
的羞耻心,我照着你的意思去做吧。可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我这样做,决不会忘了我不
光是娶了你心爱的姑娘,而且同时得以保全了性命。你对我的怜惜胜过我对我自己的怜惜,
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但愿将来有一天能够体体面面地报答你。”

    吉西帕斯听了这话,就说道:

    “第图斯,如果我们要把这件事办成功,我看应该采取这样一个步骤:你要知道,莎孚
朗尼亚和我订婚,是经过了我们双方的家长很长的一番商量的;假使我对人家说,我不要娶
她了,那一定会引起人们谣言纷纷,我们双方的家长也会因此生起气来。当然,只要能够使
你把她娶到手,我是不会计较这一点的。我只怕我一宣布不要她,她家里马上就会把她许配
给别人(未必就许配给你),结果你我两人就落了空,真是何苦?为今之计,我看我只有一
切照常,只把她当作我的妻子娶回来,举办婚宴,然后设法让你悄悄地去和她同房,当作你
自己的妻子一样。以后遇到适当的时机和场合,我们再把真相揭露出来。万一不情愿,木已
成舟,他们也无可奈何了。不知你认为怎样?”

    第图斯很赞成这条计策。不久,他身体复原了,心事也没有了,吉西帕斯便把新娘迎娶
了来。少不得大摆喜宴,热闹一番。到了夜里,女宾们都告辞了,让新娘睡在她丈夫床上。
第图斯的卧房就在新房隔壁,两个房间是相通的,吉西帕斯入了洞房,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之后,就轻手轻脚地走到第图斯房里,叫他到新房里去和新娘团圆。这时候第图斯忽然羞惭
得无地自容,想要临时改变主意,不肯到那边去,偏是吉西帕斯说一不二,非要成全他朋友
这件好事不可,终于说服了他,把他打发到那边去了。”

    第图斯上了床,就搂住新娘,仿佛打趣似地轻声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新娘只当他
是吉西帕斯,满口回答“愿意”,于是他就把一只贵重的漂亮戒指套在她手指上,说道:
“那么我也愿意做你的丈夫。”

    一段良缘就此结成,一夜说不尽的恩爱欢乐。无论是她自己,或是旁人,都只道跟她睡
在一床的是吉西帕斯。

    不料正当第图斯和莎孚朗尼哑新婚之际,第图斯的父亲帕白列斯一病长逝,家里写信来
催他赶快回罗马去料理丧事。因此他就和吉西帕斯商量,准备带着莎孚朗尼亚一同去,可是
若不把其中的经过向她说明白,事情是万难办到的。于是有一天,他们把新娘请到一间房
里,把真情实况向她详详细细地说明白了,第图斯又把他们两人所说的许多私话说出来作
证。莎孚朗尼亚用轻蔑的目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埋怨吉帕斯不
该用手段欺骗她。她也不对他们多说什么,就回到娘家去,把吉西帕斯对她和她家里人耍的
欺骗手段说给她父母听,说是她现在实际上是嫁给了第图斯,而并不是象她父母所想象的那
样嫁给了吉西帕斯。

    她父亲听了这话,气愤到极点,赶到他的亲属和吉西帕斯的亲属那儿去哭诉,这件事因
此闹大了。吉西帕斯不仅叫自己家里人愤怒,还受到莎孚朗尼亚家里人的憎恨;人人都说,
他不光是应该受到责备,还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可是他自己却认为做了一件很体面的事,
莎孚朗尼亚家里的人应该谢谢他为他们的女儿找到一个更好的夫婿呢。

    再说第图斯这方面,他听到这些情形,万分苦恼。他懂得希腊人的脾气:你越是软弱,
他们就越是要向你叫嚣,摆威风,等到他们发觉了对方也不是好惹的,那时他们不光对你谦
卑,而且对你驯服,于是他决定再也不能任他们叫嚣下去而不加答复了。

    他具有罗马人的气魄,雅典人的智慧,便设下一条巧计,把吉西帕斯和莎孚朗尼亚双方
的家属,请到一个庙里来。他自己和吉西帕斯两人一块儿走进去,向那些等待着的人这样说
道:

    “许多哲学家都认为,凡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取决永生的神明的意志和预见;因此
有人就说:不论是已然或未然的事,都产生于必然,虽然也有些人认为只有已然的事才是产
生于必然。我们只消把这些意见仔细研究一下,就会很显明地看出,你若是想要去打消一件
既成事实,那就无异于不自量力,和神明比高下。我们总不能不相信神是以颠扑不破的智
慧、毫无差错地摆布和主宰着我们凡人俗事吧。

    “这样说来,你们总不难看出:如果我们拿神明的行径来吹毛求疵,那是多么的盲目和
狂妄;如果有人当真痴心妄想,一定要这样做,那就活该自讨苦吃。我听见你们一直都在
说,莎孚朗尼亚原是许配给吉西帕斯的,现在怎么竟成了我的妻子,如果这些话我没有听
错,那你们就统统是这一类的人了。你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神自始至终注定了她应该归于
我,而不应该归于吉西帕斯,现在事实证明果然是这样。

    “但是,说起神明的奥妙的安排和意旨,多少人都认为那是一桩难于理解的事件,那么
我就姑且假定神明不干预俗人的事情,而依据世俗的见解来谈一谈——说到这里,我不得不
违背了我自己的习惯去做两件事情:一件是赞美我自己,另一件就是适度地去批评和责备别
人。可是,在这两件事情上,我无论做哪一件,都是因为目前这件事要求我非这样做不可,
都是因为我不愿意脱离事实。

    “你们凭着一时的气愤,也不顾理智,就那样责备和谩骂吉西帕斯,不光是低声嘀咕,
而且在叫嚣,你们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你们好心许配了一个姑娘给他,而他却甘愿把她让
给了我;可是我认为他这种做法是值得赞美的。我这样说有两点理由:第一,他尽了一个朋
友的情谊;第二,他在这件事情上比你们处理得妥善。

    “我现在不打算跟你们讲什么朋友之道有多么神圣,该怎样推心置腹,互相帮助;我只
想提醒你们一点,那就是说,朋友的情谊胜过骨肉的关系,因为朋友是我们自己结交的,而
父母兄弟是命里注定的。这样看来,如果吉西帕斯把我的生命看得比你们的情谊还重,那你
们也不必诧异,因为他是我的朋友。现在再谈第二个理由,这一点我更是非讲给你们听不可
了——这就是说,他比你们都聪明,因为我觉得你们既不懂得神明的意旨,更不懂得友谊有
多大的力量:——我说,你们经过了再三的斟酌和周详的考虑,把莎孚朗尼亚许配于吉西帕
斯——一个年青人,又是个哲学家。吉西帕斯又自愿把她让给另一个青年哲学家。你们的意
思是要把她许配给一个雅典人,而吉西帕斯却把她让给一个罗马人。你们把她许配于一个身
分高贵的后生,而他却把她让给一个更高贵的人。你们为她选的夫婿是个富家子弟,他为她
选的夫婿更富有。你们给她选的那个青年非但并不爱她,几乎还不了解她,他给她选的这个
青年,却爱她甚于爱一切的幸福,爱她甚于爱自己的生命。

    “为了让你们明白我所说的话都是真话,吉西帕斯的做法胜过你们的做法,且听我来一
一剖白给你们听。我也象吉西帕斯一样,是个年青的哲学家,这也不消我多加表白,你们只
要看看我的风采和学问就会明白。我和他是同样年纪,在一起读书,并肩齐进。不错,他是
个雅典人,而我是个罗马人。如果我们要争论这两个城市哪一个比哪一个光荣,那么我得
说,我是个自由城市里的公民,而他则是一个附庸城市里的公民,我那个城市统辖天下,他
那个城市却属于我那城市的管辖之下;我的城市无论是文才武略,都名闻天下,而他那个城
只不过以文艺见称。虽然在你们眼里看来,我不过是个微贱的书生,我可不是什么不三不四
的罗马人家的子弟。我自己家里和罗马的许多公共场所都供满了我家祖先的雕像,罗马的史
册上载满了第图斯家族对罗马神殿的丰功伟绩。我们的家声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消逝而衰微,
到如今还是蒸蒸日上呢。我实在不好意思提起我的豪富的家赀,因为我始终记着:高贵的罗
马公民自古以来都认为贫残不能移乃是最大的财富。纵使凡夫俗子认为我这话是胡说,只有
财富才值得赞扬,那么我不妨告诉你们,我非常富有,而且我的财富不是巧取豪夺来的,而
是命运之神给我的。我知道你们一向乐意在雅典当地跟吉西帕斯攀亲,到现在还是属意于
他,可是你们无论如何不应该小看我这个罗马人,因为我在罗马也是个身分高贵的人,无论
在公事或私事方面,我的勤奋、能干、魄力,都不见得比人逊色。

    “现在且请大家不要意气用事,而要心平气和地想一想:谁会认为你们的意见比我的朋
友吉西帕斯的意见高明?没有人会这样想。那么,莎罕朗尼亚嫁给了一个富贵世家的罗马子
弟第图斯,又是吉西帕斯的朋友,这真是门当户对。如果有人为这件事抱怨或是感到遗憾,
那实在太不应当,也足见他不明事理。也许有人会说,他们并不非难第图斯娶了莎孚朗尼
亚,他们只恨他娶妻不择手段,偷偷摸摸把女方的亲友蒙在鼓里。这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
何足为怪?

    “天下女子多的是违背父母之命和人家私订终身,或是与人私奔而后结为夫妇。还有些
女人跟男人先通情,肚子大了,快要生孩子了,才和人家结婚,而不是人家循规蹈矩来求婚
的,她们的家属迫不得已,只好承认,这些情形我也不必谈了,而莎孚朗尼亚却没有碰到过
任何这一类的情形。吉西帕斯把她让给第图斯,是经过了慎重的考虑、正当的手续、体体面
面的方式的。也许还有人会说,吉西帕斯不应当把她让给这样的一个人。这都是些娘儿腔的
胡涂想法,完全由于他们缺乏见识。命运之神为了要完成她早已安排好的事情,因而采用种
种新颖的手段、奇妙的方法,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譬如说,我有件事情要办理,而来给我办
这件事的并不是个哲学家,而只是个鞋匠,那么只要他能够胜任,我就不管他公开办理也
好,秘密办理也好,我又何必计较呢?如果这个鞋匠办事不力,那么,这一次我谢谢他,下
一次我再也不请教他就是了。如果吉西帕斯这一次办理莎孚朗尼亚的婚事办理得还不错,那
么,你们责备他不择手段,那就未免多此一举,迹近愚蠢了。如果你们信不过他,那么你们
这一次谢谢他,以后再也不要让他转手嫁你们的女儿就是了。

    “不过我应当跟你们说明白,我并没有在莎孚朗尼亚身上使用任何诡诈或欺骗的手段,
辱没你们的阀阅家声;我虽然是悄悄地娶她为妻,可是我并没有以粗暴的手段来破坏她的贞
操,也不象敌人那样不择手段地把她弄到手就算数;我确实是为她的青春美貌,为她的高贵
品质,燃起了爱情的火焰;我知道你们非常爱她,倘若我竟采用了你们认为正当的那种办法
去向她求婚,那可就不能把她娶到手了,因为你们唯恐我把她带到罗马去。

    “因此我只有采用秘密的办法,现在也不妨跟你们说个明白。我说服了吉西帕斯代我做
一件他所不愿意做的事。再说,我虽是那样爱她,可并不是以一个情人的身分向她求欢,而
是以一个丈夫的身分向她求欢的。我先用好言好语和婚礼戒指向她求婚。问她愿意不愿意做
我的妻子,她回说愿意,我这才把戒指戴在她手上,这才和她同房的,这一点她自己也能证
明。如果她认为自己受了欺骗,那可不应当怪我,只怪她自己当时没有问一声我是谁。这样
看来,无论是吉西帕斯站在朋友立场来说,或是我自己以一个情人的身分来说,我们最大的
错误和罪过就是不应该私下叫莎孚朗尼亚变成了第图斯·昆第阿斯的妻子。你们所以这样诽
谤他,威胁他,算计他,也就是为了这一点。万一他把这位姑娘让给了一个庄稼汉、流氓、
或是奴隶,那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只怕就是搬出了镣铐、打开了牢门、抽紧了绞索还出不
了你们这一口气吧?

    “这一层我们姑且不再谈下去,时间局促,我因为家父去世。急于要回到罗马去。我想
带着莎孚朗尼亚一块儿去,所以我本来打算保守秘密的事情,现在也跟你们讲个明白了。如
果你们放得聪明一些,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就此罢休;要知道,我若是存心欺骗你们,污辱你
们,那我大可以把莎孚朗尼亚丢在这儿不管,让她去受人讥笑,可是神不允许一个罗马人存
这种卑鄙的念头!

    “所以说,莎孚朗尼亚已经是我的人了,这不光是归功于我的朋友吉西帕斯的妙计和我
自己在情感上的机智伶俐,也凭着神的意旨,履行了人世的法律手续。如果你们竟自以为比
别人聪明,甚至比神明都聪明,你们可以有两个办法来反对这件事,和我为难。第一个办
法:你们把莎孚朗尼亚留下来不让我带走,那你们可没有权利这样做,除非我同意;第二个
办法就是,把吉西帕斯当作一个仇人看待,也不管他给你们出了多大的力。我现在也不打算
进一步给你们指出这样做有多么愚蠢,我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奉劝你们平下这口气,打
消怨恨,把莎孚朗尼亚还给我,让我和你们结为亲戚,临走的时候,大家和和气气,将来和
你们有来有往。老实说,现在木已成舟,不管你们乐意也好,不乐意也好,如果你们存心为
难,我就把吉西帕斯带走,等我回到罗马,我不管你们怎样阻拦,也要把莎孚朗尼亚夺回
来,因为她是名正言顺属于我的。等我跟你们翻了脸,结了冤仇,你们才会知道罗马人有多
么厉害!”

    第图斯说完了这番话,怒容满面,站起身来,手搀着吉西帕斯,走出了庙宇,而且还对
他们摇头示威,表示他们虽然人多,他可毫不在乎。他们一方面被他那番联姻结亲的大道理
说服了,也想和他言归于好。另方面也给他最后那几句话吓唬住了,便一致认为,既是吉西
帕斯不愿意和他们攀亲,那就最好和第图斯结亲,免得既失去了吉西帕斯,又和第图斯结下
了冤仇。于是他们就去找到第图斯,跟他说,他们愿意把莎孚朗尼亚嫁给他,和他攀亲,也
愿意把吉西帕斯当作一个好朋友看待。接着,双方尽了亲友应有的礼数以后,便各各告辞回
家,把莎孚朗尼亚送回到他那儿去。她本是个聪明的女人,眼见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便顺水
推舟,把从前对吉西帕斯的情意,转到了第图斯身上来,跟他一同到罗马去,在那里果然受
到极其体面的接待。

    再说吉西帕斯,他留在雅典,几乎没有一个人瞧得起他;过了不久,有些人存心陷害
他,找了个借口,把他连同他的一家人,从雅典驱逐出境,判他终身流放。他贫苦无告,光
景凄惨,简直沦落到求乞的地步。他一路上忍饥挨饿,来到罗马找第图斯,看看他是否还顾
念旧情。到了那里,他打听到第图斯依然健在,很受罗马人尊敬,因此就去到他家门前,等
待第图斯回来。他落到这般难堪的境地,真不好意思开口叫他,只是设法让第图斯看见他,
认出他,先来招呼他。不料第图斯竟没有注意到他,管自走了过去;他只道第图斯看见了却
故意避开他,这时候他想起了自己从前对他那样仁至义尽,如今他却忘恩负义,不禁恨恨地
离开了,心里非常沮丧。这时天色已黑,他肚子又饿,身边又没有一文钱,东走西逛,不知
道上哪儿去是好,真巴不得快些死了的好。不久,他无意中来到这城里的一个荒凉地区,看
见一个大洞穴,便走进去过夜。他先哭了一阵,哭得筋疲力尽,便倒在那光秃秃的地面上睡
着了,说来好不可怜。

    天快亮的时候,有两个盗贼带了赃物来到这个洞里。两人为了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结
果那强的一个杀死了那弱的一个,逃了。吉西帕斯听得这片闹嚷声,又看着眼前这番情景,
心想,他求死不得,如今可是个大好机会,用不着自杀也可以结束自己的残生。因此他就一
直待在那儿不走,后来巡丁闻讯赶来,气势汹汹地把他逮走了。在审汛时,他一口承认那个
人是他谋害的,谋害之后却无法从那个洞中脱逃,执政官马卡斯·瓦罗命令把他按照当时的
习俗钉在十字架上处死。

    这时凑巧第图斯来到执政官的法庭上,听见人家在谈这件案子,便把犯人的脸打量了一
下竟立刻就认出了是吉西帕斯,不禁大为惊异:他的好友怎么会遭到这般悲惨的命运,又是
怎样来到罗马。他一心想要搭救他,但眼看除了自己代他认罪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搭救
得了他,于是急忙走上前去大声说道:

    “马卡斯·瓦罗,快把这个死囚叫回来,他是无罪的。今天上午你的巡丁发现的那个死
尸实在是我谋杀的,我这桩罪行已经够冒犯神的了,我再也不愿意让另一个无辜的人为我冤
枉而死,否则我可真是罪上加罪了。”

    瓦罗大吃一惊,可是全法庭的人都听到他的话,他身为官员,名誉有关,不得不依法办
事,就叫巡丁把吉西帕斯押回来,当着第图斯的面对他说道:

    “这件事对你性命攸关,我们没有对你用刑,你怎么竞疯到这般田地,不是你犯的罪也
承认是你犯的?据你说,昨天晚上那条人命是你谋害的,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说,谋害人命的
不是你,是他。”

    吉西帕斯向那人望去,原来是第图斯,心里完全明白第图斯这样做是为了搭救他,报答
他从前的恩典,不禁伤心地哭了起来,说道:

    “瓦罗,那人实在是我杀害的;第图斯要搭救我的一片好心现在已经太晚了。”

    只听得第图斯说道:“执政官,你也看得出这人是个外地人,而且你们在那个死人身旁
逮住他的时候,他手无寸铁。你还可以看出,他所以这样轻生求死,原是为了境况艰难,所
以你应当把他开释,来判处我应得的罪名。”

    执政官见他们两人争着认罪,不禁起了疑心:莫非这两个人都不是正凶?他正在盘算着
如何开脱他们,这时忽然走进来一个青年,名叫帕白列斯·安北斯塔斯,是个臭名昭彰的恶
棍,全罗马没有哪个人不知道他,那条命案就是他干的。原来他眼见这两人平白无故地代他
受过,不禁天良发现,就对瓦罗说道:

    “执政官,这回我是命里注定要来排解这两个人的争端,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神明在鞭
策着我的良心,要我非到你这里来投案不可。你们听着:他们两个人争着认罪,其实谁都没
有罪。今天破晓时分被杀死的那个人是我杀的。当我和那个后来被我杀死的人分赃的时候,
我看见这个苦命人正睡在那儿。至于第图斯,用不着我为他洗雪,因为他的声名已经传遍了
每一个地方,谁都知道他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所以我请求你赶快释放了他们,按照法律来
判我的刑。”

    这件事传到了屋大维耳里,屋大维把他们三人都召了去,问他们为什么一个个争就死
刑,他们把实情禀明。于是屋大维开释了那两个无辜的朋友,同时也赦免了那另外一个人,
理由是,他能爱护那两个好人。事后第图斯先责备吉西帕斯不该不信任朋友和怕难为情,然
后就欢天喜地,把他带回家去,莎孚朗尼亚见了,感动得流出泪来,只当他是个亲兄弟一般
接待他。等他休息了一阵。吃了些东西,精神恢复了,第图斯就拿出一些体面的服装来让他
穿上,和他共享自己所有的家赀房产,又把自己的妹妹孚维亚嫁给他为妻。各事办妥之后,
又对他说:

    “吉西帕斯,现在请你拿定主意:你是愿意长远住在我这儿呢,还是愿意带着我给你的
一切回到阿凯亚去呢?”

    吉西帕斯一方面因为受到故乡的放逐,另方面有感于第图斯的友情,便决定做一个罗马
人,长住在这个城里。从此他和孚维亚,第图斯和莎孚朗尼亚,两对夫妇同住在一幢大屋子
里,极其融洽,彼此之间的友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样看来,友谊真是一样最神圣的东西,不光是值得特别推崇,而且值得永远的赞扬,
它是慷慨和荣誉的最贤慧的母亲,是感激和仁慈的姊妹,是憎恨和贪婪的死敌;它时时刻刻
都准备舍己为人,而且完全出于自愿,不用他人恳求。可惜现在很难看到朋友之间能够这样
崇尚义气了,这都是人类贪得无餍的心理所造成的过错和耻辱,以致每个人都在斤斤较量着
自己的利益,哪里还顾它什么友谊不友谊?早把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们想,若不是为了友谊,天下还有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财富、什么样的亲属关系
能够使吉西帕斯那样为第图斯的恋情、眼泪和叹息所深深感动,以致把自己心爱的未婚妻也
割爱于他呢?若不是为了友谊,还有什么法律、什么威胁、什么恐惧能够制止吉西帕斯不在
隐蔽的地方、在黑暗里、就在他自己的床上,伸出他那年青的双臂、去拥抱那位美丽的姑娘
呢——说不定那位小姐正在等待他的抚爱呢?若不是为了友谊,有什么荣誉、什么酬报、什
么职衔,能够引诱吉西帕斯为了满足一个朋友的心意,竟不惜抛弃自己的亲友和莎孚朗尼亚
的亲友,把那千万人的无理取闹和嘲笑诬蔑置之不顾呢?

    再说第图斯,他当时大可以装做没有看见他的朋友,那样做决不会有人责备地,可是当
他的朋友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时候,他竟然毫不犹豫地舍身去救他,这是由于什么力量的推
动?友谊!第图斯眼见他朋友走上了穷途末路,竟不假思索,拿出自己广大的家产来和他共
享,他怎么会那样慷慨大方呢?为了友谊!他明知他朋友已经穷愁潦倒,却大胆把自己的亲
妹子许配于他,这是为了什么原因呢?为了友谊!

    我们知道,天下人都希望自己亲友众多,兄弟成群,儿女绕膝,财源茂盛,仆从如云。
可惜他们一个个都只为自己着想。连一片树叶子脱下来都怕打破自己的头,至于父兄师长有
了天大的急难,全不放在心上,而朋友之交却完全是两样的。

上杉左月 发表于 2007-8-27 12:06:20

故事第九

埃及的苏丹乔装为商人,备受托勒罗厚侍。托勒罗不久参加十字军,与其妻约定日期,
如逾期无信息,即可改嫁。末几,托勒罗被伊斯兰教徒掳去,因善于驯鹰,深受苏丹器重,
并认出他就是托勒罗,遂殷勤相待。后来托勒罗思妻成疾,苏丹施用法术,连夜送回故乡,
正赶上妻子改嫁日期,幸在婚宴上为妻认出,夫妇重新团圆。

    菲罗美娜的故事讲完了,人人都称道第图斯那样的感恩报德,实在了不起。国王既让第
奥纽讲最后一个故事,自己便接下去说道:

    可爱的小姐们,菲罗美娜刚刚谈论到友谊的那番话,真是切中肯要,她在末尾又指责当
今的人们已是完全不看重友谊,这指责也说得极有理由。假使我们现在的目的是在这里痛斥
世道人心。或是改正社会风气,那我也可以接下去发表一通长篇大论。可是我们的目的不是
这样,所以我打算在这里说一个故事。这故事说的是萨拉丁的慷慨大度,虽然比较长些,却
非常有趣。我说这个故事,目的就是要让大家明白:虽然人类由于天性上的缺陷,彼此之间
很难建立真正的友谊,但我们至少可以乐于去帮助人家,那我们也许迟早有一天会得到报偿
的。

    现在我开始说故事了。根据多方面人士的证实,在国王腓特烈第一统治下,基督教徒为
了收复圣地,曾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十字军。当时埃及的苏丹名叫萨拉丁,是个高贵勇武的
君主,他早就风闻这件事,决定亲自去观察各个基督教国家的君主准备得如何,好定下一个
对付的办法。他在埃及把一切事务料理停妥之后,就打扮成一个商人模样,随身带了两名足
智多谋的大臣和三个侍从出发,只说是去朝拜圣地。他们走遍了许多信奉基督教的国家以
后,行经伦巴第,准备越过阿尔卑斯山到法国去。

    有一天晚祷时分,他们正走在从米兰到巴维亚的路上,碰到了一位名叫托勒罗的绅士,
带着鹰犬仆从等,正赶往台西诺河上他那美丽的别墅里去小住。托勒罗一看见萨拉丁这一行
人等,就看出他们都是外地来的高贵的绅士,凑巧苏丹走上去向他的一个仆从打听,这里离
巴维亚还有多远。当天是否赶得上进城投宿。托勒罗不等那个仆从开口,抢着回答道:“诸
位先生,你们今天赶不上进巴维亚城了。”

    “那么,”萨拉丁说,“我们人地生疏,是否可以烦你指点我们一下哪里有上好的客
店?”

    托勒罗回答道:“十分乐意。我正打算派个人到巴维亚去办件事情:我叫他跟你们一块
儿走,把你们带到一个地方去投宿,包管你们住得舒舒服服。”

    说完这话,他就转过身去悄悄吩咐他的一个亲信仆人如此这般,打发他跟他们一块儿
去;他自己则赶往别墅,吩咐下人预备好丰盛的晚餐,设置在花园里;各事预备停当,他就
站在门口迎候嘉宾。

    再说那个佣人,他陪着外地的绅士一路上谈天说地,带领他们兜过一条条狭路小径,不
让他们生疑,最后把他们带到他主人的别墅里。托勒罗一见他们来到,就赶忙走上前来迎
接,满面堆笑地说:“诸位绅士,竭城欢迎你们!”

    萨拉丁原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猜出了这位绅士开头所以没有说明邀请他们到他家里来,
为的是生怕他们不肯,因此才想出这个办法把他们带回家来,叫他们再也没法推托,非在这
里过夜不可。于是他就答礼道:






    “先生,假使殷勤多礼也要招来责怪的话,那我们可要怪你了。你耽搁了我们的路程就
不说吧,可是你我只有一面之缘,你就强迫我们接受你这般高贵殷勤的接待,实在叫我们惭
愧!”

    托勒罗本是个知情达理、善于言辞的人,回答道:“诸位绅士,从你们的举止风度看
来,我这菲薄的招待,实在远不能适合你们高贵的身分。不过巴维亚城外实在也找不出一个
好地方可以让你们住得舒服,所以我只得累你们绕道来到这里,将就着住一晚了,请诸位多
多原谅。”

    顷刻之间,仆人们都来到这些旅客身边,帮着他们下了马,再把马牵进马厩,卸下马
鞍,饮水喂料。

    接着,托勒罗先生就把那三位生客带到事先给他们预备好的房间里,让仆人们替他们脱
了鞋子,请他们先喝些冷酒提提精神,又陪着他们一直谈笑到吃晚饭的时候。

    萨拉丁和他的伙伴以及仆从人等,都懂得拉丁文,因此双方的语言都完全听得懂。他们
都觉得,这位骑士的无上的风趣和殷勤健谈,真是少见。再说托勒罗那方面,他也觉得这些
人都是些大富大贵的人物,远非他开头所想象得到的,因此,眼见不能在当天晚上办出豪华
的筵席来款待他们,邀请些贵客来奉陪他们,心里很是懊恼。于是他决定明天再作补偿,便
仔细吩咐一个佣人,打发他到巴维亚去把这件事告诉他那位贤慧过人、慷慨好客的夫人——
原来巴维亚离这里很近,夜里根本不关城门。这样安排好了之后,他就把这几位贵客领进花
园,客客气气地请教他们的姓名。萨拉丁回答道:“我们都是塞浦路斯来的商人,从塞浦路
斯到巴黎去料理一些商务。”

    “天哪,”托勒罗回答道,“但愿我们的国家能够出几个绅士,抵得上塞浦路斯商人的
风度就好了!”

    宾主热烈攀谈,不觉到了晚饭时分,托勒罗让他们各自按照本人的身分地位顺序坐定,
招待得十分殷勤,他们吃了这一顿临时预备起来的晚饭。饭罢不久,托勒罗忖度他们一路上
的辛苦疲乏,就请他们安息,床铺被褥自然备极华丽;他自己不久也就寝了。

    同时,托勒罗差遣到巴维亚去的那个仆人,已把这事告诉夫人。那夫人非但没有娘儿们
腔,而且气派十分豪爽,立即把托勒罗所有的亲友和仆从都找了来,帮着分头筹办豪华的筵
席,一面吩咐人连夜打着火把出去邀请合城的达官贵人,一面吩咐下人在家里挂上绸缎的窗
帷,铺上华丽的台布,挂上毡毯,一切都照着她丈夫的意思办理。

    第二天早上,萨拉丁和他的同伴们一起床,托勒罗就陪他们一块儿上了马,同时放出了
几只鹰,把他们带到附近一个浅滩那里,指给他们看那些鹰飞得多么敏捷。萨拉丁请他派个
人把他们带到巴维亚的一个上等客店里去,托勒罗就说:

    “让我来做诸位的向导吧,因为我也正要进城去。”

    他们信以为真,非常高兴,就跟着他一块儿出发。大约在晨祷钟响的时候,他们就来到
城里,满以为是到一家上好的客店去投宿的,却被托勒罗带到他自己家里去了。只见有五十
来个当地的上等人早已等在门口,迎候这些陌生的嘉宾,并且马上走过去要替他们卸鞍系
马。萨拉丁和他的伙伴们一见这情形,便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就说道:

    “托勒罗先生,我们请求于你的并不是这个。昨天晚上已经打扰得你够了,实在叫我们
受之有愧。今天你应该让我们赶路了。”

    “诸位先生,”托勒罗回答道,“昨天晚上我有幸接待你们,只好算是机缘凑巧,因为
我是在路上偶然碰到你们的,而且时间已晚,只得让你们在那座小屋里委屈了一夜。可是今
天诸位赏光驾临舍下,我真是感激非凡了,就连我这许多亲友们也要感激;如果诸位见外,
不肯与我这些亲友一块儿吃顿便饭,那我也不便勉强。”

    萨拉丁和他的伙伴们给这一番话说得无法推辞,只得下了马,让主人家领着他们走进那
些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房间,脱下了旅行的服装,休息了一会儿,就进入客厅,只见华丽的筵
席已经摆好。他们洗了手,然后入席;山珍海味,一道道端上来,主人又殷勤地劝酒进菜;
纵使帝王驾临,也只能享受这样的供奉了。萨拉丁和他的随从虽然都是王侯公卿,看惯了珍
贵的物品,如今见了这番场面,也不免暗中惊异;因为他们知道这位主人只是个平民,并非
什么公卿大臣。

    宴毕撤席,宾主欢叙了一阵,这时天气渐渐热起来,托勒罗先生示意巴维亚当地的那些
绅士告辞回家。于是他独自一人陪着三位贵宾,把他们带进一个房间,又把他夫人请出来相
见,表示他没有一样贵重的东西隐藏着没给他们看。夫人出来,只见她长得十分美丽,身子
修长,衣饰豪华,一手搀着一个天使模样的孩子,向贵宾们请安。贵宾们都站起身来,必恭
必敬地向她问好,给她让坐,又把那两个孩子赞美了一通。她就愉快地和他们攀谈起来,后
来托勒罗因事告退,她就客客气气地问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们便把以前回答她丈夫
的话,重新和她说了一遍,于是夫人和颜悦色地说道:

    “这样看来,我这个妇人的见识总还算不错,我要请求诸位赏个光——我打算送给你们
一些小礼物,希望你们不要见却。不要忘了,女人家气量小,只能送些小礼物,但愿你们只
看重送东西的人的情意,而不要计较物品的价值,收了下来吧!”

    说着,她叫人把礼物拿来,原来是每人两件袍子,一件是绸子滚边的,一件是皮滚边
的,这种袍子不要说是平民、商人,就是王公大臣也穿得,她另外还给了他们三件线缎上衣
和三条麻纱短裤,说道:

    “请收下吧;我给我丈夫穿的也是同样的衣服;至于其他几样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
也许对你们还合用,因为你们和尊夫人隔离得那么远,还得赶远路,我知道生意人都喜欢穿
得整整洁洁的。”

    三个伊斯兰教徒十分惊异,只觉得托勒罗先生真是礼数周到,不愿意有丝毫的疏忽。他
所赠送的那些华丽的衣服,一个商人是不配穿的,难道说,托勒罗先生已经看出了他们的身
分了吗?但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回答道:

    “夫人,这都是些贵重的礼物,我们不能轻易接受,不过你情意深厚,再三要送给我
们,使得我们又不便推却。”

    这件事办好,托勒罗先生回来了,夫人便告辞了他们,祈求天主为他们祝福,又拿了些
东西按照等级去分发给他们的仆从。托勒罗先生又挽留他们再住一夜;因此,他们小睡了一
会儿以后,就穿上新衣,骑着马,跟他一块儿绕城游览去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少不得又
有多少高朋贵友陪着他们豪饮了一顿。饭后,谈笑了一会,就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
他们又看见原来的三匹羸马给换上了三匹肥大的骏马,仆从们的马也换过了。萨拉丁见了这
情形,就转过身去对他的伙伴们说道:

    “我凭着真主发誓,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比这个骑士更有修养,更懂得礼貌。更通
达人情世故的了。如果基督教国家的国王都象这个骑士一样,埃及的苏丹,就连一个也抵挡
不住,别说许多国王团结在一起,准备来侵犯苏丹。”

    他们知道这次的礼物又是推却不得,就再三道谢,然后上了马。托勒罗领着一大群人把
他们送出城去,走了好长一段路。萨拉丁这时已经对托勒罗颇有好感,不舍得和他分手,可
是他急于赶路,只得要求他们赶快回去。托勒罗先生固然也舍不下他们,但也只得说道:

    “诸位先生,既然如此,我也只得从命了。可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和你们说明白:我不知
道你们是谁,也不愿意多打听,只是任凭你们怎么说。可是不管你们是何等样人,我决不相
信你们是商人。天主保佑你们!”

    萨拉丁告别了托勒罗的伙伴们以后,就回答托勒罗道:“大爷,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
能把我们的商品拿给你看,那时候你一定会相信我们是商人了。再见!”

    于是萨拉丁带着他的随从策马前行,心里打定主意:只要能够活着不死,只要他预料中
的战争不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他一定要回敬托勒罗,象他所受的款待一样隆重。他又在他
的同伴们前几次三番赞扬托勒罗夫妇:他们的处世为人和殷勤好客,只觉得越说越说不尽。
等他遍访了西方各国,实在已是筋疲力尽,便和他的伙伴们乘船回到亚历山德利亚去。他这
次外出,获悉了不少敌情,便着手准备防御工作。再说托勒罗大爷,他回到巴维亚城里,想
了好久,始终想不出这些人是谁,甚至于连一个约莫谱儿也想不出。后来十字军东征了,到
处都在招军买马,大事准备。托勒罗大爷顾不得他妻子再三的哀求和哭诉,毅然决然地参加
十字军。等他做好了一切准备、正要上马动身的时候,他对他心爱的妻子说道:

夫人,想必你也明白,我这次参加十字军,一方面是为了我自身的荣誉,另方面也是
为了拯救我自己的灵魂。我把一切家务和我们的家声,都托付给你。现在我走是走定了,可
是后事变幻莫测,我哪里料得准我一定能够回来了所以我请求你答应我一点,那就是说,不
管我将来怎样,若是遇到我生死不明的时候,你只消等我一年另一个月又一天,你就可以重
嫁,这期限就从今天我出发的日子算起。”

    夫人失声痛哭,回答道:“托勒罗,你这一走,给我留下的悲痛,真叫我不知怎样才受
得了。可是,只要我能够忍痛活一天,而你万一遭到什么不幸,不管你是生是死,都请你放
心:我活着是你的妻子,死了依旧是你的妻子!”

    托勒罗说:“夫人,你的诺言我是信得过的。可是你正年青美貌,又是出身名门,你的
贤慧有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万一将来谣传我死了,我担保附近一定会有多少达官贵人要向
你的兄弟和亲友们去求婚,那时候尽管你的意志坚如铁石,恐怕经不起他们几次三番的硬
逼,也不由得你不顺从吧。我所以只要求你等待我这么短短的一段时期,也就是为了这个原
因。”

    夫人说:“我答应你的话一定会做到的,万一我非得走别的路不可,我也会照你的意思
做去。我但愿天主不会叫你我走到这一步。”说过这话,她就抱住他,一边哭,一边从手上
取下一只戒指,递给他说:“万一我来不及见你一面就死了,那么你看到这只戒指,就会记
起了我。”

    托勒罗接过戒指,上了马,同亲友们一一辞别,就出发了,不久就和他的一行伴侣来到
了热那亚。他们在那里乘上了一条大帆船,没多久就到了阿卡,在那里参加了基督教主力部
队,那部队里几乎立即蔓延着一种恶性疾病,死亡率很大。

    正当这种疾病流行的时候,萨拉丁那方面不知究竟是由于战术高明,还是由于运气好,
不费一兵一卒几乎把所有不曾染疾而死的基督徒都俘掳了,关在各个城里。托勒罗大爷也被
掳了,跟一些俘虏们在一起被送往亚历山德利亚去。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他也唯恐让人家认
出,因此迫不得已,只好替人家养鹰。这本是他的拿手好戏,让萨拉丁看见了,就把他从俘
虏中挑出来,叫他替他养鹰。

    从此萨拉丁就拿“基督徒”称呼托勒罗,双方都没有认出谁是谁。托勒罗一心记着巴维
亚,几次想要逃跑,都没有逃成。后来有几个热那亚人,以大使身分来到萨拉丁这里,和他
商谈关于赎回俘虏的事,临走的时候,托勒罗打算托他们带封信给他妻子,告诉她说,他仍
然活着,一有办法就赶回家去,希望她等着他。他当真写了一封家书,找到了一个他认识的
大使,托他把信带给巴维亚城西也尔—道罗地方的圣彼得修道院长,那就是他的叔父。

    过了不久,有一天,萨拉丁和他谈到养鹰方面的事情,他笑了一下,嘴唇一动,萨拉丁
想起了以前在巴维亚家里看到的他那种神情,因此想起了托勒罗,接着又盯着他看了一阵,
认出了果然就是他,于是他就掉换了话题,问道:

    “喂,基督陡,你是西方哪一个国家的人呀?”

    “主上,”托勒罗回答道;“我是伦巴第人,住在巴维亚城里,我是个出身微贱的可怜
人。”

    萨拉丁听了这话,便断定自己果然猜中了,心里好不高兴。想道:“多谢老天爷赐给我
这个机会,让我来报答他的厚意。”

    于是他不作一声,立即命侍从把他自己的衣饰全都拿到一间房里,再把托勒罗带到那
里,问道:

    “瞧,基督徒,这些衣服里面,有没有哪一件是你见过的。”

    托勒罗望了一下,看见了他妻子送给萨拉丁的那几件衣服。可是又怕未必当真就是,便
回答道:“主上,没有一件是我见过的;可是不瞒你说,有两件倒很象我那年赠送给那三位
在我家里住宿过的商人的。”

    这时候萨拉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连忙亲切地抱住他,说道:“你是托勒罗·德·伊
斯特里亚大爷,尊夫人当年赠送衣服给三个商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当时我同你分手的时
候,曾对你说过,我总有一天可以让你看到我做的是什么生意,现在是时候了。”

    托勒罗听了这话,又是喜欢又是羞愧;喜欢的是,居然有幸接待过这么一位上宾;羞愧
的是,当初对待那三份贵宾实在太菲薄了。

    一会儿,萨拉丁又说:“托勒罗大爷,既是真主有意把你送到这儿来,那么以后就把自
己当作这儿的主人吧。”两人欢叙了一阵以后,萨拉丁就让他换上王室的衣服,把他带到一
些显赫的公卿面前,先把他高贵的德性大大赞扬了一番,然后吩咐公卿们说,凡是想要获得
国王恩宠的人,都得把托勒罗大爷当作国王本人一般尊重。大家都跟着他的旨意做去,尤其
是那两位跟萨拉丁一块儿在托勒罗家里作过上宾的人,更是对他殷殷勤勤。托勒罗突然受到
这般的优宠,几乎连思乡之情也有些淡薄了,何况他还道他那封家信这时已经送到了他叔父
的手里。且说在那批被萨拉丁所俘掳的基督徒当中,有个普罗望斯地方的无足轻重的人,名
字叫做托勒罗·德·代尼斯,就在被俘掳的那天死了,下了葬,而托勒罗·德·伊斯特里亚
的慷慨好客的声誉在这些基督徒中间无人不知,因此大家把那个托勒罗当作了这个托勒罗,
到处在传说:“托勒罗死了!”他们既是做了俘虏,限于处境,自然无从弄明白事情的真
相,所以多少意大利人回到本国去的时候,都把这则消息以讹传讹,有些人甚至不加思索地
说,他们亲眼看到他死的,并且下葬的时候他也在场。他的妻子和亲属听到这个消息,真是
说不出地悲痛,不仅如此,甚至连认识他的人都为他难受万分。

    至于他夫人如何伤心悲痛,自然不必赘述,只说她接连悲悼了几个月以后,哀痛逐渐减
轻,伦巴第的许多显要人士都来向她求婚,她的兄弟和亲属等也都极力劝她改嫁。她痛哭流
涕,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最后迫不得已,只得跟他们说,她和托勒罗有约在先,必须等到约
期过后,才能改嫁。可怜他夫人在巴维亚就处在这样一种困境中,转瞬之间只有八天工夫就
得改嫁了;谁料托勒罗在亚历山德利亚有一天碰见了那个陪送热那亚大使到热那亚去的人。
他便招呼那人,问他一路上航行的情形如何,是几时到达热那亚的。

    那人说:“大爷,我是在克里特上岸的,我在那儿听说那次航程很不吉利,船驶近西西
里的时候,起了一阵狂暴的北风,把船刮到巴巴里沙洲上去了,没有一个人逃得了命,我两
个兄弟也葬身鱼腹了。”

    他说的话千真万确,托勒罗怎么能不相信?他记起了和妻子约定的期限再过几天就要到
期了,而巴维亚地方全然不知道他的下落,因此断定他妻子马上就要改嫁了。这样一想,好
不难受,竟因此夜不安寝,食不下咽,卧床不起,只想一死了之。幸亏萨拉丁情谊深厚,听
到这情况,便来看他,问他,词意恳切,弄明白了他伤心和得病的原因,大大地怪他为什么
不早讲;接着又安慰了他一番,叫他放心,说是只要他振作起来,包管他赶上他妻子改嫁那
天到达巴维亚;最后又跟他详细说明了使用什么办法。托勒罗本来就听说过有这种奇事,并
且有多少人试验过,现在听萨拉丁也这样说,不觉安了心,只是催促萨拉丁快快实行。于是
苏丹就把他从前求教过的一个高明的术士召来,叫他施展法力,让托勒罗睡在床上当夜赶到
巴维亚。术士回说可以办到,但是必须先让托勒罗睡熟了,才能作法。

    萨拉丁和术士约定之后,就立即回到托勒罗那儿,发觉他已下定决心,不管天大困难,
也要如期赶到巴维亚,若是办不到,唯有一死。萨拉丁就说:

    “托勒罗大爷,你这般地宠爱你的妻子,唯恐她落到别人手里,我实在不愿意怪你,也
不能够怪你,因为我觉得在我所看到的女人当中,无论是风度、举止、仪态,都没有哪一个
比得上她,实在是难能可贵——且不说她的容貌怎样娇艳,因为那不过是转眼间就要凋残的
一朵鲜花而已。本来,命运之神把你送到这儿,我非常乐意和你平起同坐,共同掌握国家大
权,但是你现在已打定主意,如果不能如期赶到巴维亚,宁愿一死;早知这样,我原可以依
着我的心愿办事,把你堂堂皇皇、前呼后拥地护送回家,这才适合你的身分。然而真主偏不
让我如愿,你归心似箭,因此我只有照我刚才所说的那个办法送你回去了。”

    “主上,”托勒罗回答道。“你对我仁至义尽,我实在愧不敢当;你这些话即使不说出
来,我也会一辈子相信你对我的恩情;可是我现在既已拿定了主意,那么就请求你把刚才答
应我的那件事赶快办到吧,因为明天就是她等我的最后一天了。”萨拉丁回说这件事一定给
他办到,万无一失。第二天,他打算当夜把他送到家里,就命令手下人在大厅里预备好一张
富丽堂皇的有垫子的床,并且根据当地的风习,垫子全是用天鹅绒和金线做的。床上铺着一
条被,被上用贵重的珍珠宝石装点出各种奇妙的花样,这在意大利真要算是无价之宝,另外
还配上一对和床铺相称的枕头。安排好了以后,他就打发人去把托勒罗请来。托勒罗这时已
经精神振作起来,身上穿着一件从来没见过的、堂皇富丽的、伊斯兰教徒穿的袍子,头上裹
着一条长长的头巾。

    等到天晚了,他就带了许多公卿去到托勒罗斯住的那间屋子里,在他身边坐下,几乎是
眼泪汪汪地说:

    “托勒罗大爷,时间迫近,你我就要分手了。由于你这次不比寻常的旅行,我不能送
你,又不能派个人护送你,只有在这个房间里和你话别了,所以我特地赶到你这里来。在我
和你分手之前,我凭着我们的交情和友谊,要求你不要忘了我——如果可能的话,等你到伦
巴第去把事情料理完了以后,至少来看我一次,一方面使我见了你高兴高兴,另方面也可以
弥补这一次由于你匆匆而去给我引起的遗憾;而且我希望你不要怕麻烦,常常写信给我,随
便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你都可以提出,请你放心,我乐意为你效劳,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
能够象你这样使我愿意效劳的了。”

    托勒罗先生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喉头已哽住了,只能勉强回答了几句话,说是他一辈
子也忘不了萨拉丁的好处和他的高贵的气度;只要这条命能够活下去,一定照着苏丹的吩咐
去做。接着,萨拉丁就热情地拥抱着他,吻他,流着泪和他告别,走出房间。其他的公卿们
也都一一告辞了托勒罗,跟着苏丹来到那预备好了床铺的大厅里。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术士正等在那儿,急于送他启程。有个医生送来一些药水,告诉他
说,喝了可以壮壮胆子。托勒罗一饮而尽,没有一会工夫就睡着了。术士依了萨拉丁的指
使,等托勒罗一睡着,就把他抬到客厅里那张漂亮的床上,在他身边放了一顶价值连城的美
丽的大王冠,王冠上刻了字,说明是萨拉丁赠送给托勒罗的夫人的。随后他又把一只嵌着红
宝石的戒指套在托勒罗的手指上,那光亮就好象一个火炬,真是件无价之宝。又在他腰间挂
上一把宝剑,剑上那些装饰品的价值简直无从估计。又在他胸前挂上一串垂饰,镶满了罕见
的珍珠和其他各种名贵的宝石。他两旁都摆着一个大金盆,盆里装满了金币、一串串的珠
子、戒指和玉带等贵重物品,很难一一细说。各事齐备以后。他又吻了他一次,吩咐术士赶
快送他启程。于是那张床就带着托勒罗在他面前越飞越远了,只剩下萨拉丁和公卿们在那里
谈论着他。

    托勒罗带了这些珠宝和装饰品,不消多少时候,果真到达了巴维亚城的西也尔—道罗的
圣彼得教堂;这时他还没有醒来。夜祷钟响了,教堂里的看门人拿着一盏灯走进来,突然之
间,看到这张富丽堂皇的床,不仅感到诧异,而且吓得透不过气来,转身就逃。修道院长和
众修士看见他逃跑,都感到诧异,就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就把这件事跟他们说明白了。院长
说:“天呀,你既不是个小孩,又不是新教堂里来的,干吗为了这么点儿事情就逃呢?让我
们进去看看到底是谁扮了个妖怪把你吓成这副样子。”

    于是院长和众修士点了火炬,走进教堂,果然看到了那张富丽堂皇的床,床上熟睡着一
个绅士。他们带着犹豫和恐惧的心情,望着那些珍珠宝石,不敢太走近床前,这时候托勒罗
身上的麻药已经失去效力,醒了过来,叹了口长气,院长和众修土看到和听到这情形,都吓
得拔腿就跑,边逃边叫:“天主保佑呀!”

    托勒罗先生张开眼来,朝四下望了一望,看见现在果然到了他要求萨拉丁把他送到的那
个地方,感到非常快慰。他于是坐起身来,仔细察看着身边的一切,尽管他早已知道萨拉丁
的慷慨豪华,可是照眼前的情形看,还远非始料所及,从此他对萨拉丁的慷慨的性格有了进
一步的认识。不过,他看见众修士慌忙逃走,猜着了原因,便没有动弹,只是喊着院长的名
字,叫院长不要害怕,因为他就是托勒罗,是他的侄子。院长听了这话,想起他早在好几个
月以前就死了,因此益发恐惧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想通了,信以为真,又听得还是有人
在叫他的名字。这才消除了恐惧,放下了心,画了个十字,走到那人跟前。只听得托勒罗
说:

    “叔父,你干吗这样害怕?多谢天主的恩德,我还活着,而且从海外回来了。”

    他虽然长了那么一大部胡须,穿着伊斯兰教徒的衣服,他叔父依旧一下子就把他认出来
了,这才完全放了心,拉住他的手说:“孩子,欢迎你回来。”接着又说:“你实在不能怪
我们害怕。因为这一带没有哪一个不以为你死了。我还得告诉你:你的妻子爱苔丽达,经不
起她娘家人的软哄硬逼,迫不得已,只好答应改嫁,明天一大早就要到她新的丈夫家里去
了,婚宴和一切有关的事情都早已准备好了。”

    托勒罗从那华丽的床上爬下来,满心欢喜地招呼着院长和众修士,请求他们不要跟外人
说起他回来的消息,因他自有主意。接着,他先收藏好了珍珠宝贝,再把他出门以后到目前
为止的一切遭遇都讲给他叔父听。院长听到他幸运的遭遇,很是高兴,而且和他一块儿感谢
天主。随后托勒罗又问起他妻子改嫁给谁。院长告诉了他,托勒罗就说道:

    “我打算趁人家没有知道我回来以前,看看我妻子在这一次的婚礼上表示什么态度。我
知道神父们通常是不出席这类宴会的,可是我还得请求你,为了我的缘故,跟我一块儿去
吧。”

    院长回答道,非常乐意,于是天一亮,他就派人去告诉新郎,他想带一位朋友一同前来
观礼吃酒,新郎那方面回答道,竭诚欢迎。

    到了开席的时间,托勒罗依旧穿着原来的服装,和院长去到新郎家里。宾客们见了他,
一个个都惊异不置,可没有哪一个人认出他来。院长逢人就说,他是个伊斯兰教徒,是苏丹
派他到法国去做大使的。因此主人家就请他坐在新娘对面的一张桌子上。他只见新娘面带忧
色,分明是不情愿改嫁,这真叫他说不出的高兴。新娘也对他望了几眼,可没有认出他来,
一来因为他胡子长了,又穿着外国衣服,二来因为她认定他早已死了。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应该是试一试她记不记得他的时候了,就从自己手指上取下当年夫
妇分手时她给他的那个戒指,又把新娘面前的那个小厮叫来,说道:“请你对新娘说,我们
伊斯兰教国家有个风俗:凡是有陌生客人出席喜筵,新娘为了表示欢迎贵宾起见,必须用自
己所喝的酒杯斟满了酒,来敬这位贵宾,等到贵宾随意喝过以后,他就把杯子盖好,让新娘
把剩下来的酒喝完。”

    小厮把这番话告诉了新娘,新娘本是个富有智慧教养的妇女,料想这位贵宾必然是个了
不起的人,为了表示欢迎起见,就吩咐小厮把她面前那只镀金的杯子洗干净,装满酒,送到
那位贵客面前去,那小厮果然照办了。

    托勒罗早已把那只戒指衔在嘴里,等到酒来了就趁没人看见,把那戒指吐在酒杯里,于
是把酒喝得只剩一点儿,再把杯子盖好,交给小厮送还给夫人。夫人为了遵守贵客的习俗,
接过酒杯,掀开盖子,送到口边,看到那只戒指,沉吟了一会儿,也没有作声。她看出了那
就是她在托勒罗临走时给他的那只戒指,便把它拿了起来,一面仔细注视那个陌生的客人,
终于认出他是自己的丈夫,立即推倒面前的桌子,好象疯了似地尖声叫道:“那是我的丈
夫,那是托勒罗大爷!”

    她立即向他的座位奔去,也顾不得自己的衣服或是桌上的东西,一下子扑过去紧紧地抱
着他,在场的人无论是用口劝,或是用手拉,都无法叫她松手,最后还是托勒罗叫她稍稍自
制一点,将来拥抱的机会多的是,她这才站起身来。这时婚筵已经陷于非常尴尬的局面,不
过很多宾客看见这位绅士回来了,却越加高兴。大家都依着托勒罗的要求,静了下来,听他
讲述从离家那天起直到目前的一切经过;他最后还说,这位新郎原是听说他死了才要娶他妻
子的。如今他活着回来了,把妻子接回去总不至于见怪吧。

    新郎虽然失望,却坦然而友善地回答道,这事情听凭托勒罗处理好了。于是那夫人立即
卸下了新郎给她的戒指和冠冕,戴上了刚刚从酒杯里拿起来的那只戒指以及苏丹送给她的那
顶王冠。接着,他们夫妇俩就走出了这屋子,由婚宴上那些宾客们伴送他们回家。家里人和
亲友四邻见了他全都转悲为喜,认为他这次的安然返回,简直是个奇迹,都设筵相庆,热闹
了好一阵。

    托勒罗分了些珍宝给那个新郎,算是赔偿他举办婚宴的损失,又分了些给那位院长和好
多人。后来他写了好多封信给萨拉丁,报告他平安到家的消息,而且在信上总是以萨拉丁的
仆人和朋友自居。以后他就一直和那位贤淑的妻子和谐终老,待人接物更加慷慨殷勤。

    托勒罗夫妇饱经折磨、以及他们慷慨好客而获得报偿,这就是故事的本末。好多人都想
学他们的榜样,可惜存心不正,还没有给别人多少的好处,就想从别人那里得到大大的好
处,因此,如果他们后来得不着什么好处,那么,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别人,都不必大惊
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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