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百合坠]
2016-8-12 03:55 编辑 <br /><br />那一天的景象寂寥却温柔。她的鲜血汩汩流下,在衣衫上浸透成销魂嗜魄的绮丽色泽。他亲手捧起泥土,将她埋葬。焚化舞衣。不知何时有风,带着淡淡的愁绪而来。灰烬幽幽扬起,如同他们初遇时纷飞的绵白雪花。
一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时候,邺城时有飘雪。
此时夜上浓妆,又是一阵。暮色早已沉去,街上行人渐渐少了,漫天绵白如絮的雪花无声飘落。先前清冷的空气,似要回暖。
颜家公子嗣承外出访友返回,经过灯火阑珊的闹市。如此奇寒的早春天气,却未减他如玉的面色。他缓步前行,一袭深色披风上沾满了落雪,行至街角处蓦然停下。
墙角边有一团蜷缩的东西在颤抖。定睛一看,是个女子。清瘦的身躯裹在褴褛的衣衫里,脸颊半掩在双臂中。
察觉有人走近,女子抬起头。
嗣承打了个寒战,后退一步。
女子约莫十六岁,脸上布满伤痕,厚厚地结成痂,相貌奇丑无比。可是,双眼却清亮幽深,不带一点污浊之气;红唇润泽,与她的容貌极不相衬。
女子不语,只是紧紧地盯着他。
嗣承定住观察女子。若不是流落街头脸上受伤,该是不输于好人家的小姐。嗣承解下自己的披风,一并将银两递过去说,姑娘定是受委屈了。
女子迟疑了一下,颤抖地伸出污垢的双手,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谢谢,像如获至宝一样双眼盯着嗣承不放。
嗣承叹息一声,转身欲回。他紧了紧方才因解下披风而松动的腰间,卸下血玉百合坠子,将其收入怀中。
女子睁大双眼,紧紧盯住坠子。血色的坠子在昏暗的夜色下,愈发鲜艳夺目。女子眼睛里闪过异样兴奋的光彩,抛下披风和银两,猛地扑了上去。
她死死地抱住嗣承的脚。
嗣承回头。
女子双眼含泪,抽泣着哀求:我本出身大户人家,家道中落,被仇家算计,才落得此状……公子可否将我带走,即便做公子府上最低等的下人也好过在这里乞讨。
嗣承动了恻隐之心,轻轻地点了点头。
问其名,得为宛月。
宛月成了府里的丫鬟,专做杂务粗活。因相貌丑陋,只能在下房出入,并以轻纱遮面。
仆人们对少爷从外面带来的丑陋丫鬟好奇不已,却因少爷一再叮嘱不得张扬而不敢多言。她总是默默地卖力做事,对其他人亦不冷不热。
二
三月。许是季节转换抵御不备,颜老爷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病,多方求医无解,府里上下甚为焦急。
宛月趁人不备之时,解开项间的缠纱,取出藏匿其中的血玉百合坠子。在寻常汤药里溜了一圈,制成奇味新药。
于是,宛月请示公子,祖上传有秘方,能医治颜老爷的怪病。
嗣承轻尝了一口,判定无异,谢过之后予以赏赐。
老爷服下宛月的药之后,竟痊愈了。
那药,入口涩而不苦,回味却绵软微甜。颜老爷觉得恍如梦境一样,神思回到了十八年前。愈加觉得其中有不可思议之处,于是下令召见宛月。
黄昏。薄暮游离,嫩芽新吐,潮湿的水汽弥漫在亭台楼阁间。
宛月穿着领心袖口绣有淡淡月色百合的衣衫,缓步踏过青石板小径,行至院内的合月阁。她仍是以轻纱遮面,颈项间缠绕纱布,身后的长发如瀑青丝泻下,直至腰间。
颜老爷呆立片刻。此情此景,一如十八年前他见到她时的模样。眼前的女子,身形与那时的她极为相似。一样味觉的汤药,一样百合纹的衣衫……究竟,这女子是谁?
取下你的面纱,让我看看。颜老爷命令。
他以为眼前的女子与那时的她一样,有出尘绝俗的容颜。未曾料到,竟是奇丑无比,那大片伤痕让人战栗。
颜老爷不禁后退几步。
若不是那双含有几缕忧思的眸子注视着他,他会下令将她赶出府。他,太熟悉那样的神情。
她早已不在。眼前的女子分明年轻许多。
于是颜老爷叹息一番,心生怜悯。
需要什么赏赐?
沉默片刻。
女子坚定地回应,做公子院内的侍女。
三
从此,宛月成了伺候嗣承的丫鬟。虽然只是做些养花伺物、打扫厅堂的杂活,但每每与嗣承相遇,总能在眼神交汇时,察觉到彼此无须多言的默契。
他与她的双眸,一样湛亮深邃,所不同的是,她的双眸里含着忧思,似如水的温柔。
嗣承好词曲,宛月则善舞。
每每嗣承赋曲填词,至意兴盎然处,宛月总会轻舞一段。宛月对诗词歌赋也有独到的见地,嗣承钦佩不已,也常将自己的感言与之倾诉。
宛月渐渐习惯了与嗣承独处时取下面纱。
只是,颈项间的缠纱,是不能取的。
坠子裹在纱里,紧贴心口,让她时常感到有丝丝凉意,有时竟如渗了血丝一般疼痛。每每这时,她都会微微捂住心口,轻轻皱眉。
一日黄昏,夫人传见宛月。
彼时,宛月仍是身着那套白玉色的衣衫,轻纱遮面,颈项间绕了纱布。一如初见老爷那天的装束。
颜夫人隐隐觉得眼前的女子神态熟悉,却一时忆不起在哪里遇过。顿时心生疑虑,还有几分微妙的恐惧。
颜夫人命宛月取下面纱,见其貌丑无比,不禁后退几步。
宛月作了个揖,冷冷地说,宛月见过夫人,问夫人安康。
你、你居然敢用这种态度和本夫人说话?颜夫人大怒,一个耳光掴得十分响亮,宛月险些站立不稳。
嗣承及时赶到,扶住宛月。
宛月没有吱声,只是微微皱眉,幽深的双眸似是藏了些怨气,轻轻捂着心口。
装什么可怜?你、你给我滚出去!颜夫人气急地厉声喝道。
娘。宛月的相貌丑陋并非她的过错,方才失礼,只是初来本府不懂礼数,待孩儿好好调教。娘莫生气。
颜夫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拗不过嗣承的请求,终让宛月留下。
自颜夫人召见宛月那日起,每每入夜,嗣承总在昏睡时听到隐约的舞剑声。剑声短而有力,却不刺耳。
嗣承数次探问宛月,她都浅笑否认,公子是在梦中听到的吧!然后照例点起香烛让他安眠。嗣承五次三番想要起身往舞剑之处寻去,都觉疲惫不能起身,复又在一片香氛之中进入梦乡。
终于有一次,他在宛月走后灭了香烛假寐,待剑声起时便寻了过去。
四
宛月?嗣承略带疑虑地问道。
女子停下,转身。
果然是宛月。
夜色下的宛月身着舞衣,亭亭立在他面前。只是,她手上并未持剑。那白纻细麻布长袖舞衣轻柔,云纱素裹,点点珠饰缀着,宛如银星。她的身段娇好,若不去注视她的面容,会让人以为仙子下凡,于尘世轻灵舞动。
你为何不睡?方才你在这里吗,有无听到舞剑的声响?
宛月巧笑。我在这里习舞,并无听到舞剑的声音。想必是公子睡意朦胧听错了吧。宛月想在夫人的寿宴上献舞,给府里上下一个惊喜。
这段舞是据白纻舞改编成的月下纱舞,需在颈项间和长袖处多层缠纱,与月光或烛光交融,于夜幕下谙习才能达到最具神韵的境界。舞中微妙的声响,是疾步或回旋所致。
原来如此。
嗣承开始十分期待宛月的月下纱舞,只是有些担心她脸上的伤痕。他疼惜地问,我能否帮帮你?
宛月只觉双颊微热,别过身去再不看他。
我自有办法,公子无须多虑。
嗣承点点头,转身离去。可是,他不知那目送他离去的眼神,竟是含有几分怨愤。宛月的眼眶微微湿润,紧贴胸口的坠子又让她隐隐作痛,松开拳头,复又捂着心口。
五
五月末,颜夫人寿辰。
厅堂布置得富丽堂皇:崭新的紫檀木桌椅刻上喜相逢、博古、兰桂腾芳纹,正座中的案几置着万寿团花青花瓷瓶,壁上悬着大幅仙鹤迎客松贺寿绢画、福寿富贵剪纸,各种宝庆寿及如意呈祥云锦、福寿绵长玉雕、万寿团花牙雕等奇珍异宝厚礼自不必说。
宴客场面热闹喜庆,有几分贵族的气派。颜家是显赫之家,自然有这样的排场。
嗣承着手安排宴请的歌舞表演。
一连串令在座众人击掌赞叹的歌舞表演后,轮到了宛月的月下纱舞。嗣承没有报出舞者的名字,既是为了让众人惊奇,也是应了宛月的请求。
乐工二十五人礼毕,弦乐、吹奏乐、打击乐依次歌起,烛光在这一切中渐渐弱了下来,微薄地燃着,似暗夜长空洒落了清晖。
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的宾客忽地安静了下来。
礼乐合鸣停住,唯有琴乐幽幽传出,和着一点点清脆的笛声弥散开来。一节将尽,但见身着柔软白纻细麻布长袖舞衣的舞者轻移舞步上场。她梳漆鬟髻,饰金铜杂花、状如雀钗;细纱遮掩下的素颜隐隐几许娇若羞花的温柔;足上是灵秀锦履。此情此景,颇具“迁迁徐动何盈盈,玉婉俱凝若云行”的神韵。
乐音节奏由徐缓转急促,舞者举起了长长的舞袖,娇好的身形在一片好似月下清晖的烛光中辗转。她的舞姿,如皎皎明月游移长空,又似徐徐微风拂过碧波。恍若一对清蛾微含,其中暗含忧怨。幽思渗透出凉意,弥散缕缕香,宾客仿佛周身浸在“冷月暗香魂”的境界里。
世间竟有这样娇好的女子,双眸含几缕忧思,遮面的轻纱挡不住其中慑人心魄的神采。
宛月巧妙地做了掩饰。没有人知道这是府中最丑陋的丫鬟。
女眷羡慕她的神姿,男宾则细品美酒,沉浸在这迷离的美感中。还有喜好作画者,向管家要了笔墨,当场挥毫。
颜夫人不住地点头,发上的点点珠坠随着点头轻微摇晃,珠坠斑驳的影子映在她一身紫色曼佗罗纹的织锦缎长袍上,平素犀利傲慢的神情露出少有的温和。显然,她对这段舞蹈很是满意。
舞者何人,舞艺精湛竟然堪比皇家。颜夫人微笑着问嗣承。
娘只管欣赏,一曲终了自会得晓。嗣承答道。
在一段又一段舒缓与急促的乐音交替过之后,一曲将终。
宛月舞至颜夫人面前,微微抬首,即而又转向老爷,神情里多了几分柔和。夫人再次点点头,侧过身去与老爷小议打赏之事,老爷面色半带惊奇地默许了。
宛月含羞俯首半跪在夫人面前。颜夫人满面悦色道,抬起头来。
宛月暗暗地咬着双唇,故作舞姿似的紧了紧长袖,旋即作奉茶状。
倏地,她抬起头,犀利的眼神震住了未及防备的颜夫人。这眼神,充满怨气,让人不寒而栗。颜夫人心口一紧,手捧的茶盅掉落。
宛月已从袖中掏出短剑,径直刺了过去,正中夫人心口。
鲜血伴随着颜夫人尖厉的叫喊顺着利刃淌出,染红了她的锦缎长袍。颜夫人紧紧捂住剑柄皱眉,直直地看着宛月,嘴角开始流血,欲言又止。恍然间回到了十八年前……
颜夫人倒在血泊里。大量的血迹浸透了她那身绣着紫色的曼佗罗花的锦袍,鲜红与凝紫融成一片,染出一片刺目的艳色。
六
宛月平静地看着颜老爷,不语。她抬起素手,不紧不慢地除去遮面的轻纱和颈项间的缠纱,继而又揭下脸上的痂,取出一直挂在颈项间的血玉百合坠子。
她不仅有灵动的流眸,还有娇艳的容颜。
颜老爷像是身陷幻觉似的禁不住唤一声,若合。
若合,是已故二夫人的名字。
年长的仆人们方才醒悟过来,这行刺的女子,像极了当年的二夫人。
爹!宛月双膝跪下。
我回来了。
十八年前。
颜家承蒙皇恩已至三代,族群庞大,然而到颜氏年轻的继承人乾生这一辈,颜夫人——北疆郡主凌紫嫣却只产有一子。乾生虽然对凌紫嫣疼爱有加,却不得不为了宗室着想考虑再娶。
天赐良缘。乾生逢巧与小家碧玉若合在落英河畔相遇,一见钟情,迎娶她过门,是为二夫人。娇妻容颜绝俗,且性情温柔静好,才思敏锐、善诗善舞,乾生对若合比原来对紫嫣的宠爱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破例动用祖传的血玉,按若合所喜欢的百合花,合了她芳名一个“合”字,制了两枚百合形坠子,将其赐给长子和若合肚中的孩子。
出生皇族、心高气傲的大夫人难以容忍,平素里她没少给若合脸色看,为了讨夫婿欢心却又在众人面前扮作贤淑。若合有苦不能言,只能逆来顺受。
若合怀孕后,凌紫嫣咬牙切齿,于是暗自酝酿除掉若合。
终于,在乾生二月外出时得到机会。凌紫嫣设法将若合引出门,对内谎称她与贴身侍女一同返家探亲。在荒郊河边,先是哄骗若合服下堕胎药,又将其推入河中。
溺水后的若合大难不死,被一大户救起,还保住了腹中的胎儿。从此她隐姓埋名,做了女主人的义妹。调养足日,在百合盛开的季节里,于月夜诞下一女,是为宛月。
一晃十七载,宛月出落成绝俗女子,颇有若合当年的神韵。若合弥留之际,向宛月道出身世,交予血玉百合坠子,让宛月返回颜府父女相认……于是,便有了宛月与嗣承街角的相遇。正是嗣承的血玉百合坠子,宛月认出了他的身份。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尽是宛月刻意安排的桥段。
七
一席话,不过花费一炷香的时间。
然而记忆里,却是十八载的光阴流转,人事俱逝。
颜老爷心里暗自盘算,确定宛月的生辰正是若合怀胎十月后的产期。颜老爷长叹一声,一边扶起宛月一边说,孩子,你受苦了!爹要怎么补偿你?
宛月不语,缓缓起身。倔强的她双眼含泪,面色凝重。爹,女儿但求一死,女儿活不过三日了。
原来当年二夫人服下的是极罕见的慢性毒药,服毒者均活不过十八载,二夫人正是因为到了死限才离世的。二夫人服毒时宛月已在腹胎中,自然逃不了毒毙的命运。这也是宛月时常心口寒凉疼痛的原因。
宛月转身看向嗣承,一字一顿地说——
还有三日,即是宛月的期限。药力最终发作时人会痛苦万状而死,五官俱会变形,死相惨不忍睹。宛月杀了哥哥的亲娘,求哥哥明日即动手,在药力发作之前用短剑结束宛月的生命!
爹……宛月的请求,您答应么?宛月复又望向颜老爷。
孩子。颜老爷沉思片刻,十八载回忆如浮光掠影般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点了点头,说,好吧!嗣承,都到这个分上了,你就应了妹妹的请求吧。
八
次日黄昏。夕阳西下。
颜家兄妹俩共骑一马,穿过邺城边境摇曳多姿的繁花盛开之地,踏着足可隐没马蹄的浅浅翠绿,奔向郊外落英河畔。
宛月穿着连夜赶制、绣满百合的锦缎新衣,嗣承穿着一袭翩然的长袍。两人的腰间系着同款式的血玉百合坠子,随着马蹄轻踏,轻微碰撞,发出清脆如铃的响声。
那一天的景象寂寥却温柔。她的鲜血汩汩流下,在衣衫上浸透成销魂嗜魄的绮丽色泽。他亲手捧起泥土,将她埋葬。焚化舞衣。
不知何时有风,带着淡淡的愁绪而来。灰烬幽幽扬起,如同他们初遇时纷飞的绵白雪花。
九
那年六月,落英河畔多了一座新坟。新坟立后不久,大朵大朵的百合绽放,或银如月,或粉似霞,纯粹无瑕。
三年后,颜公子娶亲。新嫁娘是清秀的小家碧玉。
她像极了颜府的大小姐——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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