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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8-12 03:52 编辑 <br /><br />她路过了曾经跟吕钊一起漫步过的小街、路过了吕钊吻她时背靠的那棵桉树,路过了他们曾经常去的冷饮店和小食店,路过了吕钊不慎划破手指的那个花鸟市。她路过了这个城市给她的所有记忆,她才发现,自己的初衷是想走那些仍然陌生着的地方,可是却一直在重复走过的路。
亲爱,你路过了谁
一
如果不是吕钊一定要回家,贺娅是不可能认识左思的。
其实,贺娅是可以跟吕钊回济南的,但她不想去,他们家亲戚太多,讨厌陪着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把脸部肌肉笑到痉挛。
这个假期,贺娅也没有必要回自己家——爸妈来这儿待了三个月,刚回去没多久。
贺娅的驻留造成了她与左思相识的必然。
寻思应该如何打发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七天的当儿,段锐打电话过来了,说要跟一帮朋友徒步四姑娘山,问贺娅要不要同往。
第二天在车站碰头的时候,就一眼,左思落进了贺娅眼里——他披了件红黑相间的冲锋衣,皮肤呈现一种健康的褐色光泽,眼睛在如此肤色的映衬下像暗夜星辰。他招呼段锐,然后微笑着朝贺娅点点头。
贺娅爱上吕钊是六年前,在学校球场,他跳跃奔跑,一下就吸引住了她的眼睛和她的心。而此刻,左思微扬下颌远望的静态的姿势也同样吸引了她。
对于爱情来说,六年是一个什么概念呢?
这个问题贺娅从前没有想过,但是当她看见左思的时候,感觉六年是水,已经把她和吕钊的爱情漂洗到苍白寡味。当她闻到左思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时,一种久违的怦然心动的感觉回来了。这种感觉几乎已经被她淡忘,而现在却真实地再现着。
抵达四姑娘山幺妹峰脚下的二道坪时,不少人出现了高原反应,头晕、恶心、乏力,时间不算晚,却只好就此安营扎寨。贺娅也感觉到了恶心,耳膜发出不规则的嗡鸣音。
裹了睡袋也感觉寒冷,贺娅迷迷糊糊躺了会儿,根本无法睡透,喉咙也开始干痛了。睁开眼睛,隐隐的天光从帐篷缝透进来。这时,她听见了左思的声音,他说,我去接蜘蛛和阿Mei。一个男人的声音,我跟你去。左思说,不用。
贺娅赶紧披上衣服跑出去,我跟你去啊!
左思转过身来,应急灯强烈的光柱打在贺娅裤腿上,左思挪挪手移开,你不是头疼吗?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说着走开。
贺娅紧跟几步追上。
因为下过雨,脚下尽是泥泞,贺娅走起来有点跌跌撞撞,几次本能地去拽左思的衣袖,走到最后,两人的手紧紧拽到了一块儿。
来到岔路口,不能再走了。四周漆黑安静,风裹挟着潮气冷冷地扫过来,贺娅紧了紧外套紧挨着左思站好。
左思回过脸来问,冷吗?
贺娅回答,不。
怕?
也不。贺娅仰起脸来望左思,有你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左思看了贺娅一眼,女孩子去哪儿首先想到的总是漂亮,却不知道考虑实用。
等了一会儿,天就开始飘雨了,细细蒙蒙的倒是不大,却让贺娅真的感觉到了寒冷。她禁不住哆嗦了几下,左思把冲锋衣的帽子戴上,解开拉链,把贺娅拉进来,把她整个藏进宽大的衣服里面。贺娅顺势伸出双手环住他。一种恋人的姿势。但这里是荒原,这里的亲近更多代表的应该是一种对生命的依存,与情和欲无关。而贺娅在他的怀抱里,却有阳春三月的错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有了那一夜的怀抱,贺娅理直气壮地成了左思的跟屁虫。有一次,段锐说,贺娅,你倾向好像有点不对啊。
这次徒步穿越最终以失败告终,行至第三日,前方发生了雪崩,听说有游人被埋了进去。消息自几里外传过来,大家一听就蒙了,决定放弃。
二
吕钊从济南回来后,对贺娅说,我们结婚吧。如果这句话在10天前说出,贺娅一定会欣喜地跳进吕钊怀里。贺娅下班会经过一个影楼,每每看见橱窗里有新款婚纱时,她总要在心里悄悄地想象一下自己穿上的模样,太喜欢那些美轮美奂的婚纱了。
而此刻,贺娅没有应答,甚至没有转过头来看身后的吕钊。她保持了松软陷进沙发的姿势一动没动,像被电视节目深深吸引住了一般。吕钊走过来,坐到贺娅身边,搂住她,娅,我们结婚吧,我妈在催了。
吕钊的语气轻描淡写,这倒也没什么,现实里的求婚远远不及小说和电影里来得浪漫而庄重——婚姻不过是对爱情的一种总结,如果爱情对于两人已经稀松平常成日常事务,那么,婚姻也就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用不着那些花里胡哨的噱头。
贺娅还是没吭声,她专注地看着电视。吕钊把遥控器从她手里拿走,摁了关闭键。贺娅这才侧过头来看他,结婚?干吗要结婚,这样不挺好吗?
吕钊有些愣神,奇怪地看了贺娅半晌,你前阵子不还说这事儿来着?
贺娅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摊开双手边说边走到沙发背后去了,你看,我们现在要房没房,要钱没钱,怎么结婚?
在这个城市,并不是每对夫妻都有房有钱,没有这一切我们照样可以生活得很好。
那么孩子呢?结了婚要不要孩子呢?婴儿床放哪里?贺娅拍了拍沙发背,尿片搭这儿吗?
我们可以不要孩子,暂时不要孩子!
保不准哪天你妈又催了怎么办?贺娅冷笑。
吕钊有点吃惊地在沙发上扭过身子来望贺娅,小娅,你这是怎么了?!
贺娅歉意地收敛起僵硬,垂下双睑,对不起,这件事对我来说有点仓促。
吕钊站起身来,走到贺娅面前,伸手抬起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仓促吗?好像我们不止一次讨论过的!
贺娅甩开他的手走进卧室。客厅里静默一阵后,传来脚步声和摔门而去的声音。
两人最初是住一块儿的,就现在吕钊的房子,那阵儿贺娅每天都得早早起床,穿越整个城市去上班。待收入稳定后就分开了,贺娅在公司附近重新租房,方便上下班,也让两人的世界有一段可以保鲜的距离。
圣人说“朋友数,斯疏矣”,其实恋人间也如此,所以,两人从来都认为这段距离是科学的、合理的。
贺娅躺在床上心烦意乱起来,只有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拒绝吕钊的要求,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开始了对吕钊的背叛,但她认定,这是对自己的忠诚。
三
从四姑娘山回来,贺娅感觉自己所有睡着和醒着的思维都被左思充斥得没有了空间,她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有点不可理喻,但她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懵懂而充满幻想的少女时代——某个暗恋的早晨,躲在窗户后面,等待心仪的男孩经过。
回来后,贺娅给左思发的第一条短信是,米鼠有点想你了。
在四姑娘山,左思一直叫贺娅“米鼠”,因为她滑雪衫的后背有一只漂亮的米奇。贺娅在这一称谓里听到了一份她所期望得到的微妙的亲昵,她喜欢听这两个字从他齿间滑出,朝着她的方向。
左思回复,米鼠要乖。
贺娅感觉自己真的开始了一段新的恋情——她会不断查看手机有没有漏读的短信,盼望电话响后出现的是左思的号码。然而,在焦躁不安、多疑、易怒,她胡思乱想着他的生活,想象他身边可能出现的女人。很多个晚上,贺娅冷静地告诉自己,明天再也不要主动短信他了。可是当黎明再次到来的时候,她仍然是昨天那个贺娅。
贺娅猜不透左思是怎么想的,他认真地回复她的每一条短信,识趣地在她问他“你在干什么”的时候回答“想你”,她拿不准他的话哪一句是真哪一句带了戏谑的成分。她知道他不可能真正想她的,否则会主动短信她或者电话她——回来半个多月了,还没有通过一次电话,虽然她很想打给他,但是她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可泄露了自己的真实感受。他们短信的内容跟所有男女间会有的频繁短信的内容没有太大的区别,无外乎一些惯常的爱情用语,而贺娅却感觉这是调情不是谈情,虽然都有个“情”字,却是天与壤的差别。这种感觉让她沮丧,却欲罢不能。她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游戏,游戏而已。可是她却无法完全用游戏的心态来对待他的每一次回复,在那些亲昵的字眼里,她总是企图找到一点真正的爱恋和温暖。
为什么当年跟吕钊恋爱开始时没有这么累呢?现在自己就跟一个阴险的战略者一样,想到的不仅是如何去靠近他,更多的是如何漂亮地攻城略地,成为最终的胜者。然而在爱情里,有真正的胜负之分吗?现在的贺娅感觉爱情就像一盘棋局,需要缜密的谋篇布局,不选择步步为营那么就将溃不成军。她知道已经无法放弃,但是希望能控制自己的每一步,不想一开局就输掉全部。
吕钊仍然不定期地过来,两人间却明显有了隔阂,没有太多的话要说,通常是吃过饭后一个看电视,一个上网,屋里安静得只有电视里的对白和敲击键盘的声音。贺娅对这种平静不以为然,她不想打破这种平静,也不想改变这种平静。她甚至没有认真想过,在这两个男人之间,自己会何去何从。未来是不确定的,没有谁能够确定未来,那么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四
看见手机上显示出左思号码的那刻,贺娅竟然不敢马上接听,她有点紧张,不知道应该跟他说点什么。她拿着电话,愣愣地看着。对面的段锐从显示器后面说,电话响了。她没有吭声,铃声继续响着。段锐不耐烦地探出头来,你傻了?她赶紧摁下接听键走出办公室,来到走廊上。
这是第一次在电话里听见左思的声音,她感觉到他的微笑,他说,小米鼠,你在干吗?
她被他话语里的温暖打动了,她回应他短信里惯常的对白,在想你。
是吗?左思朗朗地笑,那下午一块儿吃顿饭吧。
贺娅心怦怦乱跳地应下来。
回到办公室,段锐诡异地打量了她片刻,什么也没有说。
左思带贺娅去吃饭,温馨舒适的情侣座,暖蜜暧昧的灯光。
跟左思就一张桌面的距离,贺娅抬起眼看他,有种梦幻般的不真实感。他朝她微笑,他看她的目光专注而宽容,在这样的注视下,她感觉自己是被纵容被娇宠的,这样的注视容许她犯所有的错。
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把他的眼睑抹下来,他乖顺地闭上眼睛。她说,你听。左思安静片刻后说,听见我的心跳了,像狂奔的小鹿。
贺娅莞尔,你听这首歌。
这时餐厅里的歌已经唱到:“烛光照亮了晚餐,照不出个答案,恋爱不是温馨的请客吃饭”。左思把贺娅的手拿下来递到自己唇边,这歌我会唱,什么时候我唱给你听?贺娅点点头,在这样星辰般眼睛的注视下,贺娅的心里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温柔的脆弱。
餐厅的碟片不会停止,这时过渡到了“咖啡离开了杯垫,我忍住的情绪在很后面。”两人的手重新回到自己面前”。
左思说,你说……爱情是用来浏览还是用来珍藏的?
贺娅愣了愣,她不明白左思的意思,她没有抬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害怕看见一些不愿意看到的东西。她回答,是用来路过的。
左思没有吭声,贺娅听见了他无声的微笑,是的,她听见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完全出乎了贺娅的预料。在她的布局里,这个晚上应该出现,但是时间上不对,应该是一个季节以后,可是这个晚上就这样来了。左思把她带到了他的住宅楼下,她犹豫了,她不能上去。这时候,她才感觉到,其实她跟左思只是陌生人,陌生人而已,她内心出现一种本能的抵御。她把步子停留在了楼下的花园里。他指给她看,喏,我就住那儿,倒数第三楼左边,对,旁边亮着灯。他尊重她的退却,他只是把她揽进怀里,附着她的耳朵唱那首餐厅里听过的《爱情转移》,当唱到“把一个人的温暖,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胸膛”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了罪恶——认识左思后,面对吕钊时应该出现却从未出现过的罪恶感。她仓皇地推开他,理了理头发说,我得回去了。然后急步朝来路走去,似乎害怕他追上来一般。
他的确追上来了,他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她坚定地拒绝着。于是他陪她站在路边招车,看着她逃跑似的离开。他在暗夜里轻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
五
贺娅疲惫地爬上7楼,看见一个人依墙坐着,头埋在膝盖上,好像已经睡着了。她小心地跨上最后几级,走到他面前,躬身看了看,是段锐。她拍蚊子般一巴掌打在他后背。段锐惊慌地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贺娅,你疯哪儿去了,这会儿才回来。
贺娅开门,蹲多久了?干吗不给我打电话?
打得通吗?
贺娅这才想起,下午出门的时候就关掉了手机,虽说跟吕钊几乎陷入了冷战,却还是害怕他会突然打电话过来时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贺娅把吕钊的拖鞋扔给段锐,深更半夜不回家跑我这儿来干吗?
被人堵门了。
嗯?贺娅回过身来疑惑地望着段锐把鞋换上。
幸好我眼尖,大老远就看见她进了我那单元,要不然今天死定了。
谁?
你说还有谁?
苏晓琪?
段锐无辜地点点头,贺娅顺手操起一本杂志朝段锐砸去,朝三暮四的臭男人!
全乱套了!根本……段锐旋即反唇相讥,再说了,贺娅,你少在这儿扮圣女贞德了,你跟左思那点儿事,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我?
贺娅惊讶地望向段锐。
要不是我拦着,左思那小子早对你下手了。你还以为自个儿多聪明啊?你这是……
不等段锐说完,贺娅已经挂不住了,她恼羞成怒地把段锐往门外推。段锐双手死命抓住门框不肯出去,贺娅还在用力。段锐喊道,你就不想知道左思的那些个破事儿吗?
贺娅犹豫着停住,她狠狠地又给了段锐一巴掌,打在他手臂上。段锐嗷嗷叫着把门关上。
其实左思的那些个事儿也不算太破。所谓情事,无外乎围绕着忠贞和背叛百般演绎,用了世俗的眼光加上道德的界定,好与坏就成为绝对,而在贺娅眼里,左思仍然是一个有一点幽默有一点坏的魅力男人。
然而段锐点到为止的讲述仍然让贺娅心里发堵。她想象过他身边的女人,他身边不可能没有女人,或者说曾经有过女人,但是当这些女人被证实,贺娅还是觉得有点酸溜溜的,她不知道段锐说的那个酒吧女是不是还存在于左思的世界,他是不是真的要完成对她的救赎?或者纯粹是一种酒后的谵妄?
这个晚上,贺娅的睡眠糟透了,似乎总是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看见了左思,看见了一些面目模糊的女人与之纠缠,还看见自己跟吕钊鬼魅般的影子,整个梦境错乱无序。
早晨醒来,整个人感觉恍恍惚惚。走出卧室看见沙发上蜷着的段锐,贺娅踢了他一脚,起来,上班了!
段锐翻个身滚到地上,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开始跟贺娅抢卫生间。
收拾妥当,两人出门。刚一打开门,即看见外面拿了钥匙正准备开门的吕钊,他抬起脸来,表情由平淡转为惊诧,继而愤怒——他看见了贺娅身后的段锐。
段锐赶紧抢到贺娅前面,吕钊,你别误会啊,我只是借住一个晚上而已,我们没有什么的。
吕钊干脆利落地给了段锐一耳光。段锐惊讶地捂住脸,一腿把吕钊踢了个趔趄。贺娅挡到两个男人之间,对吕钊吼道,你干什么?少在这儿丢人了!吕钊回敬,丢人的是你!贺娅生气地转身下楼,把两个狼狈的男人留在了身后。
六
段锐来的时候,左脸还红着,他坐下来就恨恨地对贺娅说,你得让他向我赔礼道歉!
你把主次搞清楚再说话好不好?这乱全是你添的,我现在就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段锐摇了摇头,他一大早跑过来干嘛?
我怎么知道。
八成就是来抽查你的。
嘁,抽查不知道晚上来吗?是过来取东西吧。
我这一辈子估计也就在你那儿留宿这一宿,怎么就被他撞上了呢?关键是我们又没怎么的,真是比窦娥还冤。段锐瞟了眼贺娅,早知道,昨晚我们就怎么一回,也不枉我今天挨他一巴掌。
你们这些男人怎么都这么无聊?贺娅抓起桌上的台历朝段锐砸去,无耻!
段锐伸手挡,你有严重暴力倾向,我是吕钊的话,趁这事儿赶紧分手,否则早晚夭折在你手上。
这一回,恐怕真的要分手了,一个多月来的冷战,加上今天早上的火上浇油。真到了要真正失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难以放弃,贺娅心烦意乱。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她终于鼓起勇气拨电话过去,可是吕钊不接,始终不接,机械空洞的铃声把贺娅的心搅得七零八落。
晚上回去后,贺娅发现屋里除了拖鞋和牙刷,已经没有吕钊什么东西了。贺娅颓丧地倒到床上,眼泪骨碌碌穿入发根。
没想到六年爱情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并且来得如此突然。从来没有想过要分手,即使心念向着左思的时候,也没有果决地想过要离开吕钊,而这一切就这样来了,贺娅开始不习惯这室内的空洞——虽然吕钊的东西在这里本来就不是太多,他也不是天天过来,但是现在,这里真的是空了。
贺娅是被电话铃声惊醒的。睁开眼已经是夜,路灯光从窗外透进来。
是吕钊吗?贺娅有一丝欣喜,她循声摸到了手机,是左思。说不清心里是失望还是慰藉。
左思说,亲爱的,在干什么?
这一回,贺娅没有回答“想你”。她疲惫地恹恹地说,睡着了。
左思听出了她话语里的异样,怎么?病了吗?
没有。只是感觉有点不舒服。
我过来看看你?你住哪儿?
……不用了吧。
那要不要出来走走,我等你。
贺娅犹豫片刻后答应了。
再见左思,贺娅眼泪忍不住又淌了下来。
爱情是一坛开封的酒,只在初启时浓郁醇香,随着时间不断拉长,那坛中余下的,就仅仅是水了。
贺娅和吕钊六年的感情就这样成了水。贺娅此刻面对左思时的眼泪,是对这坛给过她美好感觉和记忆的水的最后的缅怀和祭奠。
左思什么也不问,只是像揽孩子一样宽厚温柔地把贺娅揽进怀里,给她一个纵情流泪的空间。
贺娅把眼泪鼻涕蹭满左思的前襟,当感觉到了这份湿润带来的不适时,她抬起了头,自个儿抹掉眼泪,说,我饿了。
七
一个月后,当贺娅接到吕钊电话时,感觉已经很平淡了。
吕钊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憔悴,他约贺娅下了班出来聊聊,而贺娅想的是下了班赶紧去左思那儿——上午她连续打了两个电话给左思都被摁掉了,于是她安静地等着他回过来,可到了中午下班都没有收到回音,下午再打过去已经关机了。贺娅心里乱糟糟的,她躲过段锐那似乎洞察一切的冷冷的眼光偷偷地心烦意乱着。
段锐今天心情有点不好,一早就在走廊上不知道跟谁电话上吵架,说了不下十个“你他妈的”。段锐平常不这样的,所以当他进办公室阴起那张马脸时,贺娅没敢关心他到底怎么了。
贺娅为左思编造了很多种可能,这些可能里充满了女人的影子,而这些影子搞得她六神无主。
所以当吕钊的声音响起时,贺娅感觉平淡极了,她心不在焉地回答说,下了班啊……我有事。
吕钊说,那明天吧。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啊。
吕钊失望地扣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贺娅这才感觉到一丝心酸。17岁时看席慕蓉的书上说,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淡漠。她曾经是那么爱吕钊的啊,这才多久,就开始淡漠了?她突然怀疑起自己来,怀疑这世间的爱情。
贺娅颓丧地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摁了“对不起”三个字准备给吕钊的,想了想还是删掉。
下了班,贺娅在公司门前愣了半晌,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找左思,她被自己今天的“感悟”弄得一点信心也没有。
最后,她踏上了回去的公车。已经错过了下班高峰,车里不算太拥挤,秋天的风凉凉地从窗外吹进来。这时候,贺娅突然好像看见了此刻的一幕——自己落寞地夹杂在一群陌生人中,每个人的眼神都有相似的漠然,每个人揣着各人的心事深藏不露地在城市的公车上站成灰色的雕塑。贺娅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赶紧随下车的人挤到门前,挤下车,她害怕这喧嚷中的孤单和冷漠,她害怕被繁华所遗弃,即使那繁华是虚假的是自欺欺人的。
贺娅直接打了辆车去到左思门前。她猜他不在,但她还是上了楼,去敲他的门。
门开了,左思微笑着把她让进屋。她看着他的眼睛,想印证这一天来的猜测,而他星辰般的眼瞳一如既往地明澈,没有显露出什么异样,或者从一开始,她对这个男人就没有丝毫的判别力?
贺娅走进客厅,问身后的左思,上午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开会呢。
那为什么完了不回过来呢?
哦……忘了。
贺娅心里难过极了,这个让她朝思暮想的男人的回答竟然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她回过身来,忧伤地伏进他怀里,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她想问他爱不爱她,但是她能猜到他的回答,这样的问和答是毫无意义的。她轻声问,我们真的在一起了吗?他没有回答,甚至她感觉他拥她的手臂都有些牵强。
他用下巴轻轻蹭她的头发,今天刚洗过的吧?
她又问,明年的这个时候,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
贺娅拉着左思的手往卧室走。
左思的卧室很乱,地板上散落着衣物和书籍,床上的被子乱蓬蓬的没折。贺娅在床前松开左思的手,兀自开始脱衣服。
当贺娅握着贴身内衣的下摆准备彻底脱掉的时候,左思按住了她的手,将她拥进怀里,乖,不要这样。
贺娅生气地想把他的手甩掉,你不是第一天就想带我回来的吗?
左思更紧地把她抱住,让她动弹不得,不要这样,不要作践自己,好吗?
你害怕了吗?我不要你负什么责,我愿意。是我自己愿意的!
乖,我想你可能误会了。
贺娅僵住了,半晌,她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着左思,你不喜欢我的?是吗?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的是吗?
左思重新温柔地把她揽进怀里,喜欢啊。宝贝,我喜欢你啊。我……
贺娅没有等来左思的后话,于是追问,什么?
我不想伤害你。亲爱的,如果你喜欢一个人最害怕的是什么?
害怕他移情别恋。
我最害怕的是会伤害到她。
……
左思一件一件地替贺娅穿好衣服,然后像抱孩子似的把她抱进怀里,谁也不说话,就这样坐着等夜降临。
贺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屋里黑漆漆地安静着,她伸手摸了摸身边,空着。她下床,轻手轻脚地朝客厅走去。电视早已经停播,荧光把室内照得影影绰绰,左思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床没有被套的棉絮。贺娅停住脚步,愣愣地望着左思,这个男人像谜,这个男人让她欲罢不能。
八
贺娅打算给自己时间和空间,把一些想不透的东西统统想透了再决定方向。仓促地从一起爱情走进另一起爱情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七年,却从来没有走遍过,贺娅借了单车,周末自己骑着到处溜达,她路过了曾经跟吕钊一起漫步过的小街,路过了吕钊吻她时背靠的那棵桉树,路过了他们曾经常去的冷饮店和小食店,路过了吕钊不慎划破手指的那个花鸟市。她路过了这个城市给她的所有记忆,她才发现,自己的初衷是想走那些仍然陌生着的地方,可是却一直在重复走过的路。
贺娅还路过了第一次看见左思的那个车站,那里每时每刻都人来人往,那么多面孔在这里交错,面孔与面孔之间应该有着许许多多的故事,她和左思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可是真的开始了吗?
贺娅盲目地在城市兜着圈子,最后她出城,去了江边。
江风吹得人很冷,贺娅把松散搭在胸前的围巾绕着脖子打了个结,双手插进大衣兜里,就这样站着,望着平静的、看不出波澜、没有船影的江面。
风吹得眼睛有点痛,贺娅突然就想流泪了,很失败的感觉。
天色暗下来,贺娅已经没有力气再骑车了,她在路边等了很久才招到辆出租车,让它把自己和单车一起带回温暖的窝。
贺娅把车窗升上来,窗外的景色在暮色里像一部怀旧电影,昏暗寂寥。
突然,她看见前方停着的一个熟悉的车牌,那号码现在是她的信箱密码,再熟悉不过了。她坐直了身子急切地望过去,于是,她看见了左思,他在车尾处面江而立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她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车呼啸而过,她回过头去从后窗望过去,一切很快湮没于暮色之中。
他怎么在这里?他在等谁吗?或者他也像她一样,只是想一个人待着?贺娅心里又难过起来了,为自己。
她真的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可以如此快地移情别恋,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难道她和吕钊的感情真的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难道这世间爱情的生命力真的就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如果这个时候,出现的不是左思,而是另一个男人,她是否同样也会爱上呢?
回家拿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有一条短信,是左思发来的。自从那个晚上后,她就不再与他有过联系。
“小米鼠,你在干什么?”
贺娅的心温柔而伤感地颤了一下,她摁下“想你”,可还是删掉了。她握着手机,把脸埋进膝盖,无声地哭了。此刻,她心里密密匝匝出现的是这两个她爱过的男人,吕钊和左思,还有对爱情的质疑。
短信音再一次响起,她抬起头来摁下阅读键,仍然是左思,他说:“小米鼠,我要结婚了。”
贺娅仿佛听见自己的心摔在地上的”砰”的声音,整个心房空空的感觉。
这一次贺娅回复了左思两个字“恭喜”。
九
两个月后,贺娅和段锐参加了左思的婚礼。之前,就这件事,段锐没有太多的说辞,贺娅知道他了解所有的来龙去脉,但是她不问,她愿意自己去猜测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去猜测她的美丽和贤淑。她在这种猜测里感觉到一种痛。
远远地,就看见了酒店门前迎宾的新人。贺娅的心没有规则地乱跳起来,她不自觉地把手插进了段锐的臂弯,段锐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什么也没说。
渐近,贺娅突然发现,新娘子不是别人,是苏晓琪。她惊诧地止住了脚步,抓住段锐的手,怎么回事?!
段锐微笑着望着她,有些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愿意牺牲一个晚上的时间慢慢讲给你听。
贺娅不敢相信地望着段锐,你和左思,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段锐避开她的逼视,那个晚上,我在你那儿借宿的那个晚上……其实……事情是这样的……算了,有的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贺娅不依不饶地拖着段锐往回走,今儿个非把事情说清楚了!
这样,让左思跟你说清楚好不好?我一个大男人你让我怎么在背地里说人家的隐私?段锐永远是那副赖相。
贺娅想离开,可是舍不得,望着不远处延伸的红地毯,望着红地毯那端的左思,贺娅感觉那刺目的红色是一条河,把她和左思远远隔成了两岸,永远无法泅渡的楚河汉界。
贺娅跟苏晓琪不是太熟,段锐带她来参加过两次饭局,对这个女孩子,贺娅是有好印象的,甚至心里一直有隐隐的心疼,感觉她就像是唐诗宋词里走出来的女子,古典、温雅、忧伤,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段锐从一开始就不好好爱她。
现在,坐在热腾腾的喜气里,贺娅开始一点一点地整理头绪。
贺娅一把抓过身边的段锐,凑着他耳朵问,你和苏晓琪有过那回事儿没有?
段锐翻了个白眼给她,我跟你有过那回事儿没有?
你……是在帮左思……
段锐挥了挥手,烦,什么时候你自个儿问他去。
贺娅在那个美丽女子的脸上看见了幸福,在那个她爱的男人的脸上看见了笑容。她心里很难过,为自己也为苏晓琪。爱情最完美的结局真的是婚姻吗?婚姻真的是通往幸福的吗?
回来的路上,贺娅问段锐,你会娶爱你的人还是你爱的人?
段锐想了想说,爱我的人。
为什么?
我不想美好的记忆被时间冲刷得面目全非。我爱的话,我就要让那段记忆完美。
晚上,贺娅在电脑前坐了很久,想给左思写封信,可是一直到半夜,却只写下一句:
亲爱的,我会一直记得那天下午三点,你在电脑那端戴着耳麦给我唱《爱情转移》。亲爱的,我们的爱情,注定是用来路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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