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耀镜の恶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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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著系列]基督山伯爵36~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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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0 13:5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6-8-8 17:38 编辑 <br /><br />第三十六章 狂欢节在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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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弗兰兹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阿尔贝正拿着一只杯子在喝水,从阿尔贝那苍白的脸色看来,这杯水实在是他极其需要的,同时,他看见伯爵正在换上那套小丑的服装。他机械地向广场上望去。一切都不见了——断头台,刽子手,尸体,一切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人群,到处都是嘈杂而兴奋的人群。雪多里奥山上那口只在教皇逝世和狂欢节开始时才敲响的钟,正在嗡嗡地发出一片令人欢欣鼓舞的响声。“喂,”他问伯爵,“刚才还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伯爵回答,”只是,如您所见,狂欢节已经开始了。赶快换衣服吧。”
  “的确,”弗兰兹说,“这一幕可怕的情景已象一场梦似的过去了。”
  “是的,对我是如此,但对那犯人呢?”
  “那也是一场梦。只是他仍睡着,而您却已醒来了,谁知道你们之中哪一个更幸福呢?”
  “庇皮诺是个很乖巧的小伙子,他不象一般人那样,一般人得不到别人的注意就要大发脾气,而他却很高兴看到大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同伴身上。他就利用大家不注意他的时候混入人群里溜走了,甚至对那两个陪他来的可敬的教士谢都没谢一声。唉,人真是一种忘恩负义,自私自利的动物。您快换衣服吧。瞧,马尔塞夫先生已经给您作出了榜样。”
  阿尔贝的确已把那条绸裤套在了他的黑裤和那擦得雪亮的长统皮靴上。“喂,阿尔贝,”弗兰兹说,“你真的很想去参加狂欢节吗?来吧,坦白地告诉我。”
  “老实说,不!”阿尔贝答道。“但我真的很高兴能见识一下这里刚才的场面,我现在懂得伯爵阁下所说的话的含义了,当你一旦看惯了这种情景以后,你对于其他的一切就不容易动情了。”
  “而且这是您可以研究个性的唯一时机,”伯爵说道。“在断头台的踏级上,死撕掉了人一生所戴的假面具,露出了真面目。老实说,安德烈的表现实在丑恶,这可恶的流氓!来,穿衣服吧,二位,穿衣服吧!”
  弗兰兹觉得要是不学他两位同伴的样子,未免太荒唐了。
  于是他穿上了衣服,绑上面具。那面具当然并不比他自己的脸更苍白。他们化装完毕以后,就走下楼去。马车已在门口等着他们了,车子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碎纸和花球。他们混入了马车的行列里。这个突变真是难以想象。在波波罗广场上,代替死的阴郁和沉寂的是一片兴高采烈和嘈杂的狂欢景象。四面八方,一群群戴着面具的人涌了过来,有从门里跑出来的,有离开窗口奔下来的。从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都有马车拥过来。马车上坐满了白衣白裤白面具的小丑,身穿花衣手持木刀的滑稽角色,戴半边面具的男男女女,侯爵夫人,勒司斐人,骑士和农民。大家尖声喊叫着,打打闹闹,装腔作势,满天飞舞着装满了面粉的蛋壳,五颜六色的纸,花球,用他们的冷言冷语和种种可投掷的物品到处攻击人,也不分是敌是友,是同伴是陌生人,谁都不动气,大家都只是笑。
  弗兰兹和阿尔贝象借酒消愁的人一样,在喝醉了之后,觉得有一重厚厚的纱幕隔开了过去和现在。可是他们却老是看到,或说得更确切些,他们仍然在心里想着刚才他们所目睹的那一幕。但渐渐地,那到处弥漫着的兴奋情绪也传染到了他们身上,他们觉得自己也不得不加入到那种嘈杂和混乱之中。附近的一辆马车里抛来了一把彩纸,把车上的三位同伴撒得满身都是,马尔塞夫的脖子上和面具未遮住的那部分脸上象是受了一百个小针刺戳似地给弄得怪痒痒的,于是他被卷进了周围正在进行的一场混战里。他站起身来,抓起几把装在马车里的彩纸使劲儿向他左边近处的人投去,以此表示他也是精于此道的老手。战斗顺利地展开了。半小时前所见的那一幕景象渐渐地在两个青年的脑子里消失了,他们现在所全神贯注的只有这兴高采烈,五彩缤纷的游行队伍。而基督山伯爵,却始终无动于衷。
  试想那一条宽阔华丽的高碌街,从头到尾都耸立着巍巍的大厦,阳台上悬挂着花毯,窗口上飘扬着旗子,在这些阳台上和窗口里,有三十万看客——罗马人,意大利人,还有从世界各地来的外国人,都是出身高贵,又有钱,又聪明的三位一体的贵族,可爱的女人们也被这种场面感动得忘了彤,或倚着阳台,或靠着窗口,向经过的马车抛撒彩纸,马车里的人则以花球作回报。整个天空似乎都被落下来的彩纸和抛上去的花朵给遮住了。街上挤满了生气勃勃的人群,大家都穿着奇形怪状的服装——硕大无比的大头鬼大摇大摆地走着,牛头从人的肩膀后面伸过来嘶吼,狗被挤得直立起来用两条后腿趟路。
  在这种种纷乱嘈杂之中,一只假面具向上揭了一下,象卡洛的《圣安东尼之诱惑》里所描绘的那样,露出了一个可爱的面孔,你本来很想钉梢上去的,但忽然一队魔鬼过来把你和她冲散了,上述的一切可以使你对于罗马的狂欢节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转到第二圈时,伯爵停住了马车,向他的同伴告辞,留下马车给他们用。弗兰兹抬头一看,原来他们已到了罗斯波丽宫前面。在中间那个挂白缎窗帘上绣红十字的窗口里,坐着一个戴蓝色半边面具的人,这个人,弗兰兹很容易认出就是戏院里的那个希腊美人。
  “二位,”伯爵跳到车子外面说道,“当你们在这场戏里厌倦了做演员而想做看客的时候,你们知道我的窗口里为你们留着位置的。现在,请只管用我的车夫,我的马车和我的仆人吧。”
  我们该补充一下,伯爵的车夫是穿着一套熊皮的衣服,和《熊与巴乞》一剧里奥德莱所穿的那种服装一模一样,站在马车后面的两个跟班则打扮成两只绿毛猴子,脸上戴着活动面具,对每个经过的人做着鬼脸。
  弗兰兹谢谢伯爵的关照。阿尔贝此时正忙着向一辆停在他附近,满载着罗马农民的马车上抛花球。不幸得很,马车的行列又走动了,他往波波罗广场去,而那一辆却向威尼斯宫去。“啊!我亲爱的!”他对弗兰兹说道,“你看见没有?”
  “什么?”
  “那儿,那辆满载着罗马农民的低轮马车。”
  “没有。”
  “嘿,我相信她们都是些漂亮的女人。”
  “你多不幸呀,阿尔贝,偏偏戴着面具!”弗兰兹说道,“这本来倒是可以弥补你过去的失意的一个机会。”
  “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我希望在狂欢节结束以前,能给我带来一点补偿。”
  但不管阿尔贝的希望如何,当天并没发生任何意外的奇遇,只是那辆满载罗马农民的低轮马车,后来又遇到过两三次。有一次邂逅相逢的时候,不知阿尔贝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的面具掉了下来。他立刻站起来,把马车里剩下的花球都抛了过去。漂亮女人——这是阿尔贝从她们风骚的化装上推测出来的——中的一个无疑地被他的殷勤献媚所打动了。
  因为,当那两个朋友的马车经过她的时候,她居然也抛了一束紫罗兰过来。阿尔贝急忙抓住了,而弗兰兹因为没有理由可以假定这是送给他自己的,所以也只能让阿尔贝占有了它。阿尔贝把花插在他的纽扣眼里,于是马车胜利地继续前进了。
  “喂,”弗兰兹向他说道,“这是一次奇遇的开始呀。”
  “随你去笑吧,我倒真是这样想。所以我决不肯放弃这束花球。”
  “当然啦!”弗兰兹大笑着答道,“我相信你,这是定情之物呢。”
  但是,这种玩笑不久似乎变成真的了,因为当阿尔贝和弗兰兹再遇到农妇们的那辆马车的时候,那个抛紫罗兰给阿尔贝的女人看到他已把花插在了纽扣眼里,就拍起手来。“妙!妙!”弗兰兹说,“事情来得真妙。要不要我离开你一下?也许你愿意一个人进行吧?”
  “不,”他答道,“我可不愿意象傻瓜似的才送一个秋波就束手被擒。假如这位漂亮的农妇愿意有所发展,明天我们还可以找到她的,或说得更确切些,她会来找我们的,那时,她会对我有所表示,而我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凭良心说,”弗兰兹说,“你真可谓聪明如涅斯托而慎重如尤利西斯了。你那位漂亮的塞茜要是想把你变成一只不论哪一种的走兽,她一定得非常机巧或非常神通广大才行。”
  阿尔贝说得不错,那位无名情人无疑的已决定当天不再出什么新花样,那两个年轻人虽然又兜了几个圈子,他们却再也看不到那辆低轮马车了,大概它已转到附近别的街上去了。
  于是他们回到了罗斯波丽宫,但伯爵和那个戴蓝色半边面具的人已不见了。那两个挂黄缎窗帘的窗口里还有人,他们大概是伯爵请来的客人。正在这时,那口宣布狂欢节开幕的钟发出了结束的讯号。弗兰兹和阿尔贝这时正在马拉特街的对面。车夫一言不发,驱车向那条街驰去,驰过爱斯巴广场和罗斯波丽宫,在旅馆门口停了下来。派里尼老板到门口来迎接他的客人。弗兰兹一开口就问伯爵,并表示很抱歉没能及时去接他回来,但派里尼的话使他放了心,他说基督山伯爵曾吩咐另外为他自己备了一辆马车,已在四点钟的时候把他从罗斯波丽宫接来了。伯爵并且还托他把爱根狄诺戏院的包厢钥匙交给这两位朋友。弗兰兹问阿尔贝接不接受他的好意,但阿尔贝在到戏院去以前,还有大计划要实行,所以他并没答复弗兰兹的话,却问派里尼老板能不能给他找一个裁缝。
  “裁缝!”店东说,“找裁缝来干什么?”
  “给我们做两套罗马农民穿的衣服,明天要用。”阿尔贝回答。
  店东摇摇头。“马上给你们做两套衣服,明天要用?请两位大人原谅,这个要求法国气太重了,因为在这一个星期以内,即使你们要找一个裁缝在一件背心上钉六粒钮扣,每钉一粒纽扣给他一个艾居,他也不会干的。”
  “那么我只能放弃这个念头了?”
  “不,我们有现成做好的。一切交给我好了,明天早晨,当您醒来的时候,您就会找到一套样样齐备的服装,保证您满意。”
  “我亲爱的阿尔贝,”弗兰兹说,“一切让我们的店家去办好了,他已经证明过他是满有办法的。我们放心吃饭吧,吃完以后去看意大利歌剧去。”
  “同意,”阿尔贝回答说,“但要记住,派里尼老板,我的朋友和我明天早晨一定要用刚才所说的那种衣服,这是最最重要的。”
  店主重新向他们保证,请他们只管放心,一定按他们的要求去办。于是,弗兰兹和阿尔贝上楼到了他们的房间里,开始脱衣服。阿尔贝把衣服脱下来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那束紫罗兰保存了起来,这是他明天识别的标记。两位朋友在餐桌前坐了下来。阿尔贝禁不住谈论起基督山伯爵的餐桌和派里尼老板的餐桌之间的不同。弗兰兹虽然似乎并不喜欢伯爵,却也不得不承认优势并不在派里尼这一边。当他们吃最后一道点心的时候,仆人进来问他们希望在什么时候备车。阿尔贝和弗兰兹互相望着对方,深怕真的滥用了伯爵的好意。那仆人懂得他们的意思。“基督山伯爵大人已确确实实地吩咐过了,”他说,“马车今天整天听两位大人的吩咐,所以两位大人只管请用好了,不必怕失礼。”
  他们决定尽情地享受伯爵的殷勤招待,于是就吩咐去把马套起来,在套马的期间,他们换了一套晚礼服,因为他们身上所穿的这套衣服,经过了无数次战斗,已多少有点不怎么好了。经过这一番小心打扮之后,他们就到了戏院里,坐在了伯爵的包厢里。第一幕上演的时候,G伯爵夫人走进了她的包厢。她首先就向昨天晚上伯爵呆的那个包厢看了看,因此她一眼便看到弗兰兹和阿尔贝坐在她曾对弗兰兹发表过怪论的那个人的包厢里。她的观剧望远镜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对准着他们,弗兰兹觉得如果不去满足她的好奇心,那就未免太残酷了,于是他就利用意大利戏院里观众的特权,包括利用他们的包厢作接待室,带着他的朋友离开了他们自己的包厢去向伯爵夫人致意。他们刚一踏进包厢,她就示意请弗兰兹去坐那个荣誉座。这一次轮到阿尔贝坐在后面了。
  “哎,”她简直不等弗兰兹坐下就问道,“您简直象没有别的好事可干了似的,光想去认识这位罗思文勋爵,阿唷,你们成了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了吧。”
  “还没到那种程度,伯爵夫人,”弗兰兹回答说,“但我不能否认我们已打扰了他一整天。”
  “一整天?”
  “是的,从今天早晨起,我们跟他一起用餐,后来我们整天坐他的马车,而现在又占据了他的包厢。”
  “那么您以前认识他吗?”
  “是的,但也可以说不是。”
  “这话怎么讲?”
  “说来话长。”
  “讲给我听听。”
  “恐怕要吓坏您的。”
  “另外举个理由吧。”
  “至少请等到这个故事告一段落了再说。”
  “好极了。我爱听有头有尾的故事。但先告诉我你们怎么认识他的?是有人把你们介绍给他的吗?”
  “不,是他把自己介绍给我们的。”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们离开您以后。”
  “谁做的中间人?”
  “说来也十分平淡无味,是我们的旅馆老板。”
  “那么,他和你们住在伦敦旅馆了?”
  “不但同住在一家旅馆,而且同住在一层楼上。”
  “他叫什么名字呢?你们当然知道罗。”
  “基督山伯爵。”
  “那是种什么名字呀?这可不是个族名。”
  “不,这是一个岛的名字,那个岛是他买下来的。”
  “而他是一位伯爵?”
  “一位托斯卡纳的伯爵。”
  “哦,那一点我们还是不谈了吧,”伯爵夫人说道,因为她本人就是威尼斯历史最悠久的一家贵族出身的。“他是怎么样的一种人呢?”
  “去问马尔塞夫子爵吧。”
  “您听着,马尔塞夫先生,我在听您指教呢。”伯爵夫人说。
  “夫人,”阿尔贝答道,“要是我们再不觉得他的为人有趣,我们也实在太难讨好啦,一个交往十年的朋友也不会象他这样待我们更好的了,他态度高雅,应付巧妙,礼貌周到,显然是一位交际场的人物。”
  “嘿,”伯爵夫人微笑着说道,“依我看那位僵尸只不过是一位百万富翁罢了。你们没有看见她吗?”
  “她?”
  “昨天那个希腊美人。”
  “没有。我想,我们听到了她弹guzla琴声音,但人却没有看到。”
  “你说没有看到,”阿尔贝插嘴说,“别故作神秘了吧。那个戴蓝色半边面具,坐在挂白窗帘窗口的人你当她是谁?”
  “这个挂白窗帘的窗口在什么地方??伯爵夫人问道。
  “在罗斯波丽宫。”
  “伯爵在罗斯波丽宫有三个窗口吗?”
  “是的。您有没有经过高碌街?”
  “经过了。”
  “好了,您有没有注意到两个挂黄缎窗帘的窗口和一个挂白缎窗帘上绣红十字的窗口?那就是伯爵的窗口。”
  “咦,他一定是一个印度王公啦!你们知道那三个窗口要值多少钱?”
  “得两三百罗马艾居吧!”
  “两三千欧!”
  “见鬼!”
  “他的岛上有这么大的出产吗?”
  “那里是一个铜板都生不出来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买下它呢?”
  “只是为了一种狂想而已。”
  “那么他真是一个奇人了?”
  “的确,”阿尔贝说,“在我看来,他多少有点怪僻。假如他在巴黎,而且是戏院里的一个老观众,我就要说他是一个把世界当舞台的愤世嫉俗的丑角,或是一个读小说着了迷的书呆子。的确,他今天早晨所演的那两三手,真大有达第亚或安多尼的作风。”
  这时,来了一位新客,弗兰兹就按照惯例,把他的位置让给了他。这一来,话题也转变了,一小时以后,两位朋友已回到了他们的旅馆里。派里尼老板已经在着手为他们弄明天化装的衣服,他向他们保证,一定会使他们十分满意的。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店主走进弗兰兹的房间,后面跟着一个裁缝,裁缝的手臂上搭着八九套罗马农民的服装。他们挑选了两套一式一样合身的服装,然后叫裁缝在他们每人的帽子上缝上二十码左右的缎带,再给两绺下层阶级在节日时装饰用的各种颜色的长丝穗。阿尔贝急于想知道他穿上这套新装以后究竟风度如何。他穿的是蓝色天鹅绒的短褂和裤子,绣花的丝袜,搭扣的皮鞋和一件绸背心。这一漂亮的打扮简直使他帅劲十足。当他把风流花阔带围到腰上,戴上帽子,并把帽子很潇洒地歪在一边,使一绺丝带垂到肩头上的时候,弗兰兹不得不承认那种装束颇富于自然美。所谓自然美,是指某种民族特别适宜于穿某种服装而言,譬如说土耳其人,他们以前老爱穿飘飘然的长袍,那是很富于诗情画意的,而他们现在穿的是纽扣到下巴的蓝色制服,戴上红帽子,看上去活象一只红盖子的酒瓶,不是难看透了吗?弗兰兹向阿尔贝恭维了一番,阿尔贝自己也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微笑。他们正在这样打扮时,基督山伯爵进来了。
  “二位,”他说,“有一个同伴虽然很令人高兴,但完全自由有时更让人高兴。我是来告诉你们,在今天和狂欢节其余的日子里,我那辆马车完全听你们支配。店主也许告诉你们了,我另外还有三四辆马车,所以你们不会使我自己没车子坐的。请随便用吧,用来去玩也好,用来去办正经事情也好。”
  两个青年很想谢绝,但他们又找不到一个很好的理由来拒绝一个这样正合他们心愿的好意。基督山伯爵在他们的房间里呆了一刻钟光景,极其从容地谈论着各式各样的问题。我们已经说过,他对于各国的文学是很熟悉的。一看他客厅里的墙壁,弗兰兹和阿尔培就知道他是一个美术爱好者。而从他无意间吐露的几句话里,他们知道他对于科学也并不陌生,而对药物学似乎尤其感兴趣。两位朋友不敢回请伯爵吃早餐,因为,用派里尼老板非常蹩脚的饭菜来和他那上等酒筵交换,未免太荒唐了。他们就这样很坦白地告诉了他,他接受了他们的歉意,神色之间表示他很能体谅他们处境的为难。阿尔贝被伯爵风度给迷住了,要不是伯爵曾显露出对科学方面的知识,他真要把他看成是一个老牌绅士了。最使他们高兴的是他们可以随意支配那辆马车,因为昨天下午那些漂亮的农民所乘的是一辆非常雅致的马车,而阿尔贝对于要和他们并驾齐驱,并不感到遗憾。下午一点半时,他们下了楼,车夫和跟班在他们化装衣服上又套上了制服,这使他们看来更滑稽可笑,同时也为弗兰兹和阿尔贝博得不少喝采。阿尔贝已把那束萎谢了的紫罗兰插在了他的纽扣眼上。钟声一响,他们就急忙从维多利亚街驶入了高碌街。兜到第二圈,从一辆满载着女丑角的马车里抛来了一束新鲜的紫罗兰,阿尔贝马上明白了,象他和他的朋友一样,那些农民也换了装,而不知究竟是由于偶然的结果,还是由于双方有了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以致他换上了她们的服装,而她们却换上了他的。
  阿尔贝把那束新鲜的花插在了他的纽扣眼里,但那束萎谢了的仍拿在手里。当他又遇到那辆低轮马车的时候,他有声有色的把花举到他的唇边,这一举动不但使那个抛花的美人大为高兴,而且她那些快乐的同伴们似乎也很欣喜若狂。这一天象前一天一样愉快,甚至更热闹更嘈杂些。他们有一次曾看到伯爵在他的窗口里,但当他们再经过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不用说,阿尔贝和那个农家美女之间的调情持续了一整天。傍晚回来的时候,弗兰兹发现有一封大使馆送来的信,通知他明天就可以光荣地得到教皇的接见。他以前每次到罗马来,总要恳求并获得这种恩典,在宗教情绪和感恩的鼓舞之下,他若到这位集各种美德于一身的圣·彼得的继承人脚下去表示一番敬意,就不愿离开这基督世界的首都。所以那天,他没多少心恩去想狂欢节了,因为格里高利十六虽然极其谦诚慈爱,但人一到了这位尊严高贵的老人面前,就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敬畏之感。
  从梵蒂冈回来的时候,弗兰兹故意避免从高碌街经过。他那满脑子虔诚的思想,碰上狂欢节这种疯狂的欢乐,是要被亵渎的。五点十分,阿尔贝回来了。他高兴极了。那些女丑角又换上了农家的服装,当她经过的时候,她曾抬起了她的面具。
  她长得很漂亮。弗兰兹向阿尔贝表示祝贺,阿尔贝带着一种当之无愧的神气接受了他的贺喜。他已从某些蛛丝马迹上看出那个无名美人是贵族社会中的人。他决定明天就写信给她。弗兰兹注意到,阿尔贝在详详细细讲这件事的时候,他似乎想要求他做一件事,但他又不愿意讲出来。于是他自己便声明说,不论要求他作出什么牺牲,他都愿意。阿尔贝再三推托,一直推托到在朋友交情上已经说得过去的时候,他才向弗兰兹直说,要是明天肯让他独用那辆马车,那就可算帮了他一个大忙,阿尔贝认为那个美丽的农家女肯抬一抬她的面具,应当归功于弗兰兹的不在,弗兰兹当然不会自私到竟在一件奇遇的中途去妨碍阿尔贝,而且这次奇遇看来一定能够满足的好奇心和鼓起他的自信心。他确信他的这位心里藏不住事的朋友一定会把经过的一切都告诉他的,他自己虽然在意大利游历了两三年,却从来没机会亲自尝试一个这样的经历,弗兰兹也很想知道遇到这种场合应该怎样来对付。所以他答应阿尔贝,明天狂欢节的情形,他只能从罗斯波丽宫的窗口里看看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他看现阿尔贝一次又一次经过。他捧着一个极大的花球,无疑把它当作了传递情书的使者。这种猜测不久便得到了确定,因为弗兰兹看到那个花球(有一圈白色的山茶花为记)已到了一个身穿玫瑰红绸衫的可爱的女丑角手里。所以当天傍晚阿尔贝得意洋洋地回来了,他不单是高兴,简直有点要热昏了头。他相信那位无名美人一定会以同样的方式答复他。弗兰兹已料到了他的心思,就告诉他说,这种吵闹使他有点厌倦了,明天想记账,并把以前的账查看一遍。
  阿尔贝没有猜错,因为第二天傍晚,弗兰兹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折拢的纸,兴高采烈地挥舞着走了进来。“喂,”他说,“我没猜错吧?”
  “她答复你了!”弗兰兹喊道。
  “你念吧!”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气是无法描述的。弗兰兹接过信,念道:“星期二晚上七点钟,在蓬特飞西街下车,跟随那个夺掉您手中的‘长生烛’的罗马农民走。当您到达圣·甲珂摩教堂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务必请在您那套小丑服装的肩头绑上一绺玫瑰色缎带,以便借此辨认。在此之前,暂不相见。望坚贞和谨慎。”
  “怎么样?”弗兰兹一读完,阿尔贝就问道,“你觉得如何?”
  “我也这么想,”阿尔贝答道,“恐怕勃拉西诺公爵的舞会你只能一个人去参加了。”
  原来弗兰兹和阿尔贝在当天早晨曾接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罗马银行家送来的一张请帖。“小心哪,阿尔贝,”弗兰兹说道。“罗马的贵族全体都会到的。假如你那位无名美人是上流社会中的人,她也一定会到那儿去的。”
  “不管她去不去,我的主意已定了。”阿尔贝回答说。
  “你读过那封信啦?”他又问。
  “是的。”
  “你知道意大利中产阶级的妇女所受的教育是多么欠缺吗?”
  “知道。”
  “那好吧,再读读那封信吧,瞧吧那一手字,再找一找有没有白字或文句不通的地方。”那一手字的确很漂亮,白字也一个都没有。
  “你是个天生的幸运儿。”弗兰兹边说边把信还给他。
  “随你去笑话我吧,”阿尔贝答道,“反正我是堕入情网了。”
  “你说得我心慌啦,”弗兰兹大吼道。“这看我不仅得一个人到勃拉西诺公爵那儿去,而且还得一个人回佛罗伦萨哩。”
  “假如我那位无名美人儿的脾气也象她美丽的容貌一样柔和,”阿尔贝说道,“那我在罗马至少还要住六个星期。我崇拜罗马,而且我对于考古学一向很感兴趣。”
  “喂,再多来两三次这样的奇遇,我看你就很有希望成为皇家学会会员啦。”
  无疑阿尔贝很想严肃地讨论他加入皇家学会的资格问题,但这时侍者来通报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阿尔贝的浪漫经历并没有影响他的胃口。他赶紧和弗兰兹一同入席,准备把这一场讨论留到晚餐以后。用完晚餐,侍者又来通报说基督山伯爵来访。他们已经有两天没看见他了。派里尼老板告诉他们说,他到契维塔·韦基亚办正经事去了。他昨天傍晚动身的,一小时前才回来。他真是个可爱的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勉强克制着他自己呢,还是时机尚未到来,唤醒已经有二、三次在他感伤的谈话中反映出来的刻薄的禀赋,总之,他的神态非常安闲。这个人在弗兰兹眼中是一个谜。伯爵一定看出来了认识他,可是他却从不吐露一个字表示他以前曾经见过他。弗兰兹呢,他虽极想提一下他们以前的那次会晤,但他深恐一经提起,会引起对方的不高兴,而对方又是这样慷慨地招待他和他的朋友,所以他也只能只字不提。伯爵听说这两位朋友曾派人到爱根狄诺戏院去定包厢,而没有定着,所以,就把他自己包厢的钥匙带来了,这至少是他这次访问的表面上的动机。弗兰兹和阿尔贝推托一番。说恐怕会影响他自己看戏,但伯爵回答说,他要到巴丽戏院去,爱根狄诺戏院的那间包厢要是他们不去坐,本来也是空着不用的。这一说明使两位朋友接受了这一盛情。
  弗兰兹已渐渐习惯了伯爵那苍白的脸色,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种苍白的确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不得不承认他脸上的那种严肃美,那种美的惟一缺点。或更确切地说,其主要特征,就在于那种苍白。真可谓拜伦诗里的主角!弗兰兹不但每次看到他,而且甚至每次想到他的时候,就禁不住要把他那个令人生畏的脑袋装到曼弗雷特的肩膀上或勒拉的头盔底下去。他的前额上有几条皱纹,说明他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一件痛苦的事;他有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的心,从他那高傲爱嘲弄人的上唇里说出来的话,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能把他所说的话印入听话人的脑子里。伯爵并不年轻。他至少已有四十岁了,可是,他很能左右他现在所结交的这两个青年。事实上,伯爵除了象那位英国诗人所幻想出来的角色以外,他还有一种吸引力。阿尔贝老是唠叨说他们运气好,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弗兰兹却没有那样的热情,伯爵也对他显示出了一个个性倔强的人通常所有的那种优越感。他几次想起伯爵要去访问巴黎的那个计划,他毫不怀疑。凭着他那种怪僻的个性,那副特殊的面孔和那庞大的财富,他一定会在那儿轰动一时的,可是,当伯爵到巴黎去的时候,他却不想在那儿。
  那一声过得很平淡,象意大利戏院里的大多数夜晚一样;也就是说,人们并不在听音乐,而在访客和谈天。G伯爵夫人很想再谈起伯爵,但弗兰兹说,他有一件更有趣的事要告诉她,尽管阿尔贝故意装出谦逊的样子,他还是把最近三天来闹得他们神魂颠倒的那件大事告诉了伯爵夫人。由于这一类桃色事件在意大利并不希奇,所以伯爵夫人没表示出丝毫的怀疑,只是恭喜阿尔贝成功。他们在分手地时候约定,大家在勃拉西诺公爵的舞会上再见,那次的舞会全罗马都接到了请帖。
  那位接受花球的女主角很守信用,第二天和第三天,阿尔贝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了,星期二终于到了,这是狂欢节最后也是最热闹的一天,星期二那天,各戏院在早晨十点钟就开场了,因为一过晚上八点钟,大家就要去参加四旬斋戒活动。星期二那天,那些因为缺少钱,缺少时间,或缺少热情以致没有看到前几天狂欢节的情形的人,也混进来同乐,增加一份嘈杂和兴奋,从两点钟到五点钟,弗兰兹和阿尔贝跟在队列里,与别的马车和徒步的游客们交换着一把把的彩纸。那些徒步的人们在马脚和车轮间挤来挤去,而竟没发生一件意外,一次争吵,或一次殴斗。过节是意大利人真正快乐的日子,本书的作者曾在意大利住过五六年,可想不起有哪一次典礼上发生过意外事件,而那种事在我国的一些庆祝活动中却常常接二连三地发生。阿尔贝得意扬扬地穿着他那件小丑服装。一玫瑰色的缎带从他的肩头几乎直垂到地上,为了免于混同,弗兰兹穿着农民的服装。
  随着时间的推移,骚动喧嚣也愈来愈厉害了。在人行道上,马车里,窗口里,没有哪一个人的嘴巴是闭着的,没有哪一个人的手臂是不动的。这是一场人为的风暴,如雷般的叫喊,千万人的欢呼,鲜花,蛋壳,种子和花球所组成。三点钟的时候,在喧闹和混乱之中,隐约可听到波波罗广场和威尼斯宫发出的爆竹声,这是在宣布赛马快要开始了。赛马象“长生烛”一样,也是狂欢节最后一天所特有的节目之一。爆竹声音一响,马车便立刻散开行列,隐入邻近的横街小巷里去了。这一切行动得都如此迅速,令人简直难以相信,警察也不来干预此事。
  徒步的游人都整齐地贴墙排列起来,接着就听到了马蹄的践踏声和铁器的撞击声。一队骑兵十五人联成一排疾驰到了高碌街,为赛马者清道。当那一队人马到达威尼斯宫的时候,第二遍燃放爆竹的声音响了起来,宣告街道已经肃清。几乎与此同时在一阵震天响的呼喊声中,七八匹马在三十万看客喊声的鼓舞之下,象闪电般地掠了过去。然后,圣安琪堡连放了三声大炮,表示得胜的是第三号。立刻,不用任何其他信号,马车出动了,从各条大街小巷里拥出来,向高碌街流去,一瞬间,象无数急流被闸断了一会儿,又汇入了大河,于是这条浩浩荡荡的人流大河又在花岗石大厦筑成的两岸间继续流动起来。
  这时,人群中的喧哗和骚动又增添了一个新的内容。卖“长生烛”的出场了。长生烛,实际上就是蜡烛,最大的如复活节有的细蜡烛,最小的如灯心烛,这是狂欢节最后的一个节目,凡是参加这个大场面的演员,要做两件那些相反的事:(一)保住自己的长生烛不熄灭,(二)熄灭他人的长生烛。长生烛犹如生命:传达生命的方法只找到了一种,而那是上帝所赐与的,但人却发明了成千上万种消灭生命的方法,虽然那些发明多少都是得到了魔鬼的帮助。要点燃长生烛只有用火。但谁能列举出那成千上万种熄灭长生烛的方法呢?巨人似的口风,奇形怪状的熄烛帽,超人用的扇子。每个人都急着去买长生烛,弗兰兹和阿尔贝也夹在人群当中。
  夜幕急速地降临了。随着“买长生烛喽!”这一声叫喊,成千个小贩立刻以尖锐的声音响应着,这时,人群中已开始燃起了两三朵星火。这是一个信号。十分钟以后,五万支蜡烛的烛光闪烁了起来,从威尼斯宫蔓延到了波波罗广场,又从波波罗广场连续到了威尼斯宫。这倒象真是在举行提灯会。不是亲眼目睹的人是难以想象这种情景的,那恰如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掉了下来,落到了地面上混在一起疯狂乱舞。同时还伴随着叫喊声,那是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都绝对听不到的,苦力追逐着王公贵族,乡下人追逐着城里人,每个人都在吹,熄,重点。
  要是风伯在这时出现,他一定会宣称自己是长生烛之王,而指定北风使者作王位的继承人。这一场明火举烛的赛跑继续了两个小时,高碌街照得光明如白昼,四层楼和五层楼上看客的脸都照得清清楚楚。每隔五分钟,阿尔贝便看一次表,表针终于指在七点上了。两位朋友这时已在蓬替飞西街。阿尔贝跳出车外,手里举着长生烛。有两三个戴面具的人想来撞落他手中的长生烛,但阿尔贝可是个一流的掌术家,他把他们一个个的打发到街上去打滚了,然后夺路向圣·甲珂摩教堂走去。教堂的台阶上挤满着了戴面具的人,他们都拚命地在抢别人的火炬。弗兰兹用他的眼睛盯着阿尔贝。当他看到他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立刻有一个脸上戴着面具,身穿农妇服装的人来夺掉他手中的长生烛,而他一点也没有抵抗。弗兰兹离他们太远了,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无疑两人之间并无敌意,因为他看到阿尔贝是和那个农家姑娘手挽着手一起消失的。
  突然间,钟声响了起来,这是狂欢节结束的信号,一刹那间,所有的长生烛都同时熄灭了,象是受了魔法似的。又象是来了一阵狂风。弗兰兹发觉他自己已完全陷在了黑暗里了。除了送游客回去的马车的辚辚声之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除了窗口里面的几盏灯火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狂欢节终于结束了。

 楼主| 发表于 2006-6-10 13:51:07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38 编辑 <br /><br />第三十七章 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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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一生中,弗兰兹也许从来没有过这样突兀的一个印象,从没经验过象目前这样从欢乐到悲哀的急速转变。似乎整个罗马,在一个夜游神的一口魔气之下,突然变成了一座大坟墓,刚好时逢月缺,月亮要到十一点钟才会升起来,这就更增加了黑暗的浓度。这个青年人所经过的街道,都被包围在深深的阴暗里。路途原是很短的,十分钟以后,他的马车,更确切地说,伯爵的马车,已在伦敦旅馆门前停了下来。晚餐已准备好了,由于阿尔贝已说过,他不会很快就回来的,所以弗兰兹也就不等他了,独自一个人在餐桌前坐了下来。派里尼老板一向总是看到他们一同用餐的,于是便问他阿尔贝为什么不在,弗兰慈回答说,阿尔贝昨天晚上接到一张请帖,赴宴去了。长生烛的突然熄灭,接替光明的黑暗,和那继骚闹喧嚣而来的沉寂,都在弗兰兹的头脑里留下了某种不安的抑郁之感。所以,尽管店主向他表示过分殷勤的关切,并几次三番亲自来问他还需要什么,他用餐的时候还是非常沉静。
  弗兰兹决定尽可能的等一等阿尔贝。吩咐马车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准备好,并希望到那时派里尼老板来通报说阿尔贝回来了。到了十一点钟,阿尔贝仍没有回来。弗兰兹就穿上衣服出去了。告诉店主说他到勃拉西诺公爵府去了,今晚不回来了。勃拉西诺公爵府是罗马最令人愉快的家庭之一,他的夫人是哥伦纳斯王国最后一支的继承人之一,她把公爵府布置得十分雅致优美,他们的宴会是在全欧洲闻名的。弗兰兹和阿尔贝曾带着介绍信来拜会过他们,所以弗兰兹一到,第一个问题便是他的同伴到哪儿去了。弗兰兹回答说,他是在长生烛快熄灭的时候离开他的,后来就混到玛西罗街的人群里不见了。
  “那么他还没有回来吗?”公爵问。
  “我一直等他到现在。”弗兰兹答道。
  “您不知道他去哪儿吗?”
  “不,不十分清楚,但,我想大概是去赴幽会了。”
  “见鬼!”公爵说道,“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说得更确切些,在今晚上,深夜出门,实在是很不妙的呀,是不是,伯爵夫人?”
  这几句话是对G伯爵夫人说的,她刚刚到,正倚着公爵的弟弟托洛尼亚先生的肩膀走过来。
  “恰恰相反,我认为今天晚上很有趣,”伯爵夫人答道,“这儿的人只恨一件事——恨夜晚过得太快。”
  “我不是说这儿的人。”公爵微笑着说道,“这儿唯一的危险在于男人,他们爱上了您,而在于女人,她们看到您这样可爱就不免妒嫉生气。我是指那些在罗马街上奔波的人而言。”
  “啊!”伯爵夫人问道,“这个时候谁还会在罗马街道上奔波,除非是去赴舞会的?”
  “伯爵夫人,我们那位朋友阿尔贝·马尔塞夫,今天晚上七点钟左右离开了我,追他那位无名美人去了,”弗兰兹说道,“直到现在我还没看见他。”
  “您不知道他在哪儿吗?”
  “一点都不知道。”
  “他有没有带武器去?”
  “他是穿着小丑的服装去的。”
  “您不该让他去的,”公爵对弗兰兹说道,“您对于罗马的情况知道得比他清楚的多呀。”
  “想要他不去,就等于要拉住今天赛马夺标的那匹三号马,”弗兰兹说道,“而且,他会有什么危险呢?”
  “那谁敢说?今天晚上天色很阴沉,而玛西罗街离狄伯门又非常近。”
  弗兰兹看到公爵和伯爵夫人的感觉和他自己的焦虑这样一致,就觉得一阵寒颤透过了他的全身。“公爵,我曾告诉旅馆里的人,说我今天很荣幸能在这儿过夜,”弗兰兹说,“我叫他们等他一回来就来通知我。”
  “啊!”公爵答道,“我想,我这个仆人大概是来找您的。”
  公爵没有猜错,因为那个仆人一看见弗兰兹,就向他走过来。“大人,”他说道,“伦敦旅馆的老板派人来禀告您,说有一个给马尔塞夫子爵送信的人在那儿等您。”
  “给马尔塞夫子爵送信的!”弗兰兹惊叫道。
  “是的。”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不把信给我送到这儿来?”
  “那个信差没有说。”
  “信差在哪儿?”
  “他一看到我进舞厅来找您,就马上走了。”
  “噢!”伯爵夫人对弗兰兹说,“赶快去吧!可怜的小伙子!或许他遇到什么意外了吧。”
  “我得赶紧去。”弗兰兹答道。
  “要是事情并不严重,我会回来的,不然的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呢。”
  “不管发生什么事,要慎重呀。”伯爵夫人说道。
  “噢!放心好了。”
  弗兰兹拿起他的帽子,急忙走了出去。他已经把他的马车打发走了,原吩咐叫他们在两点钟来接他的。幸亏勃拉西诺府一边靠高碌街,一边临圣·阿彼得广场,离伦敦旅馆不到十分钟的路。当弗兰兹走近旅馆的时候,他看见有一个人正站在街中心。他相信这一定是阿尔贝派来的信差。那个人全身裹在一件大披风里。弗兰兹向他走过去,但使他极其惊讶的是,那个人反而先向他开口了。“大人找我干吗?”他一边问,一边后退了一步,象是很戒备的样子。
  “你是马尔塞夫子爵派来的送信给我的那个人吗?”弗兰兹问道。
  “大人是住在派里尼的旅馆里的吗?”
  “是的。”
  “大人是子爵的同伴吗?”
  “不错。”
  “大人的尊称是——”
  “弗兰兹·伊皮奈男爵。”
  “那么这封信是送给大人的了。”
  “要不要回信?”弗兰兹一边从他手里接过那封信,一边问。
  “要的,至少您的朋友希望如此。”
  “跟我上楼来吧,我写回信给你。”
  “我还是等在这儿的好。”那信差微笑着说。
  “为什么?”
  “大人读了信就知道了。”
  “那么,我一会儿还能在这儿找到你吗?”
  “当然啦。”
  弗兰兹往旅馆里走去。他在楼梯上遇到了派里尼老板。
  “怎么样?”旅馆老板问。
  “什么怎么样?”弗兰兹反问道。
  “您见到您的朋友派来找您的那个人了吗?”他问弗兰兹。
  “是的,我见到他了,”他答道。“他把这封信给了我。请把我房间里的蜡烛点上好吗?”
  旅馆老板吩咐点一支蜡烛来拿到弗兰兹的房间里去。这个年轻人看到派里尼老板的神色非常惊惶,就更急于要看阿尔贝的来信,所以他立刻走到蜡烛前面,拆开了那封信。信是阿尔贝写的,底下有他的签名。弗兰兹读了两遍才明白信里的意思。
  信的内容如下:
  “我亲爱的朋友,收到此信时,务请劳神立刻在我的皮夹里找出那张汇票(皮夹子在写字台的大抽屉里),如数目不够,把你的也加上。赶快到托洛尼亚那儿,在他那儿当场点出四千毕阿士特,将款子交与来人。我急于要这笔钱,不能拖迟。我不多说了,一切信托你了,象你可以信托我一样。
  ——你的朋友阿尔贝·马尔塞夫
  附笔我现在相信意大利的确有强盗了。”
  在这几行字之下,还有两行笔迹陌生的意大利文:“那四千毕阿士特假如在早晨六点钟到不了我的手里,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在七点钟就活不成了。——罗吉·万帕”
  弗兰兹一看这第二个签名,就一切都明白了,他现在懂得那个信差为什么不肯到他的房间里来的原因了:街上对他要比较安全一些。这么说,阿尔贝是落在那个大名鼎鼎的强盗头子手里了,而那个强盗头子的存在是他一向拒绝相信的。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急忙打开写字台,从抽屉里拿出皮夹子,从皮夹子里拿出汇票,那张汇票的总数是六千毕阿士特;而在这六千之中,阿尔贝已花去了三千。至于弗兰兹,他根本没有汇票,因为他原住在佛罗伦萨,到罗马来只玩七八天的,他只带了一百路易来,现在剩下的已不足五十了。所以两个人的钱加起来,距阿尔贝所要的那笔数目还差七八百毕阿士特。不错,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相信托洛尼亚先生一定肯帮忙的。他不敢浪费时间,正想回到勃拉西诺府去,突然他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他想起了基督山伯爵。弗兰兹正要拉铃叫派里尼老板,那可敬的人却自己来了。“我的好先生,”他急急地说,“你知道伯爵是否在家?”
  “在家,大人,他已经回来了。”
  “他上床了没有?”
  “我想还没有吧。”
  “那么请你去敲一下他的门,问他能不能见我一下。”
  派里尼老板遵命而去,五分钟以后,他回来了,说:“伯爵恭候大人。”
  弗兰兹顺着走廊走,一个仆人把他领到了伯爵那儿。他正在一间小书房里,这个房间四周都是靠背长椅,弗兰兹以前没见过,伯爵向他迎上来。“哦,是什么风把您在这个时候吹到这儿来了?”他说,“您是来和我一同用晚餐的吧?您真太赏脸了。”
  “不,我是来跟您谈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的。”
  “一件严重的事情!”伯爵说道,并带着他那一贯的真挚的态度望着弗兰兹,“是什么事?”
  “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是的。”伯爵回答,一面走到了门口去看了看又回来。弗兰兹把阿尔贝的那封信交给了他。
  “您看一下这封信吧。”他说道。
  伯爵看了一遍。“哦,哦!”他说道。
  “您看到那批注了吗?”
  “看到了,的确。”
  “那四千毕阿士特假如在早晨六点钟到不了我的手里,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在七点钟就活不成了。——罗吉·万帕’”
  “您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办?”弗兰兹问道。
  “您有没有他要的那笔钱?”
  “有,但还差八百毕阿士特。”
  伯爵走到他的写字台前,打开一只满装金币的抽屉,对弗兰兹说:“我希望您不会不给面子抛开我而向别人去借钱。”
  “您瞧,恰恰相反,我第一个就立刻来找您了。”
  “为此我谢谢您,请您自己过去拿吧。”于是他向弗兰兹做了一个手势,表示随便他拿多少。
  “那么,我们必需送钱给罗吉·万帕罗?”那青年人问道,这次轮到他来目不转眼地望着伯爵了。
  “您自己决定吧,”他答道,“那批注说得很明白。”
  “我想,假如您肯劳神动一动脑筋,您可以想出一个办法来简化这一场谈判的。”弗兰兹说。
  “怎么会呢?”伯爵带着惊奇的神色回答说。
  “假如我们一同到罗吉·万帕那儿去,我相信他一定会答应您释放阿尔贝的。”
  “我有什么力量可以指使一个强盗呢?”
  “您不是才帮了他一次永世难忘的大忙吗?”
  “帮了什么忙?”
  “您不是才帮他救了庇皮诺的命吗?”
  “什么!”伯爵说道,“是谁告诉您的?”
  “别管了,我知道就是了。”
  伯爵皱紧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假如我去找万帕,您肯陪我一起去吗?”
  “只要我同去不惹人讨厌的话。”
  “就这么办吧。今晚的夜色很美,在罗马郊外散一散步对我们都是很有益的。”
  “我要不要带什么武器去?”
  “带去做什么?”
  “钱呢?”
  “钱带去也没用。来送这封信的人在哪儿?”
  “在街上。”
  “他在等回信吗?”
  “是的。”
  “我必须先知道我们究竟要到哪儿去。我去叫他到这儿来。”
  “那是白费力的,他不会上来的。”
  “到您的房间或许不肯,但到我这儿来,他是不会为难的。”
  伯爵走到面向街的窗口前面,怪声怪气地吹了一声口哨。
  那个穿披风的人就离开了墙壁,走到街中心来。“上来!”伯爵说道,他的语气就象吩咐他的仆人一样,那信差竟毫不犹豫地服从了这个命令,而且还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他蹦蹦跳跳地奔上台阶,窜进了旅馆。五秒钟以后,他已出现在书房的门口了。
  “啊,是你呀,庇皮诺。”伯爵说道。庇皮诺并没回答,只是扑身跪了下来,拿起伯爵的手,在手上印了无数个吻。
  “啊,”伯爵说道,“这么说你还没有忘了是我救了你的命,这真奇怪,因为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呀!”
  “不,大人,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庇皮诺回答说,语气间流露出十分感激的样子。
  “永远!那是一个很长的时间啊,你大概是这样相信的。起来吧。”庇皮诺不安地瞟了一眼弗兰兹。“噢,在这位大人面前,你尽说无妨,”伯爵说道,“他是我的朋友。您允许我给您这个头衔吗?”伯爵又用法语说道,“要想获得这个人的信任,必需这样做。”
  “你当着我的面说好了,”弗兰兹说道,“我是伯爵的朋友。”
  “好吧!”庇皮诺答道,“大人随便问我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回答。”
  “阿尔贝子爵是怎么落到罗吉手里的?”
  “大人,那个法国人的马车几次经过德丽莎所坐的那辆车子。”
  “就是首领的那位情人吗?”
  “是的。那个法国人抛了一个花球给她,德丽莎还了他一个,这是得到首领同意的,他当时也在车子里。”
  “什么!”弗兰兹不禁失声叫道,”罗吉·万帕也在罗马农民的那辆马车里?”
  “那赶车的就是他,他化装成了车夫。”庇皮诺答道。
  “嗯?”伯爵说。
  “嗯,后来,那个法国人摘下了他的面具,德丽莎,经首领的同意,也照样做了一次。那个法国人便要求和她见一次面,德丽莎答应了他,只是,等在圣·甲珂摩教堂台阶上的不是德丽莎,而是俾波。”
  “什么!”弗兰兹惊叫道,那个抢掉他长生烛的农家姑娘?”
  “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庇皮诺回答说。“您的朋友这次上当算不得什么丢脸,把俾波认错的人多得很呢。”
  “于是俾波就领他出了城,是不是?”伯爵问道。
  “一点不错,一辆马车已等候在玛西罗街街尾。俾波钻进马车里,请那个法国人跟他来,那个法国人没等他请第二次就殷勤地把右手的座位让给了俾波,自己则坐在他的旁边。俾波告诉他说,他要带他到离罗马三哩外的一座别墅去。那个法国人向他保证说,就是要他跟到世界的尽头他都愿意去。车子经立庇得街出了圣·保罗门。当他们出了城的两百码以后,由于那个法国人未免多少有点过份了,所以俾波就摸出一支手枪顶住了他的脑袋。车夫勒住车子,也照样来了一套。同时,那躲在阿尔摩河岸边的两个队员也跳出来把马车围住了。那个法国人抵抗了一会儿,差一点勒死了俾波,但毕竟无法抗拒五个有武装的人,最后只能屈服了。他们把他拖出来,沿着河岸走,带他到了德丽莎和罗吉那儿,他们正在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里等他呢。”
  “哦,”伯爵转过脸去对弗兰兹说,“依我看,这倒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您觉得怎么样?”
  “嘿,我会觉得这个故事非常有趣,”弗兰兹答道,“假如它的主角是别人而不是可怜的阿尔贝。”
  “老实说,假如您在这儿找不到我,”伯爵说,“这件风流艳遇可得使您的朋友大大地破费了。但现在,放心吧,他唯一严重的后果只是受一场虚惊而已。”
  “我们要不要亲自去找他?”弗兰兹问。
  “噢,当然罗。他现在所在的地方风景非常优美。您知不知道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
  “我从来没去过,但我总想去玩一次。”
  “好了,这是一个送上门来的机会,而且也很难再找到一个更好的时机了。您的马车在不在?”
  “不在。”
  “那没关系,我总不分昼夜准备着一辆的。”
  “总是准备着的?”
  “是呀。我是一个相当任性的人,我告诉您吧,有时候,我刚起身,或是用过午餐以后,或是在半夜里,我忽然决定要动身到某个地方去,于是我就去了。”伯爵拉了一下铃,一个跟班应声而至。“备车,”他说道,“把枪袋里的手枪取掉。不必叫醒车夫,叫阿里驾车好了。”
  不一会儿就听到了车轮的声音,马车在门口停了来。伯爵掏出表来一看。“才十二点半,”他说。“我们本来可以在五点钟动身也来得及的,但去晚了会使您的朋友一夜不安的,所以我们还是赶快去把他从异教徒的手里救出来吧。您还是决心要陪我去吗?”
  “决心更大了。”
  “好,那么,走吧。”
  弗兰兹和伯爵一同下了楼,庇皮诺在后面跟着他们。马车已停在了门口。阿里高踞在座位上,弗兰兹认出他就是基督山岩洞里的那个哑奴。弗兰兹和伯爵钻进车厢里。庇皮诺坐在了阿里的旁边,他们快步出发了。阿里已得到了指示,他驱车经高碌街横过凡西诺广场,穿到圣·格黎高里街,直达圣·塞巴斯蒂安门。到了那里,守城门的哨兵找了不少麻烦,但基督山伯爵拿出了一张罗马总督的特许证,凭证可以不管白天黑夜何时出城或入城都可以,所以铁格子的城门闸吊了上去,守城的哨兵得到一个路易作酬劳,于是他们继续前进了。马车现在所经过的路是古代的阿匹爱氏大道,两旁都是坟墓,月亮现在已开始升起来了,月光之下,弗兰兹好象时时看见一个哨兵从废墟中闪身出来,但庇皮诺一做手势,便又突然退回到黑暗里去了。快在到卡拉卡拉况技场的时候,马车停住了,庇皮诺打开车门,伯爵和弗兰兹跳下车来。
  “十分钟之内,”伯爵对他的同伴说,“我们就可以看到那儿了。”
  他把庇皮诺拉到一边,低声吩咐了他几句话,庇皮诺就拿着一支马车里带来的火把走开了。五分钟过去了,弗兰兹眼看着那个牧羊人顺着一条小径在罗马平原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向前走,在长长的红色的牧草中消失了,那些牧草就象一只大狮子背颈上竖起的长毛。“现在,”伯爵说,“我们跟他走吧。”弗兰兹和伯爵也顺着这条小径向前走去,走了约一百步,他们就到了一片通到一个小谷底去的斜坡上。他们发觉有两个人正在阴影星谈话。
  “我们应不应该再向前走了?”弗兰兹问伯爵,“还是停一停再说呢?”
  “我们还是继续向前走吧,庇皮诺大概已把我们要来的事通报了哨兵。”
  那两个人之中一个正是庇皮诺,另外那个是一个望风的强盗。弗兰兹和伯爵向前走着,那个强盗向他们行了个礼。
  “大人,”庇皮诺对伯爵说,“请跟我来,墓地就要到了。”
  “那么走吧。”伯爵答道。
  他们走到了一丛灌木后面,在一堆石块中间,有一个仅可容身的入口。庇皮诺第一个从这条石缝里钻了进去,但走了几步之后,地道就开阔起来了。然后他停下来,点着他的火把,转身看看他们有没有跟进来。伯爵先钻进了一个四方形的洞,弗兰兹紧跟着进来,这条狭径微向下倾,愈下愈宽;但弗兰兹和伯爵依旧不得不弯着腰前进,而且仅能容两个人并排走。他们就这样走了约一百多步,突然听到一声谁的喝声。他们立刻停了下来。同时在火把的反光之中,他们看到了一支马枪的枪筒。
  “一个朋友!”庇皮诺应声回答,他独自向那个哨兵走去,向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于是象第一个哨兵一样,他也向两位午夜访客行了个礼,并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们可以继续前进了。
  那个哨兵的后面有一座二十级的台阶。弗兰兹和伯爵拾级而下,发觉他们已站在了一个坟场的交叉路口。五条路象星星的光芒似的散射出去,墙壁上挖有棺材形的壁龛,这说明他们终于到了陵墓里面。有一处凹进去的地方非常深,看不见里面有什么光。伯爵用他的手扶着弗兰兹的肩头。“您想不想看一座在睡梦中的强盗营?”
  “当然罗。”弗兰兹回答说。
  “那么,跟我来。庇皮诺,把火把弄灭了吧。”
  “庇皮诺遵命,于是,弗兰兹和伯爵突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但在他们前面五十步远的地方,墙上似乎有一种暗红色的光在抖动,自从庇皮诺把火把熄灭以后,那个光就看得比较清楚了。他们默默地前进着,伯爵扶着弗兰兹,好象他有一种奇特的本领似的,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但弗兰兹自己也能把那光当作他的向导,而且愈向前走,也就愈看得清楚。他们的前面是三座连环的拱廊,中间那一座就成了出入口。这三座拱廊一面通到伯爵和弗兰兹来时的那条地道,一面通到一间四方形的大房间里,房间的四壁上布满了我们以前所说过的那种同样的壁龛。在这个房间的中央,有四块大石头,这显然以前是当祭坛用的,因为那个十字架依旧还在上面。廊柱脚下放着一盏灯,它那青白色的颤抖的光照亮了这一幕奇特的场面,把它呈现在这两位躲在阴影里的来客眼前。房间里坐着一个人,用手肘靠着廊柱,正在看书,他背向着拱廊,不知道有两位新来者正透过拱廊的门洞注视着他。这个人就是队里的首领罗吉·万帕。在他的四周,可以看到二十多个强盗,都裹在他们的披风里,横七竖八一堆堆地躺在地上,或用背靠着这墓穴四周的石凳。在房间里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哨兵,默默地,象个幽灵似地,在一个洞口前面踱来踱去,至于何以能辨别出那里有一个洞口,是因为那个地方似乎更黑暗。当伯爵觉得弗兰兹已看够了这一幅生动的画面时,他就用手在嘴唇上按了按,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走下那通入墓穴去的三级台阶,从中间的那座拱门进到了房间,向万帕走去,后者正看书看得出神,以致竟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是谁?”哨兵可不象他的首领那样出神,他在灯光之下看到一个人影向他的首领走过去,就吆喝起来。听到这一声吆喝,万帕立刻站了起来,并同时从他的腰带里拔出了一支手枪。一霎时,所有的强盗都跳了起来,二十支马枪平举着对准了伯爵。“喂,”他说道,他的声音十分镇定,脸上的肌肉一点儿都不颤动,“喂,我亲爱的万帕,我看,你接待朋友的礼节倒很隆重呀!”
  “枪放下!”首领一边喊,一边作了一个威严的手势,并和其余那些人一样恭恭敬敬地摘下了他的帽子,然后转向造成这幕场面的那位奇人,说道,“请您恕罪,伯爵阁下,我因绝没想到大人的光临,所以才没有认出您来。”
  “你的记忆力在所有的事上似乎都同样的短暂,万帕,”伯爵说道,“你不但忘记了别人的脸,而且还忘记了你和他们互定的诺言。”
  “我忘记了什么诺言,伯爵阁下?”那强盗问道,神色很惊恐,象一个人做错了事急于想加以弥补的样子。
  “我们不是约定,”伯爵说道,“不仅我个人,连我的朋友在内,你也应该加以尊敬的吗?”
  “我哪件事破坏了这个约定,大人?”
  “你今天晚上把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绑票绑到了这里。”伯爵用一种使弗兰兹发抖的语气继续说道。“这位年轻的先生是我的一个‘朋友’。这位年轻的先生和我同住在一家旅馆里,他曾坐我的私人马车在高碌街来来去去的兜了八天圈子。可是,我再向你说一遍,你把他绑票绑到这儿来了,并且,”伯爵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封信,又说道,“你还向他勒索一笔赎金,好象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似的。”
  “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我?”匪首转身问他的部下,那些人都被他的目光逼得往后退。“你们为什么让我对象伯爵这样一位我们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的先生食言?我以基督的血发誓!我要是知道了你们中的哪一个知道那位年轻的先生是大人的朋友,我会亲手把他的脑髓打出来的!”
  “是吧,”伯爵转身对弗兰兹说道,“我告诉您这件事是个误会吧。”
  “您不是一个人来的?”万帕不安地问道。
  “我是和接到这封信的人一起来的,我想向他证明,罗吉·万帕是一个信守的人。来吧,大人这是罗吉·万帕,他会因这次误会亲自向您表示他深切的歉意的。”
  弗兰兹走过去,首领也走上前几步来迎接他。“欢迎光临,大人!”他说道,“您已经听到伯爵刚才说的话了,也听到了我的答复。让我再说一句,我是不愿意为了我对您朋友所定的那笔四千毕阿士特的赎金而发生这样一件事的。”
  “可是,”弗兰兹不安地环顾着四周说道,“子爵在哪儿呢?我没看见他呀。”
  “我希望他没出什么事吧?”伯爵皱着眉头说道。
  “肉票在那边,”万帕指着前面有强盗把守着的那个凹进去的地方回答说,“我当亲自去告诉他,他已经自由了。”首领向他所指的那个作为阿尔贝的牢房的地方走去,弗兰兹和伯爵跟在他的后面。
  “肉票在干什么?”万帕问那个哨兵。
  “说实话!队长,”哨兵答道,“我不知道,我有一个钟头没听到他的动静了。”
  “请进来吧,大人。”万帕说道。
  “伯爵和弗兰兹跟着那个强盗头儿走上了七八级台阶,后者拔开门闩,打开了门。于是,在一盏和照亮前面那个墓穴同样的油灯的微光之下,他们看见阿尔贝裹着一件一个强盗借给他的披风,正躺在一个角落里呼呼地大睡呢。“嗨!”伯爵带着他那种奇特的微笑说道,“一个明天早晨七点钟就要被枪毙的人,现在大睡一觉倒实在是不错呀!”
  万帕带着一种很钦佩的神色望着阿尔贝,对于这样勇敢的表现,他显然也是很感动的。
  “您说得不错,伯爵阁下,”他说,“这位一定是您的朋友。”
  于是他走到阿尔贝面前,摇一摇他的肩头,说,请大人醒一醒。”
  阿尔贝伸了个懒腰,擦了擦眼皮,然后睁开眼睛。“啊,啊!”他说,“是你吗,队长?你应该让我睡觉的呀。我做了一个很有趣的梦:梦中我正在托洛尼亚府里和G伯爵夫人跳极乐舞呢。”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表来看了一下,这只表他一直保存着,为的是可以知道时间究竟飞驰得有多快。
  “才一点半!”他说,“你见了什么鬼,竟在这个时候来叫醒我?”
  “我是来告诉您已经自由了,大人。”
  “亲爱的,”阿尔贝十分镇定地答道,“还记得拿破仑的那句格言吗?‘除非报告坏消息,否则切勿吵醒我’,要是你能让我多睡一会儿,我就可以把我的极乐舞跳完了,那我就要对你终生感激不尽啦。哦,这么说,他们把我的赎金付清了是吗?”
  “没有,大人。”
  “咦,那么我怎么会自由了呢?”
  “有一个我万事都不能拒绝的人来向我要您来了。”
  “来这儿吗?”
  “是的,来这儿。”
  “真的!那个人可真算是一个最最慈悲的人了。”阿尔贝四面环顾了一下,看到了弗兰兹。“什么!”他说道,“是你吗,亲爱的弗兰兹,谁还曾对朋友表示过这样真挚的友谊呢?”
  “不,不是我,”弗兰兹答道,“是我们的邻居,基督山伯爵。”
  “啊,啊!伯爵阁下,”阿尔贝高兴地说道,并整理了一下他的领结和衣袖,“您真的太好啦,我希望您能知道我是永远感激您的。第一,为了马车,第二,为这件事。”于是他把他的手伸给了伯爵,伯爵在把他的手伸出来的时候,全身打了一个寒颤,但他终于还是把手伸了出来。那个强盗呆愣愣地望着这个场面,感到非常惊奇。显然他是看惯了他的俘虏在他的面前发抖的,可是这个人却一刻都不曾改变他那愉快幽默的态度。至于弗兰兹,他看到阿尔贝在强盗面前能维护民族的尊严,心里非常高兴。“我亲爱的阿尔贝,”他说道,“假如你肯赶紧走,我们还来得及到托洛尼亚府上去过夜。你可以结束你那一曲被打断的极乐舞,那样,你心里就不会再怨恨罗吉先生了,他在这件事上,实在是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有绅士风度的。”
  “你说得对极了,我们或许可以在两点钟到达公爵府。罗吉先生,”阿尔贝继续说道,“我在向阁下告辞之前,还有什么手续要办吗?”
  “什么手续都没有,先生,”那强盗答道,“您象空气一样的自由了。”
  “哦。那么,祝你生活幸福愉快!走吧,诸位先生们,走吧。”
  于是,阿尔贝在前,弗兰兹和伯爵在后,大家一同走下了台阶,穿过那个正方形的房间,全体强盗都在那个房间里站着,帽子都拿在手里。“庇皮诺,”那个强盗头儿说道,“把火把给我。”
  “你这是干什么?”伯爵问道。
  “我要亲自送您出去,”队长说,“以此略表我对大人的敬意。”于是,他从那个牧羊人的手黑接过了那支点燃了的火把,在他的来宾前面引路。他的态度不象是一个殷勤送客的仆人,倒象一位为各国大使引路的国王。到了门口,他微微鞠了一躬,“现在,伯爵阁下,”他又说,“允许我再道歉一次,我希望您不会把刚发生的事放在心上的吧。”
  “不会的,我亲爱的万帕,”伯爵答道,“而且,弥补过失的态度是这样周到得体,简直使人觉得要感激你犯了那些错误呢。”
  “二位先生,”首领又转过去对那两个青年说,“或许我的提议你们不会十分感兴趣,但假如你们再来看我一次,则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我在哪儿,你们总是受欢迎的。”
  弗兰兹和阿尔贝鞠躬道谢。伯爵第一个走了出去,其次是阿尔贝。弗兰兹逗留了一下。“大人有什么事要问我吗?”万帕微笑着说道。
  “是的,我想问一件事,”弗兰兹答道,“我很想知道,我们进来的时候,你那样用心读的那本书是什么大作?”
  “《凯撒历史回忆录》,”那强盗说道,“这是我最爱读的书。”
  “喂,你来不来?”阿尔贝问道。
  弗兰兹答道:“我就来。”于是他也离开了那个洞。
  他们在平原走了几步。“啊,对不起!”阿尔贝转过身来说道,“借个火好吗,队长?”于是他在万帕的火把上点燃了他的雪茄烟。“现在,伯爵阁下,”他说,“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走吧。我非常想到勃拉西诺公爵府去过这一夜呢。”
  马车仍然在他们离开它的那个地方。伯爵对阿里说了一个阿拉伯字,那几匹马就飞快地奔跑起来。当这两位朋友走进舞厅的时候,阿尔贝的表恰巧指向两点钟。他们的归来轰动了全场。但由于他们是一同进来的,所以由阿尔贝产生的一切不安都立刻烟消云散了。
  “夫人,马尔塞夫子爵走上前去对伯爵夫人说,“昨天蒙您恩宠,答应和我跳一次极乐舞,我现在来请求您兑现这个厚意的许诺,但我的朋友在这儿,他为人的诚实您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他可以向您保证,这次迟到并不是我的错。”这时,音乐已奏起了华尔兹的舞曲了,阿尔贝用他的手臂挽住了伯爵夫人的腰,和她一同消失在舞客的漩涡里了。这时,弗兰兹却在思索着基督山伯爵那次奇怪的全身颤抖,他伸手给阿尔贝的时候,象是出于不得已似的。

 楼主| 发表于 2006-6-10 13:51:18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38 编辑 <br /><br />第三十八章 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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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阿尔贝一见到他的朋友,就要求他陪他去拜访伯爵。不错,前一天晚上,他已经恳切有力地谢过他一次了,但他帮了这么大的忙,是值得再去谢第二次的。弗兰兹觉得伯爵似乎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吸引着他,而且其间还奇怪地夹杂着一种害怕的感觉,他极不愿意让他的朋友单独去这个人那里,于是便答应陪他去了。他们被引入客厅,五分钟之后,伯爵出现了。
  “伯爵阁下,”阿尔贝迎向他说道,“请允许我今天上午向您重述一遍,昨天晚上我表达的谢意太笨劣了,我向您保证,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给予我的所有帮助。我将永远记住您的恩德,甚至我的生命可以说也是您赐予的。”
  “亲爱的邻居,”伯爵微笑着回答说,“您把您欠我的情意未免太夸大了些吧。我除了为您在旅费里省下了约莫两万法郎以外,并没做什么别的事值得您如此感激。请接受我的祝贺,您昨天是那样的安闲自在。听天由命,我很敬佩。”
  “老实说,”阿尔贝说,“我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是从不去枉费心机的,也就是说,随遇而安吧的现实性的优点”,实践是认识的客观性的验证、准绳。提出,我是要让那些强盗看看,虽然全世界各地都有人会遭遇到棘手的困境,却只有法兰西民族既便在狰狞的死神面前还能微笑。但那一切,与我所欠您的恩情毫无关系,我这次来是想来问问您,不论我个人,我的家庭,或我的其它方面的关系,能否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家父马尔塞夫伯爵,虽然原籍是西班牙人,但在法国和马德里两个宫廷里都有相当的势力,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和所有那些爱我的人,都愿意尽力为您效劳。
  “马尔塞夫先生,”伯爵答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真心实意地接受了,您既然提出这样真诚恳切的请求,我倒是真的决定要请您帮一个大忙呢。”
  “什么事?”
  “我从未到过巴黎,我到现在还很不熟悉这个都市。”
  “这怎么可能呢?”阿尔贝惊叫道,“您生活到现在居然从未去过巴黎?我简直难以相信。”
  “可是这的确是真的,我同意您的想法,我到现在还不曾去见识一下这个欧洲的第一大都市,确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只是我和那个社会毫无关系,要是以前我能认识一个可以给我引荐的人,我或许早就作一次重要的旅行了。”
  “噢!象您这样的人!”阿尔贝大声说道。
  “您太过奖了,但我觉得自己除了能和阿加多先生或罗斯希尔德先生这些百万富翁一争高低以外,别无所长,我到巴黎又不是去做投机生意的,所以迟迟未去。现在您的好意使我下了决心。这样吧,我亲爱的马尔塞夫先生(这几个字是带着一个极古怪的微笑说的),我一到法国,就由您负责为我打开那个时髦社会的大门,因为我对于那个地方,象对印第安人或印度支那人一样知之甚少。”
  “噢,那一点我完全可以办得到,而且非常高兴!”阿尔贝回答说,“更巧的是,今天早晨我接到家父的一封信,召我回巴黎,是关于我与一个可爱的家庭结合的事情(我亲爱的弗兰兹,请你别笑),而那个家庭也是地位很高,是那种所谓巴黎社会的精华。”
  “婚姻关系吗?”弗兰兹大笑着说。
  “上帝保佑,是的!”阿尔贝回答说,“所以当你回到巴黎的时候,你会发觉我已经安顿下来,或许已成了一家之主了。那很符合我严肃的天性,是不是?但无论如何,伯爵,我再说一遍,我和我的家人都会全身心地为您效劳的。”
  “我接受了,”伯爵说道,“因为我可以向您发誓,我早就想好了几个计划,就等这样一个机会的到来使之实现了。”
  “弗兰兹怀疑这些计划是否和他在基督山的岩洞里所透露出的那一点口风有关,所以当伯爵说话的时候,这位青年仔细地观察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一点蛛丝马迹,究竟是什么计划促使他到巴黎去。但要看透那个人的心是非常困难的,尤其当他用一个微笑来掩饰着的时候。
  “请告诉我,伯爵,”阿尔贝大声说道,他想到能介绍一位象基督山伯爵这样出色的人物,心里高兴,“请实话告诉我,您访问巴黎的这个计划,究竟是出于真心呢,还是那种我们在人生旅途中逢场作戏常许的空愿,象一座建筑在沙堆上的房屋一样,被风一吹就倒了?”
  “我以人格向您担保,”伯爵答道,“我说过的话的确是要实行的。我到巴黎去,一方面是出于心愿,一方面也是由于绝对的必要,所以不得不去。”
  “您有没有决定您自己什么时候回到那儿?”
  “我当然决定了,两三个星期之内。就是说,能多快就多快回到那儿!”
  “好的,”伯爵说道,“我给您三个月的时间。您瞧,我给您的期限是很宽的。”
  “三个月之内,”阿尔贝说道,“您就可以到我的家里?”
  “我们要不要确确实实地来定一个日子和时间呢?”伯爵问道,“只是我得先警告您,我是极其遵守时间的哪。”
  “妙极了,妙极了!“阿尔贝大声说道,“准时守约那最合我的胃口了。”
  “那么,就这么一言为定了,”伯爵答道,然后他用手指着挂在壁炉架旁边的一个日历,说道,“今天是二月二十一日,”又掏出他的表来,说道,“恰巧十点半钟。现在,请答应我记着这一点:请在五月二十日上午十点半钟等着我。”
  “太好了!”阿尔贝说道,“我到时一定准备好早餐恭候您。”
  “您住在什么地方?”
  “海尔达路二十七号。”
  “您在那儿住单身吗?我希望我的到来不会妨碍您。”
  “我住在家父的府邸里,独占庭园侧边一座楼,和正屋是完全隔离的。”
  “很好,”伯爵回答,一面摸出他怀中的记事册来,写下了“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十点半,海尔达路二十七号”。“现在,”他一边把记事册放回到口袋里,一边说道,“您只管放心吧,您的挂钟的针是不会比我更加准时的。”
  “我离开之前还能再见到您吗?”阿尔贝问道。
  “那得看情形而定,您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傍晚五点钟。”
  “那样,我必须跟您告别了,因为我不得不到那不勒斯去一趟,星期六晚上或星期天早晨以前不会回来。您呢,男爵阁下,”伯爵又向弗兰兹说道,“您也明天离开吗?”
  “是的。”
  “到法国去?”
  “不,去威尼斯,我在意大利还得呆一两年。”
  “那么我们不能在巴黎相会了?”
  “恐怕我不能有那个荣幸了。”
  “好吧,既然我们必须分离了,”伯爵伸手和两个青年每人握了一次,“请允许我祝愿你们二位旅途平安愉快。”
  弗兰兹的手是第一次和这个神秘的人接触,当两手相触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因为他觉得那只手冰冷冰冷的,象是一具尸身上的手似的。
  “我们把话已讲明了,”阿尔贝说道,“说定了,是不是?您在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十点半钟到海尔达路,而且您是以人格担保一定守时的?”
  “讲定的这一切都以人格担保,”伯爵回答说,“放心好了,您一定可以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看到我的。”
  两个青年于是站起身来,向伯爵鞠了一躬,离开了那个房间。
  “怎么啦?”当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以后,阿尔贝问弗兰兹,“你似乎心事重重的。”
  “我坦白地告诉你吧,阿尔贝,”弗兰兹答道,“我正在费尽心机地想搞清楚这位古怪的伯爵的真正来历,而你和他订期在巴黎相见的那个约会真使我非常担忧。”
  “我亲爱的,”阿尔贝惊道,“那件事有什么使你不安呢?咦,你疯啦!”
  “随便你怎么说吧,”弗兰兹说道,“疯不疯,事实如此。”
  “听我说,弗兰兹,”阿尔贝说道,“我很高兴借这个机会来告诉你,我注意到了,你对伯爵的态度显然很冷淡,但从另一方面讲,他对我们的态度可说是十全十美的了。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这必有原因的。”
  “你在到这儿来以前,曾遇到过他吗?”
  “遇到过。”
  “在什么地方?”
  “你能不能答应我,我讲给你听的事,一个字都不要传出去?”
  “我答应。”
  “以人格担保?”
  “以人格担保。”
  “那我就满意了,那么听着。”
  弗兰兹于是向他的朋友叙述了那次到基督山岛去游历的经过,以及如何在那儿发现了一群走私贩子,如何有两个科西嘉强盗和他们在一起等等。他很卖力地叙述了如何得到伯爵那次几乎象变魔术似的款待,如何在那《一千零一夜》的岩洞里受到他富丽堂皇的房宅里的招待。他毫无保留地详述了那一次晚餐——大麻,石像,梦和现实;如何在他醒来的时候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曾留下一丝痕迹,而只见那艘小游艇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向韦基奥港驶去。接着他又详述了他在斗兽场里偷听到伯爵和万帕的那一席谈话,伯爵如何在那次谈话里许诺为庇皮诺那个强盗设法弄到赦罪令。这个协定,读者当然明白,他是最忠实地完成了的。最后,他讲到前一天晚上的那个奇遇,他为了六七百毕阿士特,如何感到为难,如何想起请伯爵帮忙的那个念兴所带来的圆满结果。
  阿尔贝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嗯,”他等弗兰兹讲完后说道,“就从你所讲的这种种事情上来看,他又有什么可讨厌的地方呢?伯爵喜欢旅行,因为有钱,所以自己买了条船。你到朴茨茅斯或索斯安普敦瞧瞧去吧,你会发现港口里挤满了游艇,都是属于这种有同样癖好的英国富翁的。而为了在他旅行的途中有一个休息的地方,为了逃避那种毒害我们的可怕的饭菜——我吃了四个月,你吃了四年,这了避免睡这种谁都无法入睡的讨厌的床铺,他在基督山安置了一个窝。然后,当他把地方安排好以后,他又怕托斯卡纳政府会把他赶走,使他白白损失那一笔安置费,所以他买下了那个岛,并袭用了小岛的名字。你且自问一下,亲爱的人,在我们相识的人里面,不是也有用地名或产业的名字命名的吗?而那些地方或产业,他们生平不是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吗?”
  “但是,”弗兰兹说道,“科西喜强盗和他的船员混在一起,这件事你又怎么解释呢?”
  “哎,那件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谁都没有你知道得更清楚啦,科西嘉强盗并不是流氓或贼,而纯粹是为亲友复仇才被本乡赶出来的亡命者,和他们交朋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因为以我自己而论,我可以明目张胆地说,假如我一旦去访问科西嘉,那么我在拜访总督或县长之前,一定先去拜访一下哥伦白的强盗,当然要是我能设法和他们相会的话。我觉得他们是很有趣的。”
  “可是,”弗兰兹坚持说,“我想你大概也承认,象万帕和他的喽罗们这种人,可都是些流氓恶棍,当他们把你抢去的时候,除了绑票勒索以外,该没有别的动机了吧。而伯爵竟能有力量左右那些暴徒,这一点你又怎么解释啊?”
  “我的好朋友,我现在的平安多半得归功于那种力量,这件事我不应该太刨根问底。所以,你不能要求我来责备他和不法之徒之间的这种密切关系,而应该让我原谅他在这种关系上越礼的细节,这倒决非是因为他保全了我的性命,而因为依我看,我的性命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倒是给我省下了四千毕阿士特,四千毕阿特,换成我国的钱,要相当于两万四千里弗。这笔数目,要是我在法国被绑票是肯定不会被估的这么高的,这完全证实了那句俗话,”阿尔贝大笑着说,“没有一个预言家能在他的本国受到尊崇。”
  “谈到国籍,”弗兰兹答道,“伯爵究竟是哪国人呢?他的本族语又是哪一种语言呢?他靠什么生活?他这种庞大的财产是从哪儿得来的呢?他的生活是这样的神秘莫测,在他的前期生活中,曾发生过什么大事,以致使他在后来岁月中抱有这样黑暗阴郁的一种厌世观呢?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这些问题我当然是希望能得到解答的。”
  “我亲爱的弗兰兹,”阿尔贝回答说,“当你收到我那封信,觉得必须请伯爵帮忙的时候,你就立刻到他那儿去了,说,‘我的朋友阿尔贝·马尔塞夫遇险了,请帮助我去救他出来吧。’你是否是这样说的?”
  “是的。”
  “好了,那么,他有没有问你,‘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是谁,他的爵位,他的财产是从哪儿来的,他靠什么生活,他的出生地点在什么地方,他是哪国人?’请告诉我,他有没有问你这种种问题?”
  “我承认他一点都没有问我。”
  “不,他只是把我从万帕先生的手里救了出来,我老实告诉你,虽然当时我在表面上极其安闲自在,但我实在是很不愿意久留在那种地方。现在,弗兰兹,他既然这样毫不犹豫迅速地为我效劳,而他所求的报酬,只是要我尽一种很平常的义务,象我对经过巴黎的任何俄国亲王或意大利贵族所效的微劳一样,只要我介绍他进入社交界就行了,你能忍心让我拒绝他吗?我的老朋友,要是你以为我可能实行这种冷血动物的政策,你一定是神经有问题啦。”这一次,我必须承认,竟一反往常,有力的论据都在阿尔贝这一边。
  “好吧,”弗兰兹叹了一口气说道,“你随便吧,我亲爱的子爵,因为我无力反驳你的论据,但无论如何,这位基督山伯爵总是一个怪人。”
  “他是一个博爱主义者,”对方答道,“他访问巴黎的动机无疑是要去争取蒙松奖章。假如我有投票权而且能左右选举的话,我一定投他一票,并答应替他活动其他的选票。现在,亲爱的弗兰兹,我们来谈些别的吧。来,我们先吃了午餐,然后到圣·彼得教堂去做最后一次的访问好不好?”弗兰兹默默地点头答应了;第二天下午五点半,两个青年分手了。阿尔贝·马尔塞夫回巴黎,而弗兰兹·伊皮奈则到威尼斯去,准备到那儿去住两个星期。但阿尔贝在钻进他的旅行马车之前,由于怕那位客人忘记了他的约定,又递了一张名片给旅馆的侍从,托他转交给基督山伯爵,在那张名片上,他在阿尔贝·马尔塞夫的名字底下用铅笔写着:“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时半,海尔达路二十七号。”

 楼主| 发表于 2006-6-10 13:51:41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38 编辑 <br /><br />第三十九章 来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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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在海尔达那座阿尔贝邀请基督山伯爵光临的大厦里,一切都已准备好了,以便为这个青年的邀请增光。阿尔贝·马尔塞夫所住的那座楼房位于一个大庭园的一角,正对面另有一座建筑物,那是仆人们住的地方。那座楼房只有两扇窗朝街,三扇窗朝着前庭院,背后的两扇窗朝着花园。在前庭院和花园之间,有一座宫殿式的大建筑物,那就是马尔塞夫伯爵夫妇富丽堂皇的住宅。一圈高墙环绕着整座大厦,墙头上间隔地排列着开满花的花盆,中央开着一座镀金的大铁门,这是马车的入口。门房左近有一扇小门,那是供仆人或步行出入的主人用的。
  从选择这座房屋归阿尔贝居住这一点上,很容易看出一个母亲对儿子是多么的体贴入微,同时还可以看出她既不愿儿子离开她,但也明白他很需要有自己自由的空间,当然我们也必须承认,另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这青年本人的聪明自负,情愿过一种自由而怠惰的生活。透过朝街的这两个窗子,阿尔贝可以看到经过的一切。街上形形色色的景象,青年人是非看不可的,他们总是希望地平线能在他们的面前旋转,那样就可以坐观世界上的各种景色,即使那个地平线只是街道也好。如果碰到出现了什么值得他仔细考察的事,阿尔贝·马尔塞夫就会从一扇小门里出去,去从事他的研究工作。那扇小门和门房左边靠近的那扇门相同,有必要详细描写一番。它是一个小入口,门上灰尘满布,象是自从房屋建成以来,从来不曾用过似的,但那油膏涂满的合叶和锁却显示出它常常要被派上神秘的用途。这扇门向门房嘲笑,因为虽有门房警卫,它却逃过了他的管辖;开门的方法,象《一千零一夜》里的阿里巴巴喊一声“芝麻开门”一样,只要由世界上最甜蜜的声音说一个魔字,或由世界上最白嫩的手叩一个暗号就得了。这扇门和一条长廊的尽头相通,长廊也就是候见室,它的右面是朝向前庭的餐室,左面是朝向花园的客厅。灌木和爬墙类植物覆盖住了这两个房间的窗子,从花园或前庭望过来,看不清房间里的情形。
  这两个房间,是那些好奇的眼睛能从楼下窥视到的惟一的房间。楼上的房间和楼下的是对称的,只在候见室那个地位多出了一间;这三个房间是一间客厅,一间密室,一间卧室。楼下的那间客厅是一种阿尔及尔式的吸烟室,是备抽烟者用的。楼上的那间密室和卧室之间有一个暗门相通,暗门就在楼梯口,由此可见布置的是很周密的。在这一层楼上,有一间宽大的艺术工作室,由于是一个统间,中间无隔栏,所以面积显得非常大,这可以说是一间群芳楼,在这里,艺术家和花花公子们互相争雄。这儿堆积着阿尔贝随兴陆续收集来的各种东西:号角,低音四弦琴,大大小小的笛子和一整套管弦乐队的乐器,因为阿尔贝曾对乐队有过某种狂想(不是嗜好),此外还有画架,调色板,画笔,铅笔。因为他在音乐的狂想以后,又对绘画产生了一阵兴趣;还有衬胸软垫,拳击用的手套,阔剑和练习击剑时用的木棍。因为,象当时那些时代的青年一样,阿尔贝·马尔塞夫除了音乐和绘画以外,还以坚忍得多的精神学习了三门武艺,以完成一个花花公子的所受教育,那三门武艺是击剑,拳击和斗棍;就在这个房间里,他接待了格里塞,考克和却尔斯·勒布歇。在这个倍受宠幸的房间里,还有别的家具,其中包括法兰西一世时代的旧柜子,里面摆满了中国和日本的花瓶,卢加或罗比亚的陶器,巴立赛的餐碟;此外还有古色古香的圈椅,大概是亨利四世或萨立公爵,路易十三或红衣主教黎赛留曾坐过的,因为在两三张圈椅上,都雕刻着一个盾牌,盾牌是淡青色的,上面雕有百合花花纹的法国国徽,显然是卢浮宫的藏物,至少也是皇亲国戚府里的东西。在这些黯黑的椅子上,乱堆着许多华丽的绫罗绸缎,是在波斯的太阳光底下染成的或由加尔各答和昌德纳戈尔女人的手织成的。这些织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却很难说。它们在等着被派上用场,以便使看了赏心悦目,但究竟作什么用,连它们的主人也不知道。房子的中央,有一架花梨木的钢琴,体积虽小,但在它那狭小而响亮的琴腔里,却包含着整个管弦乐队,它正在贝多芬,韦伯,莫扎特,海顿,格雷特里和波尔拉的杰伯的重压之下呻吟着。在墙上,门上,天花板上,挂着宝剑,匕首,马来人的短剑,长锤,战斧,镀金嵌银的盔甲,枯萎的植物,矿石标本,以及肚子里塞满草、正展开火红的翅膀、嘴巴永远闭不拢的鸟。这就是阿尔贝心爱的起居室。
  但是,在约定见面的那一天,这个青年人却坐在楼下的小客厅里。房间中央有一张桌子,四周是一圈宽大豪华的靠背长椅,桌子上放着各种著名的烟草年开始任法兰克福社会研究所所长,创办了《社会研究杂,马里兰的,波多黎哥的,拉塔基亚的,总之,从彼得堡的黄烟草到西奈半岛的黑烟草无不具备,都装在荷兰人最喜欢的那种表面有裂纹的瓦罐里。在这些瓦罐旁边,有一排香木盒子,这些盒子,按里面所装的雪茄的大小和品质,依次排列着的是蒲鲁斯雪茄,古巴雪茄,哈瓦那雪茄和马尼拉雪茄;在一只打开着的碗柜里,放着一套德国烟斗,有的是旱烟斗,烟斗是镶珊瑚的琥珀制的,有的是水烟斗,带有很长的皮管子,吸烟者可任意选用。这种顺序是阿尔贝亲自安排的,也可以说是存心要乱顺序,因为当时不象现代,宾客们在早餐席上有过咖啡以后,都朝着天花板吞云吐雾的。差一刻十点时,一个仆人走了进来。他和一个名叫约翰的只会讲英语的马夫,是阿尔贝的全部侍从,当然府里的厨子是永远为他服务的,遇到大场面,还可以借用一下伯爵的武装侍从。这个仆人名叫杰曼,他深得他这位青年主人的信任,他一手拿着几份报纸,一手拿着一叠信,先把信交给了阿尔贝。阿尔贝对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信札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挑出了两封笔迹妩媚,洒过香水的信,拆开信封,用心仔细地看了一遍信的内容。“这两封信是怎么送来的!”
  “一封是邮差送来的,一封是腾格拉尔夫人的听差送来的。”
  “回报腾格拉尔夫人,说我接受她在她的包厢里给我留的那个位置。等一等,今天抽空去告诉露茜一声,说我离开戏院以后就应邀到她那儿去吃晚餐。给她带六瓶酒去,要花色不同的,塞浦路斯酒,白葡萄酒,马拉加酒,再带一些奥斯坦德牡蛎去。牡蛎要到鲍莱尔的店里去买,可别忘了说是我买的。”
  “少爷什么时候用早餐?”
  “现在是几点了?”
  “差一刻十点。”
  “好极了,到十点半吃吧。德布雷或许不得不去办公”阿尔贝看了看他怀中的记事册,“这是我和伯爵约定的时间,即五月二十一日十点半,虽然我并不十分肯定他一定能守约,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按时到达。伯爵夫人起来了没有?”
  “要是子爵少爷想知道,我可以去问一问。”
  “是的,向她要一箱开胃酒来,我那一箱已经不多了。告诉她,我想在三点钟左右去看她,并请她允许我介绍一个人见她。”
  跟班的退出了房间。阿尔贝往长椅上一靠,翻了几张纸的前面几页,然后仔细读了一下戏目,当他看到上演的是一个正歌剧而不是歌舞剧的时候,就做了个鬼脸,他想在广告栏中找到一种新出的牙粉,这是他听别人谈到过的,但却没能找到,于是,他把巴黎的三大流行报纸一份接一份地甩开,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些报纸真是一天比一天地乏味。”过了一会儿,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仆人通报吕西安·德布雷先生到。来者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浅色的头发,明亮的灰色眼睛,紧绷着的薄嘴唇,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装,上装上钉着雕刻得很美很精致的金纽扣,脖子上围着一条白围巾,胸前用一条丝带挂着一只玳瑁边的单片眼境,他进来的时候,随着眼神经和颧骨神经的一齐用力,把那只单片眼镜架到了眼睛上,脸上带着半官方的神气,既不笑,也不说话。
  “早上好,吕西安!早上好!”阿尔贝说道,“你这样守时真太令我吃惊了。我说什么来着,守时!你,我最没想到会来的人,竟会在差五分十点的时候到来,而所定的时间是十点半!真是怪事!部长倒台了吗?”
  “不,我最最亲爱的,”那青年一边回答,一边在靠背长椅上坐了下来,“你放心吧。我们虽然总是不稳定,但我们决不会倒台的;我开始相信:我们大概可以舒舒服服地进入一种不变状态了,何况又发生了那件会极大地巩固我们的地位的半岛事件。”
  “啊,不错!你们把卡罗斯先生赶出西班牙了!”
  “不,不,我最亲爱的人,别误会我们的计划。我们把他带到了法国的边镜,请他在布尔日享清福呢。”
  “布尔日?”
  “是的,他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布尔日是查理王世时的首府。什么!你不知道那件事吗?全巴黎的人昨天都知道啦,交易所在前天就已得到了风声,腾格拉尔先生投机做空头,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象我们一样快地得到消息的,总之他赚了一百万呢!”
  “那么你显然又赚了一个勋章,因为我看到你的纽孔上有一条蓝缎带。”
  “是的,他们给了我一个查理三世的勋章。”德布雷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喂,别假装毫不在乎了,坦白承认你心里一定高兴得很吧。”
  “噢,拿它来作装饰品倒满不错的。配上密扣子的黑衣服,看来倒非常清爽悦目。”
  “简直可以使你象加勒亲王或立斯达德大公了。”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你才会这么早看见我。”
  “这么说正是因为你得了查理三世勋章,所以才来向我报告这个好消息的吗?”
  “不,是因为我整夜都在写信,总共写二十五封快信。我到天亮才回家,我拼命想睡觉,但头痛的很,于是我起来骑了一个钟头的马。跑到布洛涅大道时,疲倦和饥饿同时向我发起了进攻。要知道这两个敌人可是很少在一起的,可是它们竟联合起来进攻我,简直就象卡罗斯跟共和派订了联盟似的。于是我想起了你今天早晨请吃早餐的事,所以我就来了。我饿极了,给点东西吃吧。我也疲倦极了想法让我兴奋起来吧。”
  “这是我做主人的责任,”阿尔贝一边回答一边拉铃,而吕西安则用他的金头手杖翻动着那些躺在桌子上的报纸。“杰曼,拿一杯白葡萄酒和一块饼干来。现在,我亲爱的吕西安,这儿有雪茄烟,当然是违禁品喽,试试看,能否劝劝部长,请他答应卖这种货给我们吧,别再拿椰果叶来毒害我们了。”
  “呸!这种事我可不干,只要是政府运来的东西,总是要挨你骂的。而且,那也不关内政部的事,是财政部的事。你自己去跟荷曼先生说吧,他在间接税管理区,第一弄二十六号房间。”
  “说真的!”阿尔贝说道,“你的交际之广,实在令我吃惊。抽一支雪茄哪。”—“真的,我亲爱的子爵,”吕西安一边回答,一边凑近一只涂着五彩瓷釉的烛台,在一支玫瑰色的小蜡烛上点燃了一支马尼拉雪茄,“象你这样整天在无所事事多快乐,你还不知道你自己是多么有福气啊!”
  “要是你也什么事都不做,我亲爱的保国大臣,”阿尔贝用一种略带讥讽的口吻答道,“那可怎么得了呀?嘿!一位部长的私人秘书,即要过问欧洲的纵横捭阖,又要参与巴黎的阴谋;要保护国王,而更妙的是保护王后;要联络各党派,又要操纵选举;你在你的办公室里用笔和急报所取得的业绩,比拿破仑在战场上用他的剑和他的大小胜仗所取得的更多。除了你的薪俸之外,每年还有二万五千里弗的收入,有一匹夏多·勒诺出四百路易你都不肯卖的马,有一个永远不使你失望的裁缝,你可以自由出入戏院、骑士俱乐部和游戏场,这一切,还不够使你高兴吗?好,我来使你高兴一下吧。”
  “怎么个高兴法?”
  “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
  “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我认识的男人已经够多的啦。”
  “但你不认识这个男人。”
  “他从哪儿来的,世界的尽头吗?”
  “或许更远。”
  “见鬼!我希望我们的早餐该不是托他带来的吧。”
  “噢,不,我们的早餐正在大厨房里烧着呢。你饿了吗?”
  “啊!承认这种事脸上可不好受,但我的确饿极了。我昨晚是在维尔福先生那儿吃的晚餐,而法律界的人请吃饭菜总是糟糕透了的。他们象是舍不得似的,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啊!瞧不起旁人的饭菜哪,你们部长大人们吃的公家饭菜很不坏呀。”
  “是的,我们不请时髦人物吃饭,但我们却不得不招待一群乡巴佬,因为他们的立场和我们的一致,并且投我们的票,要不然,我向你保证,我们是决不会在家里吃饭的。”
  “好吧,再喝一杯白葡萄酒,再来一块饼干吧”
  “很愿意。你的西班牙酒味道好极了,你瞧,我们平定那个国家是很对的。”
  “是的,只苦了卡罗斯先生。”
  “嘿,卡罗斯先生可以喝波尔多酒,再过十年,我们可以使他的儿子和那位小女王结婚。”
  “那时,如果你还在部里的话你就可以得到‘金羊毛勋章’了。”
  “我想,阿尔贝,你今天早晨是想用烟来喂饱我是不是?”
  “啊,你得承认这可是最好的开胃品,我听到波尚已经到隔壁房间啦。你们可以辩论一场,那就把时间消磨过去了。”
  “辩论什么?”
  “辩论报纸呀。”
  “我的好朋友,”吕西安带着一种极其轻蔑的神气说道,“你见我看过报吗?”
  “那么你们会辩论得更厉害。”
  “波尚先生到。”仆人通报说。
  “进来,进来!”阿尔贝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向那个青年迎上去。“德布雷也在这儿,他也不先读读你的文章就诋毁你,这可是他自己说的。”
  “他说得很对,”波尚答道,“因为我在批评他的时候也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早上好,司令!”
  “啊!你已经知道那件事啦。”那位私人秘书一边说,一边微笑着和他握手。
  “当然啦!”
  “他们外界怎么说?”
  “什么‘外界’?一八三八这么个好年头,我们的‘外界’又这么多。”
  “就是你领导的政论界呀。”
  “他们说这件事很公平,说你如果撒下了这么多红花的种子,一定会收获到几朵蓝色的花。”
  “妙,妙!这句话说得不坏!”吕西安说。“你为什么不来加入我们的党呢,我亲爱的波尚?凭你的天才,三四年之内你就可以飞黄腾达的。”
  “我只等一件事出现以后就可以遵从你的忠告,那就是,等出现一位能连任六个月的部长。我亲爱的阿尔贝,请允许我说一句话,因为我必须使可怜的吕西安有一个喘息的机会。我们是吃早餐还是吃午餐?我必须到众议院去一下,因为我的生活可不悠闲。”
  “我们只吃早餐。我在等两个人,他们一到,我们就立刻入席。”
  “你在等两个什么样的人来吃早餐?”波尚问道。
  “一位绅士,一位外交家。”
  “那么我们得花两个钟头来等那位绅士,三个钟头来等那位外交家了。我回来吃剩饭吧,给我留一点杨梅,咖啡和雪茄。我还要带一块肉排去,一路吃着上众议院。”
  “别干那种事,因为即使那位绅士是蒙特马伦赛,那位外交家是梅特涅,我们等到十一点也会吃上早餐的。目前,暂且请你学学德布雷的样子,来一杯白葡萄洒和一块饼干吧。”
  “就这么办吧,我等着就是了。我一定得做些什么来分散我的思想。”
  “你象德布雷一样,但据我看来,当部长垂头丧气的时候,反对派应该高兴才是呀。”
  “啊,你不知道我所受的威胁。今天早晨我得到众议院去听腾格拉尔先生的一篇演说。今天晚上,又得听他太太讲一个法国贵族的悲剧。去他妈的,这种君主立宪政府!正如他们所说的,既然我们有权选择,我们怎么会选中了那种东西?”
  “我懂啦,那么你的笑料一定不少了。”
  “别诋毁腾格拉尔先生的演讲,”德布雷说,“他们投你们的票的,因为他也属于反对派的。”
  “一点不错!而最最糟糕的就在这一点。我等着你们派他到卢森堡去演讲,我好痛痛快快地嘲笑他一场。”
  “我亲爱的朋友,”阿尔贝对波尚说,“看来西班牙事件显然是决定的了,因为你今天早晨的脾气实在不妙。请别忘了,在巴黎人的闲谈里,曾提到我和瓦朗蒂娜·腾格拉尔小姐的婚事,所以我从良心上不能让你诋毁这个人的演讲,因为有一天,这个人会对我说,‘子爵阁下,您知道,我给了我的女儿两百万呢。’”
  “啊,这桩婚姻是不会实现的,”波尚说道。“国王封了他为男爵,他可以使他成为一个贵族,但无法使他成为一位绅士,而马尔塞夫伯爵的贵族派头太大了,决不会为了那两百万而俯就一次门户不当的联姻的。马尔塞夫子爵只能娶一位侯爵小姐。”
  “两百万哪!这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呢!”马尔塞夫答道。
  “这笔钱够在林荫大道开一家戏院,或建筑一条从植物园到拉比的铁路了。”
  “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马尔塞夫,”德布雷说,“你只管和她结婚。不错,你等于娶了一只钱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情愿少要几个纹章多弄几个钱。你的武器上有七只燕子。给了你太太三只,你还有四只,那比基斯先生已经多一只了。而基斯先生的表兄是德国皇帝,他自己也几乎做了法国的国王。”
  “老实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吕西安。”阿尔贝茫然地说道。
  “当然啦,每个百万富翁都象一个私生子一样的高贵,就是说,他们能够高贵得象私生子。”
  “别再说了,德布雷,”波尚大笑着回答说,“夏多·勒诺来了,他,为了医好你这种怪僻的谬论,会用他祖宗勒诺·蒙脱邦的宝剑刺穿你的身体的。”
  “那样,他会玷污那把宝剑的,”吕西安答道,“因为我卑贱,非常卑贱。”
  “噢,天哪!”波尚大声叫道,“部长大人唱起贝朗瑞来啦,天啊,我们往哪儿走了呀?”
  “夏多·勒诺先生到!玛西米·莫雷尔先生到!”仆人通报了两位新来的客人。
  “好了,现在可以吃早餐了,”波尚说,“因为我好象记得,阿尔贝,你告诉我你只等两个人。”
  “莫雷尔!”阿尔贝自言自语地说道,“莫雷尔!他是谁呀?”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夏多·勒诺先生,一个年约三十岁左右,满身上下一派绅士气的漂亮青年,也就是说,他既古契一样的身材,又有蒙德玛一样的智慧,已上来握住了阿尔贝的手。“我亲爱的阿尔贝,”他说,请让我给你介绍玛西梅朗·莫雷尔先生,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他是我的朋友,而且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请向我的英雄致敬吧,子爵。”说着他向旁边让开了一步,一位宽额头,两眼锐利,胡须漆黑,纯良高贵的青年出现了。这位青年,读者已在马赛见过他了,当时的情形很富于戏剧他,想必还不会忘记吧。一套半似法国式,半似东方式的华丽的制服充分表现出了他那宽阔的胸部和健壮的身材,胸前挂着荣誉团军官的勋章。这位青年军官以安闲优雅,彬彬有礼的态度鞠了一躬。
  “阁下,”阿尔贝殷勤诚挚地说,“夏多·勒诺伯爵阁下知道这次介绍使我多么愉快,您是他的朋友,希望也能成为我们的朋友。”
  “说得好!”夏多·勒诺插嘴说道,“希望必要的时候,他也能为你尽力,就象为我尽力一样。”
  “他为你尽了什么力?”阿尔贝问道。
  “噢!不值一提,”莫雷尔说道,“夏公·勒诺先生把事情夸大了。”
  “不值一提!”夏多·诺大声说道,“性命悠关的事都不值一提!老实说,莫雷尔,那未免太旷达啦。在你或许是不值一提的,因你每天都冒着生命的危险,但在我,我却只有这么一次”
  “我明白了,伯爵,显然是莫雷尔上尉阁下救了你的命。”
  “正是如此。”
  “究竟是怎么回事?”波尚问道。
  “波尚,我亲爱的,你知道我都快要饿死啦,”德布雷说道,“别再引他讲长篇大论的故事了好吧。”
  “好的,我并不阻止你们入席,”波尚答道,“我们一边吃早餐,一边听夏多·勒诺讲好了。”
  马尔塞夫说:“诸位,现在才十点一刻,我另外还等一个人。”
  “啊,不错!一位外交家!”德布雷说。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我只知道要是我托他办一件事,他一定会给我办得十分满意的,所以假如我是国王,我就会立刻封他以最高的爵位,把我所有的勋章都赐给他,假如我办得到的话,连金羊毛勋章和茄泰勋章都给他。”
  “好吧,既然我们还不能入席,”德布雷说,“就喝一杯白葡萄洒,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吧。”
  “你们都知道我以前曾幻想着要到非洲去。”
  “这是你的祖先早就为你策划好了的一条路。”阿尔贝恭维道。
  “是的,但我怀疑你的目标是否象他们一样,是去救圣墓。”
  “你说得很对,波尚,”那贵族青年说道。“我去打仗只是客串性的。自从那次我选来劝架的两个陪证人强迫我打伤了我最要好的一位朋友的膀子以后,我就不忍心再同人决斗了。我那位最好的朋友你们也都认识,就是可怜的弗兰兹·伊皮奈。”
  “啊,不错,”德布雷说。“你们以前决斗过一次,是为了什么?”
  “天诛地灭,要是我还记得当时为了什么的话!”夏多·勒诺答道。“但有一件事我记得十分清楚,就是由于不甘心让我的这种天赋湮没,我很想在阿拉伯人身上去试试我新得的手枪。结果我便乘船到奥兰,又从那儿到君士坦丁堡,一到那儿,碰巧赶上看到解围。我就跟着众人一同撤退。整整四十八个小时,白天淋雨,晚上受冻,而我居然挺了过来,但第三天早晨,我那匹马冻死了。可怜的东西!在马厩里享受惯了被窝和火炕,那匹阿拉伯马竟发觉自己受不了阿拉伯的零下十度的寒冷啦。”
  “你原来就是为了那个原因才要买我那匹英国马,”德布雷说,“你大概以为它比较能耐寒吧。”
  “你错了,因为我已经发誓不再回非洲去了。”
  “那么你是吓坏了?”波尚问道。
  “我承认,而且我有很充分的理由,”夏多·勒诺答道。“我步行撤退,因为那匹马已经死了。六个阿拉伯人骑着马疾驰过来要砍掉我的头。我用我的双筒长枪打死了两个,又用我的手枪打死了两个,但当时我的子弹打完了,而他们却还剩两个人。一个揪住了我的头发(所以现在的头发剪得这样短,因为谁都不知道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另外那个把土耳其长剑搁在我的脖子上,正在这时,坐在你们面前的这位先生突然攻击他们。他用手枪打死了揪住我头发的那个,用他的佩刀砍开了另外一个的颅骨。他那天本来是打算要救一个人的命的,而碰巧是我赶上了。我将来发了财,一定要向克拉格曼或玛罗乞蒂去建造一尊幸运之神像。”
  “是的,”莫雷尔带笑说道,“那天是九月五日。那是一个纪念日,家父曾在那天神奇地保全了性命,所以,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每年我一定要极力做一件事来庆祝它。”
  “一件英勇之举,是不是?”夏多·勒诺插嘴说道。“总之,我是一个幸运儿,但事情不仅仅如此。在把我从刀剑下面救出来以后,他又把我从寒冷里救了出来,不是象圣马丁那样让我分享他的披风,而是把整件披风都给了我,然后又把我从饥饿中救出来,和我分享,猜是什么?”
  “一块斯特拉斯堡饼?”波尚说道。
  “不,是他的马,我们每人都很痛快地吃了一大块马肉。这是非常难得的。”
  “马肉吗?”阿尔贝大笑着说。
  “不,是那种牺牲精神,”夏多·勒诺回答,“问问德布雷,他会不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牺牲他那匹英国骏马?”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是不会的,”德布雷说,“但为一个朋友,我或许会的。”
  “我预卜到您会成我的朋友的,伯爵阁下,”莫雷尔答道,“而且,我已有幸告诉过您了,说这是英雄主义也好,是牺牲精神也好,反正那天我一定要和恶运斗争一场,来报答我们以前得到的好处。”
  “莫雷尔先生所指的这一段历史说来非常有趣,”夏多·勒诺又说,“将来你们跟他交情深了的时候,有一天他会讲给你们听的。现在让我们先来填饱肚子,别光填饱记忆力了吧。什么时候吃早餐,阿尔贝?”
  “十点半。”
  “一定了吗?”德布雷问,并掏出表来看了看。
  “噢!请你们宽限我五分钟,”马尔塞夫答道,“因为我所等的也是一位救命恩人。”
  “谁的?”
  “当然是我的呀!”马尔塞夫大声说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就不能象别人一样得救,而只有阿拉伯人会杀人砍头吗?我们的早餐是一席博爱餐,我们的席面上将有——至少,我希望如此——两位造福人类的救星。”
  “我们怎么办呢?”德布雷说,“我们的蒙松奖章却只有一个。”
  “哦,这个奖章可以赠给一个人不相干的人,”波尚说道,“法兰西学院常常用这个方法来摆脱窘境。”
  “他是从哪儿来的?”德布雷问道。“这个问题你已经回答过了一次,但回答得太含糊了,所以我大胆再问一次。”
  “老实说,”阿尔贝说道,“我也不知道,三个月前我邀请他的时候,他在罗马,从那以后,谁知道他去了哪里呢?”
  “你认为他能按时到这儿吗?”德布雷又问。
  “我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
  “好吧,连五分钟的宽限也算在里面,我们只剩十分钟了。”
  “趁这一段时间我来告诉你们一些关于我那位客人的事吧。”
  “对不起!”波尚插嘴说道,“你要讲给我们听的故事里有没有可供写文章的资料?”
  “有的,而且还可以写成一篇绝妙的文章。”
  “那么,请说吧,看来今上午我是去不成众议院了,所以我必须补偿这个损失。”
  “今年狂欢节我在罗马。”
  “那我们知道。”波尚说道。
  “是的,但你们却不知道我曾被强盗绑票过。”
  “根本没有强盗这种东西。”德布雷答道。
  “有的,有的,而且是最可怕的,或说得更正确些,是最可钦佩的强盗,因为我发觉他们好得叫人害怕。”
  “喂,我亲爱的阿尔贝,”德布雷说,“坦白承认吧,承认你的厨子来不及了,牡蛎还不曾从奥斯坦德或马伦尼斯运到,所以,象曼德侬夫人一样,你要用一篇故事来代替酒菜。赶快说吧,我们都是些有教养的人,可以原谅你的,并且可以听你的故事,虽然看来一定是荒诞无稽的。”
  “我可以对你们说,尽管看来荒诞无稽,但我对你讲的这一番话,却从头到尾都是真的。土匪把我绑了去,带我到了一个最阴森恐怖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圣·塞巴斯蒂安墓。”
  “那个地方我知道,”夏多·勒诺说,“我到那儿去以后,几乎发了一场热病。”
  “我比你更进了一步,”马尔塞夫答道,“因为我的的确确得了场大病。他们告诉我,我是一个俘虏了,要我拿一笔四千罗马艾居的赎金约等于两万六千里弗。不幸的是,我当时只有一千五。我的旅程和我的汇款那时都已快用完了。于是我就写信给弗兰兹——要是他在这儿,我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可以证实——我写信给弗兰兹说,假如他不在六点钟以前带那四千艾居来,那么到六点十分,我就要荣幸地去加入那些尊贵的圣徒和光荣的殉道者的行列里了,因为罗吉·万帕先生——这是那个强盗头儿的名字——是极守信用的,毫不拖延的。”
  “弗兰兹带着那四千艾居来了,”夏多·勒诺说。“见鬼!一个人的名字要是叫做弗兰兹·伊皮奈或阿尔贝·马尔塞夫,是不难弄到四千艾居的。”
  “不,他只是带着我就要介绍给你们的那位客人一同来了。”
  “啊!这位先生是杀死卡科斯的赫克里斯,救出安特洛黑达的珠修斯了。”
  “不,他也是一个人,而不是神,而且身材也和我们差不多。”
  “从头到脚都武装了吗?”
  “他连一根针都没带。”
  “他代你付了赎金??
  “不,他只对那个强盗头儿说了两句话,我就自由了。”
  “而他们还要向他道歉,说不该绑你?”波尚说。
  “正是这样。”
  “噢,那他一定是一个再世的阿利身斯多啦。”
  “不,他是基督山伯爵。”
  “世界上根本没有基督山伯爵。”德布雷说。
  “我想也不见得会有,”夏多·勒诺接着说,看他的神气真象是全欧洲的贵族他都知道似的。“有谁知道关于一位基督山伯爵的什么事吗?”
  “他可能是从圣地来的,他的祖先中,或许曾有人占领过髑髅地,象蒙特玛人占领死海那样。”
  “我想,我可以对你们的研究有一点帮助,”玛西梅朗说。
  “基督山是一个小岛,我常听到家父手下的老水手们谈起那是地中海中央的一粒沙子,宇宙间的一粒原子。”
  “一点不错!”阿尔贝说道。“我说的那个人就是这粒沙,这粒原子的主人公,伯爵的衔头大概是他在托斯卡纳头来的。”
  “那么他很有钱罗?”
  “我想是的。”
  “但那应该看得出来呀。”
  “你这就上当了,德布雷。”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读过《一千零一夜》吗?”
  “问得多妙!”
  “好,假如你在《一千零一夜》里所看到的人物,要是他们的麦子不是红宝石或金刚钻,你知道他们是穷是富?他们似乎是穷苦的渔夫,但突然间,他们却打开了一个秘密窟,里面装满了东印度诸国的财宝。”
  “后来怎么样了?”
  “我那位基督山伯爵就是那种渔夫。他甚至还采用了那本书里的一个人名。他自称为水手辛巴德,而且还有一个装满了金子的山洞。”
  “你见过那个岩洞吗,马尔塞夫?”波尚问道。
  “没有,但弗兰兹见过。看在上帝的面上,可别在他的面前提这些话,弗兰兹是被绑了眼睛进去的,有哑奴和女人服侍他,和那些女人一比呀,就是埃及美女算不了什么了。只是他对于女人那一点不能十分确定,因为她们是等他吃过一点大麻以后才进来的,所以他或许把一排石像当成女人了。”
  “我也曾从一个名叫庇尼龙的老水手那儿听说过类似的事情。”莫雷尔若有所思地说道。
  “啊!”阿尔贝大声说道,“幸亏莫雷尔先生来帮我的忙,你们不高兴了吧,是不是,因为他为这个迷提供了一条线索。”
  “我亲爱的阿尔贝,”德布雷说道,“你给我们讲的这个故事太奇特了。”
  “啊!那是因为你们的大使和你们的领事没有把这种事告诉过你们。他们没有功夫呀,他们必须得折磨他们在国外旅行的同胞。”
  “瞧,你发火了,攻击起我们那些可怜的使节来了。你还要他们怎么来保护你呢?议院天天削减他们的薪水,他们现在简直可说毫无收入了。你想不想当大使,阿尔贝?我可以派你到君士坦丁堡去。”
  “不,恐怕我一表示偏袒美赫米德·阿里,苏丹就会送我上绞架,叫我的秘书来绞死我的。”
  “可不是!”德布雷说。
  “是的,但这并不妨碍基督山伯爵的存在。”
  “当然罗!每个人都是存在的。”
  “不错,但并不都以同样的方式存在,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黑奴,华丽的游艇,精美的武器,阿拉伯马和希腊情妇的。”
  “你见过他那希腊情妇吗?”
  “我见到过她本人,也听到过她的声音。我是在戏院里看到了她本人的,有一天早晨我和伯爵一同吃早饭的时候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么说你那位奇人也吃东西的罗?”
  “是的,但吃得少极了,简直不能称为吃。”
  “他必定是一个僵尸。”
  “随你们去笑吧,那倒是G伯爵夫人的意见,如各位所知,她是认识罗思文勋爵的。”
  “啊,妙极了!”波尚说道。“对于一个和报纸没有关系的人来说,这就是《立宪报》上那篇关于那位大名鼎鼎的海蛇的肖像。”
  “目光锐利,瞳孔能随意收缩或放大,”德布雷说,“而且面部轮廓清晰,额头饱满,脸色惨白,胡须漆黑,牙齿白而尖利,礼貌周到,无懈可击。”
  “正是这样,吕西安。”马尔塞夫答道,“你形容得一点不差。是的,敏感而极有礼貌。这个人常常使我发抖!有一天,我们去看杀人,我觉得好象要昏过去了,但听他冷酷平静地描写各种酷刑,那简直比亲眼看到刽子手和犯人更可怕。”
  “他有没有引你到斗兽场的废墟中去吸你的血?”波尚问。
  “或是,把你救出来以后,他有没有要你在一张火红色的羊皮纸上签字,叫你把你的灵魂卖给他,象以扫出卖他的长子继承权一样?”
  “笑吧,你们尽管嘲笑吧,诸位!”马尔塞夫有点动气了。
  “我看你们这些巴黎人,你们这些在林荫大道和布洛涅树林里游手好闲的家伙们,再想想那个人,我好象觉得我们不是属于同一个种族似的。”
  “敝人不胜荣幸之至。”波尚答道。
  “同时,”夏多·勒诺又说,“你那位基督山伯爵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只是他和意大利强盗有点交情。”
  “意大利根本没有强盗!”德布雷说。
  “世界上根本没有僵尸!波尚答道。
  “也界上根本没有基督山伯爵!”德布雷又说。“敲十点半啦,阿尔贝!”
  “承认这是你梦中的事情吧,让我们坐下来吃早餐吧。”波尚又说道。但钟声未绝,杰曼就来通报说,“基督山伯爵大人到。”
  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吃了一惊,这证明马尔塞夫的一番叙述已给了他们很深刻的印象,连阿尔贝自己都感到突兀。他根本没听到马车在街上停下来的声音,或候见室里的脚步声,开门的时候也毫无声音。但伯爵出现了,他的穿着极其简单,但即使最会吹毛求疵的花花公子也无法从他这一身打扮上找出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他身上的每一件东西——帽子、上装、手套、皮靴——都是一流巧手的作品。使大家尤为惊奇的,是他极象德布雷所画的那幅画像。伯爵微笑着走进了房间,向阿尔贝走过来,阿尔贝赶紧伸手迎上去。“遵守时间,”基督山说道“是国王礼节,我好象记得你们的一位君主曾这样说过。但这却不是旅客所能办到的,不论他们心里多么希望如此。我希望你们能原谅我迟到了两三秒钟。一千五百里的路程上是免不了有些麻烦的,尤其是在法国,这个国家好象是禁止打马的。”
  “伯爵阁下,”阿尔贝答道,“我正向我的几位朋友宣布了您光临的消息,我请了他们来,以实践我对您许下的诺言,现在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这几位是:夏多·勒诺伯爵阁下,出身名门,是十二贵族的后代,他的远祖曾出席过圆桌会议;吕西安·德布雷先生,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波尚先生,报社的编辑,法国政府害怕的人物,他虽然大名鼎鼎,但您在意大利却不曾听说过,因为他的报纸在那儿是禁止的;玛西梅朗·莫雷尔先生,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
  “伯爵一一向他们点头致意,态度很客气,但同时又带有英国人那种冷淡和拘泥虚礼的气质,当听到最后这个名字,他不禁向前跨了一步,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片淡淡的红晕。“您穿的是法国新征服者的制服,阁下,”他说,“这是一套漂亮的制服。”谁都搞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伯爵的声音颤动得这样厉害,是什么原因使得他那对平静清澈的眼睛突然炯炯有神,此时他已无意掩饰自己的感情了。
  “你没见过我们这位非洲客人吧,伯爵阁下?”阿尔贝问道。
  “从没见过。”伯爵回答说,这时他已完全克制住了自己。
  “喏,在这套制服下面,跳动着的是一颗军人的最勇敢和最高贵的心。”
  “噢,马尔塞夫先生!”莫雷尔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让我说下去吧,上尉!”阿尔贝继续说道,“我们刚刚才听到说了他最近的一个举动,是一次非常英勇的壮举,所以尽管我也是今天才初次见到他,我却要请您允许我把他当作我的朋友介绍。”
  “啊!您有一颗高贵的心,”伯爵说道,“那太好了。”
  这一声感叹与其说是在回答阿尔贝,倒不如说是在回答伯爵自己心里的念头,大家都很惊奇,尤其是莫雷尔,他惊奇地望着基督山。但由于那语气是这样的柔和,所以不论这声感叹是多么的古怪,也是不会使听者生气的。
  “咦,他为什么要怀疑这一点呢?”波尚对夏多·勒诺说。
  “的确,”后者答道,他以他那贵族的眼光和他的阅历,已把基督山身上所能看穿的一切都看穿了。“阿尔贝没有骗我们,这位伯爵的确是一个奇人。你怎么看,莫雷尔?”
  “不错!他对我说了那一句怪话,但他目光真诚,我很喜欢他。”
  “诸位先生们,”阿尔贝说道,“杰曼告诉我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亲爱的伯爵,请允许我为您引路。”
  他们静静地走入了餐厅,大家各自就座。
  “诸位,”伯爵一边入座,一边说,“请容许我作一番自白,借此来解释一下我的任何不合习俗的举动。我是个外乡人,而生平第一次到巴黎来。对于法国人的生活方式我一点都不了解,到目前为止,我一向遵从的是东方人的习俗,而那和巴黎人的则是完全相反的。所以,要是你们发觉我有些地方太土耳其化,太意大利化,或太阿拉伯化,请你们原谅。现在,诸位,我们来用早餐吧。”
  “瞧,他说这番话的神气!”波尚低声说道,“他一定是个大人物。”
  “在他的本国可说得上是个大人物。”德布雷接上说道。
  “在世界各国都可算得上是个大人物,德布雷先生。”夏多·勒诺说。

 楼主| 发表于 2006-6-10 13:51:53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8-8 17:38 编辑 <br /><br />第四十章 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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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大概还记得,伯爵是一个极节食的宾客。阿尔贝注意到了这一点,深恐巴黎式的生活一开始就会在这最重要的一点上使这位客人不高兴。
  “亲爱的伯爵,”他说道,“我怕海尔达路的饭菜不象爱勘探巴广场的那样合您的胃口。这一点我本应该先跟您商量,为您做几样特别合您口味的菜的。”
  “要是您对我了解较多的话,”伯爵微笑着答道,“对于象我这样一个随缘度日,在那不勒斯吃通心粉,在梅朗吃粟粉粥,在瓦朗斯吃杂烩羹,在君士坦丁堡吃抓饭,在印度吃‘卡力克’,在中国吃燕窝的旅行家,这种事您想都不会想的。我无论到什么地方,什么饭菜都能吃,只是我吃得很少。今天,您怪我吃得少,实际上这已是胃口很好的时候了,因为从昨天早晨以来,我还没吃过东西。”
  “什么!”宾客都惊叫道,“您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吗?”
  “是的,”伯爵答道,“因为必须绕道到尼姆去听一点消息,所以来不及了,沿途就没有停车。”那么您在马车里进餐了吗?”马尔塞夫问道。
  “没有,我睡觉,当我累了而又无心去消遣,或当我肚子饿而又不想吃东西的时候,我总是睡觉的。”
  “但您能睡就睡吗,阁下?”莫雷尔问道。
  “差不多是这样吧。”
  “您的办法保险吗?”
  “万无一失。”
  “那对于我们那些在非洲的人真是太难得了,我们常常找不到吃的,饮料也极少。”
  “是的,”基督山说,“但不幸的是,我的办法对象我这样过着一种特别生活的人虽然很有用外,可是对全军将士却非常危险,会使他们需要醒的时候醒不过来。”
  “我们能否问一下这种办法究竟是什么呢?”德布雷问道。
  “噢,可以的,”基督山答道,“我并不想保守秘密。那是上等的鸦片和最好的大麻的一种混合剂。鸦片是我从广东买来的,可保证它的质量上等,大麻是东方的产品,也就是说,是在底格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生长的。这两种成份以相等的份量混合起来,制成丸药,吃下一颗以后,十分钟就可见效。这点可问一下弗兰兹·伊皮奈男爵阁下,我记得他曾吃过一次。”
  “是的,”马尔塞夫回答说,“他对我说起过这样的事。”
  “但是,”波尚说道,他站在新闻记者的立场上,仍抱着非常怀疑的态度,“这种药丸您总是带在身上吗?”
  “总是带着的。”
  “我想看一下这种宝贵的药丸,伯爵不会怪我失礼吧?”波尚又说道,心里很想难倒他。
  “没什么,阁下。”伯爵回答道,说完他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只非常名贵的小盒子,那是整块翡翠镂刻成的,上面有一个金质的盖子,盖子一转,就从里面倒出了一粒淡绿色的小丸子,约莫有豌豆大小。这粒药丸有一股辛辣刺鼻的香味。翡翠盒子里还有四五粒,这本来的容量大概在一打左右。全桌的人传看着这只小盒子,但宾客们把它拿到手上的时候,主要的是细察这块令人羡慕的翡翠而不是去看那药丸。
  “这些药丸是您的厨师给您调制的吗?”波尚问道。
  “噢,不,阁下,”基督山答道,“我不会把我真正心爱的享受品托给无能的人去随意乱弄的。我自己勉强可算是一个药剂师,我的药丸都是我亲自调制的。”
  “这块翡翠真漂亮,是我生平所见的最大的了,”夏多·勒诺说道,“虽然家母也颇有一些家传的稀奇珠宝。”
  “我有三块同样的,”基督山答道。“一块我送给了土尔其皇帝他把它镶在了他的佩刀上,另一块让我送给了我们的圣父教皇,他把它和拿破仑皇帝送给他的前任庇护七世的那一块一同镶在他的皇冠上了,他原来的那一块差不多也这样大,但质地没这么好。这第三块我留给了自己,我把它镂空了,虽然降低了它的价值,但用起来却的确非常方便。”
  每个人都惊异地望着基督山,他的话讲得这样简洁,显然所说的是实情,否则的话他疯了。但是,这块翡翠明明在眼前,所以他们自然倾向于相信。
  “那两位君主用什么和您交换这种珍贵的礼物的呢?”德布雷问道。
  “我向土耳其皇帝交换了一个女人的自由,”伯爵回答说,“向教皇交换了一个男人的生命。所以在我的一生中,也曾一度有过权力。好象上天送到帝王宫中降生似的。”
  “您救的是庇皮诺,对吧?”马尔塞夫大声说道,“您就是为他才去弄到那个赦罪令的吧?”
  “或许是的吧。”伯爵微笑着回答说。
  “伯爵阁下,您不知道我听了这些话有多高兴,”马尔塞夫说道。“我事先已对我这几位朋友宣称过,说您是《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位魔术师,中世纪的巫师,但巴黎人诡辩起来倒是十分精明的,假如那种事不是他们的日常生活所遇到的话,那他们就会把最无可争辩的事实误认作狂想。譬如说,骑士俱乐部的一个会员在大街上被抢劫啦;圣·但尼街或圣·日尔曼村有四个人被暗杀啦;寺院大道或几龄路的一家咖啡馆里捉到了十个,十五个,或二十个小偷啦;这一类新闻,德布雷天天看到,波尚天天刊登,可是,他们却拚命说马里曼丛林,罗马平原,或邦汀沼泽地带没有强盗。请您当面告诉他们,我的确被强盗绑去过,要不是您仗义搭救,恐怕我现在早已躺在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里,而决不可能再在海尔达路我这间寒舍里接待他们啦。”
  “但是,基督山说道,“您答应过我决不再提那次不幸的事的。”
  “我可没那样答应您呀,”马尔塞夫大声说道,“那一定是另外一个人答应的,那个人也蒙您这样把他救了出来,而您却把他忘了。请谈谈吧,假如您愿意把那件事讲出来,我不但可以听到几件我已经知道了的事,而且或许还可以知道更多到现在为止还不明白的事情呢。”
  “依我看,”伯爵微笑着答道,“您也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对于经过的种种事情,已经知道得象我一样清楚了呀。”
  “好吧,请答应我,假如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您也就把我所不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
  “那很公平合理。”基督山伯爵回答说。
  “是这样的,”马尔塞夫开始了他的讲述,“接连三天,我自以为已成了一个蒙面女郎青睐的目标,我把她看作了丽亚或鲍贝类美女的后裔了,而实际上她是个化装的农家女,我之所以说是农家女,是为了避免说农妇。我只知道自己当时象个傻瓜,一个大傻瓜,我错把这个下巴上没有胡须,腰肢纤细,年约十五六岁的男强盗看成是一个农家女了,正当我想在他的嘴唇上吻一下时,他忽然拿出一支手枪顶住我脑袋,另外还有七八支手枪过来帮忙,于是我被领到,或说得更准确些,是被拖到了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里。在那儿,我发现有一位受过高深教育的强盗正在那儿阅读《凯撒历史回忆录》,蒙他弃书赐教,告诉我说,除非我在第二天早晨六点钟以前拿出四千毕阿士特,否则到了六点一刻我就活不成了。那封信现在还在,因为弗兰兹·伊皮奈还保留着,上面有我的签名,有罗吉·万帕先生的附言。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我不了解的是,伯爵阁下,您究竟怎么使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罗马强盗这样尊敬您。说实话,弗兰兹和我的确都对您佩服极啦。”
  “说来简单极了,”伯爵答道。“我认识那位大名鼎鼎的万帕已有十几年了。当他还只是个孩子,一个牧童的时候,他就曾给我领了一段路,为此我曾送了他几块金洋。他呢,为了报答我,就送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的柄是他亲手雕刻的,你们要是去参观我的武器收藏柜的话,还可以看到它。本来,这次交换礼物,应该可以建立起我们之间的友谊的,但到了后来,不知他究竟是把这件事忘了呢,还是记不得了,他想来抓我,结果反倒是我抓住了他,还把他的手下人也捉了一打。我本来可以把他交给罗马法庭的,法庭方面大概也是会欢迎的,尤其是他,但我没那样做,相反的,我把他和他的手下人都放了。”
  “条件是不许他们再作恶,”波尚大笑着说道。“我很高兴看到他们确能信守诺言。”
  “不,阁下,”基督山回答,“我的条件只是要求他该尊重我和我的朋友。你们之中要是有社会主义者,以宣扬人道和以对你们邻居尊重为荣的话,那么对于下面的这番话或许会觉得奇怪的,我从来不想去保护社会,因为社会并没有保护我,我甚至可以说,一般而言,它只想来伤害我,所以我对它毫无敬意,并对它们保持中立的态度,并非我欠社会和我的邻居的情,而是社会和我的邻居欠了我的情。”
  “好!”夏多·勒诺大声说道,“您是我生平遇到的第一个敢于把利己主义说得这样坦诚的人。好样的,伯爵阁下,说得好!”
  “至少可算得上说得很坦白,”莫雷尔说道。“但我相信伯爵阁下虽曾有一度背离了他这样大胆宣称的原则,但他是不会感到遗憾的。”
  “我怎么背离了那些原则,阁下?”基督山问道,他象这样不由自主地以专注的目光去望莫雷尔,已经有两三次了,这个青年简直有点受不了伯爵这明亮而清澈的目光。
  “噢,在我看来,”莫雷尔答道,“您救了您并不认识的马尔塞夫先生,也就是帮助您的邻居和社会了。”
  “他是那个社会的光荣。”波尚说道,喝干了一杯香槟。
  “伯爵阁下,”马尔塞夫大声说道,“这回您错了,您可是我所知道的最严谨的逻辑学家啊。您一定会清楚地看到,依据这个推理,您非但不是一个利己主义者,而且还是一个博爱主义者呢。啊!您自称为东方人,勒旺人,马耳他人,印度人,中国人。您的姓是基督山,水手辛巴德是您的教名,可是在您的脚踏上巴黎的第一天,您就自然具备我们这些反常的巴黎人的最大美德,或说得更确切些,我们的最大的缺点,就是,故意表白您所没有的污点,而掩饰了您固有的美德。”
  “亲爱的子爵,”基督山答道,“我看不出在我所做的一切事上有哪一点值得您和这几位先生如此过奖。您和我早已不是陌生人,因为我们早就相识了。我曾让了两个房间给您,我曾请您和我共进早餐,我曾借给您一辆马车;我们曾一同看狂欢节;我们也曾在波波罗广场的一个窗口上一同看处决人,那次把您吓得差一点昏过去。我请这几位先生说句公道话,我能让我的客人由那个您所谓的可怕的强盗去任意摆布吗?而且,您知道,我曾想过,当我到法国来的时候,您可以介绍我踏进巴黎的几家客厅。您以前或许把我这个决定看作一个空泛不可能实现的计划,但今天您已经看到了它的实施事情,这件事,您要是不守信用,一定要受罚的。”
  “我一定守信用,”马尔塞夫回答说,“但我深恐您见惯了奇事美景,对这里会大感失望的。在我们这里,您遇不到任何在您的冒险生活里常常遇到的那种插曲。马特山就是我们的琴博拉索山,凡尔灵山就是我们的喜马拉雅山,格勒内尔平原就是我们的戈壁大沙漠,而且他们现在正在那儿掘一口自流井,以便沙漠里的旅客能有水吃。我们有不少小偷,尽管没有报上说的那样多,但这些小偷怕警察甚于怕失主。法国是这样平淡无奇,巴黎又是这样文明的一个都市,以致在它的八十五个省境内——我说八十五个,因为我没有把科西嘉包括进去——嗯,在这八十五个省境内,您无论在哪一座小山上都可找到一座急报站,无论哪一个岩洞里都可找到一盏警察局安放的煤气灯。我只有一件事可以为您效劳,听您的吩咐,由我或请我的朋友到处为您介绍。其实,您也无需任何人为您介绍——凭您的大名、您的财富和您的天才,(基督山带着一个近于讽刺意味的微笑鞠了一躬)您可以到处自荐而受到很好的接待。我只在一点上可以对您有点用处,在熟悉巴黎生活的习惯,使日子过得安乐舒适,或则买衣物用具这几方面,我的经验对您能有所帮助的话,您尽管差遣我为您去找一所适当的住宅。我在罗马分享了您的住处,但我不敢请您分享我的住处——虽然我并不主张利己主义,但我却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因为除了我本人以外,这些房间连一个影子也容纳不下,除非是一个女人的倩影。”
  “啊,”伯爵说道,“那是准备金屋藏娇了,我记得在罗马的时候,你曾提到过一件计划中的婚事。我可以向您道喜了吗?”
  “那件事到目前还只是一个计划。”
  “所谓‘计划’,意思说是事实。”德布雷说道。
  “不是的,马尔塞夫答道,“家父极想结这门亲事,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介绍您见一见这位即使不是我的太太,至少也是我的未婚妻的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
  “欧热妮·腾格拉尔!”基督山说道,“请告诉我,她的父亲不就是腾格拉尔男爵阁下吗?”
  “正是,”马尔塞夫答道,“他是一位新封的男爵。”
  “那有什么关系,”基督山说道,“假如他对国家有贡献,佩得上这称号的话。”
  “贡献大极了,”波尚回答说。“虽然身为自由派,他却在一八二九年为查理十世,谈成了一笔六万的借款,而查理十世就给他封了个男爵的称号,并赏他荣誉爵士的衔头,所以他也挂起勋章来了,只是,并不象您所想的那样挂在他的背心上,而是挂在他的纽扣眼上。”
  “啊!”马尔塞夫大笑着插进来说道,“波尚,波尚,这些资料你还是留给滑稽画报吧,别当着我的面来挖苦我未来的岳父了。”然后,他转向基督山,“您刚才提到了他的名字,这么说您认识男爵了?”
  “我并不认识他,”基督山回答说,“但我想不久大概就可以认识他的,因为我经伦敦理杳·勃龙银行,维也纳阿斯丹·爱斯克里斯银行,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担保,在他的银行里可享受无限贷款的权利。”
  当他说到这最后一家银行的时候,伯爵向玛西梅朗·莫雷尔瞟了一眼。假如他这一瞟的用意是想引起莫雷尔的注意的话,那么,他的目的达到了,因为玛西梅朗象触了电似地突然一惊。“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他说,“您认识那家银行吗,阁下?”
  “那是我在基督世界的首都与之有业务往来的银行,”伯爵泰然自若地回答说。“我在那家银行很有点势力,有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吗?”
  “噢,伯爵阁下,有一件事我直到现在也没法搞清您可以帮我查一查。那家银行过去曾帮过我们一次大忙,可是,我也不知为什么,他们却老是否认那次曾帮过我们。”
  “很愿意为您效劳。”基督山说道,并欠了欠身。
  “但是,”马尔塞夫又说,“奇怪,我们怎么把话题扯到腾格拉尔身上去啦。我们在讨论给伯爵找一所适当的住宅,来吧,诸位,我们大家来建议一个地方吧,我们应该把这位新客人安置在我们大首都的什么地方好呢?”
  “圣·日尔曼村,”夏多·勒诺说。“伯爵可以在那儿找一座漂亮的大厦,有前庭和花园的。”
  “嘿!夏多·勒诺,”德布雷驳道,“你就知道你那死气沉沉,毫无生趣的圣·日尔曼村。别信他的话,伯爵阁下,还是住在安顿大马路好,那才真正是巴黎的市中心呢。”
  “在戏院大道中,”波尚说道,“挑一间有阳台的房子,住在二楼上。伯爵阁下可以把他的银沙发带到那儿,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看着全巴黎的人从他眼前经过。”
  “你有什么主意吗,莫雷尔?”夏多·勒诺问道,“你不提个建议吗?”
  “噢,有的,”那青年微笑着说道,“我倒也有一个建议,但他已经有了这么多好的建议,我想他也许已选中了一个,可是既然他还没有回答,我也不妨再冒昧地提一个,请他到一座漂亮的大厦里租几个房间住,那是整巴杜式的建筑物,我的妹妹已在那儿住了一年,就在密斯雷路上。”
  “您还有一个妹妹?”伯爵问道。
  “是的,阁下,一个最好的妹妹。”
  “她结婚了吗?”
  “差不多九年了。”
  “幸福吗?”伯爵又问。
  “再幸福不过了。”玛西梅朗回答说。”她嫁给了她所爱的人,那个人在我们家遭厄运的时候也没对我们变过心。他叫艾曼纽·赫伯特。”基督山脸上显露出了一个旁人不易觉察的微笑。“我度假的时候就住在那儿,”玛西梅朗继续说,“我,和我的妹夫艾曼纽,只要伯爵阁下肯赏脸有所吩咐,都可以尽力为您效劳的。
  “请等一下!”阿尔贝不等基督山有回答的时候,就大声说道,“小心哪,您要把一位旅行家——水手辛巴德,一个到巴黎来观光的人,关到刻板的家庭生活里去啦。您等于在给他找一位管束他的家长了。”
  “噢,不是的,”莫雷尔说道,“我的妹妹才二十五岁,我的妹夫三十岁。他们都是活泼愉快的年轻人。而且,伯爵阁下当然是住在他自己家里的,只在高兴的时候才见见他们的。”
  “谢谢,阁下,”基督山说道。“假如您肯赏脸给我介绍一下的话。有机会能和令妹和她的丈夫相识已很满意了,这几位先生的好意我都无法接受,因为我的寓所已准备好了。”
  “什么!”马尔塞夫大声叫道。“那么说您还是要去住旅馆了,那未免太乏味了吧。”
  “我在罗马是住得这样差的吗?”基督山微笑着说。
  “天哪!您能在罗马花五万毕阿士特装饰您的房间,但我想您不见得每天都准备花那样一笔钱吧。”
  “并非为了那个原因我不敢住旅馆,”基督山答道,“只是我已决心要自己买一所房子,我派我的贴身仆人先来,他这时该买好了房子,而且布置好了。”
  “那么,您有一个熟悉巴黎的贴身仆人了?”
  “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到巴黎来。他是个黑人,又是个哑巴。”基督山回答说。
  “是阿里!”阿尔贝在大家的一片惊奇声中大声叫道。
  “是的,是阿里,我那个哑巴黑奴,我想,您在罗马时见过他的。”
  “当然见过,”马尔塞夫说道,“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但您怎么能叫一个黑奴来买房子呢?他会把一切都弄糟的呀,可怜的家伙。”
  “你可别想错了,阁下,”基督山回答说,“我的看法正巧与您的相反,他一切都会做得令我满意的。他了解我的嗜好,我的怪癖,我的需要,他到这儿已有一星期了,他会象一条猎狗一样凭本能自己去搜索的,他会把一切都为我妥当地安排好的。他知道我今天十点钟到,所以从九点钟起,他就在枫丹白露的木栅门口等候我了。他给了我这张纸条,上面有我新居的地址。您自己看吧。”说着,基督山递给阿尔贝一张纸条。
  “香榭丽舍大街,二十号,”阿尔贝念道。
  “哪,那可真是从没听说过的事。”波尚说道。
  “派头真大。”夏多·勒诺接上一句。
  “什么!您还没见过您自己的房子?”德布雷问道。
  “没有,”基督山说道,“我告诉过你们了,我不愿迟到,我在马车里换衣服,一直到了子爵的门口才下车。”
  “这几个青年互相对视着,一时又摸不清伯爵是否在演一幕喜剧,但他所说的每个字听起来又都是这样的朴实,令人无法相信他说的会是谎话,而且,他又何必要撒谎呢?
  “那么”,波尚说道,“我们只能尽力为伯爵阁下效点微劳自慰了。我,可以凭我新闻记者的资格,为他打开各家戏院的大门。”
  “非常感谢,阁下,”基督山答道,“不过,我的管家已在每一家戏院里都为我定了一间包厢。”
  “是那位出色的伯都西身先生,极其善于租窗口的吗?”
  “是的,您那天光临的时候见过他。他当过兵,当过走私贩子。事实上,他什么都干过。我不很了解他究竟有没有和警察局发生过小摩擦。譬如说,用一把小刀子截人之类的事。”
  “而您选中了这位诚实的公民做您的管家是吗?”德布雷说道。“他每年要揩您多少油?”
  “凭良心讲,”伯爵答道,“我相信比别人多不了多少。他很符合我的标准,认为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所以我留用了他。”
  “那么,”夏多·勒诺又说道,“既然您已安排妥当了,有了一位管家,又有了一所座落在香榭丽舍大道上的大厦,您现在就只差有一位情妇了。”
  “阿尔贝笑了笑。他想起了他在爱根狄诺戏院和巴丽戏院伯爵包厢里见到的那个希腊美人。
  “我有比情妇更好的东西,”基督山说道,“我有一个女奴。你们的情妇里从戏院,歌舞团,或游戏场里弄来的,而我却是在君士坦丁堡把她买来的。她虽然花了我不少钱,但我不在乎。”
  “但您忘记啦,”德布雷大笑着说道,”正象查理国王所说的:我们法国人天性最自由,她的脚一踏上法国领土,她便自由了。”
  “谁会告诉她这一点呢?”
  “随便是谁看见她都会的。”
  “可是她只会讲罗马土话。”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至少我们可以见见她吧,”波尚说道,“不然,难道您还雇用了哑巴太监来侍候她吗?”
  “噢,没有,”基督山回答说,“我可没有东方化到那种程度。我身边的人谁都可以自由地离开我,而当他离开我的时候,他大概已不再有求于我或有求于任何人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他们才没有离开我。”
  “他们已经在吃餐后甜点和抽雪茄。
  “亲爱的阿尔贝,“德布雷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现在已经两点半了。你的贵宾很有趣,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必须回到部长那儿去了。我要把伯爵的事告诉他,我们不久便可以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了。”
  “小心点哪,”阿尔贝答道,“那可是谁都没办到的事啊。”
  “噢,我们的警务部有三百万经费。不错,他们几乎总是有亏空,但那没关系,我们为这事是可以花五万法郎的。”
  “你知道了告诉我一声好吗?”
  “我可以答应你。再会,阿尔贝。诸位,再会。”
  “德布雷一离开房间,就高声大喊:“备车!”
  “好!”波尚对阿尔贝说道,“我也不到众议院去了,但我已有了一篇文章的素材可以献给我的读者了,那比腾格拉尔先生的演说要强多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波尚,”马尔塞夫说道,“我求你一个字也不要发表,别抢了我向社会介绍他和推荐他的功劳。他这个人很有趣是吗?”
  “岂止有趣,”夏多·勒诺回答说,“他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奇特的人了。你走不走,莫雷尔?”
  “等我先递一张名片给伯爵阁下,他答应要到密斯雷路十四号来拜访我们一次的。”
  “请放心好了,我决不会食言的。”伯爵鞠躬回答。于是玛西梅朗·莫雷尔和夏多·勒诺伯爵一起离开了房间,只留下基督山一个人和马尔塞夫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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