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06-12-23 23:10:4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十三 朝露
第四章
爬爬书库
“不要过来。”
那声音的确是晴明的,即使在困惑惶恐之中,博雅也不会听错;但语气则完全不象晴明。无论是面对强敌,还是身处困境,晴明总会用随意中带着刻薄戏谑的口气轻松应付。然而此刻黑暗中的声音,沙哑、微微颤抖,流露出一丝完全陌生的软弱。
“呃……”武士倒抽了一口凉气,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有得到回答。忠厚的武士决定不管好友的警告,直接走过去察看他的情况。但没走两步,他突然停住了:晴明并非一个人坐在那里。逐渐适应黯淡光线的眼睛看到,阴阳师低垂着头,右膝盘起,膝上横躺着另一个人。长发如云委地,脸则深埋在阴阳师的怀中,一动不动。明暗不定的光线将这一幕定格为剪影,尽管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在人类所有感情之中,大约也只有悲伤这个词,与之相近。
武士轻轻拉起了隔扇,随后,在门口坐了下来。尽管心中纷乱惶惑,却没有打扰室内的两个人。过了很久,屋中终于有了响动,他回过头,正看见阴阳师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面容沉没于阴影中。
“走吧。”
自始至终,这是晴明唯一说过的话。
**********************
曙色微明,晨雾弥漫之中,现出武士高大的身影。独自一人,没有携带侍从,一只手里提着一桶香鱼,另一只手中则是一篮鲜嫩的草菇。这两样毫无风雅可言的东西与博雅的皇室贵人身份并不相称,但对于住在土御门小路的某人来说,却是再合适不过的礼物。
木门紧闭,这不啻是当头一盆冷水。不甘心的武士伸出手去,意欲敲门,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犹豫着放手。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吱呀的声响——门开了。
“晴明!”喜出望外的博雅踏进了院子,叫道。窄廊上的人并没有回答,独自坐在那里,目光有些茫然,仿佛没有听到朋友的呼喊。
“呃……”察觉到气氛的怪异,武士有些难为情地解释。“本不想这么早来打扰你,可是,正好看见相当肥美的香鱼,这个季节并不多见,所以……”
阴阳师充耳不闻,眼神迷离空洞。晨风吹起白色的衣角,只有这一样是动的。除此之外,整个人便象一尊雕像,完全与世隔绝。
“好吧,我承认,不是香鱼的缘故,是因为你,因为不放心。”武士低下了头,声音也放轻了。“别这样,晴明。这样的你让我觉得害怕。我是说,不知所措。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你是我的朋友,要我看着你这种情形什么也不做,我办不到……也受不了……”
迟疑片刻,武士把手伸向好友的肩头,然而却拍了个空:随着“啪”地一声击掌,白衣的人影化作一张纸片,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板上。就在声音的来处,站立着一个同样的白衣人,琥珀色眼中带着一闪而过的笑意。
**********************
“真不象话!”博雅大为生气。“亏我为你担心了整整一晚上……”
双眼的确是红通通的,还带着血丝,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他来得这样早。
“嗯。因为还没起身,又听见你来了,就弄了个式神先陪着你。”阴阳师毫无惭愧之色地解释道。身上随意披了一件外衣,衣领敞开着,的确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用这种方式欺骗我,只是为了自己睡懒觉?”博雅瞪大了眼,腮帮象青蛙那样鼓了起来。“再这样的话就绝交!听清楚了吗?绝交!”
“好吧好吧,对不起,博雅。”晴明这样说着,但闪烁的目光和唇边隐隐的笑容都看不出一点悔过的诚意,口气就象是在应付任性的孩子。“呐,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晨雾已逐渐散去,鸟儿开始在枝头鸣叫,一切都生机勃勃,充满了春天所特有的那种浮躁却快乐的气氛。
“博雅最喜欢春天吧,记得你说过。”阴阳师眯起了眼,随意地说道。
“是啊。”博雅满足地看着眼前的绿树和青草。“再过几天,樱花就要开了……年年都可以看到樱花,心里就会想,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唔。”
“晴明呢?不喜欢吗?”
“谈不上。”
“听你说句老实话真难……”武士抱怨道。“喜欢还是不喜欢,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没有出声。后者接着说道:“是我的话,就会说出来。憋在心里我可受不了。”
“呵呵。”
“……笑得真奇怪。”
“小院里的那位,是小竹的母亲。”
突然听到了正题,武士一口酒呛住了。
“咳咳……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你还说过是她……”说到这里博雅停住了,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晴明说“是她教会我爱恋这个咒”时有些奇怪的眼神。(详见卷九《秋霜》)
“嗯。”
“那么,她也是阴阳师了?”
“女子是不可以作阴阳师的,但她的阴阳术不在我之下。”
“这么厉害!可是,为什么要让幸永收养小竹呢?”
“那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难道说,你是小竹的父亲?!”
武士指着晴明,叫了起来。相对于当时访妻的风气,男子有一些流失在外的子女是很常见的。但以晴明的面貌而论,作为小竹的父亲似乎过于年轻了些。
“不是。小竹的父亲是身份十分尊贵的男子,当初也曾盟下天长地久的誓约,最终却背弃了。女方那时已将临盆,怨恨之下,对孩子下了血咒。这孩子出生之后,不得见父母,见之辄死。”
“这咒语真无理啊!孩子并没有过错,为什么要记恨自己的子嗣?”
“也许吧。但怨恨男子薄情的女子,心情迥异常人,所以,尽管日后也很悲伤后悔,立下的咒语却不能更改了。”
听到此处,博雅突然想到唐传奇里那女子的诅咒,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再说话。晴明继续说道:“如你所见,父母和子女的亲情是割不断的。小竹长大之后,对自己的身世略有所闻,便开始追查。某一日竟跟踪老侍女来到了母亲所住的地方,于是见到了母亲。”
“这就是中咒的由来?”
“嗯。”
“原来你早知道原因……可是,为什么不肯救她?”
“因为要解这个咒,只有一个办法:源自亲人的怨恨只有用至亲的性命来交换。也就是说,要救小竹的话,另一个人就必须死。”
“必须……死?”尽管太阳已经升起,这样不带感情的语气仍令博雅全身发冷。
“对。不见父母,如父母中有一人死去,这个咒才可以解开。”
“原来如此……”博雅恍然大悟。先前阴阳师怪异的行为有了答案:倘若拯救小竹,则相当于自己亲手将曾经爱慕过的人送入了地狱。
“可是,还有那个薄情的男人,如果女方真的恨他入骨,可以用他的性命来交换小竹的命,不是吗?”
“假如想要那男人的命,早就这么做了。”晴明不在意地说。“既然当时没有,那么现在也不会。”
“真是令人迷惑的女人……”博雅感慨道。
“嗯。”
“那么后来呢?为什么又答应了?”
“是她的要求,我不能拒绝。
两人都不说话了。晴明转过头,看着庭院。绿草丛中出现了一棵小树的幼苗,刚刚舒展开一片柔嫩的叶子,看起来是枫树。
“那是……”
“对。”
“啊!”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朝露之蝉吗?那时你的答案是,唱歌的那一刻是快乐的。我想她也是如此。对于她来说,小竹便是那滴露水。”
“是这样……”
“现在,你都知道了。”
“等等,还有一件事,那男人是谁?你说他身份尊贵,那么,我是否认识?”
“那男人……”晴明站起身来,向庭院走去。“那男人就是那男人吧。”
“嗳?”
“呵呵。博雅,以后来这里,记得经常吹笛子给她听吧。”阴阳师俯下身,注视着树叶上凝结着的朝露。“那一个世界,毕竟是寂寞的啊。”
(完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