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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8-12 04:23 编辑 <br /><br />战国时代，群雄争霸，兼并战争旷日持久，版图日新月异。我生活在楚国边境的一个小镇上，面临嘉水，背靠鬼丘。战争还只是一些传闻，那些“流血漂橹”之类的描述似乎是和春天一起到来了，并不太可怕。大家的日子还很平静，紧张只在看到有陌生人闯入小镇的时候。
这一年，花开得尤其好，然后谢掉，树叶便茂盛得可怕。其实，每个春天都是如此，这一年的春天有不少事情发生。
这一年，我十六岁了。在院子里，我闻见了浓郁的花香。在鬼丘上，我总是看到巨大的夕阳。泛舟嘉水，搞得我很忧伤。
那一天我奉母亲之命去镇西的铁匠铺订制一把剑。这把剑是给我自己的。本来我可以使用父亲生前的那把，但母亲认为，还是制把新的好，因为父亲那把剑虽然为他赢得了不少荣誉，但和子允决斗的时候未能战胜后者。当母亲赶到现场，我的杀父仇人子允已经逃到了外国，至今下落不明，而父亲却躺在泥土和马粪之间，死透了。那把剑被他紧紧握在手中。母亲看了很生气。她说，儿子，你长大了，我希望你活得比父亲要长。
我对子允没有什么印象，但杀掉他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之一。然后我再由子允的儿子或孙子杀死。如果他们没有杀死我，任由我老死、病死或其他什么死，那是他们的不幸。
镇上还是那样，生意人都把摊位摆在昨天摆放的地方，行人经过，他们哟喝两声，并不急迫。好像他们不是来卖东西的，而就是来哟喝的；而行人呢，也不是来买东西的，就是经过哟喝声的。我总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没饿死，都活得好好的。这里面的道理令我困惑。
我是一个困惑的人。
没到铁匠铺，老远就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这是应该的。我可以想见老铁匠瘦不拉叽光着膀子的样子，肩膀上还搭了条雪白的毛巾。当然，那毛巾并不雪白，只是因为老铁匠太黑了。毕竟，他打了一辈子的铁。不过，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像他这么瘦的人居然也能打铁。我的意思是说，我也挺瘦的，没什么力气，但有鉴于此，我也有力量，完全可以报仇雪恨。想到这里，我不禁高兴了一点，走得也快了。
等我进了铺子才发现，情况不是这样，而是个女的在打铁。
请问，姑娘，老家伙呢？
姑娘停了下来，看着我，说，他死了。
怎么死的？
上个月，那天我不在家，没人煮饭，他自己去河边淘米，一不小心，滑进河里淹死了。
哦，节哀。
谢谢。
那么，你是他女儿了？
是的。本来倒是有个哥哥，不过他到赵国游侠去了。
我听说过老铁匠有个女儿，但没想到他女儿这么漂亮。怎么漂亮？这么说吧，她长得比我妈好看多啦。
你挺漂亮的，我由衷地说，多大？
十六了，十月里生的。
啊！我俩一样大啊！不过生日比我小点，我九月份。我突然冲到她面前大声说。因为我很高兴她跟我一样大。据我母亲说，我小的时候还有个妹妹，她也跟我一样大，但因为养不活，被丢马桶里呛死了。这么多年来，母亲除了讲仇恨就是讲她了，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很想念我的妹妹。
我一高兴，就把打剑的事给忘了，坐在一块铁砧上跟她聊起了天。
她叫秋姜。因为秋天生的。
那么，你哥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不知道，有人说他死了，我不太相信，因为我挺想他的，我就这么一个哥。
理解，我又问，你妈呢？
她说，生我的时候死了。
那是难产啊，这样死掉的女人挺多的，我妈据说也是，不过她熬了过来，现在还活着。
那你真幸福啊。你爹呢？
跟你爹一样，死了。
也淘米淘死的？
那倒不是，跟子允决斗死掉的。我爹是一个武士，当然，子允也是。
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母亲之命。不能耽误了，再忘事就不对了。于是我赶紧说，对了，我来是想请你爹给我制把剑的。
制剑干嘛？
报仇。
子允？
对，杀子允。
他是谁？
还不认识，但不是问题，我有杀父之仇，这一点能解决许多问题。
你要什么样的剑，我给你打。
你行吗？这时候我才想起这个问题，即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有力气和技术打制一把用于复仇的剑吗？
你不相信我那你去别的地方打吧，她看着我说。
正巧我也在看她，她眼睛黑白分明，十分好看。
于是，我由衷地说，秋姜，我相信你。
我回家把我遇见秋姜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她也替我高兴。她说，等你杀了子允，我就托人说亲。我一听她这么讲，害羞地低下了头，这样还不够，就势还跑回了自己的屋子。我喜欢秋姜了。
然后就是等待。秋姜说，要到下个月十五才能打好。一般的剑初一即可，但复仇之剑必须要十五。我不懂其中道理，但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而且，她还说，中间你不能来，来了就毁了剑气。这个我当时答应得很好，现在却觉得有点令人痛苦。我是多么想她啊。但既然她说了，我也答应了，我就得按规矩办。于是我每天站在窗前等待。窗外是我家的院子，井在树下，鸡在树上。那些鸡偶尔叫一叫。如果下雨，我就去盖上井口，而那些鸡会跑到我屋子里来，我撵它们，它们就跑到床肚底下。搞得我屋里到处都是鸡屎。这些鸡，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希望不下雨。后来，雨终于停了，我把屋里鸡屎用灶灰淹了，再扫尽，日子也便到了。
月十五。
这里要介绍一下，我们小镇不大，南北走向。我家在南边，秋姜的铁匠铺在北头。和街道平行的是嘉水。鬼丘的影子倒映在嘉水之中，也在北头。登之可以望远。平时，街道很平静，前面已经有所交代，人来来往往，有朝北去的，也有朝南来的，而且人数基本相当，因为，从北来的傍晚肯定要回北，从南去的黄昏还是要回南。这本不足多说。要说的是，月十五这天我一上街，发现情况严重不对。镇上的人纷纷朝南涌来。一些狗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主人，它们很焦急。我也很焦急，我的任务是去取剑，朝北走，但现在所有的人及狗都朝南涌，就如一条凶猛的河流，我必须逆流而上。
不用说，战争已经到来了。逃难的人说，早上一个上山砍柴的小孩站在鬼丘上看到秦军了。并且嘉水对岸，有一些秦军的马在伸着脑袋饮水，耳朵好的人都能听见那些马咕咚咕咚的饮水声。真是怕死了人。
我也害怕。赶紧退回院子并关上院门跑到堂屋把这个天大的变化告知了母亲。我跪拜在地，大呼：秦俑来矣，盍避祸焉？
对曰：仇。
我明白了，她还是叫我去取剑。我也突然悔恨交加，我想，秋姜一定在她那铁匠铺里等我，我怎么把她忘了呢？想到这里，我简直痛不欲生，立即出门，奋力上溯。我听到心里巨大的呼喊：秋姜啊，我来啦！
当我终于赶到镇北铁匠铺时，已是大汗淋漓，真跟在河里干了把澡似的。我就这么浑身湿透冲进铁匠铺闭上眼睛大喊一声：秋姜，我来啦！然后筋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
等我醒来，已是傍晚，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干净的床上。秋姜坐在床沿上看着我。窗外有一株桃树，花开过了，长满了叶子，非常绿，斜到窗口一枝，将刚刚上来的清凉的月光划为两块分别照了进来。再远，是喧嚣，逃亡或者进军，迫近而又辽远。
你的床？我说。
是的。秋姜说。
我闻了闻被子，由衷地说，真香。
你好了吗？她问。
我？我立即坐起身说，我没事吧我，我好着呢。这么说着我已经从床上跳到了地面上。
那就好。她也站起了身，面含微笑。真是美丽。
对了，我说，你为什么不去逃命？
因为我跟你约定今天把剑给你。
其实我知道你会这么答，但是我还是问了，说明我曾经怀疑过你是否真的会在这里等我，那是我的不对，真抱歉。谢谢你秋姜。
不用谢，这是我跟你的生意。她说，钱你带来了吗？
带了，我从怀中掏出那些钱交给她。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一点，楚国将灭，这些楚币也不再有值。于是我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说，其实秋姜你这次生意赔本了。
她说，那是另外一码事。财，不重要；信，是个重要的东西，你有了。
啊，我由衷地发出感叹，秋姜，你真伟大，真的，伟大！说着我觉得可能不够，所以又竖起了大拇指。
当晚，剑气因为月光直冲霄汉，照亮了我跟秋姜的爱情。
后来。
我拿上秋姜给我打制的那把锐不可当的剑在列国之中寻找我的仇人子允（秦军只是试探性进攻，没怎么大乱，秋姜暂且在我家中陪伴我的母亲）。所到之处无不是乱世。我的寻找路线是：
楚——赵——韩——燕——楚——魏——齐
上面这条路线你不难看出，我由楚国出发，所到之处都是秦军，因为秦灭六国的顺序正是这样。去赵国时，打听到秋姜的哥哥确实死了，所以，我替她到他坟上烧了两刀纸。然后，韩；再，燕。但这些国家在我到达之日即不复存在，所以子允无法找到，我有点绝望。所以，中间赶在楚国被灭之前回来了一次。
回到家中，母亲因为战乱所带来的忧惧刚刚去世，我亲爱的秋姜正披麻戴孝坐在母亲常年坐的那把檀木椅子上。我哭了一把，然后告诉秋姜，你哥死了，而我的仇人又找不到，我们就这么过日子吧。但秋姜不干。她执意遵嘱，和母亲一样希望我去把子允杀掉。她坐在母亲那把椅子上说话是那么威严，我没有好办法，只得再次离开楚国，去魏和齐。和前次一样，我到达之日就是这些国家被秦灭亡之时。另外，得说的还有，我前脚刚离开楚国，它也被灭了。当时我很想掉头回去，但想到秋姜披麻戴孝坐在那张檀木椅子上的样子，只好挥泪继续上路。
前面我还说过，子允杀死我的父亲之后逃到了外国。但我寻找仇人所到之处全部变成了秦国。我只有一个选择，必须在陡然庞大的秦国找到子允然后杀了他，选择少了，途径少了，这给我的报仇似乎制造了难处。不仅似乎，确实难，至今我也没找到子允。
一切都是宿命。找不到子允就意味着我永远也得不到秋姜。当我历尽辗转之苦一无所就地回到家中，秋姜已不知所踪。也和子允一样至今下落不明。
现在，我老了，一无所就、孤身一人地坐在家中——庞大秦帝国的一个小镇上的院子里回忆我的往事。
因此，我茶水总是喝得很多，所以去撒尿的次数也很频繁。也许这就是衰老吧。
我的上述也都是回忆，但它们一点不重要，它们是为我以下的回忆服务的。下面我就切入之：
在我最后一次离开楚国的时候，那是春天即将结束的一个早晨，我起来照例喝稀饭，吃秋姜腌的咸菜，还有一个咸鸭蛋，是用鬼丘上的黄土腌的。吃完这些，然后我就该提剑上路了。
我说，秋姜，我走了。
她说，好，你去吧，早去早回。
我会提着子允的头回来和你成亲的。
嗯，我等着那一天。
到时候你就当我的妹妹。
那你就是我的哥哥。
要不要孩子呢？我问她。
你说要不要？
就不要吧，生孩子挺苦的，我怕你会像你母亲那样死掉。
那就听你的，不要孩子。
人们说，应该有后代，否则不对，怎么办？我又问。
你说怎么办吧。她还是征求我的意见。
我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说——
有啦，我给你当儿子，人家问了，你就说我是你儿子。
好啊，她也高兴了起来，说，人家问你，你就告诉人家，我是你女儿，好不好？
好，太好啦。
嗯，就这么说定了。
好，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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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28 15:5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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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28 17: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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