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耀镜の恶魔城

楼主: hideki

源氏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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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7-15 15:16:42 | 显示全部楼层
源氏公子无论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会前来。是夜歌舞飨宴通宵达旦。为取悦神心,举行了各种仪式。其隆重程度远非昔日能比,奏乐亦盛况空前。昔日曾患难与共如惟光等人,对神明恩德深为感激。源氏公子稍闲外出时,惟光便上前奉诗求见:“谢罢神思还愿回,忙及往事神伤。”公子感触正同,便答道:“忙及风狂浪险时,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灵验介说罢满面喜色。惟光便将明石姬亦来参拜之事—一告之。公子惊诧道:“我一点不晓呀!”心中甚是怜悯。回想当初为神明引导居于明石浦之事,顿觉明石姬甚是可爱。想必此刻她正悲伤不已,须捎信一封,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辞谢后,便四处闲游。于难波浦举行被楔,尤以七做的仪式隆重在严。此刻他眺望难波掘江一带,不由吟诵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胜。誓当图相见,纵使舍身命。”对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无遗。惟光于一旁闻之,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旅途中备用毛笔,车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机灵,源氏公子大悦,遂接笔于一便条上写道:“但得‘图相见’,不惜‘舍身命’。赖此宿缘深,今日得相近。”写毕交与推光。惟光即派一知情仆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马离去,明石姬顿感失落,不胜悲伤。忽得书信,虽言语甚少,亦欣慰万分,泪不自禁。遂答诗道:“堤身无足道,万事皆烦心。若蒙通侨陈,为君舍此身?”附诗于一布条上,本为田蓑岛拔楔时之供品,交与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渐晚,正是晚潮上涨之时。鹤于海湾中引颈长鸣,凄厉之声,催人泪下。源氏公子伤感不已,竟想不惮耳目,前与明石姬相会。遂吟诗道:“泪湿透青衫,仿佛旅人情。素闻田蓑好,可惜难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虽逍遥游赏,却一刻不曾忘记明石姬。所到之处,妓女争先恐后献媚逢迎,年轻好事的公卿自是兴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风月情感,亦须对方人品高贵,方生意趣。纵使逢场作戏,倘对方态度轻薄,亦未能赏心悦目。”放对矫揉搔姿的妓女甚觉厌恶。

    源氏公子离去次日,适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献供参拜,终完成了心中夙愿。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忧思,此后日夜愁叹身世不幸。一日,估约公子抵京后不多日,一使者带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将于近期迎其进京。然明石姬顾虑重重:“此实为一番诚意,想必他亦重视我了。怕又不妥吧?离浦至京,苦境况不佳,势必进退两难,如何是好广明石道人亦有此虑,但觉将其埋没乡间,又更为酸楚。二人举棋不定,只得托使者回复:“人京之事暂不能定。”

    话说朱雀帝让位后,改朝换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势修行之斋宫须得易人。因而六条妃子和女儿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对母女俩百般照顾,情深意笃。六条妃子却想道:“昔时,他于我早已淡漠,现在我亦不必自讨没趣。”她对公子感情已绝,公子亦不特意造访。公子也道:“若强与之重温旧梦,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况如今身份,亦颇不便于东奔西走。”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很想见见斋宫,如今定是美丽无比了吧!

    六条妃子返京后,仍居于六条!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势改修,焕然一新。其俏丽芳姿不减当年。邸内又多了美丽侍女,令风流男子神思意驰。她虽感寂寞,却自有聊以慰藉的种种趣事,生活倒也闲适优雅。岂料忽染重病,心情甚为抑郁。她想:“莫非身居伊势神宫,未曾虔心修法?”一时悔恨罪孽深重,遂削发当了尼姑。源氏内大臣闻知,大为震惊,心想:“我与此人虽情缘已绝,然每逢兴会,她毕竟算个谈话知己。如今断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访,情深依依。

    六条妃子将公子之座设于枕畔,起身倚靠矮几,隔帷与他交谈。公子推察她甚为虚弱,心想:“我自始至终怜爱她,尚未表白,竟要于此诀别么?”痛惜之余,不由伤心泣泪。六条妃子见了,亦为公子之情感动。便将女儿托付与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孤苦伶什,此外别无护卫之人,身世甚为不幸。万望多多关照,若遇事故,务请竭力照拂。我虽女辈,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抚教至晓事之年……”话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若命在须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纵使未曾相托,我亦当鼎力相助。现已受嘱,定尽心竭力。请勿忧后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实在劳驾了!纵使有可靠之父百般照料,然无母之女,毕竟可怜。再则,你若爱护过甚,定遭嫉妒,反生祸端。此虑虽似多余,但请切切铭记。以已之历,若女子身陷情网,意外之忧苦不堪言。故决计要她屏绝情思,以处女终身。”源氏公子闻此直率之言,答道:“年来我历经苦难,饱尝酸苦。你竟以为我犹是好色之人,实出我料!也罢,毋须多言,日后可见人心。”

    其时黑夜降临,屋内灯火幽暗。透过帷屏,依稀可辨里面情状。源氏公子念其姿容,便从帷屏隙缝处窥望。谁见六条妃子坐于灯侧,一手倚靠矮几。秀发短了些许,却尤为雅致。火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情景犹如一幅妙画。公子拣个较大的隙缝,极目张望。那并卧于寝台东边的,定是前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颜凄婉。虽约略窥之,竟亦异常悦人。鬓发光泽、容貌端庄,姿态甚为高雅。其乖巧玲珑、纯情烂漫之状,皆一展无余。公子看得心驰神往,颇想接近。但忆起六条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想。六条妃子忽道:“真是罪过,我竟如此失礼,尊驾早归吧!”众侍女便伺候她躺下。源氏公子道:“今日特来问候,见此情状,让我甚是担忧!不知感觉好些否?”遂想伸头探望,六条妃子道:“我委实衰弱不堪,承蒙大驾惠顾,甚是荣幸。此生操虑之事约略奉告,得公子承诺,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亲聆遗言,实感激不胜!先皇子女虽多,然与我亲睦者尚无一人。父皇视斋宫为皇女,我当视其为妹,尽心照顾。且我已值为父之龄,尚无子女可抚养,难免孤寂。”言毕辞行。

    此后,源氏公子频频遣人问候。孰料,六条妃子别后七八日便过世了。遭此意外,源氏公子深感人世变化莫测,一时万念俱灰,无心上朝。惟潜心料理后事。六条宫邸内只有少数年老斋宫勉强尽力,可亲赖之人并不多。源氏公子亲临六条宫邪吊慰。前帝宫令侍女长致答道:“惨遭此难,方寸已乱,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诺于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遗命于我。若蒙坦诚相待,托万事于我,则甚感荣幸。”遂安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诚周到。近年于六条妃子流阔之罪,亦足以抵偿了。此次葬仪,极为隆重,二条院众人皆来协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欢,笼闭屋内,戒荤茹素,虔心佛经。谁不忘派人探慰前斋宫。前斋宫心情日渐平静。于公子来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复,经乳母劝导方亲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风凛冽,雨雪漫飞。公子恐前斋宫忧伤,遂遣使问候,并附信道:“这般无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纷纷雪雨荒坪上。紫菜之灵我心悲。”恰如天之阴郁,信纸亦是灰色。字迹洒脱优美,赏心悦目。前斋宫得此信后,甚为尴尬,不敢回复。众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纸,浓重熏香,将墨色调至浓淡相宜,赋诗道:“此生似梦泪如雨。饮恨偷生叹可悲。”笔迹略显拘谨,却也沉稳大方。虽不及上乘之作,却也雅致悦人。

    昔年初赴伊势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觉这如花似玉之女,若长年修行,委实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却慈母,正是求爱良机。然此念刚萌,便深觉对不住人,有些回心转意。他想:“六条妃子所虑不无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对此女有恋情。我倒偏要清白照顾她。待她年事稍长、略晓世事之时,便送入宫作女御。时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何不作为养女抚育!定下决心,便真心实意百般照顾;一有闲暇便前去省视。并时常对前斋富道:“你当将我视为父母,凡事不必顾虑,与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性腼腆怯弱,语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听到,亦会胆战心惊。众侍女多番规劝,终无好转。为此,众人甚是忧虑。

    前斋官身边之人,多为侍女长、斋宫定之类女官,或关系亲密的亲王之女,均极富教养。源氏公子心想:“这般优良环境,照我所算,日后她进入后宫,定然不逊于其他妃嫔。但须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变,故而从不透露一丝半点。只管全心为六条妃子营奠营斋,侍从皆大为赞赏。

    时月易逝,光阴虚掷,六条宫哪内日显萧索,传女亦逐渐离散。此哪位于京东郊外,山寺晚钟皆清晰可闻。前斋宫每闻钟声便掩面拭泪。同是母女,她对母亲尤为亲热。母亲在世时,二人相依为命,形影不离。斋宫不顾讳忌,断然与母同赴伊势,此举史无前例。然此次母亲独赴黄泉,她却不能相随,惟终日悲叹,眼泪涟涟。前斋宫貌美出众,托侍女传书递信求爱之人,高低贵贱,难以计数。源氏内大臣得知,告诫乳母诸人:“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规矩之事!”语气声若父母。众人慑于其威,只得相互告诫:“决不涉及此类事情。”

    前斋宫下伊势那日,曾于大极殿举行庄严仪式。朱雀院见她美貌无比,思慕不已。待其返京后,便对六条妃子道:“让她进宫与斋院姐妹同住如何?”六条妃子念及宫中妃嫔甚多,自己又无亲近护卫之人,且朱雀帝身体欠安亦让人忧虑,如有不讳,女儿岂不同样寡居?故而踌躇不决。如今,六条妃子已逝,前斋宫更是孤苦无助,众人皆为之忧心忡忡。恰逢朱雀院再次诚恳提出此愿。源氏内大臣得之,心想若先将此女夺取,对人不起。放弃此等美人,又甚是可惜。便与藤壶皇后商议。

    源氏内大臣道:“朱雀院欲接纳前斋宫,我实感为难。只因我年幼仟情害其母苦闷忧郁,抱恨终身。思量此事,愧疚难当!当初在世之时,我未能解其心中怨恨。幸而她信任于我,将女儿之事托付于我并以诚相告,委实让我感激万分!纵使萍水相逢,遇有难事,我亦鼎力相助。况且如此端庄自重、深谋远虑之人!故我必竭尽所能以慰亡灵,恕我罪过。今皇上虽成人,但年事尚幼。若有一年龄稍长且略晓事理之人前去伺奉,岂不更好?还请母后尊裁。”藤壶皇后答道:‘办此设想甚好。拒绝朱雀院,虽委屈于他,然不妨借亡母遗言相告,只作未知此事,径将前斋宫送进它去。今朱雀院潜心于经佛,对此类事已不甚专注。纵然闻知,想必亦不会深怪。”源氏内大臣道:“如此可对外言:‘母后要其入宫,我只赞助而已。不知世间有何评议。甚是忧心。”’心中却道:“我先接至二条院,再送她入宫。”

    返回二条院,源氏内大臣便将此事告予紫姬,紫姬甚为高兴,忙着准备。

    却说藤壶皇后之兄兵部卿亲王绞尽脑汁教养女儿,盼其早日入宫,惟因与源氏内大臣有隙,未能如愿。皇后从中调停,用心良苦。权中纳言之女已荣升弘徽殿女御,祖父太政大臣视若爱女。冷泉帝亦倍加宠幸。藤壶皇后想着:“冷泉帝与她年岁相仿,纵然进宫,亦只多一游伴罢了。若有年纪稍大之人前去照管,实乃万全之策。”遂告于冷泉帝。源氏内大臣治理朝政忠诚周到,对冷泉帝起居亦关怀备至,皇后甚为放心。近来自己身体欠安,纵然入宫亦不能悉心料理事务。故物色女御之事,迫在眉睫。
 楼主| 发表于 2007-7-15 15:17: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蓬生

却说源氏公子流放须磨。历经磨难之时,京中曾有不少女子忧心惦念他。那些境况富足的女子,终日只为情所恼,则并无痛苦可言。二条院的紫姬,便是其中之一。她虽亦饱尝相思,但尚能与旅居在外的公子通得书信,为其制备失官后临时的服饰等,倒可解去许多忧思。然而与源氏公子暗中往来的情人们,只得在公子离京时默默目送,形若路人,忍不住心如刀绞。

    末摘花便是其中一人。父亲常陆亲王死后,她无所依靠,孤苦度日,境况甚是悲凉。后来有幸结识源氏公子,蒙他悉心照料,生活顿时光彩许多,以为日后便可安心度日。岂料公子忽遭大难,于是哀怨顿生。除亲密之人外,一切漠然视之。公子一去须磨,音信全断。起初末摘花尚可悲伤哀痛,苦度时日。年岁一久,生活也为之潦倒。身边几位老年侍女不禁悲愤哀怨,彼此议论道:“前世造孽啊!数年神佛保佑,幸得源氏公子照顾,我们正为她的荣福庆幸呢!可惜世事无常,公子含冤负罪。如今小姐无依无靠,委实可怜广先前过惯贫困寒酸之日,亦浑然不觉。如今荣华后再度昔日,反而难耐啊!侍女们皆悲叹不绝,当年追逐相随者,尽皆相继离去。无家可归者,或也染病身亡。如此这番,邸中上下人寥寥无几了。

    这宫邸于是更为荒芜,日渐成为狐居之所。老树阴森可怕,早晚鹤梁惨然啼叫,众人已习以为常。当初热闹时,人来人往,此等不祥之物销声匿迹。如今家道中落,怪物却日渐现形。留下的一些侍者甚是惊恐畏惧,也不敢久居于此。

    其时,一些地方小官因渴慕京中邸宅,相中宅内的参天古木,便央人前来索买。众村女闻之,力劝小姐道:“依奴婢之见,不如将此可怕的宅子卖掉,迁离此处。如此下去,我们这些下人也难以忍受了。”末摘花流泪道:“你们怎出如此异议?出卖祖业,岂不让人笑话,虽身居困境,又哪能离京忘本?宅子荒芜凄清,尚有父母长留此处之面影。睹物思人,也可慰藉孤苦之心。”于是毫不犹豫,断然拒绝。

    院邸内一切器具,均为上代惯用之物,古香古朴,精巧华贵。有几位暴发之人,垂涎此物品,探得这些物具来历,遂托人牵线,希图购走。此番举动,自然是乘人之危,轻视了这人家,因而恣意侮辱。侍女们劝小姐道:“实在无计可施,卖些家具以解急困,也是世间常事,有何不可呢?”未搞花道:“此类东西均为老大人遗留之物,岂可卖与下等人家?违背先人遗愿,乃莫大罪过!”她断然不同意此等做法。

    小姐孤苦度日,难遇救助之人。有位兄长是禅师,好容易从酷或来到京都,便顺便来此探望。可增人毕竟多为清贫之人,况且这禅师更是迂腐守旧,穷得只剩一身袈裟,恍如下凡仙人。来此宅邸,见庭院杂草丛生,一派萧条,竟不以为然。自此以后,蓬蒿更是恣意繁茂,遮掩庭院。猪殃殃草也长势极盛,将两个门户封锁得极为严实。四处围墙,坍塌不堪,牛马皆可随意进入。春夏时节,竟有牧童将牲口驱赶进来肆意践踏,实在放肆之极!有一年八月,秋风萧瑟尤为骇人,吹倒直廊,掀走仆役所住房屋的房顶。因无处容身,仆役纷纷走散。那时常常炊烟断绝,炉灶生灰。大悲小怜之事,接连不断。遥望此院,荒凉沉寂,阴森恐怖,连那凶暴的强盗也认为此处已毫无有用之物可劫,故过门而不入。即便如此,正厅陈设仍如从前,丝毫未变。只因无人料理,珠网四处,尘灰满布。大致一望,倒是一处井然有序的居住之所。未搞花便在此破落的宅哪里朝夕独居。

    如此凄苦生涯,倘能寄情古歌或小说,尚可遣忧解闷逍遥度日。只可惜未摘花对此毫无兴趣。再者,若能与志趣相投的旧时朋友互通音信,益处虽不大,亦可纵情山水,陶冶性情。但未摘花洛遵父母遗训,接触外界甚是谨慎,虽有几位可以通信之友,也只是略略问候,情淡似水。她偶尔打开古旧的橱子,翻出数年的《唐守人《藐姑射老姬》等书来打发时日。这些书多是用纸屋纸或陆奥纸所印的通俗本,内容皆为陈腐的旧时古歌,实乃大煞风景!无奈也只得翻来念念。其时人们崇尚诵经礼佛,可是未搞花从未触碰过念珠,怕难为情,而且无人置备一切,终不敢参与其事。总之,生活索然无味。

    再说未摘花有一个叫侍从的侍女,乃其乳母之女。多年来,持从不离左右,尽心服侍。此间常到附近一位斋院那里闲耍。不料斋院新近亡故,侍从失去一处凭恃,颇为心伤。而末摘花的姨母昔日因家道中落,下嫁给地方小官,生了几个女儿,倍加娇宠,便想寻一年轻侍女前去服侍。侍从之母曾和此人家有些往来。侍从也较熟识,常去走动。而末摘花生性孤僻,素来对此姨母避而远之。姨母便对待从说道:“因我只是位地方官太太,地位卑贱,我姐在世时常骂我丢其脸而看我木起。如今她的女儿穷困潦倒,我也心力不济,哪能照管她呢?”虽说如此气话,但毕竟沾亲带故,也常来信问候。

    世上那些身份微贱之人,常模仿贵人之相,显出一副自高自大的姿态。而未摘花的姨母,出身虽高贵,恐怕是前世冤孽使其沦为地方官太太,故其秉性有些低下。她想:“昔日姐姐因我低微而蔑视,岂料世事自会报应,让她女儿如今也落到如此困窘之地,实乃该受其罪。我要趁机叫她女儿来替我女儿当侍女呢。这妮子性情虽是刻板,但做管家倒很可靠。”便命人带话:“请你常到我家来玩吧。这里的姑娘爱听你弹琴呢!”又时常叮嘱侍从,要她常陪小姐过来。可未摘花,并非有意骄人,只是异常怕羞,终究未曾前去拜访姨母。这更惹得姨母忿恨。

    此间,时运来转,末摘花的姨父升任了太宰大或。夫妇两人匆匆安顿了女儿的婚嫁事宜后,欲赴筑紫的太宰府上任,他们还是希望未摘花同去。便派人对她说道:“我们即将离京远道赴任。你一人独留京中,无所依靠,难免清苦。虽多年未曾走动,但近在咫尺,还可照顾。如今我们远赴他乡,相隔千里,实在对你放心不下,所以……”措辞十分委婉巧妙,但未搞花仍是置若罔闻,毫不领情。姨母更是怨恨不已,恨恨地骂道:“哼,小妮子架子好大!真是可恶,任凭你怎样骄横,住在荒僻乡野中,源氏大将也不会看重的!”

    正值末摘花生活惨淡之际,上皇降恩,源氏大将忽然获赦,驾返京都。普天之下,一片欢呼。夹道两边男女老幼,都竭力向大将表明自己的爱心。大将体察他们的用心,甚觉人情不古,厚薄不均,不禁感慨万千。回京后由于整日诸事纷忙,他竟未想起末摘花。光阴在风不觉又过了许多时日。公子仍未驾临,末摘花不由悲哀地想道:“现在我还企望什么呢?公子惨遭横祸,我伤心欲绝。两三年来,我日夜祈佛佑他平安。如今他终于回来了,可却将我这日夜牵挂他的人忘了。他当年离京流放,我只当作‘恐是我命独乖’之故。唉,人情冷暖,天道无常啊!”她怨天尤人,肝肠寸断,独自流泪不已。

    她的姨母大武夫人闻知此事,心讨:“果不出我所料!象她那样出身困苦,孤苦伶仃之人,谁肯爱她呢?她家如此潦倒,而她却神气十足,不可一世,可悲可怜啊!”她觉得末摘花太不请人世,便教人告诉未摘花:“还是跟我走吧!须知身受‘世间苦’的人,即便是‘编入深山”也不惮劳苦的,而你却留恋穿罗着缎的生活。难道乡间不好么?跟我同去筑紫,我决不亏待于你。”话说得十分中听。末摘花的几个传文闻此皆怦然心动,私下抱怨道:“还是姨母说的是。她如此固执,是不会交运了。不知她心里作何打算。”

    再说末摘花的诗女侍从已嫁给了大工的一个外甥。此时她要随夫同赴筑紫。侍从虽不甚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她伤感地对未搞花说道:“从今与小姐天各一方,心中不胜悲伤。”便欲劝导小姐同行。但未摘花对源氏公子仍是一往情深,不肯前去。她心想:“今虽如此,但终有一天公子定会记起我来。他曾对我山盟海誓,只因我命运不济,一时被他遗忘。倘他闻知我窘困之况,不会不来探访我的。”她所居之处,比昔日更是寒伧。但她仍心如磐石,翘盼源氏公子。家中器具什物,丝毫也不变卖。其志如山,坚贞不移。然而年与时驰,意与逝去,却仍无源氏来访的形迹。末摘花悲伤之情涌上心头,终日以泪洗面,弄得容颜憔悴,形销骨立,让人目不忍视,可怜万分。秋尽冬来,她的生活更无着落,终目悲叹,茫然度日。
 楼主| 发表于 2007-7-15 15:17:29 | 显示全部楼层
此时,源氏公子的宫邸内为追悼桐壶帝,正举办规模盛大,轰动一时的法华八讲。选聘的法师皆是学识渊博,道行高深的圣僧。其中便有未搞花的禅师哥哥。法事终了之后,他便到常陆宅哪来探访,高兴地未搞花说道:“为追荐桐壶院,我也参与f这盛况空前的法华八讲。那场景庄严肃穆,音乐舞蹈,一应事物无不周全尽至。恍如那就是极乐世界呢,源氏公子正是菩萨化身。在这五浊根深的浑浊世界里,竟有此等端庄俊美之人,实乃奇事。”闲谈片刻,便告辞而去。

    未摘花听了兄长之言,心中分外辛酸,想:“如此狠心抛弃孤苦无依之人,定是个无情的佛菩萨。”她觉得可恨,眼见情缘已断,不禁万念俱灰。正在此时,忽闻太宰大式的夫人前来探访。

    她们虽素不和睦,但大或夫人因欲劝诱末摘花同赴筑紫,故特置备了衣物亲自送与她。大文夫人乘坐着一辆装饰华丽的牛车,满面春风地叫末摘花开门。环顾四周,草木凋零,萧条衰败。左右的厢门皆已揭损。夫人的车夫帮着守门人,忙了好一阵,才将它打开。夫人想:“这宅邸虽然荒凉破败,想来总有人走路的小径。”但寂草遍地,路径难寻。好容易找到一所向南开窗的屋子,便把车子靠到廊前。末摘花闻讯,甚觉夫人此举无礼。但也只得把烟熏煤染、破旧不堪的帷屏张起来,自己坐于帷屏后面,叫侍从出去应对。

    侍从由于长年辛苦,生活清贫,也形容枯槁,身体消瘦,然而风韵犹存。凭心而言,要是小姐有她的容貌就好了。姨母对未摘花说道:“我们即刻便要动身了。你孤身一人,独居如此衰败荒僻之地,实教我难于抛舍。今日我是来接侍从的。我知你厌恶我,不愿与我家亲近。但请你允许我带走侍从。你不愿同行,在此又如何打发凄凉之日呢?”说到这里,几乎声泪俱下。然而她正心念此去前途光明,心中甚是欢欣,哪会掉下泪来?只不过故意做作罢了。接着又道:“你父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嫌我有失你们身份,不要我们攀附,因此我们便疏远起来,但我心毫无芥蒂。后来,又因你身分高贵,宿命好,结识了源氏大将。我这身分低贱之人更有所顾忌,哪敢再前来亲近?然而世事无常,我这不值一提之人,如今生活安稳舒适。而你这高不可攀的贵人,却落得门庭冷落,凄芜荒凉。以前虽不常往来,然相住甚近,还可看顾。现在我们即将远去,让你于此等荒芜之地独居,怎么放心呢?”

    未搞花听她说了如此一大套,仍无心应答,只敷衍她道:“承蒙关怀,感激不尽。卑贱之身有辱门庭,那敢随驾同去?今后妾身惟有与草木同朽。”姨母又说道:“如此想法,实属难免。而以青春之身与草木同朽,恐世人所不为吧!倘是源氏公子愿将你这常陆宫修葺一新,变成仙居福地倒也罢了。然而公子现在一心钟情于兵部卿亲王之女紫姬,无心恋及他人。即使从前的情人,亦不再往来,更何况你这没于荒草中的人呢?要他为你坚贞不渝之志而动心,前来恩泽于你,恐是痴想吧!”末摘花听了这话,觉得颇有道理,不禁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但她毫不动摇。姨母千言万语,陈述利害,见她仍不心动,只得无可奈何地说道:“那么侍从总得让我带去吧!”不觉已回落西山,她便告辞动身。侍从去留难定,啼哭不已,悄然向小姐道:“夫人今天如此诚恳相邀,我去送她一送吧!夫人之言,也有道理;小姐踌躇不定,并非无因。唉!倒叫我这下人不知何去何从了!”

    末摘花很不愿让侍从离开。然而无法挽留,惟有偷哭不已。她想送她一件衣裳作纪念,可衣裳都污旧不堪,实难作送别之礼。总想送她一点东西,以感谢长年侍奉之劳,然实在无物可送。她突然想起头上的长发,一直攒在一起,束成一架九尺之长的发辫,非常美观。于是便剪下来将它装在一只精致的盒子里,送给侍从作纪念。此外又送了一瓶家中旧藏的香气浓郁的蒸衣香。临别赠言:“发给青鬓两相在,安知今日也离身。你母亲曾遗言,要我照顾你。我原以为木管我如何窘困,你都不会离开我。而今你将舍我而去,这也于情理之中。但此后,却无人与我朝夕相伴,叫我怎能不伤心啊!”言毕,悲戚难抑。侍从此时也泣不成声,强忍悲痛说道:“旧事已逝,勿复再提。多年以来,我与小姐同共苦乐,相依为命。如今忽然要我离开小姐漂泊异乡,真叫我……”又答诗道:“发给虽落鬓仍在。每逢关塞誓神明!有生之日,决不辜负小姐情意。”此时那大武夫人早已牢骚满腹:“还在磨蹭什么呀?天快黑了呢!”侍从心乱如麻,只得慌慌上车,频频回首,不忍离去。侍从与小姐多年患难与共,寸步不离,如今骤然离去,小姐怎能不倍觉“形影相吊”呢’!而几个年迈体衰的老侍女更是埋怨不止:“是啊,早该走了。如此年轻,埋没于此岂不可惜?即使我们这些无用之人也呆不下去呢!”便各自准备投亲寻友,另觅他处。末摘花只得忍气吞声。

    转瞬到了雨雪纷飞的十一月,蒿草丛生,遮住阳光,因此积雪不消,仿佛越国的白山。进进出出的仆役亦早已走散,末摘花独自凭栏凝望雪景,枯坐冥想。想侍从在时,彼此还能谈东论西,嬉戏追逐聊以解闷。如今已是人去青断。一到晚上,她惟有钻进灰尘堆积的寝台里,对夜垂泪,孤枕难眠。

    再说二条院内的紫姬此时倍受源氏疼爱。大概是他历尽苦难,方知人间温情之故吧,常去那里忙个不停。昔日情人,也再未去探访,虽然他有时想起了未摘花,但也只是推想此人大约安然无恙,并不前去探寻。流年似水,转瞬又去了一年。

    第二年四月,源氏公子忽地想起了花散里,便告知紫姬要前去探访。不料连日雨天,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渐露,云破月来。源氏公子睹景思人,追忆往事,不由感慨万端。忽来到一座荒芜凄凉的宅邸,庭树枝繁叶茂,草木森森,藤花垂挂,随风飘荡,幽香四溢,顿生情趣无限。公子禁不住从车窗中探头一望,见残垣断壁上杨柳垂挂,凄荒无比。他觉得这些景致似曾相识,细细思量,才知到了未搞花的宅邸。源氏公子深觉可怜,使命停车,问随从惟光道:“这富础可是已故常陆亲王的么?”惟光答道:“正是。”公子说道:“他的女儿,想必依旧孤单寂寞地住在里面吧!以前我想特来探访,又深觉费事。今日乘便拜访旧人,烦你进去替我通报吧。可是弄明白,方能说出我的名字来!倘使寻错了人家,便显得太冒失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7-15 15:17:37 | 显示全部楼层
且说末摘花,只因近日阴雨绵绵,心境愈发不佳,整日无精打采地枯坐着。今天小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已故父亲常陆亲王回到毛邪,醒后更觉悲伤。便命老侍女将屋檐漏湿之地擦拭干净,同时整理洒扫各处。她也暂时忘却了平日忧思,像常人一样悠然独慈檐前观景吟诗:“亡人时入梦,红泪浸罗衣。漏滴荒檐下,青衫湿不去。”恰值此时,惟光走了进来,在庭院东寻西找,不见人踪。他正暗忖:“往日似觉无人,今日也果真如此。”便欲转身回去,忽见朦胧月色映照下,房屋窗子皆开着,窗帘晃荡,恍惚有人,心中恐惧顿生。但他仍壮着胆子过去,扬声叫问。里面终于传来一阵衰老的咳嗽声,问道:“里面是哪一位?”惟光通报了自己的名姓,告道:“有位名叫侍从的姐姐可在这里?我想拜见一下呢。”里面答道:“她已去了别处。但她的亲戚还在这里呢。”声音遥遥传来,衰老无力,惟尤甚觉熟识。

    荒凉宅邸一向不曾有人来,此时忽来一个肃静无声的男子,里间人疑心是鬼,一时不敢开口。但见这男人走过来,开口说道:“我是特来探听你家小姐状况的。若小姐初衷未改,便相烦转告,说我家公子特来拜访,并非狐怪作祟,勿须害怕。”众侍立见他如此说,不免窃笑。那老侍女回道:“我家小姐倘若变心,恐早已迁居别处,而不会住此荒郊野地了。望你禀告公子,我家小姐生涯真是可怜呢!”便不经发问,将种种困苦情状仅告推光。惟光报觉厌烦,说道:“好了好了。我会将此情况实告公子的。”说罢,便转身去向公子回话。

    源氏公子见惟光许久才出来,责怪道:“你为何耽误如此长久?这里荒草丛生,荒凉萧条,小姐可还住此?”惟光辗转告知细节。说道:“回话的大约是侍从的叔母少将呢!”接着便—一告知末摘花的近况。源氏公子听了心中难忍,暗忖:“真可怜啊!倘我早来寻访。她便不会落得如此悲惨境况吧?”他甚怨自己无情,说道:“这如何是好?我微服私访,本是不易。今晚若非路过,顺便打听,恐还不知其究竟如何呢!小姐如此坚贞不移,难能可贵啊!”然而就如此进去,又觉唐突,总得先做一首诗叫人送去才像样子。源氏心中想道:“倘若她同以前相见时一样默然不答,那便如何是好?”思虑再三决定不先送诗,还是直接进去。

    惟光忙拦阻道:“此处满地荒草,露水甚多,杂物挡道,不便插足。还须人清除,方好进去。”公子自言自语地吟道:“不辞涉足蓬蒿路,来访坚贞不拔人。”吟罢,不顾惟光劝阻,跨下车来便向里走。慌得惟光只好走在前面,以马鞭挥去草上露水来开道引路。但见树木露水下滴,有如阵雨降落。随从只得撑起伞来为公子遮挡。惟光戏说道:“真象‘东歌’所说‘敬告贵人请加笠,树下水点比雨密’呢!”源氏公子的衣裙全被露水打湿。走进里面一看,但见中门塌损,不成形状,衰草连天,一片凄荒。此时源氏公子亦是狼狈不堪,幸无外人撞见,否则,又有诽闻可传了。

    再说未搞花痴心等候源氏公子前来探访,如今果然如愿,心中欣喜不已。然而又觉自己衣着寒怆,不便见人。日前大丈夫人虽送她衣服,因她厌恶姨母,放着也不看,便让侍女们拿去收藏在一只装黛香的衣柜里。如今,本摘花心中虽恶,但也无法再执拗,只得拿来穿了。好在衣服还香气四溢!然后将那烟熏煤染、破旧不堪的帷屏移过来,自己坐在帷屏后面,单等公子前来。

    源氏公子走进室内,凄康地对她说道:“一别多年,我心始终未变,常对你朝思暮念。不料你却不理睬于我,心中不胜怨恨,只为试探你心,方才今日来访。庭前杉树依然,惹人思旧,哪能过门而不入呢?”说罢他探身向前略微拉开帷屏,向内张望,但见末摘花仍如从前那样斯文而坐,并不即刻回答,心中甚是不快。本摘花见公子如此放肆,又心念公子不惮霜露,亲来荒哪探访,觉得此情甚可感念,便振作起来,回答了几句。源氏公子道:“你在此荒僻之地辛苦度日,坚贞不拔之心我甚是感动。我初衷未变,故不问你心变易与否,便贸然前来相扰,你可有想法?我疏远世人已久,未曾及时来访,此罪万望见谅。”二人互为应答,不觉时久。因邸内一切简陋,实不堪留,源氏公子只得起身告辞。

    来到庭院,源氏公子见院中松树,比昔年更加高大繁茂,不免痛感逝者如斯,慨叹此身沉浮,恍若一梦。便口占诗句,对未摘花吟道:“密密藤花留人住,青青松针待我来。”吟罢又道:“自遭厄运后,岁月匆匆,经年累月,不想京中变迁甚多,令人感慨。今后如得时机,当向你详述几年来生活辗转之情状。你也将此间辛酸岁月,俱以告我。我妄作此求,未有不妥吧!”末摘花便答诗道:“盼待始终无音信,只为看花乘道来?”源氏公子细观她吟诗的态度神情,咀嚼诗中意味,闻到随风飘来的衣香,深觉此人比从前深沉老练得多了。

    凉月渐渐西沉,月光从那早已塌损的西边门外的过廊里斜射入没有屋檐的房里,把室内照得灿若白昼。源氏公子见其中布置陈设,与昔年丝毫未变。便想起古代故事中,那些曾用帷屏上的垂布为衣的贫女,末摘花恐也曾如这贫女一样过了多年痛苦生活吧!源氏公子心讨:“此女谦让有度,毕竟品质高尚。虽与她喜讯隔绝数年,实乃多年来忧患频繁心绪烦乱所致,但我对她仍一往情深呢。”思虑至此,猜她心中定然怨恨自己,便更怜悯她。后来源氏公子又去访了花散里,方才打道回府,尽兴而归。

    很快就到了贺茂祭及斋院梭梭的时节,朝内上下诸人借此机会纷纷向源氏馈赠种种礼品。公子便将礼品分送心目中人。对未摘花更是体贴入微,特意叮嘱几个心腹,派人前去铲除庭中野草。同时,又筑起一道板墙,将宅邸围起来。源氏公子深恐世人闲话,不便亲去探访,只差人送信前去细致问候。信中说道:“我正在二条院附近修筑宅邸,以供将来你来此居住。现在正准备挑选几个俊秀女童,供你使唤呢!”末摘花末料到源氏公子竟连寻找传文之事也关心备至,心中更是欣喜感恩。众侍女也都感动得向二条院方向合掌礼拜,祈求公子平安。

    源氏公子如此关心未摘花,大出众人意料。众人原以为源氏对于寻常女子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只有姿色、声名颇为出众之人方才去执意追求。常陆宫邸中上下诸人中,曾有不少人认为小姐永无出头之日,看她不起,才各自散去。如今见她又得源氏宠爱,便又争先恐后地回来了。未摘花本是个谦虚恭谨的好主人,知侍女昔日离去实乃无奈,如今回来,不好拒绝,只得收留下来。而此时源氏公子权势比先前更为渲赫,待人接物也愈亲切了。末摘花家,在公子的亲自操心下,那宫邸便又光彩重视,人声嘈杂了。昔日庭中蔓草丛生,如今亦早已对除干净,树木修剪齐整,池中水清如镜,一派欣欣之气。众随从也各施能力,尽展手段,尽心尽力伺候末摘花。

    倏忽间,两年已过。未搞花已由常陆旧邸迁居到二条东院。源氏公子虽极少与她专门聚谈,但彼此近在咫尺,故常乘出入之便,前去探望。而昔日蔑视于她的姨母大武夫人返京,闻知此事后,甚为惊恐。侍从却暗暗庆幸小姐重又得宠,对自己当初不能耐心苦等而悔恨不已。真是时来运转,祸福无常啊!
 楼主| 发表于 2007-7-15 15:18: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关屋

且说那伊豫介,自桐壶帝驾崩之后,次年即改任常陆介,赴常陆国就任。其夫人空蝉,也随同前往。这位曾咏“帚木”之诗的夫人,虽身在常陆,遥闻公子流放异乡,也不免私下为他哀惋。欲寄相思之情,又苦无鸿雁传书。筑波山至京都,虽也有传信之人,但总觉不甚妥当。因此几年来,二人音讯断绝。源氏公子滴居之期原本无定,后来忽遇赦免回京。第二年秋,常陆介任期已满。带眷属从逢场入关返京。正好那一日源氏公子赶石山寺还愿。纪伊守自京中到关上迎接父亲,便将此消息告知了他。常陆守闻此消息,决定趁天色未明动身,以免途中相遇杂乱。然而女眷所乘车辆太多,行动缓慢,一路邂逅前行,不觉已日上三竿。

    一行人刚至打出①海边,便闻源氏公子已越过粟田山往这边而来。常陆守不及避让,公子的前驱已成群而至。于是只得在关山下车,将车驱入杉木林中,卸牛支辕,稍事休息。因公子重获稀世尊荣,便让源氏公子一行先过,前驱随从之人甚多。伊豫介眷属所乘之车,除前后不相接外,尚有十辆车子。车上五颜六色的女衫襟袖,露出车外,一望便知非乡间女子。源氏公子一见,觉得与斋宫下伊势时出来看热闹的游览车相似。众随从前驱纷纷注目这十辆女车。

    时下正值晚秋,满林红叶色彩斑斓,经霜的秋草斑驳多彩,景致甚美。源氏公于一行出得关口,他们身上的服装多姿多彩,与秋景互为映衬,分外美观。源氏公子坐于车中帝内,差人唤出常陆介一行人中现已身任右卫门佐的小君,嘱托他向其姐空蝉传信:“今日特迎至此,可否谅解我心?”不禁又忆起往事,感慨万端。但众目股陵之下,又不便详叙,心中一时怏怏不快。空蝉呢,也难忘昔日隐事,追忆旧情,颇感伤悲。她暗暗吟道:“去日泪雨来如川,行人借认是清泉。”无奈源氏公子不得而知,心中独吟也是徒然。

    石山寺礼拜完毕后,源氏公子一行正欲离寺。此时,右卫门佐从京中前来迎候,请公子原谅那日未随赴石山之罪。小君孩提时,深蒙公子怜爱,现官居五位,备受恩宠。公子突遭横祸,流放须磨时,他因惧惮权势,随姐夫到了常陆。故近几年来,公子对他略感不快,有些疏远,但却不形诸于色,仍将他视为心腹。常陆介的儿子纪伊守,现已调任河内守。其弟右近将监受公子牵连,被削去官职,流放须磨,现因公子重新得势而走了红运。小君与纪伊守等人,心中甚为妒羡,痛悔当初趋炎附势,眼光短浅。

    此时源氏公子召小君前来,叫他传信与空蝉。小君却想道:“事已隔数年,我以为公子早将姐姐忘却。不知他竟如此记情!”只见信上写道:“前日相逢关口,足知你我宿缘非浅。可有同感否?但地名逢圾胜堪喜,未得相逢自枉然。我多羡妒你家那个守关人啊!”公子又对小君道:“我与你姐姐多年不见,如今竟似初次相识。而我念念难忘旧情,以作今日欢慰。只是提及风情之事,她又要生气了。”说罢将信交与小君。这右卫门佐得信,倍感荣幸,连忙拿去送与姐姐,又劝她道:“公子乃情感之人,我原以为他早已将你忘却,殊料仍是一往情深,你应该写回信与他。虽充当这等使者,无聊乏味,但感于公子之情,也难以推脱。身为女人,情动而屈节作复,此罪可谅。空蝉此时比往常更为害羞了,一时心中颇难为情。但公子之信颇为难得。她不胜感动,遂提笔作复:“议名逢圾待若何?犹自愁叹生难逢!往日之事犹如梦中。”空蝉可爱或可恨,源氏公子皆不能将她忘记。以后便时时去信试探她。

    且说常陆介,此时已年老体衰,疾病缠身。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却舍不下这年轻的妻子,于是谆谆嘱咐几个儿子:‘饿死后,或守或嫁,皆由她定。你等必须处处照顾,同我在世时一样。”日日夜夜反复叨念。空蝉念及丧夫之后,孤苦伶仃,凄凉无依,便怨自身命苦,夙夜哀伤愁叹。这垂死之人也颇觉伤感。他担心身后之事,常作痴想:“不知儿子心地究竟如何?我死之后待她怎样?我得设法将灵魂留于世间,以便照顾此人。”他口上竟念叨出来。然而人生有限,留恋也是徒然。大限到时,谁也无法挽留,常陆介终于含怨而逝。

    常陆介初死,儿子等尚能增守父命,对空蝉毕恭毕敬。但也只是表面如此,不顺心之事甚多。空蝉深知人世冷暖,故并不怨天尤人,只叹自己命苦。诸子中,淮河内守恋慕于她,待之较为亲切。他对她说道:“父所嘱托,我等谨记。若有用时,请随时差遣,定当效劳,毋须见外。”实却别有用心。空蝉想道:“我如今做得寡妇,乃前世冤孽。此子若是无礼,长此以往,定讨许多闲话。”因此自怨命薄,偷偷别发为尼。众侍女皆悲叹惋惜,但此事终是无可挽回。河内守闻讯,恨然说道:“她嫌恶于我,故尔出家为尼。时日众多,看她如何耐得住寂寞。如此贤慧,恐太无趣味吧!”
 楼主| 发表于 2007-7-15 15:18: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赛画

藤壶母后甚为关心六条妃子的女儿前斋宫入宫之事,不时催促,盼望早日玉成此事。源氏内大臣也担心前斋宫没有关怀入微的保护人,曾经打算将她接到二条院,惟恐朱雀院见怪,便只好打消此念。他表面上佯装不知,实际却像父母一样在操持此事。

    前斋宫将入宫为冷泉帝女御一事传到朱雀院耳里,他甚感惋惜。因深恐外人讥评,故没有与她通信。惟到入宫那日,才遣使将诸多珍奇礼品送至六条宫邸。诸如华丽的衣物,世间罕见的梳具箱、假发箱、香壶箱及各种名香,其间以熏衣香尤为珍稀,乃精研细磨,特别调制之珍品。此类礼品早用心置备,送时特意装横得分外美观,格外引人注目。恰好源氏内大臣来此,诗文长便将此事奉告,并请观看。源氏内大臣一见那精美绝伦的梳具箱盖。便知为名贵物品。一个装饰的小盒盖上装饰着用沉香木雕的花朵,那上面还题有一诗:“昔年别君加梯时,临行曾许‘勿再回’。神灵莫非闻此语,故叫永无重逢期?”

    源氏内大臣读罢此诗,深有感触,觉得此事实在太对不起朱雀帝。回首自己在清场上的固执性情,愈发觉得可悲可怜。心想:“朱雀院自斋宫赴伊势之日起,便一往情深。历经数年,才盼到斋它归京,以为可遂夙愿,岂料又逢此变,其心之所悲,可想而知。何况他现已退位,闲居静处,对世事未免妒羡。若换为我,不知心绪又当如何?”想到此处,不禁为触伤别人而深感歉疚。他对朱雀院,虽觉可恨,然也可亲。因此一时心烦意乱,茫然若失。

    后来他叫侍女长传话于前斋宫道:“此诗如何作答呢?或许还有信吧,上有何言?”前斋宫深感不便,而拒绝让他看。她此刻甚是懊恼,很不情愿给朱雀院复信。众侍女劝道:“若不作复,不尽人情,且对不起朱雀爷。”源氏内大臣闻此,只好道:“不作复委实不妥。略表心意,以了其心,也就罢了。”前斋它不知如何是好。昔年下伊势的情状又涌入脑海。当时惜别容貌清秀的朱雀院,她伤心饮泣。其时年纪尚小,童心却无端地感到依恋难舍。往事历历在目,感慨万千,不禁忆起亡母六条妃子在世的种种情状。她只以一首短诗作答:“昔年临别聆君语,今日思忆更伤悲。”并犒赏来使诸多物品。

    源氏内大臣极想阅此复信,但又不便启口。他想:“朱雀帝容貌俊美,宛若少女;前斋宫也妩媚娇艳,与之不相上下。真乃天生佳偶一双。冷泉帝年纪尚小。我若如此乱点鸳鸯谱,她定会生怨呢!”他想到细微之处,顿感懊丧不已。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只得教人为前斋宫入宫之事筹备,务使此事齐全周到。他吩咐素来信任之人修理大夫兼宰相,命他料理一切,切勿有误。自己便先进宫去。但又恐朱雀帝疑心,便丝毫不露操持入宫一事的痕迹,惟请安之意。

    六条宫邪内原有诸多优越的侍女。六条妃子死后,有几人暂回娘家,现又聚集一处。邪内繁荣景象胜似昔日。源氏内大臣设想倘若六条妃子在世,定会觉得将此女抚养成人,毕竟没有白费心血,必然兴高彩烈地料理这一切。他忆起六条妃子的性情,深觉此人实乃世间少有。如此品质,常人决不会有。就其风雅而论,此人也出类拔萃,故一有机缘,他必然想起她来。

    前斋宫入宫之夜,藤壶母后也进它来了。冷泉帝听说有新女御将至,睡意顿消,打起精神于它中等候。就年龄看,冷泉院显得老成懂事。但藤壶母后还是叮咛他道:“有如此优秀的女御前来陪伴,你定要好好待她。”冷泉帝忖道:“与成人作伴,怕极难为情吧?”时至深夜,新女御才进入宫来。冷泉院一看,此人身材小巧,容貌文雅,举止端庄,实在可爱。他与弘徽殿女御早已伴熟,认为其人可亲可爱,故毫无顾忌。如今此新女御呢,神情庄重,令人心生敬意。加之源氏内大臣对其分外照顾,因此冷泉帝深感此人木可怠慢。晚上由两女轮班诗寝。白昼欲自由不拘地玩耍,则大都往弘徽殿女御那里去。权中纳言原希望女儿将来立为皇后,才将她遣人宫。现在却来了前斋宫,和女儿相争,他心里甚为不安。

    且说朱雀帝见了前斋宫对饰盒盖上之诗的答诗后,对她更是魂牵梦索。恰好源氏内大臣前来参见,与之闲话种种旧事,顺便谈及当年斋宫下伊势时的情形。此旧事复提,但朱雀帝并不明示自己曾有得此女之念。源氏内大臣对此也佯装不知,只是想试探一下他对前斋宫的恋情深浅到底如何。便讲了诸多有关前斋宫的事。见其神情,相思之心甚深,便对他颇为同情。想道:“朱雀院对她如此难以释怀,想必此人一定生得天姿国色,只是未能亲见。”他很想见其一面,然此乃一厢情愿,放心中焦灼。再说此前斋官生性甚为持重。若有轻浮之举,自然会让人窥见容颜。但随着年岁长大,性情越是端庄,也越小心谨慎。因此源氏内大臣也仅能于隔帘相会时,想象她是个温顺贤良的淑女而已。

    冷泉帝身边已有两个女御陪诗,故兵部卿王便不能顺利地将女儿送入宫中。他深信皇上成年后,虽有此二女御陪待,也不会忘记自己女儿。便静静等候。那二女御也尽其所能,以得宠幸。

    一切艺事中,冷泉帝对绘画尤感兴趣。想是因喜好之故,自己还可作一手好画。梅壶女御也长于此道,因此冷泉帝对她尤为喜爱,常至院中,一同涂抹丹青。皇上对殿上学画的青年人自是另眼相待,何况如此美人!作画时,她神情雅致,不拘主题,挥洒自如。偶尔斜倚案几,置笔凝思,姿态美妙可人,他甚感心醉,更是频频来此梅壶院,愈发宠幸她了。权中纳言生性争强好胜,闻此消息,心中大为不平,定要女儿与之相争。便召集众多优秀画家,选取各种美妙画材,特备最上等纸张命其各自作画。他认为故事画极富趣味,最直赏品,便尽量选取此类动人题材。此外他还将描写时令、节气憬物的画,再加上新颖别致的题词,奏与皇上过目。

    这些画极富意趣,因此是上便前来弘徽殿看画。但权中纳言又恐是上拿画给梅壶女御看,故不肯轻易取画出来,而藏之甚好。源氏内大臣闻之,笑道:“权中纳言还是孩子脾气片又向冷泉帝奏道:“他只知藏画而不肯爽快取出,呈请御览,以致我是圣心烦乱,实在不该!微臣有家藏古画,当即取来呈请御览。”便回至二条院,将藏于橱中新旧画幅取出,与紫姬共择新颖可爱的种种画卷。其中描写长恨歌与王昭君的画,虽然富有意趣,只因意义不详,便决定不予选用。乘此机会,源氏内大臣还打开保藏须磨、明石旅中图画日记的箱子,让紫姬看此类磨难之作。

    这些画甚为感人。观者纵然不知根底原由,只要略解世事,乍一看,也会感动伤怀。何况夫妇二人历尽辛酸,。心中伤痕依旧,对当年之事更难忘怀。见到这些画,便思当日之痛,怎能不悲?紫姬埋怨他不早些将这些画给她看,吟道:“画作注樵乐,浮子忘烦忧。岂谅空阎里,独抱愁影过。你倒可借此自慰孤寂呀!”言下之意,甚为怨尤。源氏内大臣听了此诗,无限同情,便答道:“感今叹昔堪悲泣,胜却遭难当年事。”忽然想:何不将这些画也给藤壶母后看看。便从中择出一帖不至让见者伤心的画,准备送去。当选至画有须磨、明石各浦风物的图画时,心中便浮现出明石姬家中种种情景来,一时竟割舍不下。权中纳言闻知源氏内大臣正在整理画幅以呈御览,便更加用。已准备,连画轴、该纸。带子都刻意修饰,使其装磺更为美观。

    时值三月,春光明媚,人心悠闲,正是风光伯人的季节。此时宫中,无甚重大节会,众人皆很寂寞,便以竞相搜集欣赏书画遣发时日。源氏内大臣想道:“如此竞赛,何不再将声势造大一点,这样陛下也可多欣赏些。”故特别国心搜集上乘之作,尽数送往梅壶女御宫中。于是两女御都有了意趣各异的众多画幅。梅壶女御选的全是古代故事画的杰作。这些画内容丰富,构图别致,引人注目。弘徽殿女御所选绘的,题材情趣盎然,多以当世珍奇情景为主。若论外表的新颖与华丽,弘徽殿更胜一筹。此时皇上身边诸宫女,凡稍稍具有修养者,每日品评议论,指短道长,皆以绘画鉴赏为事。

    藤壶母后也至宫中。她也酷爱绘画,诵经念佛可懈怠,惟此事难以舍弃。见众宫女各抒己见。便将其分为左右两方:左方为梅壶女御,有平典诗、侍从内待、少将命妇等人;右方为弘徽殿女御,有大工典诗、中将命妇。兵卫命妇等人。这些人都是当今颇有名气的女鉴赏家。她们互相品前论后,各持己见,藤壶母后对此番见解也颇感兴趣。她便建议:“先将左方梅壶女御的物语鼻祖《竹取物语》中的老翁和右方弘徽殿女御的《空穗物语》中的俊前这两幅画并放一处,教两方共同来辨其优劣。

    左方的人道:“在人们心中,这古代故事与赫映姬本人同样不朽。故事情节虽并不十分动人,但其主角赫映姬出污泥而木染,冰清玉洁,心怀清纯之志,终成正果升八月宫,足见宿绿之深。这原是神明治世时的故事,我等俗尘女子,是望尘莫及的。”

    右方的人反驳:“赫映姬奔月,此乃天上事,下界无法深知真情。至于结局如何,谁也不得而知。就其在人间的缘分而论,投胎竹筒,可知身分低微。她的光辉虽使竹取老翁一家得以显耀,然未能入宫为妃,以照耀九重宫阔。那安部多为欲娶取,竟不惜千金买下火鼠裘,但忽然又被烧掉,此故事何味之有?那车持皇子明知蓬莱山可望而不可及,却假造一根玉枝骗她,结果自己受辱,也可谓无聊之至。”这《竹取物语》画卷是名画家巨势相览所绘,由名诗人纪贯之题字。画纸用的是纸屋纸,镶边用的是中国薄经。紫红的技纸,紫檀为画轴,装横倒也十分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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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方的人又夸耀起自己的《空穗物语》画卷来:“俊荫远游中国,途遇风暴,漂泊到波斯国。虽人地生疏,但他毫不气馁,定要成就当初之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学得绝世无双的弹琴妙技,名闻通这,又传话后世。真可谓妙才矣!此画笔法也兼备中国、日本两国风格,意趣丰富,天下无双。”这画底为白色,裸纸呈青,黄玉为画轴。作者为当代名人飞鸟部常,字由大书法家小野道风题写。整体观之,新颖多趣,光彩醒目。左方无言反驳,于是右方得胜。

    其次比的是左方的《伊势物语》和右方的《正三位物语》两幅画卷。二者优劣,双方各执其词,难于定夺。但一般认为《正三位物语》以画卷华丽多趣见长,它将宫中情景,乃至近世各种风情习俗绘得活灵活现,美妙动人。左方的平典诗辩护道:“珠晓伊势千寻海,怎可乱道为浅滩?怎能以如此庸俗低下之作,来诋毁业平的盛名?”右方的大或典诗随即反驳道:“临驾霄汉俯头地,深海亦觉难为舟。”藤壶母后偏袒左方,说道:“固然不可忽视兵卫大君的高昂气度;但是五中将的盛名亦不可侮辱。”遂吟诗道:“一朝方见即疑旧,岂可轻辱千古名?”

    众侍女抗声争辩,谁也不服准,终不能决定两卷画之优劣。那些青年宫女学识较浅,只得多方打探比赛结果。然而此事甚是秘密,皇上和母后的宫女也不得近身,外间更不知结局如何。此刻恰逢源氏内大臣进宫,见她们争论如此热烈,也对赛事颇生兴味,便道:“既然争论不下,就让陛下来定夺吧!”他预料此后将有更大规模的赛事,因此开初不愿拿出上乘之作。见此情景,便心生一计,将须磨、明石二卷一并取来,加入其间。此时,权中纳言也忙于制作精美画幅,惟恐落于源氏内大臣之下。源氏内大臣声明道:“此次比赛,当以旧藏为限;新作之画,无甚意味。”原来权中纳言特地设有一密室,让人在内作画,外人不得入内。朱雀院闻此消息,便将所藏佳作送与梅壶女御。

    朱雀院所送的画中,有前代名家对它中一年内种种仪式的描绘,装饰极为精美且画意趣雅,上有延喜帝御笔亲题。又有描写朱雀院治理种种事务之画,其中还有斋宫当年下伊势时,在大极殿举行加林仪式的画卷。此乃朱雀院最为关心之事,故将当时情状细节具告名画家巨势以茂,命其用心描绘。此画甚为出色,收藏在一只华丽的透雕沉香木箱中。箱盖用沉香木雕的花朵装饰,新颖别致。朱雀院便命使者口传书信。此使者是在禁中兼职的左近卫中将。那画卷对前斋宫大极殿前临上轿出发时的庄严情景作了描写,并题诗一首:“身在禁外无缘逢,铭记昔日加梯时。”此外便无片言只语。梅壶女御收到这些画,觉得不作回复实在无礼。她沉思良久,便将当年所用的柿子折为两段,在其中一端上赋一诗道:“禁中全非昔时景,但恋当初奉神时。”之后用宝蓝色中国纸包了此柿端,交与使者复呈朱雀院,且犒赏使者诸多优美礼品。

    朱雀院阅罢林瑞题诗,感慨千万,恨不得光阴倒转,回复到在位之年。于是心中不免怨恨起源氏内大臣来,怪他当初未能玉成他和斋宫这事。这恐怕便是昔年放逐源氏的报应吧!朱雀院所藏画卷,经前太后之手而转至弘徽殿女御宫中者甚多。还有尚待俄月夜,是酷爱书画的雅人,也藏得许多精品。

    赛画的日期已择定下来,时间虽是仓促,赛场却布置得精致而风雅。双方的画都已送到。五座临时设在清凉殿旁宫女们的值事房中。玉座之北为左方,之南为右方。其余允许上殿之人,都在后凉殿的廊上守坐,各自维护一方。左方的画放在一只紫檀箱中,紫檀箱搁在一个苏杨木的雕花台座上。紫檀箱上盖着紫色的中国织锦,下面铺的是红褐色中国援绸。六个女童当差,她们身着红上衣和白汗衫,里面衬衫也为红色,有的则为紫色。相貌与神情都傲然不群。右方的画放在一只沉香木箱中。此箱搁在一只嫩沉香木的桌台上,下面铺着蓝底的高丽织锦台布。扎台布的丝涤及桌台脚上的雕刻,都甚为新颖别致。童女身着蓝色上衣与柳色汗衫,里面为橡棠色衫子。双方童女各自将箱抬至皇上面前。皇上那面的宫女,属左方的在前,属右方的则在后,服装颜色两方各异。

    皇上宣召源氏内大臣和权中纳言上殿。是日,源氏的皇弟帅皇子也前来觐见。帅皇子生性喜好风雅,对绘画一事尤感兴趣。或许源氏曾预先暗中劝他来,所以并无正式宣召,恰好此时入觐。皇上便宜他上殿,命他为评判之人。

    左右两方带来的画,无不精妙绝伦,优劣一时难定。朱雀帝送给梅壶女御的四季风景画,皆为古代名画家精选优美题材,笔调流畅,毫无滞涩之感,妙不可言。只因此乃单张纸画,篇幅有限,不能尽显山水绵延浩瀚之趣。而右方新作之画,只是勉强尽笔,过于粉饰,因而意趣甚浅。但因画面华丽热闹,乍一见也不免叹美,似乎不让古画。如此多方争论不休,今日的赛况更是多姿多彩,兴味无穷。

    藤壶母后也将御膳堂的纸隔扇打开,观赏于倒。此母后精于画道,今日参与赏鉴,令源氏内大臣不胜欣慰。帅皇子每逢难于判断孰优孰劣之时,便向她请教,受益匪浅。

    评判尚未至终,天已入夜。赛程轮到末次时,左方捧出须磨画卷,这使权中纳言看了心中发怵。右方也煞费苦心,以最优秀者为压卷之作。岂料源氏公子原本画技非凡,况且此须磨卷为他蛰居时所作。画时聚精会神,从容仔细,真可谓绝世佳作。众人见此画卷,便如睹源氏公子当日邓栖独处,伤心落魄之状。帅皇子以下之人,无不因感动而流泪。这些画卷,将各捕各脱之是尽行绘出,皆为众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各处均以变体的草书汉字和假名题词。并非用汉文写成的正式的详细日记,而是记叙中夹有极富风趣的诗歌,令人百看不厌,不忍释卷。众人全为此画吸引,竟无暇虑及身外之事。刚才所见之画,皆逊于须磨画卷,索然无味,而此画卷意味之深,颇耐咀嚼。果然这画压倒一切,左方获胜。

    天将破晓,四下沉寂,气象清幽。赛事既毕,便开筵共饮。源氏内大臣把盏纵谈往事,对帅皇子道:“我自幼痴迷学问,父皇料我将来略有成就,因曾训诫:‘世人过分看重才能与学问,或许因此之故,学问渊博之人,能兼具寿命与福分者,委实不多。你生于名门望族,纵然全无才学,亦不劣于他人,所以毋需深入此道。’因此父皇只教我如何玩弄技艺,再不教我修习学问。我于技艺,虽不稚拙,但并无特长。推绘画一道,虽乃小技,我却常想全心钻研,务求能画得称心如意。岂料后来竟成了渔樵之人,目睹了海边各处的真实景况,毫无遗漏地赏玩了种种风物。然而笔力不足,不能尽情表达其间深奥的风趣。因此若无机缘,便羞以示人。今日冒昧请教,深恐世人将讥我如此好举。”

    帅皇子答道:“无论何种技艺,若不潜心研习,终无成就之望。但各种技艺,均有师匠法则。若能从师随法研习,深浅暂且不论,总可仿效师匠,有所增进。惟有书画与围棋之道,极为奇特,全赖天赋。常见平庸之辈,并不深入研磨,推凭天才,便可长于书画,精通棋道。富贵子弟,亦有出类拔萃者,能通晓百般技艺。父皇膝下我等皇子、皇女,均研习各种技艺。惟我兄长最为父皇器重,亦最善承受教益。因而文才之渊博,自不待说。至于其他诸艺,弹琴为最,其次横笛、琵琶、筝,无所不精。父是曾如此裁定,世人也都赞同此道。论及绘画,皆认为非我兄之特长,仅为起兴时舞弄笔墨罢了。谁知竟如此高明,纵是古代名家,也会寒颜三分,何况平庸文人!令人难以置信,真觉得毫无道理!”话至此处,已语天伦次。大约是酒后易激动之故吧。故提及铜壶院往事,他便黯然垂泪,萎顿不堪了。

    此时是二十日过后,月亮初升。月光未入室内,环境清幽宜人。源氏内大臣一时雅兴大起,便命人将书司所管的乐器取出,权中纳言操和琴。源氏内大臣自然擅长此道,但权中纳言也是此中高手。于是帅皇子弄筝,源氏内大臣操七弦琴,少将命妇弹琵琶,又在殿中选定一位才能卓越之人按拍子。高手联袂合奏,委实美妙风趣。天幕渐开,庭前花色与尊前人影,都逐渐清晰可辨。鸟声婉转,朝气勃发。此时便由藤壶母后颁赐福物。帅皇子屈尊受累,另赐一袭御衣。

    此后数日,宫中一时以品评须磨画卷为乐。源氏内大臣说道:“此须磨画卷请留存于母后处。”藤壶母后也极想细致赏阅,便欣然接受,回答道:“让我慢慢地欣赏。”此次赛画令冷泉院十分称心。源氏内大臣心中甚是高兴。权中纳言见源氏内大臣在区区赛画小事上竟如此偏袒梅壶女御,深恐女儿弘徽殿女御失宠。但念皇上一向亲近弘徽殿,对她仍然顾念周至,便觉得不管源氏如何偏袒,也无甚可怕。

    源氏内大臣欲增设诸多朝廷重要节会议式新树。以便后人引为传述,言冷泉帝时代便有其先例。即便赛画那种非正规的娱乐小事,他也苦心设计,务求完美。这真可谓鼎盛之世了2”然而源氏内大臣仍痛感人世难测,闲暇之时常思虑:等到冷泉院年事稍长,便撒手遁入空门。他想:“试看先前古人:大凡年华鼎盛、官高位尊、出人头地者,大都难以长亭富贵。我在当代,尊荣已至巅峰。全赖其间灾祸沦落依托,故得福寿至今。今后倘再痴恋富贵,恐寿命难永。倒不如循太空门,潜修佛法,既可为后世增福,又可消灾延寿。”便在郊外峻峨山乡选定地域,建造佛堂。同时命人雕塑佛像,置办经卷。但他又想按己意愿抚育夕雾及明石姬所生女孩,亲见其成长。故此出家之事,便搁置起来。究竟作何定夺,那就难以预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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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松风

却说源氏内大臣二条院东院修建之事即毕,遂将花散里迁居至西殿和廊房里。其他家务办事处及家臣住所,皆有相应安置。东殿留待明石姬居住。北殿异常宽敞,因此隔成许多房间,布置舒适设备,甚是周全精雅。凡以前一时结缘而许以终身之女子,源氏内大臣均将其集中于此。正殿闲着,自己偶尔来此休息,故也置有必要用具。

    他不时传信于明石姬,劝其早日入京。然明石姬自知身份卑微,未敢贸然应允。她想:“传闻京中身分高贵的女子,公子对她们尚若好若离,似爱非爱,反而增添痛苦。我身上究竟有何殊优,敢入京争宠呢?我倘入京,只能泄我微贱,徒增那孩子耻辱罢了。料想她来世间,必定不易。若我在京望眼欲穿专候其临,必耻笑于人,自讨没趣。”她颇感烦恼。但又转念:“倘教这孩子就此生长乡间,不得享受应得荣贵,也太委屈她了。”因此她又不敢埋怨公子而决然拒绝。

    其父母亦以为这顾虑不无道理,却惟有相望悲叹,无计所出。明石道人忽然想起:他夫人已故祖父中务亲王,尚在京郊峻峨地方大堰河附近遗有一所官邸。这亲王后裔零落,宫邮无人继承,故久已荒芜。这领地如今由一前代管家照管。明石道人便找来此人,同其商谈:“我已绝缘尘世,决意从此隐居乡野。谁料今已暮年,又逢意外,想于京中再寻一所住宅。然若即刻迁居闹市,又觉有些不妥。因凡惯位乡村者,住闹市定极不相适。故想起你所管之宫邸。若修理后尚可住人,请立即动工,一切费用由我奉送,不知意下如何?”那人答道:“这宅子因多年无人照管,业已荒芜残败。我也只将那几间旁屋稍加修班,凑合住下。今春源氏内大臣老爷在那地方建造佛堂,附近有许多民夫来往如织,甚为嘈杂。这佛堂格外讲究,营造民夫极多,若欲在那地方找一清静之所,我以为极为适合。”明石道人道:“这倒无妨。实言相告,我们与内大臣有缘,正欲托其前庇呢。至于屋内装饰,我们自有主张。当务之急,乃速把房屋大体修缮。”那人答道:“这非我之产业,亲王家又无人继承。我业已拨熟乡间闲静,因此长年隐居那里。领内田地,早已荒芜殆尽。我曾向已故民部大辅请求,并送其丰厚礼物。蒙他赏赐,我才生有所依。”他怕失去田产,因此那张松皮似的脸变了形,鼻子通红,嘴巴高蹑,毛发蓬乱。明石道人知其意,忙答道:“你不必担忧,那田地之事,我们~概不管,仍然由你管领便是。那些地契房产尚存于我处,惟因我早已不问世事,放那方土地房产多年来未曾清理。此事留待将来再作计较。”这管家透其话语,知其与源氏内大臣有缘,颇感此事棘手,只得作罢。此后便于明石道人处领取丰厚修缮费用,赶紧修缮那宫哪。

    源氏内大臣并不知晓明石道人有如此打算,惟不解明石姬为何不肯入京。深恐让小女公子孤零于乡下,而遭后世讥议,成其一生污痕。大堰邻宅修耷竣工后,明石道人才将此事详情报知源氏内大臣,此刻他才顿悟:明石姬一直不肯迁居东院,原是此故。他觉得此事思虑得甚为周全,饶有趣味,心动中甚是欣慰。再说那惟光朝臣,凡源氏内大臣一切秘事之策划料理,素来少不得他。当然,这回也就派他去大堰河,其悉心办理邸内一切应有设施。惟光归后报道:“那地方是致极佳,胜似明石浦海边。”源氏内大臣想:如此风水宝地,此人住了倒挺相配。源氏公子所建佛堂,位于峻峨大觉寺南,面临一流瀑布,雅之趣皆在其中,比之大觉寺并不逊色。大堰处明石邸宅,临河流,居松间。松间美景不可言喻。其正殿简朴,别具山乡意趣。内部装饰布置,均出自源氏内大臣之手。

    源氏内大臣密派心腹几人,暗赴明石浦迎接明石姬。此次明王姬已无法拒绝,只得决意赴京。但要辞别这自小生长的浦滨,又觉恋恋不舍,念及其父自此将独居浦上,定然凄凉孤寂,更觉于心不忍,烦乱悲伤不已。她自恨此身何以如此多愁,却艳羡那些与源氏无缘之人。其父呢,近数年来,朝夕企盼源氏内大臣迎接女儿入京,今已遂夙愿,自然欢欣无比。然念及夫人将随女儿入京,此别于老夫妇俩几成永诀,故心中不胜悲怜,痛苦不堪。明石道人昼夜怅然若失,嘴里反复唠叨:‘如此,我将不能再见小宝贝了么?”此外再无他言。夫人也很悲伤,她想:“我俩遁入空门,多年来不曾同枕。今后教他独守空浦,又谁来照料他呢?即便是邂逅相逢,暂叙露情之人,于‘彼此已熟识’后“慕地生离别”,也免不了要伤心;况我俩乃结发夫妻,他虽天性清高自傲,难于亲近,然这也另当它论。既为夫妇,选定此浦为终老之所,总想干‘修短不可知’的有生之年共享天伦之乐。如今忽然别离,几为永诀,怎不教人愁肠寸断?”众年轻传女,早已厌恶寂寞乡间。今即将迁居赴京,皆不胜欢喜。但念今后无线再见这海边胜景,又觉难以割舍,看看那奔腾往返的波浪,不觉泪已湿透襟袖。

    秋风秋雨愁煞人,哀怨楚楚泣人心。动身之日破晓,秋虫烦乱,风声凄凄。明石姬眺望海边,但见明石道人已起身,比半夜诵经时刻还早。他正暗吸着诵经拜佛。此乃喜事,不会有不吉言行,却谁也难禁泪下,小女公子相貌格外令人动心,外公视其为掌上明珠,常爱不释手,生怕委屈了她。当然,小外孙女也异常亲近他,一刻不见,便要吵闹。他念及自己为出家之人,应绝红尘凡念,便要疏远这小女公子。然而片刻不见,又觉胸中空落,极为难受。便吟诗道:“幸汝一生荣贵福,晓凤歧路老泪横。”哎呀,此话不祥疗急以袖揩净老泪。其尼姑夫人唱和道:“当年联袂辞帝京,今朝挥手马不行。”吟罢竟黯然下泪,这也难怪。她回首积年夫妻恩深,觉得今朝仅为此无底宿缘而忽然抛弃,复归曾弃之京,实非明智之举。明石姬也吟诗道:“此去渺无迹,无常事难知。依女儿之意,父亲最好陪送我们入京。”她言辞恳切。但明石道人道:“因诸种原因,难以脱身。”然而念及女眷一路有诸多不便,又异常担忧。

    他道:“当年我为你而辞别京都,隐居乡野。实指望在此任国守,以便朝夕悉心教养你。谁料就任后,便遭遇请多患难,以致穷困潦倒。如今返还京都,只是一个衰败的老国守,实无力改变家道衰落的苦难生涯。于公于私,皆落得一个愚笨的恶名,而以此导及祖先名声,实若剜心。我辞京之时,皆以为我必入空门。我也觉得世间名利淡薄,弃之不足惜。但见你年事稍长,更显聪慧伶俐,又觉得我无理将此明珠埋于沙中。唉,可怜天下父母心,为子女而悲痛,竟永无晴朗之时。于是拜倒求佛,但愿自身命穷,切勿累及子女,任其沦落乡野。长抱此愿,以图将来。果然事出意外,与源氏公子喜结良缘,真乃可庆之事。但因身份是韩,念及你回后前程,又不免顾虑万千,终日愁叹。后来有了这掌上明珠,方信命定宿缘不浅。教他于此海边度日,实甚委屈。料想这孩子必将秀于世人。我日后不能见其成长虽感可悲,但我身既已决心绝缘尘世,便无他顾了。我这小外孙女身上有荣贵福相。她偶生乡野,暂时扰乱我这村夫心目,此乃前缘所定吧。我好比天上神仙偶尔堕入三途恶道,暂时承受一番痛苦,今日便成永别。日后听闻我之死耗,也不必为我追荐。古语道:‘大限不可逃’,切勿伤心广其语气甚为坚决,复又说道:“我尚在人世一日便存一丝尘心,于昼夜六时的祈祷中,定要为我这掌上明珠祝福呢。”言及小外孙女,眼泪又欲流出。

    去京若走陆路,则车辆繁多,格外惹眼。若分为水陆两路,则又太麻烦。缘于京中来使也常避人耳目,于是决定全体乘船,暗中前去。

    辰时出发,一行船在古人所咏唱的“浦上朝雾”中渐渐隐去。明石道人目送行舟渐远,心中甚觉悲痛,怅然若失,难以自解。船里的尼姑夫人离开了惯居之乡而重返早已陌生的京都,也感慨万千,不禁下泪,满流颜面。对女儿吟道:“欲登彼岸心若失,舟至中流复折回。”明石姬答诗云:“浦滨更度几春秋,忽向浮搓入京都。”这日恰逢顺风,走完水路,舍舟登陆,乘车抵达京都,不曾延误时日。为避外人非议,一路极为小心谨慎。

    大堰的邸宅也颇具意趣。比起居恨之浦土,极为相似,并未有生疏不适。惟回首旧事,感慨颇多。新筑廊房式样新颖别致,庭中池塘也雅致可爱。内部设备虽不周全,却无大碍。源氏内大臣吩咐几个心腹家臣,赴邪内举办迎接贺筵,为其洗尘接风。只因诸多不便,他本人何日前访,尚须仔细思虑。转眼已过数日,明石姬未见源氏内大臣一眼,心中甚感悲伤。她不禁思念故乡,终日更感孤寂无聊,便取出当年公子所赠之琴,独自弹奏。时值暮秋,景物凄凉。独居一室,忽意弹奏。弹奏片刻,松风飒然而至,应和琴声,更出无限忧伤。那尼姑母夫人正倚窗悲叹,闻悉琴声,即兴吟道:“独寻幽山静,松涛犹旧音。”明石姬和诗云:“欲托琴音怀故交,他乡知音何处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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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石姬如此度送日月,恍惚又过数日。源氏内大臣欲见明石姬之心不堪再忍,便不再旁顾,决意访问大堰。他尚未详告紫姬此事,深恐她会从别处探得,反倒不好,便如实告诉了她。又对她道:“桂院有些事,已搁置久远,今务须亲往处理。另有约定采访者,正于附近盼望,不去委实过意不去。再则峻峨佛堂里的佛像,尚未装饰完毕,也得去照料一下。略要耽误三两天吧。”紫姬曾旁知他突然营造佳院,便估计是为明石姬所造,如今果然不假,心中甚觉酸楚,答道:“你去那边两三日,怕斧柄也要烂光吧?教人等煞呢!”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源氏内大臣道:“你又多心了!众皆谓我不同往昔,惟有你……”一番甜言蜜语后,已日近中天。

    此次微行前往,随行者也只几个心腹。日暮时分方抵达大堰。昔日沦落明石浦时,虽着简装便服,其风姿也让明石姬赞不绝口。何况此时官袍加身,且精心装扮,其神情之责艳竟是世间仅有。她见了心惊目眩,愁云顿消,禁不住心花怒放,喜形于色。源氏公子到得哪内,觉一切皆令人喜爱,尤其见了小女公子,格外感动,深悔父女隔绝太久,好生可惜!他想:“葵姬所生夕雾,世人盛誉为美男子,惟因太政大臣乃其外祖父,碍于权势颜面不得不颂扬罢了。这小女公子年仅三岁,便已美若天使,将来可想而知!”但见她向人微笑时,那天真无邪的娇痴模样实在教人爱怜!那乳母寓居乡野时,形容枯槁,如今已养得甚为丰丽。她东拉西扯将小女公子详情诉于源氏公子。公子想像其村居生涯:终日与盐灶为伍,满面尘灰烟火色。甚觉可怜,便以善言安慰。又对明石姬道:“这地方也甚偏僻,我来去不甚方便。不如迁居东院吧?”明石姬答道:“初来乍到,尚且生疏,待过得见时,再作理会。”此言确有道理。这晚两人缠绵悱恻,直至天明。

    邮内有些地方尚须修缮。源氏公子召集原有及新增人员,吩咐他们分别办理。凡附近领地差役,闻知公子驾临桂院,皆聚集院内恭候,此刻又涌入邻内拜见。公子令其整理庭院中遭损树木。他道:“这院中好些装饰石头已滚得不见踪影。若修整得雅观,这也是个颇富意趣的庭院。但若修得过分讲究,也是徒然。因这不是久居之所,修得太好,离去时恋恋难舍,反增诸多痛苦。”他追述滴居明石捕时旧事,时笑时哭,恣意畅谈,神情轩昂洒脱。那尼姑窥见公子风采,顷刻忘老解忧,不胜欢颜。

    源氏公子令人重疏东边廊房下的泉水,自己也脱下官袍,仅剩内衣,躬身指示,其姿态格外优雅。那尼姑看了赞叹不绝。源氏公子忽见旁有佛前供净水器具,遂想起那尼姑,道:“师姑老太太也住此处么?我犯不敬之罪了。”便命取官抱来穿上,走至尼姑居处帷屏旁,道:“小女能长得如此完美无缺,全仗太君修善积德。太君为了我等,竟舍弃心爱的静修之处而重返尘世,实乃恩重如山。而老大人独居浦上,此间定多牵挂。种种照拂,不尽感恩!”言辞极为清真意切。尼姑答道:“能蒙公子体谅我重返尘世之苦心,老身苟延至今,也不算枉度岁月。”言毕流下泪来。略顿片刻,又道:“这颗小花,生长于荒瘠之壤,委实可怜。如今移植丰壤,定当繁荣茂盛,娇贵艳丽,诚可庆喜。推恨托根太浅,不知有否障碍,深为担忧啊!”言辞极显风趣。公子便与她叙旧,追述尼姑祖父中务亲王居此邸宅时的情状。此刻泉已流通,水声淙淙,如泣诉旧情。尼姑便吟诗道:故主重至不相识,泉咽幽语昔日情。”源氏公子听过,觉此诗甚为质朴,且语气谦逊,诗情极为雅致。便答吟道:泉声犹念昔年事,故主今非昨日音。”往事实乃令人恋慕啊!”他一面沉思往昔,一面徐徐站起,姿态极为高雅。尼姑觉得他确是绝世无双的美男子。

    源氏公子来峻峨佛堂。他规定:此处佛事,每月十四日普贤讲,十五日阿弥阳讲,月底释伽讲。此乃必须,无须多言。此外他又增设诸种佛事。至于佛堂装饰诸事,均有指示。至月上当空,方回大堰邪。此时他忆起昔年明石浦月夜情景。明石姬知他心思,便随机取出那张公子当年所赠之琴,置于其前。此刻源氏公子正莫名凄怆,不堪忍受,便弹奏一曲,以倾积郁。弦调尚同昔日,毫无改变。故弹奏之时,昔日情景跃然眼前。遂吟诗道:“琴未负昔时盟,方信未绝旧日情。”明石姬答道:“弦音沥沥永不改,聊慰深情托相思。仙韵一曲舒愁肠,松涛隐隐含泣音。”二人吟诗唱和尤为和谐相称。明石姬为此分外欣慰。

    明石姬姿容,闭花羞月,叫源氏公子恋恋难舍。小女公子娇姿,更使他百看不厌。他想:“如何安置这小宝贝呢?若暗中抚育,确能避人耳目,但如此委屈她,我怎舍得!不如携至二条院,作紫姬女儿,以便悉心教养她。将来送其入宫,尚可免遭世人讥评。”却又深恐明石姬不允,不得已将此念隐于心中,惟有对小女垂泪。小女公子初次见父尚显羞赧,后渐熟识,也与他言笑、搏玩,亲近于他。源氏公子便愈觉其女聪慧伶俐,娇美可爱。他抱了她,父女二人容貌相映,更加漂亮光及!可见他们宿线不浅。

    翌日,预定返京。因为惜别,清晨起身略迟。他预计径直返京。但京中达官显贵来者甚众,此刻皆汇聚桂院。另有众多殿上人直至邸内迎他。源氏公子对此颇为懊恼,道:“真无可奈何!如此难找之所,他们凭何而来户外面人声喧嚣,他只得出去。临别无限伤心,脸上毫无神彩。走至明石姬房门,不觉缓步停下。碰巧乳母抱着小女公子出来。源氏公子见后,不忍舍她而去,便伸手抚其秀发,道:“我爱她过分。一刻不见,便觉心中空空,一无所措。这如何是好呢?此地真乃‘君家何太远’疗乳母答道:“昔日久居乡野,想念得好生痛苦!如今到得京中,倘再不照护,便更不如昔。小女公子伸出小手,扑向其父,要他抱。源氏公子便坐下来,拖了她,道:“怪哉,我一生忧患,竟无尽时!这孩子片刻不见便觉痛苦。夫人呢?何故不同来送别?即便再见一面,亦可得暂时安慰啊!”乳母笑着,进去告知了明石姬。明石姬此时正愁肠百结,躺卧于床,难以起身。源氏公子觉得未免太娇贵了。众侍女皆催她即刻出去,不应叫公子久候。她才强作起身,膝行而前,将半身隐于帷屏后,姿态异常优美高雅。如此娇艳模样,即便呈女,也无过善之处。源氏公子撩起帷屏垂布,向她倾诉离情。
 楼主| 发表于 2007-7-15 15: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告别。源氏公子走出几步,回头一望,但见向来羞涩不前的人,此次竞倚门挥手相送。明石姬举目一望,觉其真乃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其身体本来瘦长,如今略胖了些,便更加匀称了。服饰也很得体,十足内大臣风度,裙据上竟也泛溢出风流高雅之气来。

    昔年削职去官的右近将监,早已复职任藏人之位,且兼卫门尉之职,今年复又晋爵。如今威武堂皇,神气十足,迥异昔年。此刻他手握内大臣佩刀,侍立于内大臣身旁。右近将监瞧见一熟识传女,便一语双关道:“昔年涌上的厚思,我终身铭记。但此次多有失礼:清晨醒来,便觉此地板似明石浦,却无法写信与你,以资慰安。”那传女答道:“此穷僻山乡,荒凉不亚于朝雾漫天的明石浦。况亲友凋零,连苍松也非故人。承蒙你不忘旧情前来问候,甚感欣慰。”右近将监觉得此侍女误会太深。原来他曾暗恋明石姬,故如此言语。此侍女却深误他有意于己。右近将监甚觉无趣,便淡然告别道:“改日再来拜访吧。”遂随公子告辞。

    源氏内大臣衣冠楚楚,前驱者高声喝道。头中将与兵卫督陪坐于车后。源氏内大臣对其道:“我这简陋不堪之所竟被你们找到,真遗憾!”样子颇不愉快。头中将答道:“昨夜花好月圆,我们未曾奉陪,深感抱歉。因此今晨冒雾前来候驾,以补过失。山中红叶尚未红艳,可野间秋花正茂呢!昨日同来某朝臣,途中放鹰猎取鸟兽,不料落于后面,如今不知如何?”

    源氏内大臣决定今日于桂院游玩,便命车驾转赴该地。桂院管家慌忙置备筵席,奔走忙碌,满院嘈杂起来。源氏内大臣召见鸿鹅船上的渔夫。他听其口音,便忆起须磨浦上渔夫的土语。昨晚于峻峨野间放鹰狩猎的某朝臣,将一串以获技所穿的小鸟作为礼物送上,以证明他曾经狩猎。觥筹交错,酒兴大酣,不觉过量。河边散步,深恐失足。然而酒醉兴浓无暇顾及,遂于川过盘桓一日。诸人皆赋绝句。晚间月光皎洁,倾泻而下。此间正值音乐盛会,但闻弦繁管急,甚为热闹!弦乐推用琵琶与和琴,笛类则命增长此道者吹奏。笛中所吹曲调,甚合秋天时令。水面风来,与曲调相和,更富雅趣。此时月亮高升,乐音响彻云霄,仿若仙乐阵阵。

    夜色渐深,京中复来四五个殿上之人,这些人皆侍候于御前。宫中举行管弦乐会时,皇上曾言:“六日斋戒,今已届满,源氏内大臣必来参与奏乐,为何久不见人?”有人启奏:‘大臣正赏游嗟峨桂院。’崖上便遣使前往问候。同往钦差为藏人并,带来冷泉帝之信。其中有诗道:“院近檐宫桂,料得清光香。我很是羡慕!”源氏内大臣对未能参与宫中奏乐一事深感歉意,让使者传述冷泉帝。但他觉此间奏乐,盖环境不同,颇有凄清之感,意趣反胜于官中。遂换盏添旧,复增醉意。

    此间未曾备有犒赏品,便遣人去大堰邸内取,嘱咐明石姬:不必格外丰厚。明石姬即将手头现成两担衣物交与使者送上。钦差藏人并急欲返宫。源氏大臣便赠钦差女装一袭,并答诗道:“徒有佳名寒宫桂,苦雾朝雨漫山乡。”意在企盼日光照临,即盼望冷泉帝行幸此地。钦差去后,源氏内大臣于席上闲吟古歌:“我乡乃校里,桂是赔官生。为此盼明月,惠然来照临。”因此想起淡路岛,便谈及躬恒猜疑“莫非境相异那曲古歌。席上闻此伤怀,不胜感慨,竟有人带醉而泣。源氏公子吟诗道:“苦去乐来日,月华监手傍。昔年渺茫路,遥盼此清光。”头中将接着吟道“浮云暂蔽明月光,清光此夜照万方。”右大井年纪甚长,桐壶帝时代就已在朝,圣眷优厚。此时他追怀故主,便吟诗道:“皎月舍弃天宫去,沉落深山在何方?”席上诸人皆赋诗相和,甚为热闹,好不快意!源氏内大臣谈笑风生,亦庄亦谐。众人皆愿看其千年,听其万载,永无尽时。但逗留已有四天,今日必须返都。便将各种衣服分赐众人。众人遂将所赐衣服招手肩上,于雾中朦胧闪光,异彩纷呈,望去几疑为庭中花草,景致分外别致美观。近卫府中几个舍人,因精通神乐、催马乐或东游等歌,亦随待于侧。这些人游兴未尽,便唱着神乐歌《此马》之章,并和乐起舞。源氏内大臣以下,大都脱下身上衣物赏赐之。那些衣服披于肩上,红绿错综,恍若秋风中翻飞的红叶。如此大队人马喧扰返京。大堰邪中人遥闻声息,颇感落寞,皆怅然若失。源氏内大臣不曾再度辞别明石姬,也是心绪难宁。

    源氏内大臣返回二条院,休想片刻。然后将峻峨山中情状详告紫姬。他道:“唉,我延误一日回家,好生懊恼。推怪那些好事者硬留我住下,乃至于今日疲惫不堪,”说毕便入室睡觉。

    紫姬心中依旧甚为不悦。源氏内大臣佯装糊涂,开导地道:“你与她身分悬殊,怎能同她比较?你应该想:‘你是你,我是我,二者毫无干系才是,”’预定今宵入宫。此时他转向一侧,忙于写信,恐是写给明石姬。从旁望去,但见写得甚为认真详细。又见其对使者耳语多时。众传女看了皆甚不悦。本想今宵留宿宫中,但因紫姬心境颇劣,终于深夜回家。明石姬的复信早已送至。源氏内大臣并不隐藏,公然于紫姬面前拆阅。信中并无特别让她懊恼伤心的词句。源氏内大臣便对紫姬道:“你就撕毁此信吧!此类东西颇令人厌烦。置于此处,与我年纪极不相称。”言毕,传身矮几,望着灯火出神,淮心中念叨明石姬,再无他言。

    那信展于桌上,紫姬却不正眼相看。源氏内大臣道:“你装作不看,却又偷看。你那眼色才教我不安呢!”言毕完尔一笑,其态娇憨可掬。他靠近签姬,道:“实不相瞒,她已为我生下一小女公子,煞是伶俐可爱。可见前世宿缘甚深。然其母身分低微,我不敢公然将其视为女儿抚养。因此我颇烦恼。望你体谅我,替我想个主意,凡事你作主吧!你道如何是好?接她来由你抚育,好么?今已是娃子之年,这无辜孩子,我怎忍心抛舍她?我想给她穿一裙。若你不嫌亵渎,请你替她打结,好么?”紫姬答道:“我全没料到,你竟如此不了解我!你倘如此,则我惟有撒手不管了。你应知晓,我最喜欢天真烂漫的孩子。此孩子这般年纪,该是何等可爱啊!”她脸上微露笑意。原来她天性喜爱小儿,故格外想得此女,并倾心抚育。源氏内大臣心中犹迟疑不决:“如何是好呢?真个接她来吗?”

    大堰哪内,他不便常去。惟有赴峻峨佛堂念佛之时,乘便去访,每月欢聚两次而已。比及牛郎织女,略好一点。明石姬虽不敢再有奢望,但心中怎能不伤怨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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