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耀镜の恶魔城

楼主: 风之无形

妖言惑众BY:萧如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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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1 20:14: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日妖闻 XI



“阿学——”镇魂一面拖着不情愿的沂南疾步走过来,一面朝他们挥动手臂。“小南好像把她的钱包丢在便利店附近了,你可以载她回去找一下吗?”
“没问题。”阿学爽快回答。他从机车后箱拿出备用安全帽,扬手丢给沂南。
镇魂微笑着从阿学脚边把非夫人抱了起来,“我来帮你照看它,待会你和小南回来就直接到——”她转头问爱纹,“你们晚上的赛车从哪里出发?”
爱纹说:“公路275公里标志牌。”
镇魂接着说道:“你和小南回来就直接到公路275公里标志牌那里找我们吧。”在说话的过程中,她始终温柔地抚摸着非夫人的猫脸——确切地说,用食指和大拇指不露痕迹地把非夫人的鼻子和下颌捏合在一起,用剩下的三个手指抚摸着它柔软的耳朵。
沂南磨磨蹭蹭戴上安全帽,琢磨着怎么把被窄裙包裹住的双腿跨过摩托车后座,露出满面难色。
“小南,顺便帮我买瓶酸梅汁,乌梅做的那一种。”镇魂不失时机地提醒。
沂南闻言咬咬牙,猛然将一条腿跨过车座,捕梦相信他听见了衣物针脚挣开的小小噼啪声。

镇魂和捕梦带着非夫人开车上了公路。因为高速公路的开辟,入夜后这条旧道上几乎没有车辆往来。他们向南走了大约半小时,爱纹骑着她的机车在前面带路。在这半个小时里,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来。
爱纹放慢速度,与他们并行。她打开挡风面罩,对他们大声喊道:“翻过这个小坡就到了。”
车子刚开上坡顶,镇魂忍不住轻轻惊呼出声。
忽然,世界是银色的了。
她把车停下来,爱纹也停在她的车窗外。
半轮月亮低悬在海面上,湿润微咸的海风扑面而来,丛生的蔓草中萤火惊起,扰扰流动。这地方有一种非人间的清凉的美,宛如精灵的居所。在这一切的中间,漫长道路闪烁着银白微光,向着夏夜的海洋延伸下去。陆地的尽头探进海中,成为一个半岛。公路沿着半岛东岸继续向南推进,在海岬最南端拐了个尖锐的弯,折向西北,假如在拐弯的时候处置不当,高速行进的摩托车很容易就这样冲出五六米高的悬崖,跌进海里。过了这个弯之后,道路环绕过整个半岛,又回到大陆,沿海岸向西行去。
“这是很危险的赛道。”镇魂看着道旁的275公里标志牌。
爱纹轻笑:“我每周至少都跑一次。”
玳瑁猫灵巧地从后座上跳到镇魂与捕梦之间。它压低声音,黄玉色的眼睛几乎是闪烁着威胁的光:“你们答应过要保护阿学的安全。”
“只到今晚零时为止。”镇魂冷静地、轻声地接口。
爱纹迷惑地看着镇魂。“你在说什么?”她听不懂非夫人的语言,但她听见了镇魂模糊的低语。
镇魂微微一笑,道:“我是说,它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我不会把阿学输给一只猫。我会把他救出来。”少女说着,凌厉眼神向非夫人一扫,重新合上安全帽的挡风面罩。
镇魂忍不住笑了起来。“喂,你们的赌注是这只猫,不是阿学。”
少女侧了侧头,重新发动她的机车,向着半岛公路冲了出去。

夜间7时25分,阿学来与他们会合,而沂南并没有跟他一道回来。
“她扭伤了脚,我把她留在便利店了。”阿学简单回答。
镇魂勾起一点微笑,事态正在精确地按照她的安排,顺利发展。
“哦,可怜的小南。”她说。
 楼主| 发表于 2007-1-1 20:14: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日妖闻 XII



检查团一行刚刚离开档案室,管理员便虚弱地后退了几步,整个布满鳞片与细毛的椭圆形身体靠着借阅柜台缓缓下滑,终于仰天倒在了地上。它的六只胸足各自蜷缩在一起,猛烈颤抖着,看起来很像它的远方亲戚蟑螂。
“老蠹,你还好吧?”坐在阅览桌一角的银发年轻男子丢开手中的书本,步履轻快地跑到这只足有一人高的巨型蠹虫身边蹲下,伸手拍拍它暴露在外的腹部。
老蠹虫短促尖锐地叫了一声,风讯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荨麻大衣,大概是衣料上的纤维刺着了它。他本来应当感到抱歉才是,但他很高兴这一刺终于令老蠹虫那三对毛茸茸的细腿停止了神经质的抽搐。
“你等等……”风讯说着跳起来跑到某个书架前,迅速浏览后,他取下一大卷羊皮纸,回到巨型蠹虫的身边。“吃点东西怎么样?你看,《中世纪女巫审判记录英国卷》,虽然还没正式过期,我想偷偷吃那么一两页应该没关系……”
老蠹虫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触角,张开它强壮的下颚哀号道:“我没有食欲……一想到那个气味,我就快要休克了!”
银发青年爱莫能助地叹了口气。没药、乳香、桂皮、丁香、白松香、肉豆蔻,一般来说,这些香料能够令人感到愉悦。然而,对于蠹虫来说,这些防腐香料的气味之恐怖程度远远超过沙林毒气,因此人类才将它们涂抹在木乃伊上,用以保持肉体不朽。一百五十余年前总公司检查团的那次到访,据老蠹说,已经严重损害了它的身心健康,这可能是事实,不过据公司上下的观察,它的食欲始终如一。风讯轻轻摇晃着手中的古老文献,尘灰和碎屑从纸卷中簌簌抖落。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他继续劝诱道:“金黄酥脆的羊皮纸哦,希腊手工制作。”
老蠹虫静了一秒钟,稍稍挪开蒙着自己双眼的第一对胸足。
“哦,孩子,感谢你的好意,可是你看错我了。”老蠹虫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用剩余的两对胸足牢牢抓住了羊皮纸卷。“我可不是那种监守自盗的人,我吃的都是按照规定可以销毁的过期档案……”
身材高大的银发青年耸耸肩:“好吧,随便。我得去东术二科找八歧了。”他起身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老蠹躺在地板上,抬高四脚端详着那卷羊皮纸,虽然模样还有些虚弱,表情已是满心欢喜。它慢慢地伸出空闲的两只脚,同时机警地张望了一下无人的室内,从那份珍贵的古代文献撕下一小角。经过了这样惨无人道的一天,是该用一点可爱的零食来安慰自己了……它刚陶醉地把纸片刚送进两片下颚之间咀嚼,档案室的铁门又被推开了。老蠹虫吃了一惊,呛咳起来。
风讯探身进来,晶亮的深绿眼睛含着笑意。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不等老蠹辩驳,他已经抓起刚才丢在阅览桌上的那本《楚辞》,风一样又卷了出去。

风讯的年纪尚不足两百岁,在长缨保险相叶市特别部工作已达110年之久,是外籍雇员中的元老之一。当然从外表上看,他还只是个高大英俊的银发碧眼青年而已。据说,在作为正常人类度过的前18年人生中,他曾是北欧某王国的王子之一,因为不幸中了后母的恶毒诅咒,与十位兄弟一同被化为信天翁,只有夜间才能回复人形。最年幼的公主为了救回他们,再也不能开口说话,昼夜用荨麻为他们编织外衣,终于救回了哥哥们。某一天,有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看见这十一只信天翁从天空中飞过,于是他向空气和海洋的精灵打听它们的故事,并将它用纸笔记叙下来。
童话的结局不外如是,国王娶了公主,还有一帮王子大舅子,永远幸福快乐。童话作家的笔有一种无可比拟的魔力,经过他的笔,一切便不再衰老,在时光无情的流逝中,唯有这些故事与人物像宝石雕琢的花朵一般永不凋谢。然而这位作家的叙述也不是没有缺憾的:首先,他的近视造就了一个美丽的错误,将信天翁王子误认为天鹅王子;其次,十一位王子其实并没有就此完全摆脱后母的诅咒,在白昼,他们依然得穿着妹妹编织的荨麻大衣,才能够维持人形。至于王子中的某一位是如何辗转来到相叶市为保险公司工作,甚至伪造身份混入当地某大学,修读情报学硕士研究生课程——这些违法乱纪的勾当,当然童话中不会再予记载。
无论如何,经过漫长的游历,抛弃了他那长达42个音节的异国皇族姓名,这位信天翁王子终于在遥远的东方大陆港口城市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与挑战。譬如说上班时间穿鼻环,梳莫希干发型,到KTV唱RAP歌曲,与部长争论加班费的标准,又譬如说,选修中国古典文学,被教授要求交出一万字的关于《九歌》的小论文。
“八歧,你们帮帮我啦……”王子殿下抱着书本驾临东方术法二科,就是为了这篇论文。
八歧烦恼地抬起右手,轮流搓揉八颗脑袋的太阳穴:“我们也是外籍员工好不好,你怎么不去问一科那些道士们呢?”
风讯苦恼地说:“他们都去三清山开道教年会了啦。你们是日本来的,多少认识一点汉字啊……”
八颗脑袋同时叹了口气,很显然这就是屈服的标志。八歧拿过风讯手中的《楚辞》,一手托着一颗脑袋,开始讲解。“九歌呢,是楚辞中的一组,分别歌颂九位神灵。哪一章你不懂?”
风讯怯怯地指指“湘夫人”一章。
八歧摇晃着她的八道脖颈,像一棵春天的树在摇晃它丰盈的枝条。“这是以湘水的男性神袛湘君的口吻来叙述他的爱人湘夫人,也就是湘水的女神。你念我听听。”
北欧王子皱着眉头,一字一字结结巴巴地读道:“帝子降兮北渚,目吵吵兮愁予……”
“是眇眇啦!就是模糊不清的意思。”
“好吧……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白什么?”
“白薠。”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这什么意思?这句我一点也不懂。”
“大概就是说……”八歧咳嗽一声,开始翻译:
“公主啊来到北岸,俺眼神不好啊心里愁烦。
小风飕飕那个吹,湖水起浪啊树叶儿落。
爬到草丛上俺放眼看,傍晚和美人约会啊要好好打扮。”
这时,从近旁的沙发上传来一声冷笑。风讯偷眼望去,八歧却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这样。
“那是来找双成的客户。双成有急事出去了,他已经等了小半天了。看样子不好惹。”她用两个脑袋望风,五个脑袋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掩护着最后一个脑袋向风讯低声说道。
风讯禁不住又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诚恳地说,那男人相当俊美。与风讯自身的闪亮耀目不同,与捕梦的温文雅靖也不同,这是一种如同用狼毫小笔精细勾勒过的无懈可击的端正美貌。据说古代曾有过一位美男子,每次乘车上街游玩,姑娘们都怀着爱慕向他投掷果实,导致他每次出游归来,车内都满是水果。倘若今天东方术法二科的这位客人生在那个年代的话,也许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水果批发商也未可知。他看来有三十出头年纪,衣装非常简单,白衬衫加牛仔裤,然而一旦拿开了原先遮掩面孔的报纸,就再也没有谁能忽略他的存在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1-1 20: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日妖闻 XIII



“九歌中的湘君与湘夫人两章,是分别以两位神袛为第一人称的叙事诗。大致的意思是说他们某次在湘江上约会,但不知何故互相错过,从而产生了怨怼和误会。”八歧继续为风讯讲解着,艰难地试图忽略沙发上英俊男士时不时扫过来的冷冽眼神。“你看,湘君一篇的开头和结尾,就是湘夫人的主要观点所在。”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行兮中洲?”风讯一面读出声来,视线一面随着八歧的手指移到了诗歌的结尾,“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银发的西欧青年猛地将两掌击合在一处,发出响亮的声音:“啊,我明白了!君‘不行’兮夷犹!可是,湘君到底什么方面‘不行’呢?”
生有八颗美丽头颅的东洋蛇妖猛地拍打信天翁王子的脑袋,发出更加响亮的声音:“你也敢选修古典文学!”
沙发上的客户一个用力捏扁了手中的纸杯,半温的廉价咖啡泼湿了他膝上摊开的报纸,那英俊的脸上,有根神经仿佛就要短路了似地抽动着。
“这几句话不是这么解释的啦!”八歧的注意力全然被风讯吸引了去,“这头两句的意思是‘说来不来磨磨蹭蹭,半路上被谁家小妮子绊住啦?’,结尾两句说的则是‘用情不专最讨嫌,不守信用还骗人’。”
风讯再度用眼角余光观察着那位客户。所谓“雕塑般的美感”用来形容他真是恰到好处,熨贴妥当,不过这雕塑却是刚由钢水浇铸出来的,通红而灼热,肌肤下暗火游走,眼角眉梢钢花四迸。风讯有种错觉,好像只要稍微朝他吹口气,这位英俊男子就要熊熊燃烧起来了。幸运的是,在他就要爆出火焰的前一秒,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



“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西方民谚

“智者事前作观察,愚者事后生追悔。”——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

“如果你因失去太阳而哭泣,那么你又将错过群星了。”——泰戈尔



准备推开东方术法二科办公室的房门的那一瞬间,许多名言警句争相涌入部长的脑海,走马灯般旋转起来。
这间办公室位于走廊右侧第三的位置,按照检查团自左而右的参观顺序,也是他们所要走访的最后几间办公室之一。虽然部长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与种种手段,企图拖延甚至阻止这一时刻的到来,但命运的洪流毕竟不可抵抗,他们一行五人终于还是站到了这扇门前。
或许那个人已经回去了呢?或许那个人今天没那么固执呢?或许那个人已经认不出她了呢?部长不能阻止这些侥幸的小念头泥鳅似地四处乱钻。
“部长?”金手指国王在身后温和问道。美杜莎女士则不耐烦地用名贵的意大利手制羔羊皮鞋尖轻轻叩击地面。
罢了……该来的总归会来。部长听天由命地闭了闭眼,转动门钮。
看清门内的景象后,他那颗悬在半空的老心劈啪一声跌到了又冷又黏的地板上,不再跳动,活像只死蛤蟆。企盼中的侥幸事件,一样也没发生,今天果然是诸事不宜的一天。
办公室内仅有的两名员工把九颗脑袋凑在一起研究着什么,沙发上坐着的男性客户则向新进门来的五个人投去不悦的眼神。但那眼神并没能维持多久。男人纯黑的深邃眼瞳内,逐渐展现出复杂的表情。像是凌晨的海潮退去,露出平滑如镜的、能够映出碧蓝天空颜色的湿润沙滩一般,他眼里厌烦的神色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震愕、惊喜——很快地,又转为炽热的愤怒。
部长感到轻微的眩晕。一张端正而清俊的脸本身可以替代许多言语,更不要提它能够把情绪的感染力放大到何种程度,再加以充分传达。即便部长已经是个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依然被这男子灿烂的容光照耀得目眩神迷。
男子的目光灼灼地落在总公司检查团的行列中,神色之专注,仿佛要在人群中用眼光刺出一个洞孔来。又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了,却只说了两个字。
“是你。”清澈优美的男声,强压着肺腑深处的一点颤抖。
被他注视着的人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挽着金手指国王的纤美手臂刹那间变得僵硬。
“是你。”她扬高下巴回答道。
部长绝望地看着他们,仿佛亲眼目睹那支火柴终于无声地点燃了高能炸药粉末。
数千年来,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她早晚会相遇,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大灾难,但是,为什么偏偏是在相叶市特别部,偏偏是在总公司全体巡查官面前呢?
古埃及王饶有兴致地看看美丽的女同事,又看看眼前沙发上的英俊男人,后者正在慢慢地站起身来。两位当事人完全无视于周遭六人十三双眼睛的注视,彼此的视线像是在空中被牢牢打了个结,难分难解。
“这是谁?”美杜莎在一旁不甘寂寞地出声,好奇的目光在男子脸上游荡,“别告诉我这是你失散多年的丈夫啊。”
“他确实是。”另一位女巡查官回答着,但并没有把视线转向她,而是依旧瞪视着眼前丰神清仪的男人。
“啊?”美杜莎一惊,赶忙伸手稳住几欲跌下的墨镜,“什么?”
男子的眼里含着凌厉的冷光,唇角却勾起了笑。“亲爱的老婆,好久不见。算一算……怕也有两千多年了吧?”
 楼主| 发表于 2007-1-1 20:16:03 | 显示全部楼层
之三 本日妖闻 XIV



两千多年前,那还是一个仙人与凡人混杂的年代:空中时时有须发皆霜的老者控鹤飞过;农人在田间劳作时,一不小心就会砸到修行尚未纯熟的幼年土行孙的脑袋;一场暴雨过后被困在你家水缸里的小青蛇,也许再一声霹雳,便会乘着风雷化龙飞去。
在那个时代,湘江两岸的人们都称颂他与她的名,向他们祈求风调雨顺,地方安泰。他的领地在百里浩淼洞庭湖上,而她的居所在湘水源头,每隔一月,方相会一次。那一天沅湘之水必定平展如练,他们各自驾着桂櫂兰枻的龙船破开雪浪,飞一般驶向相约期会的地点,而他与她各自卓立船首,衣袂翻飞,容华璀璨。那奇丽的景象会使岸边的所有女子都停下捣衣的砧杵,孩子们奔走追逐。许多年后,盛唐长安街头,他读一本笔记小说,看到所谓“神仙眷侣”四字,胸中不由得三分自满,七分凄凉。那四个字,说的便是早先的他与她,湘君与湘夫人,湘水的两位守护神。
可是,某一日,她静静地消失了。约定之处不曾见她的踪影,他驱龙船一路逆流向上寻去,她却如草尖悬垂的朝露在日光下无声蒸发,不知去向,只在江心与澧水之滨拾到她惯佩的两件美玉。他寻遍了蛛网交错的湘水支流,一无所获,便毅然离开故地,四处寻找妻子。两千余年间上穷碧落下黄泉,朝代变迁,多少次他辨认出荒野上因她步履踏过而生出的芳草,又有多少次听闻她如惊鸿一瞥现身某地,天下之小,仿佛他总能隐约听说她的消息,天下又如此之大,他始终寻她不着。宋末元初,他万念俱灰,回到洞庭湖上,却听水族禀报:湘夫人曾来过此处居住过三百余年,依然等不到他回转,半月前挥泪而去。他拂袖而起,却已是追之不及,徒然仰天太息。
时光流转。
为了行走人间方便,他束过幞巾,剃了额发,结起长辫,过了数百年又剪去长辫,直到现在,他成了一个穿洁白棉布衬衫与牛仔裤的男人,一头清爽短发,随身带着信用卡、手机与车钥匙,还颇能说几句梵语、英文和希腊文,遇见外国神仙时也能相谈甚欢。
她留下的两件玉,他原本带在身上片刻不离,年初听圣约翰说在纽约仿佛见过她,忙忙买了机票飞去,谁知机场安检死活不让他随身带着,只得摘了下来放进托运行李。到想起来时打开一看,玉玦已撞碎了一个角,好在早年他为这两块玉投了保,便来寻双成索赔。那两块玉皆是昆仑山雪水中流下的剔透上品,经神匠雕琢,年代也久远,时至今日价值已不可估量。他眼看着双成算出赔偿数目的时候吓得脸色发白,心思一转,便说,若是双成能为他找到湘夫人,他就不计较这玉玦的事情,放弃追索。双成为难得要命,只得天天借故躲着他,指望着他领了赔偿款,就此两清。
只是双成算错了一样事情:一个抛弃职守、追妻两千多年的仙人,最不缺的东西就是时间。从那之后,他每天上班时间到,下班时间走,安安稳稳坐在东方术法二科办公室里等双成回来。谁想到,就在这里,他能见到他失散多年的美丽妻子,挽着一个大饼脸的红毛男人呢?他眼里冷冽的火焰燃得更旺盛了。

部长紧张的目光在湘君与湘夫人之间转来转去。
湘夫人垂下视线,再抬起来时,眼眶里已盈得满满的都是水光,那楚楚动人的清丽风韵,那柔肠百转的哀愁情态,还有那千帆过尽皆不是的满腹委屈,部长只是一眼瞥过去,整个魂魄立刻轰地一声灰飞烟灭,就是神情峻厉的湘君看在眼里,也不由得为之微微一动。
她轻轻从金手指国王的臂弯内把手腕抽了出来,向前走了一步,窈窕的身形战抖着,泪也在浓黑的睫上悬着发颤,说不出的孤清。
湘君亦向前走了一步,像是要抓住她,好让她从此不能再脱离他的掌握似的。然而那手停在半空落不下去。他们花费了太多的时光彼此追寻,一次次擦肩错过,到了真能相见的这一天,已经近乡情怯。
她开启了唇,却发不出声音,两行清泪止不住地跌了下来。过了好一会,那对水气氤氲的杏眼才重新扬了起来,波光潋滟地盯着他。她猛地吸入一口气,企图压抑即将爆发的感情,但是收效甚微——她看起来仿佛立刻就要放声哭倒在他肩上。
他微微地、惨痛地摇着头——他太清楚她的脾性。在旁人疑惑的目光中,他紧紧捂住了双耳,张开了嘴,扎好马步,总之,做好了一切抵御巨大声响的准备。八歧同时转动所有的脑袋,与风讯对视了一眼,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他们还是决定照做。不到一秒钟后,他们知道了这个举动有多么明智。
“你个老不死的,你知道老娘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啊!”自那张娇柔的樱唇内,骤然爆发出狮子吼般的咆哮。美人伸出柔荑,利落地扯开湘君掩耳的手掌,反手扭住了他的耳朵——当然,是一只雕塑般完美无缺、处处都符合黄金分割比例的耳朵。
“你!你也好意思说!”尽管饱满秀丽的额头上已爆出了青筋,只能顺着妻子的手劲偏着脑袋以免扯疼耳朵,湘君依然愤愤地叫嚷着发表自己的主张,“一声不吭失踪了两千多年,连张纸条也不留,我上天入地到处找你,你倒好,挎着一个红毛大饼脸——”
“我一声不吭失踪两千年?!我坐在约好的地方等了你整整三天,三天啊,你就是不来!”湘夫人把三根手指杵到湘君的鼻子前,声音已经突破高音C,以歌剧名伶的气势在房间内隆隆回响。“谁知道你半路都干嘛去了?是不是被哪个狐狸精迷住了?哪个做女人的不会愤而离家出走啊!”
侮蔑、诽谤、讥讽和鄙视,种种情绪全部化成人耳可以接收的音波,经过多姿多彩的修辞法的砥砺,像磨得锃亮的标枪一般在空气中飕飕疾飞。
“你胡说!我把湘水、沅水、澧水都找了个遍,找了十多天,你哪儿也不在!”湘君的音量与音高毫不亚于他的妻子,如果瓦格纳有生之年有幸遇见他,一定会欣然邀请他作为歌剧的一号英雄男高音,扮演罗恩格林之类的角色。“失约的明明就是你!”
“你能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给我说清楚你那三天都去哪儿了,老不死的,还敢说什么找我十多天——咦,等等,你去那些地方找我干吗?”湘夫人面上怒色稍减,疑惑问道,“我们不是约好了,在洞庭湖北岸第三个小汊弯口见么?”
湘君惊讶地望着她,一手还保护着自己的耳朵。他张嘴像是准备反驳,但立刻又沉默了,许久许久也没有再开口。
湘夫人揪着他耳朵的那只手显著地颤抖着。一种崭新的可能性呈现在她眼前,使她也暂时失去了正常的语言能力。
过了大概有几个世纪那么久,湘君才用一种细微而软弱的声音说道:“我们……我们约的……不是观风亭渡口……么?”
办公室内,忽然静得可怕。
旁观者们纷纷将脸别开,避免与两名当事人发生眼神接触。毕竟,不论是神是人,意识到自己竟然为了个鸡毛蒜皮的误会,白白浪费两千多年宝贵光阴的时候,最不想看到的东西就是旁人那种怜悯的、憋着笑的表情吧。毫无疑问,法老王是旁人中间最辛苦的一个,他努力地压抑着大笑的冲动,以免剧烈的胸腔运动将自己的身体震碎,过了很久,他才能开口说话。“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呃,收获。”他老气横秋地咳嗽一声,拍拍湘君的肩。“再过几百年,你们就会发现相处容易多啦,时间是夫妇间最好的黏合剂。”
美杜莎从精致的鼻孔里哼了一声:“基奥普斯,这真令人惊奇,世界上还会有女人愿意嫁给你?!”
法老王斜了她一眼。“事实上,今年恰好是朕和朕的正妃结婚4500周年。”说罢,他转头对瑟缩在一旁的部长说道:“今天的巡查非常顺利,我们预定今晚就启程赶回总部。”
“哪里哪里,各位莅临指导是我们相叶市特别部的殊荣……”部长慌忙点头,一面舒了一大口气。
法老的下一句话,令部长几乎将那口气吞了回去。
“不过,我们这次来巡查,你也知道,主要是为了重新评估‘那个人’。我注意到他的办公室是锁着的。”
“啊……那个人出任务去了……我这就打电话叫他回来。”
法老摆了摆手。“我们去任务现场找他好了。”他回头看看正与湘夫人相对无语的湘君。“你也一起来吧?免得又失散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1-1 20: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日妖闻 XV



浩淼海平线上,半轮明月低悬。银纱般的月色下,少女熟练地为自己戴上赛车手套,麦色的光洁肌肤简直要自内而外隐隐透出光芒。她穿得很简单,无袖T shirt,磨白牛仔裤,黑色跑鞋,举止姿态轻捷、优美而又充满力量感,令人联想起古代克里特壁画上年轻的女斗牛士形象。
“不穿赛车服吗?”镇魂趴在自己的浅绿色小甲虫车窗上,好奇问道。
爱纹将头盔扣起,只露出一双生动澄澈的眼睛,透出笑意。“不用啊,这样就好了,又不是正式比赛。”她蹲下身紧了紧鞋带,又站起来原地轻轻跳了几下。
另一方面,阿学正在试图摆脱非夫人的纠缠。玳瑁猫用爪子挂住他的沙滩裤,像一团甩不掉的奇特毛皮装饰品一样在裤脚上摇摇晃晃,似乎很不赞成他的冒险。镇魂跑过去,费了一番周折还是没能将非夫人从阿学身上摘下来,反倒被她挠了一爪。阿学终于向这只顽固的猫屈服了。他摇头笑道:“算了,我还是带着它吧。”他伸手捞起玳瑁猫,把它塞进自己的裤袋内。爱纹看了看他,一语不发地合上头盔上的挡风罩。
“怎么跑?”阿学安抚地拍拍非夫人的猫脑袋,一边重新拉紧赛车手套。
“从这里出发,绕过整个半岛,到老王家的工厂门口路灯下面掉头,再回来,跑三个来回,总共27公里,先到为胜。你要是害怕,”爱纹冷淡地说,“最好现在就认输,把那猫给我。”
阿学却不以为意似地笑着,也不生气。“只要你想跑,我都会陪你跑。”
爱纹向他转过头去,眼神遮掩在挡风镜下,难以解读。过了一会,她发动了车子,重新将视线转回眼前的近海公路。
捕梦熄灭了手里的烟,从车后座拿出西装外套,走到路旁。
“准备好了?”他问。
得到爱纹与阿学的手势回应后,捕梦高高举起那件外套,猛然向下一挥。
机车引擎高速转动,发出钢铁猛兽般的嘶吼,轮胎卷起的小小尘土还来不及散去,车身已齐齐冲入前方无尽的夜色中。爱纹的反应速度稍快一些,不过跑了数百米,已经与阿学拉开一尺距离。
镇魂站在公路坡顶,远远俯瞰他们。喧嚣声已渐渐远去,月色下,两辆机车如两滴水银,在微微反射月光与海面波光的银灰公路上流畅滑动。
很快地,他们已经到了岬角的大弯处,为了保证安全,爱纹尽可能贴近道路内侧,技巧而谨慎地压低车身,在强大的离心力下灵巧扭转方向,安全地通过了这个弯道。阿学紧咬其后,为了尽可能缩小差距,取得更高的出弯速度,他没有使用与爱纹相同的保守战术,而是大胆沿着临海的一侧路肩行进,直到接近弯道的最突出点,也就是所谓弯心的时候,才开始转向拐弯。这其实是一般车手都能够使用的基本技巧,也是公认一般状况下最好用的路线。然而,在通常的赛道上若是发生打滑或是失控,其结果充其量是撞上挡板与沙包;在这样突出海面的五六米高的小悬崖急转弯道路上,却只能称之为亡命之举,稍有不妥,就很可能发生连人带车落入海中的惨剧。
捕梦站在镇魂身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如豆的两个小点,眉间越蹙越紧。
过了弯道之后,阿学完全赶上了爱纹,与她并驾齐驱,分秒不差。而赛道的第一个折返点已遥遥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尽头。他们所跑的路线并不是头尾相接的环形,而是在一个巨大的V形路段上往返三次,这就意味着在折返的时候,他们必须高速变换到逆向的车道,实际上就是在路面上拐出一个极狭窄的U型弯,也就是所谓“发夹弯”。阿学在岬角大弯处取得的额外加速度逐渐发挥出作用,他反超了爱纹,在她左边领先大约半个车身,率先掉头折回。但是爱纹并没有就此被甩下。她把整个车身倾斜得几乎就要贴上地面,以此抵消急遽拐弯产生的离心力,通过微妙的操控和身体平衡,做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漂亮的甩尾漂移动作。
“这是要利用漂移动作来保持高速,一旦回到直线赛道,她的初始速度就比阿学要高。”捕梦若有所思地说。
镇魂点头,视线却始终离不开赛道。
并行的两辆摩托车如一对尖刀,划然犁开夜的波浪。强力而狂放的引擎声混杂在海风里,一阵阵轰鸣着,向镇魂与捕梦迎面扑来。爱纹一骑当先,阿学随后,两道雪亮的车灯从坡下爬了上来,晃得镇魂眯起了眼睛。还没等她看清,两台重型机车已呼啸掠过面前,在275公里的里程牌下先后掉头,绝尘而去,路旁的草尖被气流带得一阵飒飒作响。
“真危险的运动……”镇魂喃喃说道。
捕梦摇了摇头。“真正的危险还没开始呢。”
 楼主| 发表于 2007-1-1 20:16: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日妖闻 XVI



一瞬间,镇魂的神色显得很迷惑。接着,她立刻就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不知何时,那些优游飞舞的萤火虫都消失了,夏夜的草甸里,竟然一声虫鸣也听不见。公路两边的草丛仍在摇动,但她知道,摩托车掀起的气浪是持续不了这么久的。宽广的海边荒地上,近一人高的夏生蔓草全数微微倒向一侧,又缓慢直立起来。每隔五六秒钟,同样的诡异景象就会重现一遍,只是那些草摇摆的幅度似乎在逐渐加大。那确实是风,或更加确切地说,是某种遥远而强大的气流。渐渐地,草叶摇摆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也越来越猛烈,像有只无形的手正拿着扇子拼命扇动似的。镇魂感到那一股股异样的大气流动扑打在她脸上。自海上吹来的风里,混杂有少量恶膻味——对于初次闻到的人来说,它很模糊。然而对于曾经闻到过这种气味的人来说,下一次它不论多么微弱,他们也决不会再错认。
她猛地转向海的方向。在她身边,水一般冷蓝的月光下,野草再次浩浩荡荡倒伏下去。这一回她终于听见了那个振翅的声音,如同远山传来的迢遥战鼓,又像是不祥恶龙的心跳,每一次抽打着空气,都那样沉重、残酷、有力。
她不会忘记那个鼓翼声,也不会忘记那种鲜血被体温发酵过的气味。半爿月轮里,有个小小的黑点在急速变大,肉眼很快就能分辨出它拍打着的巨大翅膀。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出现了一片飞快移动着的黑暗倒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竟然会是……”捕梦顿了顿,仰望着那乌云般的硕大影子,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俩是不畏惧这东西,可是阿学和爱纹呢?
身材娇小的女子亦仰望天空,声音稳健地说:“我昨晚把啸月用的麻醉剂偷了一罐出来,以备不时之需,今天果然就派上用场了。”她笑了笑,“现在跟爱纹赛车的根本就不是阿学,是我们那个杀也杀不死的见习生。”她笑,“在阿学载他回去找钱包的时候,他就把阿学弄昏藏起来,自己再变成阿学的模样出现,这样既可以保证阿学在飚车的时候不发生危险,又不会让爱纹觉察到异样。而且啊,我还给了见习生几个五虎山牌防御符咒强力组合超值优惠装,这样爱纹也安全了。”
捕梦不发一语地看她一眼。忽然上前一步,伸手紧紧揽住她的腰。
“怎么了?”镇魂愕然,面颊暗暗发热。
这时候,他们原先的来路上传来匡当匡当的响动,像是有个铁匠挑子正往这儿走,间中还夹着锈涩链条的吱扭声。一寸一寸地,有个狼狈的影子从坡的那一面翻了上来,紧跟在那影子后面的是两道刺眼的光,原来还有辆黑色的豪华加长房车无声无息地尾随在后。逆着车灯的照明,一时间镇魂什么也辨别不出,过了片刻才看出前面那影子原来是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身材倒是美好,只是合身窄裙的缝线已崩裂了,右脚踝肿得发亮,五官因疼痛和用力而扭曲,还费劲地蹬着她那辆零件不全的破自行车。
镇魂猛地“啊”了一声,脚下几乎软了下去——这才是沂南,真的不幸扭伤了脚的沂南,机动科引以为豪的杀也杀不死的实习生。
捕梦及时握着她的腰,淡淡说道:“我就是怕你站不稳。”
镇魂怒极,再抬眼看那空中那巨大黑影已逼近海岸,不及发作,连忙转头去寻那两辆摩托车。阿学与爱纹恰好跑完第二个来回,朝他们疾驶过来,正要在里程牌下掉头再跑第三次。镇魂顾不得捕梦还环着她的腰,拼命向他们挥手喊道:“停下来——快停下来!”
可是重型机车的暴烈引擎声完全吞没了她的声音,在阿学和爱纹一掠而过的视野里,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对相拥的人儿朝他们挥手而已。爱纹现在已将阿学甩下将近一个车身,甚至还游刃有余地打开挡风罩,朝他们抛下一声俏皮的口哨。
镇魂急得跳脚。
那团黑影像腥臭狂暴的风一般向他们卷来,掩星蔽月,镇魂与沂南的长发骤然乱舞。黑影低低呼啸而过,仿佛在逡巡着寻找陆地上的什么。这时沂南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那是一只红爪红喙的漆黑巨鸟,拖着阔大华丽的黑色尾羽,翎毛间零星闪烁磷光。它的双眼,像红热的煤,在夜空中闪出灼亮的血一般的光——这是传说中的极凶之鸟,名叫“煞”。
跟在沂南身后的黑色豪华房车停了下来,但并没有人下车。镇魂连睬都不睬它,只管拔腿向半岛方向狂奔过去,沂南看着她的背影面露难色,又悄悄瞄了那台房车一眼,终于还是咬了咬牙,重新骑上她向便利店借来的破车,追着镇魂向海边去了。
房车的车窗静静降下,一只涂有金色蔻丹的手探了出来,抬起一只手指,柔婉地朝伫立在原地的捕梦勾了勾。

凶煞盘旋过一周,复又转头飞向半岛海岬,它像预备摄食的猛禽一样平平展开翅翼,向一侧滑翔降低高度,最终悬停在半岛公路上方。待到爱纹与阿学的机车先后通过它身下之后,它才鼓动双翼,向他们追了上去。这是赛车的第三个往返,正在返回公路里程牌的途中。纵然常人的眼睛看不见这只妖鸟,可是也能感到那种乌云罩顶似的阴凉与压迫感,爱纹的本能告诉她,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接近,她得逃。她咬紧牙关,顾不得车身发飘的极限迹象,一气将油门开到了全速。阿学也随之加速,但那不是为了逃避,只是为了取胜——他感觉不到尾随在身后的暗影。硕大无朋的凶鸟不紧不慢地扑打翅膀,跟随着他们,仿佛打算细细鉴赏自己的猎物。
感到玳瑁猫在口袋里不安地蠕动,阿学分出一只手来安抚地拍拍它。但是它并不理会,而是伸开尖利的爪子,挣扎着用力向外爬。阿学吃惊地低下头看着它钻出袋口,沿着他的前胸向上爬去,几秒钟后就趴到了他的左肩上。
爱纹在前面打开头盔挡风罩,回头高声喊道:“阿学,拐弯!”
阿学猛然回神,眼前赫然是道路临海一面的路肩,再向外,突出的小小悬崖下,就是浩淼的海面。他疯狂地向右扭转车头,轮胎在地面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车尾几乎已有一半甩出了悬崖外。而非非像个技艺高超的空中飞人一般用爪子钩住他的衬衫,整个身体在空中抡了一圈,又挂回他的肩上。但是它没有一点受惊吓的迹象,而是弓起背,死死盯住他身后虚空中的某一点,全身的毛发乍立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07-1-1 20:17: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日妖闻 XVII



如果此时有其他车辆经过这条半废弃公路的话,车内的人一定会被眼前的滑稽景象所吸引。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在路面上发足狂奔。她穿着条纹衬衫、黑长裤和高跟鞋,跑起来碍手碍脚,栗色的长卷发狂乱地在背后飘舞。而她的身后,还有紧跟着一个身段更加妖娆、个子也稍微高些的年轻女郎,用她那紧身窄裙包裹下的修长双腿,艰难地蹬着一辆破自行车。
然而,在目前公路上并排停着的两辆车之中,一辆是空着的,另一辆内的乘客们所能看到的却不止于此。他们看得见那只仿佛是阴云凝聚而成的凶鸟,以及它飞过的空中留下的隐约瘴气痕迹。

镇魂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了。她大口喘息着,空气灌进肺泡里,引起一阵痉挛的疼痛。
不行……他们绝不能死。不能再有人因为她的过错而死。镇魂不会忘记,就在今年年初的某天,她在高速公路上目睹的景象。一只“煞”从某辆车内穿过,使驾驶者与乘客总计4人瞬间死亡,其中有两名成人与两名儿童,打滑的车辆此后引发了连环追尾车祸。那时候她本来可以挽救他们的生命……如果不是她擅自使用了封闭第二视觉的符咒的话。
她死死地咬着牙,不知哪里咬破了,血腥味在齿缝间酸凉酸凉地扩散开来。手心里攥着的符咒浸透了汗水,皱成一团。
但是,来不及了。她低低诅咒了一声。
那个庞大黑影收敛起翅膀,迅疾地向阿学俯冲下去,巨喙眼看就要没入阿学的身体。
就在那一瞬间,趴伏在阿学肩上的玳瑁猫后腿一蹬,向着后方高高地跃了起来。在阿学看来,他的猫只是莫名其妙地从他的身边逃了开去,然而,在现场除了他与爱纹的所有人眼中,那只黄白相间的小兽物是以一种与体积殊不相称的勇猛气魄向妖鸟飞身扑了过去。
非非的爪子准确地陷入凶煞腹部最柔软的黑色羽毛下,同时巨鸟身上散发的瘴气与血气也使这只玳瑁猫外型的小妖兽发出窒息的痛苦号叫。但是它还不肯放弃。它发狂般地抓挠巨鸟的腹部。巨鸟吃痛,仰头发出狞厉的鸣叫,奋力拍打翅膀升高,在空中翻滚着企图把那只突然袭来的小妖兽甩落下去。它成功地摆脱了非非,将它抛向空中。眼看着非非就要从十多米的高处落入海中,但它在最后关头成功又抓住了“煞”的爪子,狠狠咬了下去。妖鸟绝望地长唳一声,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它猛力抖动爪子,在空中兜出一个大圈,向海平线方向逃去。这一回小妖兽却被实实在在地甩了出去,狠狠跌落在路面上,毛茸茸的身体毫无生气地弹跳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非非!”阿学吃惊地喊了一声,猛一回头,车子却开始向一侧打滑。强大的质量和惯性叠加在一起,使他再也控制不住方向。车身几乎是平贴着地面向道路内侧旋转着滑去,撞进了草丛内。一切终于静止下来的时候,阿学壮硕的身躯已被沉重的车身压在了下面。爱纹在路面上转了个不要命的险弯,驰回阿学身边,连车都顾不得停下,向旁边奋力一推,便扑到阿学身边要替他挪开他的车。
“阿学,阿学!你跟我说句话!”她哭喊着,因为惊吓,声音变得格外尖利。
镇魂奔跑的步伐越发地小,最后终于是完全站定了,不能动弹。一口气堵在她的胸口,闷得难受。沂南在她身边停下,担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她像是忘了自己身处的环境,忘了自己的名字——她看起来像个游魂。
“副科长?”沂南又惊又疑地问道。
“我又杀人了。”镇魂茫然地、耳语般地说道,不是说给沂南听的,也不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黑色豪华房车内,车窗边的人向外仔细地看了看。
“我记得,你这个同事以前犯过类似的错误,而且不止一次。”肤色黝黑的男人一面说,一面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自己手腕上文饰华丽的金环。
坐在他身边的年轻男子没有答话,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对面,那对忙于互相怒目而视的神仙夫妇身上。
“嗯……我记得上次她的处分讨论委员会,还是我去和她面谈的呢。” 美杜莎玩弄着发辫中的一条小蛇。
金手指国王微笑道:“当时力主减轻处罚的不也是你么?”
蛇发女妖剜了他一眼,威胁地将那条小蛇朝他送去。国王陛下不慌不忙地脱下手套,将食指向小蛇晃了晃。
法老王继续问道:“你也杀过人,对吧?”
年轻男子沉默片刻,终于拿下眼镜,直视着法老,原本文雅的面貌上忽然焕发出清峻的锐气。又过了一会,才用低沉而稳健的声音回答:“对,我杀过人。”

镇魂抬起一只手,像是要阻挡什么恐怖的景象进入视野似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她的呼吸变得破碎,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才能说出简单的几个字。
“我没有保护好他们,他们的死是我的错。每一次都是。”
月光洗刷了她脸上的一切血色。那张永远细致生动的面孔,一瞬间成了无生命的石膏面具。

“你是蓄意杀死那些人的。调查报告里说,你承认了。”法老王的肌肤在车内的昏黄灯光下泛出青铜般的光泽,修长双手在膝上交叉着,双目犀利地盯视眼前的年轻男子。
“那个调查报告也是我做的。基奥普斯,我说你真是不折不扣的尸位素餐,早该退休了。”美杜莎用指尖轻柔拍打,安抚着受到惊吓的小蛇。
年轻男子再度抬起视线,直视着法老细长美丽的双眼。
“是,我杀了他们。我是蓄意的。”
 楼主| 发表于 2007-1-1 20:17: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日妖闻 XVIII



眼前一片空白。
茫无涯际的雾气,如时间的涡流缓缓搅动,把她向无尽的深处卷了下去。那稠白的雾里逐渐凝出一点点粉白颜色,扬扬洒洒落下,有几瓣栖止在她肩上,酥酥发痒。
那是熙宁六年,正月十五元夕夜,汴梁城内州桥御街夜市,她独自一个坐在街口的老梅树上。下边一街一衢的花灯铺陈开去,把女子们脸上胭脂花钿与盈盈笑影都映得通明雪亮。吃食玩意,唱曲杂耍,万般喧腾浮华,她只是藏身在疏朗枝条内,隔着一层如雪如霰的落英,目不转睛地看。
她看得见这些人胸口里藏着的一盏盏生命之灯,有的飘摇,有的旺盛。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命,只顾得堆了满面的笑,一晌贪欢,只当这火树银花的夜永不会结束。天气清寒的元夕夜,人群中却一股股热气直扑过来。人间这样热闹。
她又低头看看胸前——她自己的灯上只余一点如豆的火苗,劈啪跳跃着,随时一阵风来就要熄灭了似的。她焦躁地叹了口气。
今日是雷劫之日。
凡妖兽者,大多长生不老,数目如此只增不减,早晚要为患人间。上天因此设下千年一度雷劫,妖兽每满千岁之日需经此劫,若捱得过去,可平安再享千年岁月,若捱不过去,立时魂飞魄散。
要避雷劫唯有一法,便是设法寻到一个厚德福泽之成人,长随左右,雷公为着投鼠忌器,便不能掷下雷火。只要如此过了雷劫之日,就算是平安度过此劫。起初她并不上心避劫之事,自顾贪玩,直到九百九十七岁上才想起该寻这样一个人来避雷。然而她的眼睛虽能识人寿数,却不能断人忠奸,只得潜入人家住下,暗自观察,人家亦不防备她。可怕的是偌大一个汴梁,三年内长长短短换了六十余户人家,四五百个成人,或是峨冠博带的权贵,或是邻里交口称赞的忠厚人物,私底下竟全无一个纯善福德的。如今夜市上倒是游人如织,可是谁又知道哪一个才能让她避过雷劫呢?
远处听得女子惊呼,她探头望去,不由得抽了口凉气。夜空本来是阴的,此刻越发沉重,远处起了阵狂风,飞砂走石,将花灯刮熄大半,所到之处景况大乱,恰如几十匹惊马在人丛中四下冲撞。她心里一冷,知道风神与云将皆是雷公的仪仗前驱,劫数已然不远。正焦急时,那阵风已卷了过去,满树开得清艳的粉白梅骤然离枝纷飞,花雨杂着初春的冻雨,在空气中乱舞,天际隐约传来冬雷震震。
雨越下越大,很快打透了梅枝,把她的毛发都湿淋淋贴到身上,寒冷彻骨。她腿弯直打颤,心想左右是躲不过了,不如听天由命,至多不过一死,干脆咬咬牙,在树枝上伏了下来,闭起双眼,听雷声如战车隆隆从云层上向这边碾过来。
忽然她的耳朵转了转,听见有谁拨开花枝,和煦好听的声音问了一句:“你是下不来了么?”
她愕然睁开眼睛,正看进一对温润墨黑的瞳仁,里面倒映着她自己杏黄的眼。有个人站在树下,浓黑的眉棱上悬着雨滴,身材比常人都高出一截,一手挡着花枝,一手向她伸了出来。
“来,我抱你下来。” 他极高,一身半湿的书生衣裳穿在他身上,尤其笨拙别扭,可那一对眼睛却是说不出的澄澈明净,宛如孩童,教人心里没来由地觉得安定。
但她反而向后退了两步。她的劫数迫在眉睫,又何必拉一个陌生人与她同死?
那个人却不容她犹豫,径自伸手上来将她轻轻抱下,揣进怀里,顶着雨便跑了起来。没跑几步,霹雳一响,她在他怀里怵然一缩,有只大手隔着衣裳拍拍她,胸腔里声音温厚踏实地传了过来:“好险,再迟一会,你和我都没命啦。”
她怕极了。一路上,雷声始终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他们,她只得蜷成一团,强迫自己不再去留意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炸响。在温暖干燥的内层衣料里,倚靠着他沉着的心跳,渐渐她安下心来。原来,她这么多年来要找的,不过是这样一个人。
他把她带回了家,将她从怀里掏出来,裹在一张旧帕子里,去替她张罗烧水洗澡。滚地雷就在他窗外盘旋,她忙钻出帕子,从桌上跳下去,紧抓着他的裤脚不放。他笑起来,让她坐在他肩头。跳进水盆前那一霎,她照了照自己的影。水面上映出的是个伶俐可人的小兽物,杏黄的眼闪闪发亮,身形窈窕。
那一千年的雷劫,她是安然度过了。次日他晨起开门,她跟在脚边欢欣鼓舞奔了出去,外头满树梅花,一夜落尽。
与他住得久了,知道人家叫他王生,是个屡试不中的贫寒读书人,年近三十,还娶不了妻。她漏夜潜入富户,偷了两锭金铤子,央对街一只大黄狗替她在院子内刨了个坑埋下,又引着王生去掘了出来。用这一笔意外小财,他终于结下一门亲事。
新妇入门那一天,她清早起便端端正正坐在婚床上。他家女眷们笑话他,说这猫倒像是他的新娘子。她听得心里有丝丝甜。只是近午时新娘子迎来了,喜娘来赶她,她便安安静静跳下来,偎进灶下的灰堆里。
她这一族,不似狐狸可以万般变化,至多只能变三两种模样相近的兽类,譬如猫。终其一生,她亦不能在风露的中宵披一袭红衣,叩门而入,为他研墨添香。她做不了人,她认命。
二十七年后,他的妻子故去。
五十年后,他死。临去时,他的儿子还在外地经商,不及赶回,她坐在他枕边,为他擦去额上的冷汗。她看着他断了最后一口气,终于伏枕痛哭。但那场景多可笑。一只猫坐在床头为人擦汗,一只猫伏枕痛哭。
王家的生计总是艰难,孩子多有夭折,这许多年,每一代到头来都是单传。
她只能守着他,还有他的子子孙孙。她不能代代为他们家盗窃财物,那是缺德的事情,为他一人做过,也就够了。她的法力那样低微,只能令他们永远不再感到烦恼与忧愁。

她顶喜欢他温暖的手指抚摸自己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替她搔着耳朵,唤她的名字。名字是他给起的,不知为何很接近她的本名,她为此高兴了很久。
“……非非,非非……醒过来……”
她蹙了蹙眉,周身重新觉得了疼痛。
“欧巴桑,快点醒过来啦!”纤细的手指,触感既粗鲁又温柔,与他不同。自称非夫人的妖兽恍惚睁开双眼,看见镇魂与沂南的脸在她眼前晃动。
“阿学他——”
她的话半路被镇魂干脆利落地截走:“你家那个傻大个不会死啦。”
非夫人疲弱地舒了口气。
“欧巴桑,再这样下去,你会害死他的。”镇魂转头看看几十米开外的阿学与爱纹。爱纹已把压在阿学身上的机车挪开,正试着要将他扶起。
“你在他身边,只会让他对危险毫无感觉,那更可怕。他总归要找到自己的伴侣,过自己的生活的。”
非夫人并不回答,只是斗气地转开脑袋。
“哼,别嘴硬了,我知道你不喜欢爱纹,你这种心态就像虐待儿媳妇的恶婆婆一样。”镇魂不由分说地抱起她,放进沂南的自行车篮子里。“跟我回去吧,我替你找个好主人。”说着,她推着自行车走向停在远处的豪华房车。沂南在旁边一跳一跳地跟着。

“这是什么玩意?真没品味。”美杜莎自降下的车窗内望了出来,低头看着自行车篮子里的毛球,皱起形状姣好的眉头。
“它很优雅,看起来就像朕的宫廷艺术品。”法老刻意扬高了眉,这样说道。
蛇发女妖即刻回敬:“基奥普斯,我同意你,这玩意如果真有品味,那也就不像是你的宫廷艺术品了。”
“你这个粗俗的希腊女人懂什么,我们发明了沐浴精的时候,你们还在用刮污板刮掉身上的体垢和油膏呢……”
另一方面,湘君与湘夫人还在喋喋不休地争论,只是争论的主题已经从“当初约定的地点到底应该是洞庭湖北岸第三个小汊弯口还是观风亭渡口”转变为“要不要养宠物”了。
“呃……各位美丽的,”镇魂顿了顿,满意地看见湘夫人与美杜莎女士停下了滔滔不绝的发言,“高贵的巡查官们。”这回连湘君与法老也静了下来。捕梦从车内专注地看着她,神情复杂。至于红头发的圆脸国王,他始终笑眯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镇魂将非非抱起举高,展示给众人。
“这是中国产的优质妖兽,性格温驯,善解人意,现在敝科将它赠送给各位巡查官,作为此次巡查的纪念物……啊对了,这种动物最奇妙之处在于,如果几位同时给它喂食的话,它还可以评判出谁是最睿智的一位哦!当有几种食物可以选择的时候,它只吃最睿智的人给予的食物。”她面不改色地说出流畅诱人的谎言——当然这是保险推销员必备的素质。
法老深思着说:“是吗?我想我可以喂它一点圣甲虫。”
美杜莎摆出一付厌恶的表情。“葡萄酒和橄榄沙拉才是最好吃的东西。”
湘君和湘夫人这回倒是一致同意湘江鲥鱼是世间最高美味,只是……
“应该把鳞刮下来,用生丝网兜装好,和鱼一起蒸才能保证鲜美!”
“亏你还是个女人呢,怎么一点厨艺也不懂……”
镇魂微笑着,将手中的小妖兽送进车窗,交到了金手指国王手里。
 楼主| 发表于 2007-1-1 20:21:17 | 显示全部楼层

妖言惑众之四 《妖妖无期》

妖妖无期 I

左,右,左,右,左,右。
  雨刷器枯燥地摇摆,把车窗外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抹成一片迷离。年轻女子用食指敲击着方向盘,清秀而平凡的面孔上,眉毛拧结成两道不耐烦的曲线。
  她那辆风尘仆仆的灰蓝色旧车停在相叶市中心某条干道旁的岔路上。这条路白天死气沉沉,两侧排列着面目可憎的灰黯水泥建筑,然而一旦太阳西下,各色霓虹灯先后亮起,整条街便吐露出既廉价又香甜的酒精气息。这是八月末的夜晚,台风带来了丰沛的雨水与少许秋意,行人们打着伞,远远望去五光十色仿如一群硕大的毒菌开放在路上。
  女子观察着伞下的人们,在昏暗狭窄的车内,锐利的双眼如同闪光的黑曜石。
  穿着夏威夷花衬衫的粗壮汉子扯开嗓门对着手机嚷嚷,他的身后有两名职业窃贼正在兜兜转转寻找猎物。接着走来的一对男女,男人像是喝醉了,女人正搀扶着他,并用一张手帕为他擦拭额角的汗。
  手机在她的口袋里发出细微的振动。年轻女子很快接听,是同事打来的电话。
  “镇魂,发现你的跟踪目标没有?”清朗的男声从听筒内传出。
  “没有。”名为镇魂的年轻女子回答。“这家伙滑得像条鳝鱼,运气又好得要命。据说他到这儿已经半个月了,可我连个照面也没跟他打过。今晚八成又泡汤了。”
  说着说着,她忽然微微挑起眉毛。跟踪与等候并不适合她的个性,但是这种工作有时候也有意想不到的乐趣。先前那一对男女已经歪歪倒倒地走远,但那女人身后裙内垂下的蓬松而鲜红的兽尾依然醒目。镇魂扬扬眉,眼波一转,看向街角。热狗摊子上,那条巨乌贼正在忙碌地挥舞着它的八只触手,一面翻动香肠,一面向成品上挤黄芥末,还能同时给顾客找零。街道上空,两条年轻的虬龙正昏昏欲睡地飞过,洒下无穷无尽的雨水。镇魂认识它们,为了完成降雨配额,它们已经在这个地区加班了好几天。
  然而,这一切魔幻的景象投射到普通人的视网膜之后,他们所能看见的也不过是一个颇有魅力的女子、一个相当麻利的热狗小贩和阴云密布的夜空。对他们来说,这个夜晚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这是相叶市最有名的夜店街,平均每一张招牌的背后,都掩盖着两种以上违法的勾当。但是人类通常不知道,这种街道,连空气中也漂浮着着快乐与欲望的泡沫,对妖兽而言,正是绝佳的摄食之地。
  电话中的男声叹了口气:“你太固执了,我这儿的PIZZA盒爆炸赔偿案正缺人手呢。”
  镇魂轻笑起来。“捕梦,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你知道,那个家伙一路走一路骗,从我们的七家分公司骗到了价值六千万的赔偿,从没失过手,我们这儿离最早发案的城市都已经快两千公里了。”她的眼睛仍然像夜行兽类一般犀利地在人丛中扫视。“我打算让他的旅程到此为止。那七家分公司是饭桶,不代表我们也是。”
  “你看不起PIZZA盒爆炸案吗,嗯,副科长小姐?”捕梦在电话那头也轻声笑了起来。
  “不敢,科长先生。我正打算去买盒PI——”镇魂的声音猛然停顿下来。她眯起眼睛,看着二十米外刚走下计程车的男子。他蓄着山羊胡,戴黑色塑胶框眼镜,二十六七岁,外貌特征完全吻合,最关键的是,她已经隐约感到了那种妖兽的独特气息。只用了一秒钟,她就完全确认了目标。
  “我看见他了。”她简短地说完,立刻挂断电话,推开车门,看似漫不经心地向山羊胡走了过去。她的速度不太快。假如引起了目标的警觉,他完全可能掉头就跑,立刻离开这座城市,从而彻底断送这次难得的抓捕机会。
  镇魂用眼角余光留意着目标的动静。很好,看来山羊胡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靠近。他顶着雨跑到路边的骑楼下,正要走进一家夜店,忽然又停了下来,摸出手机接听来电。他只听了短短的几秒钟,便抬起眼来,向路边扫视。他的视线落在镇魂的灰蓝色车子上。镇魂心中一惊,紧接着,山羊胡的视线稍稍一转,就不偏不倚地迎上了镇魂的双眼。
  他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嘴角仿佛浮起模糊的微笑——显然他已经了解了她的身份。这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坏事,它唯一的好处是,镇魂可以不用再放慢脚步了。她没有浪费时间去命令目标“不许动”,而是以猫科动物般的灵活和爆发力拨开人群向他跑去,手指间啪地展开几张符咒。
  几乎在同一时刻,山羊胡扭头就跑。不,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用难以置信的速度与轻盈动作在满街的人与伞之间穿梭跳跃。很快地,他逃进了一条后巷。
  数秒钟后,镇魂紧随其后追了进去。她的脚步骤然停下,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条很短的死巷,几乎一眼就可以直看到尽头。相较于街道上的喧嚣,这里静得可怕,只有地面积水幽冷地倒映着霓虹灯。
  显然山羊胡已经不在那儿了。
  镇魂站在那儿,懊恼地拧起眉,将手中的符咒攥成一团,愤怒与不甘的情绪像个气球似地在她心里膨胀起来。在那气球即将爆炸的前一秒,有个小小的疑问,如同锐利的针,在那个气球上戳穿了一个小孔。
  他首先认出她的车子,然后才认出了她。这辆车甚至不是她自己平时开的那一辆,而是为了跟踪特意租来的。即使是这半个月的追踪令他有所警觉,在相叶市,同样外观的车子至少也有上百辆,几乎不可能一眼分辨。所以,很有可能正是他刚才接听的那个电话通知他尽快逃走,甚至……把她的外貌特征告诉了他。
  镇魂默默地将揉皱的符咒塞回牛仔裤口袋里,转身离开了这条巷子。
 楼主| 发表于 2007-1-1 20:22:18 | 显示全部楼层
妖妖无期 II



  银亮绵密的雨线在车灯光柱内无声飘舞,如同许多扑火的蛾。镇魂驱车在城市干道上飞驰。此刻已是接近午夜时分,透过雨幕,道路前方,灯火明亮清冷的城市天际线上,长缨大厦的轮廓已渐渐在黑夜中浮现出来。即便在都市中心商务区,它也是最为醒目的建筑之一,而她的办公室就位于这座高达70层的大厦的——没错——第71层。从70层向上,再走32级台阶,便会到达大厦天台,从楼层高度便可以很容易地看出,其间不存在藏有夹层的可能性。但,这个71层是确实存在的。大厦内的上班族们传说,闯入71层的唯一方法是搭乘八号电梯。然而众所周知,从大楼建成起,八号电梯就从没有正常运行过,最近连门外的指令板都被拆卸掉,换成一块没有按键的金属板。奇怪的是,原先那枚小小的浮雕海螺依然被保留了下来。
  镇魂将车子驶入地下三层停车场停好,下车径直向八号电梯走去。不知是疏忽,或是出于某种微妙的考量,大厦的安全摄像头拍摄不到八号电梯门前的景象,那是一个死角。
  镇魂按了按那枚浮雕海螺。
  海螺沉默了片刻,一道不易觉察的金属冷光在它精巧螺旋的壳上闪过,八号电梯的门无声地左右滑开。电梯平稳上升,数分钟后终于轻轻一滞,随着一声清脆提醒音,金属门再度打开,眼前的景色已经大异其趣——欢迎来到颠覆常识的世界。
  午夜的走廊依然灯火通明,两侧排列整齐的不锈钢**筒们大半都睡着了,鼾声高高低低,偶尔在熟睡中无意识打出一个响呃,喷出两枚柑橘种籽,滴滴答答滚远。谢天谢地,那只会磨牙的**筒终于被送走了。西方巫术科的房门掩着,想来是谁在加班熬煮药剂,门缝内飘出来的蒸汽是带着闪光的柠檬黄色,丝丝缕缕,在空气中认真拼写出一串花体拉丁文。
  镇魂大踏步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走去,鞋跟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回音。那双原本独自在地板上反复踱步的红舞鞋警惕地转过来,密切观察着镇魂的高跟鞋。过了几秒钟,红舞鞋猛然倨傲地立起鞋尖,旋转几圈,小跳着走远了,仿佛有个看不见的舞者正穿着它们似的。
  镇魂将钥匙在匙孔中转动了半圈,微微蹙起了眉头。门竟然没有上锁。
  她抽回钥匙,转动把手,谨慎地侧身将门推开。
  “你回来了?”熟悉的清朗的声音传了出来。是捕梦。
  镇魂稍稍松了口气。“你在加班?PIZZA盒爆炸案有线索了?”
  捕梦摇头,一面继续专注地用螺丝刀修理手里的台灯。他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而是坐在会客区内靠窗的一张桌子旁,那是见习生的座位。 “今天检验了那家店剩下的所有食材,并没有发现混入西班牙火药小麦或者白磷蘑菇一类的魔药材料。我现在正在等他们对纸盒残片的检验结果。”
  “见习生呢?他的妖气还在这里,怎么看不见人?”镇魂东张西望,目光最终落在捕梦面前的台灯上,调侃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你还收集古董。”
  捕梦耸耸肩,没有打算理睬他的副手的挖苦。
  诚恳地说,那个台灯其实还是崭新的。塑胶灯壳,灯杆可以随意扭动,底座是一个巨大的塑料夹子,以便夹在床头或者搁板上使用。从装饰趣味来说,它看起来却像是上世纪70年代的遗留品——通体红色,还隐约带着金色鱼鳞纹,在灯光下熠熠闪亮。
  就在此时,门被人鲁莽地撞开了。镇魂回过头,看见一个又高又瘦的人顶着一脑袋熟悉的蓬乱银发,端着一个小小的瓦罐闯了进来。那是他们的同事,西方巫术课的丹麦籍雇员风讯,虽然实际上已是数百岁高龄,外貌与个性却都还是个生气勃勃的青年。
  “回复剂熬好了!”他气喘吁吁地说着,惊惶地朝镇魂瞥了一眼。
  那个小瓦罐里飘出镇魂刚才见过的柠檬黄蒸汽,一种浅灰色的液体在里面缓慢地冒着粘腻的泡泡,发出青蛙被挤压时的那种咕噜声。
  “发生了什么事?”镇魂不满地拧起眉头。
  忽然,她盯视着捕梦手中的台灯,瞳孔因为专注而紧缩——台灯正在轻微但确实地扭动着,企图躲闪螺丝刀的动作。
  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机动科的年轻科长苦笑着举了举手里的台灯,对他的副科长说道:“我们的见习生,他就在这儿。”
  镇魂的眼珠左右转动,警觉地扫视着面前的两个男人。“你是说,这个台灯,他就是我们科的见习生?”她一字一顿地说。
  风讯避开她的视线,似乎决定要数清楚他的药剂表面上究竟有多少颗泡沫。这等于承认他就是罪魁祸首。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镇魂的两手交叉在胸前。
  捕梦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风讯说他做了一种新药丸,只要每天吃一颗,不用狸猫树叶也能保持人形。”
  “所以”,镇魂弯下腰,眯起眼睛注视那盏金红色鱼鳞纹的台灯,“你就吃了。”
  台灯躺在桌面上,惊恐地、缓慢地点了点它的灯罩,始终弯曲着细细的灯杆,不敢把灯泡抬起来。
  镇魂猛然直起身来,冷冷地对风讯说道:“你最好快点把他变回原样,不然到了明天天亮,你得自己去跟部长解释,你到底是怎么把一个公司雇员变成了一件公司财产!”
  “我煮好了回复剂,镇魂,请你别冲我发火,他喝了药就会好了……”风讯低垂着头嘟囔。
  镇魂大踏步走到他的面前。银发青年虽然低下了脑袋,但仍然比镇魂还高出半个头。镇魂用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胸膛,缓慢地压低声音说道:“非常好。那么请问一盏台灯怎样才能把药喝掉呢?”
  “呃,我正在试着把它拆开,看看能不能把药灌进去。”捕梦说着,将灯杆与底座轻轻分离开来,露出中空的灯杆以及里面连接着的电线。
  镇魂叹了口气。“捕梦,他现在是一件电器,电器进水会短路的。口服药剂根本不能用。”
  台灯的灯泡迅速明明灭灭,她猜测那是它表达恐慌的方式。假如风讯现在也是一盏台灯的话,镇魂想,他闪烁的速度会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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