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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 20:2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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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妖无期 IX
“后来呢?”镇魂追问道。
陶邺山苦笑道:“后来?就如你所看见的,十二年过去了,何铁也再没有回来过。直到那一天,我想要来委托你的时候,却发现你追捕的正是他。”
“这大概不是当儿子的该说的话,但我还是不得不说,我老爸他可是一个职业骗子,与其相信他的诺言,还不如相信鳄鱼的眼泪呢。”少年摇头。“妈妈在世的时候,他还多少有些顾忌,可自从妈妈出了车祸去世之后,他就不再住在家里,又开始四处招摇撞骗,每隔两三年才回来一次,给我一笔生活费。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户籍上眼看就要40岁的人了,外貌还只有二十多岁,老是住在家里,邻居也会说闲话的啊。说不定再过几年,我看起来就要比老爸还要老了呢。”
大颗的汗水从青年尖瘦的下颔滴落下来,呼吸渐渐急促。“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骗我?如果是为了钱的话,又怎么会放弃保险金呢?”
少年叹了口气。“骗人这门手艺,一旦学会了,是舍不得不用的。有时候得不到实际的金钱和名誉,只是骗着好玩也是很有乐趣的。如果你还是不满足于这个结果的话,就自己出发去找他算帐吧。”
“你没事吧?要不然还是先回家吧?”镇魂担忧地看着陶邺山。一昼夜的外出时限恐怕即将到来,他那奇特的家族病就要随之发作。
陶邺山摇了摇头,镇魂看得出,他的目光已经开始昏乱。“要是我也是妖怪……就好了。也能像何铁那样健康、自由、无拘无束……可是,在我找到他之前,恐怕我的寿命就已经到头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迫使他弯下腰,艰难地呼吸着。
少年忽然微笑起来。他伸出手,温柔地拍打陶邺山的背。“你还记得你今年几岁吗?”
陶邺山从咳嗽的间隙里抬起头来,茫然地盯着少年,仿佛听不懂他的问题。
“庭院里的那丛灌木每结一次果实,就是一年过去了。你能记得清究竟结了多少次吗?” 看着陶邺山困惑的神情,少年的笑意更深了。“没关系的,生命太长的妖物,多半都不记得自己的年岁了。不过,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就和老爸当年告诉我的一模一样。”
“你是说……我也是……妖怪吗?不可能,真正的妖怪,应该都像何铁一样,不会生病才对啊。”陶邺山喃喃地说。
“那不是病,那只是你们这一族的妖物成长必经的过程。虽然这个过程漫长到可怕的地步,但是只要你试着站起来,向前走,不论你的身体停留在哪里,你的灵魂都是自由的,可以乘着风,去到世界最遥远的角落。你会成为其他生物的保护者,会有很多美丽的孩子,成为最强大、最温柔的……就像你的父母,还有常青伯伯一样。”少年用一只手臂环绕着陶邺山削瘦的肩安抚他,一面对镇魂说:“可以帮我把大门打开吗?”
镇魂照办了。门刚一打开,便能听见楼梯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很快,一个须发怒张的中年壮汉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哟,常青伯伯,你的头发还是这么乱,里面总能养个三五窝松鼠吧?”少年扬起头,对大步冲进门来的壮汉露出灿烂的微笑。
壮汉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脑袋,猛然回过神来,匆匆把陶邺山失去知觉的身体拉起,搀扶出去,临出门前不忘回头狠瞪少年一眼,少年则回以顽皮的吐舌。“真无情……我可是一片好意才给你通风报信的啊。”
目送壮汉消失在门外之后,镇魂转身面对少年,嘴角缓缓勾起与他同样灿烂的微笑:“好了,现在轮到我和你清算债务了。”
“呃……小姐,要讨债的话,请你找我父亲吧。”少年满脸堆笑,悄悄向门口移动了一步。
镇魂的动作依然比他快一步。她迅速侧身抓住少年的肩膀,在他来得及逃跑之前,便将他狠狠地抵在了墙上。
“据学校提供的消息,令公子在两天前就已经从本市出发,参加大学生自行车锦标赛去了,何铁先生。”镇魂说着,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满意地看着少年瞳孔深处的红光逐渐黯淡下去。“我还有很多问题要请教你呢,别以为剃了胡子就能把我骗倒。”她把一张二指宽的小小符咒啪地贴在少年的眉心,手腕麻利地一翻,将他双手反剪。迅速环顾四周之后,却没能找到合适的绳索,镇魂于是干脆从手袋里拽出那盏金红色鱼鳞纹台灯,用电线将少年——或者该说是少年的父亲——的双手牢牢捆住,而台灯本身就只得摇摇晃晃地大头朝下悬吊在这个人犯的手腕上,绝望地扭来扭去。
“放了我,我愿意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妖兽化身的少年喘息着哀求道。
“先回答我的问题。”镇魂一手拎着他的后领,语气冷厉地说。
就在此时,他们身后传来轻轻的碰撞声,公寓的门,被谁打开了。镇魂轻轻地咬住下唇,猛然转身面对来人,拎着妖兽后领的手一丝一毫不曾放松,一对纯黑晶澈的眼瞳里,陡然充满了警惕与愤怒。
这是多么悲哀的事实。她一向是露出微笑来迎接这个人的。
“捕梦,你来了。”话尾讽刺地向上扬起。
如果你一定要背叛你的职责和伙伴,那么,就当着我的面堂堂正正地进行吧,她想,让我亲眼看清你的真面目。对于猜疑与臆想,她实在已经太厌倦了。
“镇魂,请你放了他。”捕梦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在他掩藏在眼镜后的,杳不可测的瞳仁深处,她清晰地看见无数复杂的情绪涌过。是歉疚、痛苦、坚定或是全然的伪装,她分辨不出。
“拜托你,这对我非常重要。”他说。
镇魂抬高了她的头颅,挑战似地问道:“这是为了什么?为了公司?为了市民?为了身患绝症的孩子?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低下了头,但那只是一秒钟。很快地,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她,她从他的面孔上读出了一层新的神情:无法撼动的决心。
“是为了我自己。”他回答。
“这是渎职。”她的口气不由得激烈起来。
他叹了口气。“我无法否认。”他向她靠近了一步,伸开双手,像是要对她说出什么言语无法传达的东西,又像是要打开心扉或怀抱。
镇魂有一时的恍惚。或许这一次,他真有不得已的原因呢?毕竟,他一向是那样一个善良而端正的人。
——不,连最亲密的伙伴也不能启齿的事情,绝不会是正当的。她飞速地否决了前面的念头。然而,这一瞬间的犹豫,已经足够了。
纤细修长的手指从镇魂面前一掠而过,在她理解了他的真正目的的同时,这个动作已经迅疾地完成了——捕梦揭去了镇魂贴在妖兽眉间的禁咒符文。
脱逃的妖兽敏捷得如同闪电,顾不得还反捆在背后的双手,直接奔跑了两步,从11楼公寓客厅的窗户纵身跃出。
镇魂心中一惊:见习生!
她扑向窗边,飞速探出半个身子,恰恰来得及抓住少年的手,刚要使力将他与台灯一起拉回来,那妖兽却猛力一甩手,挣脱了她的掌握。一瞬间,她的身体腾空了。
时间仿佛凝冻起来,她看见捕梦正在惊慌地向窗口跑来。
她的身体继续翻滚,正看见下方,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空,那重获自由的妖兽扬起脸来对她露齿一笑,身形倏然缩小,变成了一只甜瓜大小的人面兔身的怪物,在6楼的阳台的遮阳篷上轻巧地弹跳了一下,便消失无踪。那是讹兽,一种惯常说谎,颠倒黑白的小妖兽。它的肉滋味鲜美,然而若是人类吃过了讹兽的肉,便从此永远失去了说真话的能力。
就在这一刻她清晰地感到,她已经失去了所有支撑,正像一颗水珠悬浮在失重空间中,她悬浮在无尽的虚空之中。重新感受到地球引力的那一瞬间,时间便像冲溃大堤的洪流一般重新开始流动。
台灯已经从妖兽的手上脱落,疯狂地闪烁着恐惧的光,但是镇魂无能为力。他们都在无可挽回地向着地面下坠,再下坠。
在颠倒旋转的视野里,她看见了细雨霏霏的阴霾天空里,两条修长的、布满银色鳞甲的身体在盘曲扭结。
不……已经来不及了。
忽然,有什么东西自上而下覆盖了她的身体。温暖,宽厚,像一个令人安心的梦境,将她包裹在内。她狠狠地摔到了什么东西上面,令人目眩的坠落终于就此停止。还不等她意识到是哪几根骨头在作痛,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上送去。在呼啸的风声中,有人紧紧地揽住了她的腰。
“抓住我!”两年来听熟的声音,在她耳边喊道。她终于意识到,她得救了。那两条熟识的布雨虬龙的其中之一,正载着她急速向高空飞去,以求脱离市民的视线。而阻隔在她与虬龙坚硬的鳞甲之间,为她缓冲了剧烈坠落撞击的人,正是紧随着她从窗口跳下的捕梦。
“镇魂,请你一定要相信我。”过了许久,他这样说。
趴伏在捕梦身上,他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让她的头颅贴近他的胸口。镇魂甚至听得见他的声音和心跳一同在胸腔中震动。
“请你相信我。”他说。
镇魂感觉到痒酥酥的泪水顺着面颊流淌到捕梦的衬衫上,布料下透出他的体温。他究竟想要什么?他究竟在隐瞒什么?这个面貌温和的人,究竟还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明明是听得见心跳的距离,却觉得是世界上最遥远的人。
根据长缨保险相叶市特别部的官方记录,那天的骚乱最终算是圆满解决了。从11层楼坠落的机动科科长与副科长被正在附近执勤的虬龙营救。先前遭遇魔法事故不幸变成一盏台灯的机动科见习生二五三则直接坠落地面,受到严重冲击,不能维持变身形态,由于体质特殊,从11层高楼坠落只折断了两根肋骨,可以说是反而因祸得福,得以变回原型。作为世界首例成功解除永久台灯变形咒的案例,被载入史册。
当月公司的风纪委员会并未收到任何内部检举。
那天夜里,镇魂按照公司存留的地址,独自驱车来到了一所小小的乡间别馆。
不知为何,这所别馆已被主人荒弃多年,庭院却出乎意料地整洁,像是新近翻修过。镇魂自然没有下车敲门拜访,只是冒着绵密的小雨将车子停在门外,静静地隔着栅栏观赏庭院内的花木。粉色和白色的夏蔷薇已凋落了大半,秋天的桂花还来不及开放。西南角有株不知年岁的老松树,苔痕遍生,苍翠树冠中还有三五窝松鼠在枝条间跳跃。而庭院的中央,那一丛茂盛的,名叫桃叶珊瑚的灌木,还远远不到结出珊瑚珠子般果实的季节。据说那种小小的鲜红欲滴的果实,美丽得就像是眉间的一颗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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