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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24 20:3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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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1)
「我把羅西的信拿在手中,深深地感動了,但在考慮這些信件之前,我還必須有個交代。『海倫,』我轉身對她說。『我知道,你有時覺得我不相信你出生的故事,有時我的確有所懷疑,請原諒我。』」
「『我和你一樣吃驚,』海倫低聲答道。『我母親從未對我說過她有羅西的信,但這些信不是寫給她的,是吧?至少最上面這封不是。』
「『是的,』我說。『不過我認識這個名字,他是研究英國文學史的大家——他研究的是十八世紀。我在大學裡讀過他的一本書,羅西在給我的信中談起過他。』
「海倫一臉迷惑。『這和羅西、和我母親有什麼關係?』
「『也許很有關係。你沒看出來嗎?他肯定是羅西的朋友赫奇斯——羅西就是叫他這個名字的,記得嗎?羅西肯定是從羅馬尼亞給他寫信,雖然這解釋不了為什麼這些信會在你母親手裡。』
「海倫的母親她開口了。『她說她會告訴你一切的。』海倫的聲音哽住了,我屏住呼吸。
「『我小時候住在特蘭西瓦尼亞小小的P村裡,離阿爾傑什河很近。我有很多兄弟姐妹,他們大多數仍生活在那一地區。我父親總是說我們是古老而高貴的家族的後代,但家族破落了。
「『我十八歲那一年,一個巫婆從上遊山區的一個村裡來到我們村。她是一個巫醫,還有特異功能,能預見未來。後來,我到村裡的井邊打水,看見她站在那裡,我給她水喝,給她麵包。她祝福我,告訴我,我比我父親善良,她會回報我的慷慨的。她從腰間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硬幣,放到我手裡,告訴我藏好,因為它屬於我們這個家族。她還說硬幣來自阿爾傑什河上游的一個城堡。硬幣的一面是一個古怪的東西,尾巴蜷曲,另一面是一隻鳥和一個小十字架。
「『我碰到羅西教授前的生活就是這樣的。村裡有生人來是件很稀罕的事,特別是從遠方來的。有一天,人人都在說一個從布加勒斯特來的人去酒館了,和他同來的還有一個外國人。他們在打聽沿河一帶的村莊,打聽上遊山區裡的城堡廢墟。我很好奇,於是我出門打水,這樣可以多聽到些消息。我來到村裡的廣場,看到有陌生人正坐在酒館外的一張桌子旁,和一個老是待在那裡的老人說話。其中一個陌生人個子高大,膚色黝黑,像個穿城裡衣服的吉普賽人。另一個穿棕色夾克,那式樣我從未見過,我待在廣場的另一邊,離水井不遠,從那裡我看不到那個陌生人的臉。
「『我們經過酒館時,那個外國人抬頭瞟了我們一眼,我驚奇地發現他年輕、英俊。他抽著煙斗,平靜地和他的同伴說話,。
「『第二天早上,村裡傳說陌生人在酒館裡給了一個年輕人一些錢,讓他帶路去找那個叫波耶納裡的城堡廢墟,在阿爾傑什河上游很遠的地方。他們會離開一夜。我聽到我父親告訴他的一個朋友,他們在尋找弗拉德國王的城堡。「我看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呢,」我父親生氣地說。
「『父親的話讓我想起了老太婆給我的小硬幣,我內疚地想到我擁有的東西本應該給我父親,但一種反抗的念頭湧上心頭。既然那個漂亮的陌生人在城堡裡找財寶,我決定想辦法把硬幣給他。我找了個機會把硬幣從它的藏身之處拿出來,藏在方巾的一角,方巾我紮在圍裙上。
「『那個陌生人有兩天沒有露面,我感到很傷心,覺得沒有機會把那個硬幣交給他。可那天晚上運氣來了,我看到他一個人在林子邊,垂著頭,背著手。
「『我站在那裡,等著,好像過了很久很久。他肯定沒注意到我,直到我們幾乎撞個滿懷。突然他抬起頭來,非常驚訝。我鼓起勇氣,向他問好。他的神情和舉止一點不讓我害怕,但害羞幾乎嚇倒了我。
「『我在失去勇氣之前,從腰帶上解下方巾,打開,拿出硬幣,一聲不吭地遞給他,他從我手上接過去,翻過來,仔細地看。突然,他臉上閃過一道亮光,他又瞟了我一眼,那銳利的目光似乎能看透我的心我渾身一顫。「De unde?——從哪裡來的?」他打著手勢解釋他的問題,我奇怪他好像會講幾句我們的話。他輕輕敲了敲地面,我明白了,是從地裡挖出來的嗎?我搖搖頭。「De unde?」
「『我比劃著,試圖讓他明白。他第一次笑了起來,向我鞠了一躬,一剎那,我覺得天堂在我眼前開啟了。「Multumesc,」他說。「謝謝。我叫巴塞洛繆·羅西, Voi?」他說,「你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他,他重複一遍,又笑起來。「Familia?姓什麼?」他似乎在費力地搜索詞句。
「『「葛茲,」我告訴他。
「『他似乎非常驚訝,接著又說德拉庫裡亞,我知道這個詞的意思是「龍的」,但不知道他想說什麼。他不斷地看書,慢慢地問我,我是否還見過其他的硬幣,就像我給他的那個。我說沒有。他說硬幣上的怪物是龍,問我是否在什麼房子或書裡看見過這種龍,我說我肩上就有。
「『起先他根本不懂我在說什麼。陌生人的詞典讓我糊塗,不過我們一起找到了肩膀這個詞。他一臉迷惑,又問了一遍,「德拉庫爾?」他舉起那個硬幣。我碰碰衣服上的肩頭,點點頭。他低下頭,臉紅了。突然,我感到自己勇敢起來,我解開自己的羊毛背心,脫下,又解開衣服領子。我的心在狂跳,但什麼力量控制了我,我停不下來。他轉過頭去,可我扯下衣服,指了指肩頭。
「『從我記事開始,這條墨綠的小龍就印在我身上。我母親說,我父親家族裡的每一代都有一個人身上有這條龍,他選中了我,因為他覺得我長大後會變得最醜。他說,他的祖父告訴他,只有這樣做,惡鬼才不會進家門。我只聽說過一兩次,因為我爸爸一般不喜歡談這事,我甚至不知道在他那一代,哪個人身上有這個標記,是在他身上,還是在他的某個兄弟姐妹的身上。我身上的龍和硬幣上的龍很不一樣,所以,直到陌生人問我,我是否還有什麼東西上面有龍,我都沒有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
「『陌生人仔細看了我肩上的龍,把硬幣上的龍放在旁邊對照,但沒有碰我,甚至沒有靠得更近。他問是誰把那條龍印在我身上。我說是我父親干的,村裡的一個老女人,一個巫醫幫了他。他問他是否可以和我父親談談這件事,我拚命搖頭,這弄得他又滿臉通紅起來。他費力地告訴我,我的家族是一個邪惡國王的後代,這國王在河上游建了那座城堡。這個國王被稱為「龍之子」,他殺過很多人。他說這個國王變成了一個吸血鬼。我劃了個十字,請聖母保佑我。他問我,我是否知道這個故事,我說我不知道。
「『終於,我指了指太陽。太陽將近落山,我告訴他我得回家了,他馬上站起來,表情嚴肅。他把手遞給我,扶我站起來。我抓著他的手,心都快跳到指尖上了。我迷迷糊糊,趕快轉過身去。我突然覺得他對惡鬼太感興趣,可能會有危險。也許我能給他一點護身的東西。我指了指地面和太陽。「明天來,」我說。他猶豫了一下,終於笑了。
「『第二天上午我去井邊打水,他正和一些老人在酒館裡,又在寫什麼。我想我看到他盯著我,但沒有表現出認出我的樣子,我心裡很高興,因為我知道他在保守我們之間的秘密。下午,我父母和兄弟姐妹不在家時,我幹了件壞事。我打開父母的木櫃,拿出一把小銀匕首,我以前在那裡見過它幾次。我母親曾說,如果吸血鬼來騷擾人們或牲畜,就用它來殺死它們。我還從母親的菜園裡扯了一把大蒜花,把它們藏在方巾裡,便下田去了。
「『我找到陌生人時,非常緊張,我坐下來,把帶來的東西給他看。他看到匕首時吃了一驚,我向他解釋這可以用來殺死吸血鬼,他很感興趣。他不願接受,但我很堅決地懇求他收下,他不再笑了,周到地用我的方巾包好匕首,放到他的背包裡。我又給他大蒜花,告訴他應該放一點在上衣口袋裡。
「『我問他,他要在我們村裡待多久,他豎起五個手指——還待五天。我問他,五天後他離開我們村子時,要去哪裡呢。他說他要去一個叫希臘的國家——我聽說過這個國家,然後回國,回到自己村裡。他在林中地上畫出他那個叫英格蘭的國家,那是離我們這裡很遠的一座島嶼。他告訴我他的大學在哪裡——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還在地上寫出大學的名字。我還記得那些字母:OXFORD(牛津)。後來,我有時把它們寫下來,看了又看,那是我見過的最古怪的字。
「『突然,我懂了,他很快就要離開,我再也見不著他了,再也看不見任何像他那樣的人了,我眼裡滿是淚水。他看上去非常悲傷,從他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條白色手絹,給了我。他抱住我,我們親吻起來。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什麼叫愛。我知道這是錯的,是一種罪過,但我感到很快樂。
「『在他離開村子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們一見面,我就開始哭了。他從手指上退下一個小銀戒指,上面有個印章。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我現在想到那是他的大學的印章。他求我嫁給他,為此他肯定研究過他的詞典,因為我一下就聽懂了。
「『起初,這似乎根本不可能,一想到這,我又開始哭泣——我那時還很年輕——可後來我同意了。我應該感到幸福的,可我有種感覺,惡鬼已經出來,我害怕會發生什麼,使他不能回來。終於,我又一次親吻羅西,檢查了他兜裡的大蒜花,離開了他。
「『第二天早上,我聽說巴塞洛繆離開了村子,和一個農民坐著他的馬車到特爾戈維什泰去了。晚上,我去到我們會面的地方,一個人待在那裡。我吃驚地發現了一包信,放在信封裡。我不懂信上寫的是什麼,信是寫給某人的,但封蓋上印有他漂亮的名字,就像在一本書裡一樣。我意識到,這些信肯定是他從他的帆布包裡拿出我給他的匕首和硬幣時掉出來的。
我決定把信留著,等他回來。
「『就這樣過了四個星期。第五個週末,我感覺很不好,我肯定那個吸血鬼王已經把他殺了。有一次我甚至想到我的愛人化作吸血鬼回來找我。
「『到了第六和第七個星期,我開始感到絕望。第八個星期,我在已婚婦女中聽到的許多跡象使我突然明白,我有孩子了。我悄悄把手放在肚子上,感到了巴塞洛繆的愛,我相信他不可能忘了我。
「『我知道我得在讓家庭蒙羞之前,在父親發火之前,離開村子。我給我姐姐伊娃寫信,告訴她我的情況,求她來接我。又過了五個星期,她來信了。她說,我要步行離開村子,走到大約五公里遠的下一個村子,然後搭馬車或汽車到特爾戈維什泰。在那裡,我可以找車去布加勒斯特。從布加勒斯特我坐火車到匈牙利邊界。她丈夫會於九月二十號在T市的入境辦公室見我。
「『我把自己僅有的幾樣東西放到一個小包裡,包括為坐火車而準備的好鞋子,還有巴塞洛繆丟下的信,他的銀戒指。伊娃在布達佩斯火車站等我,她穿著一件套裝,戴著一頂漂亮的帽子,我覺得她看上去像個女王。我們相互擁抱,親吻了很久。我的孩子在布達佩斯最好的醫院出生了。我想給她取名叫伊娃,可伊娃說,她想親自給她取名,她叫她埃琳娜。
「『我一直等到孩子出生後才寫信給他,因為我想告訴他我們有了一個真正的孩子,而不只是告訴他我懷孕了。埃琳娜一個月大時,我叫我的姐夫幫我找到巴塞洛繆所在的牛津大學的地址,我自己在信封上寫下那些古怪的字。我姐夫用德語幫我寫了信封,我自己簽了名。我告訴他,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一輩子都愛著他。
「『接著我又等,這次等了很久很久。埃琳娜已經開始學走路了,巴塞洛繆寄來一封信。信不是從英國來的,而是從美國來的,寫的是德語。我姐夫用很溫和的語氣給我翻譯了這封信,可我看得出來,他很誠實,沒有改動信的內容。巴塞洛繆在信裡說他收到我寄到他原先在牛津的家的信。他禮貌地告訴我,他從未聽說過我也沒見過我,他從沒到過羅馬尼亞,所以我說的那個孩子不可能是他的。聽到這樣一個傷心的故事,他感到難過,他祝願我生活得更好。信不長,語氣和藹,沒有刺耳的話,但沒有任何地方表明他認得我。
「『我在親戚的幫助下把埃琳娜養大,她成了個又漂亮又聰明的姑娘。我知道這是因為她有著巴塞洛繆的血液。我把她父親的情況告訴她——我從未對她說過假話。也許我告訴她的不夠,但她還太小,不知道愛情會讓人們變得盲目,變成傻瓜。她上了大學,我很為她驕傲。她告訴我,她聽說她父親在美國是個大學者。我希望有一天她能見到他,可我不知道他就在你去的那個學校。』海倫的母親幾乎是責備地轉向她女兒,補了這一句。就這樣,她的故事突然打住了。
「開始,我們三人沉默地坐在桌旁。過了一會兒,海倫轉向我,無奈地對著那札擺在我們面前的信打了個手勢。我明白了,我一直在想著同樣的事情。『她為什麼不把其中一些信寄給羅西,來證明他在羅馬尼亞和她在一起待過呢?』
「『我想過那樣做,但他的信讓我明白,他的心已經完全變了。我知道,寄信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只會給我帶來更多的痛苦,而且我還會丟掉一些我所能保存的他的東西。』
「海倫想要挑戰,雖然她母親不是這樣。『為什麼很久以前她不把這些信給我呢?』她的問題很尖銳。她馬上對母親提出這個問題,老人搖搖頭。『她說,』海倫表情僵硬地向我轉述。『她知道我恨我父親,她在等某個愛他的人出現。』我可以加上一句,就像她現在還愛著他一樣。
「過了一會兒,海倫母親用她一貫溫和的口吻問我,她怎麼能幫我找到羅西。
「『告訴她,她已經幫了我了,我們一離開我就看這些信,看看它們能不能幫我們更進一步。』
「『請問問她,她是否瞭解吸血鬼,是否可以幫幫我們?』
「海倫把問題翻譯後,她母親別過臉去,劃了個十字。『她說,你必須記住,吸血鬼會變形,可以變成很多樣子出現在你面前。』
「我想確切地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可海倫的母親已經開始用一隻顫抖的手給我們盛飯。
「晚上,我們在大路邊道別,讓我吃驚的是,她抓住我的手,把一樣又小又硬的東西塞到我手裡。
「我張開手指,看到一個銀戒指,上面有個小小的徽章。我一下明白了,那是羅西的,她要通過我還給他。我看到老人的臉上有一滴淚。書上說,人間沒有一滴淚這樣的東西,那只是古老的比喻。也許是沒有,因為她的一滴淚伴著我的一滴淚。
第四十五章(1)
我親愛的朋友:
在這一刻,我在這世上無人可共言。我特別希望能有您的陪伴,我在火車上,正奔向布加勒斯特。我原無計劃到這裡來,可一些非同尋常的事情把我帶到了這裡。直到幾天前,我還待在伊斯坦布爾,進行一點秘密的研究,在那裡我的發現使我被迫到這裡來。
車慢下來了,也許可以買到早餐——先停筆吧,再續。
一九三年六月二十日
我的心激動不安,我很久才找到旅館,用簡單而驚人的話來說,我來尋找東西,以一個歷史學家的身份追尋德拉庫拉——那個真正的德拉庫拉——弗拉德三世,一個生活在十五世紀的特蘭西瓦尼亞和瓦拉幾亞的暴君。我花了大半周時間在伊斯坦布爾查看關於他的一份檔案,就在那裡,我發現了一份異乎尋常的地圖。我忍不住要把那些地圖臨摹下來,到這裡尋找更多關於德拉庫裡亞墓地的資料。我總是認為,最好先核對明顯的地方,因為明顯的有時就是正確的。因此我下決心帶著地圖找到斯納戈夫湖,親自確認墳墓不在那裡。我的地圖就像古老的咒訓一樣引導著我,我要找到足夠的證據,證明那個暴君長眠在那裡,一直在那裡——我明天出發。
您忠實的朋友,
巴塞洛繆·羅西
一九三年六月二十日
下午於布加勒斯特
我親愛的朋友:
我還沒看見可以寄信的地方,我仍然滿懷希望在這裡繼續下去。只要我在大學裡發現誰對弗拉德·特彼斯稍感興趣,我就和他談,每次我提起德拉庫拉的名字,我有個感覺,他們都會在心裡劃個十字,哪怕不是公開這樣做。
昨天我在學校裡發現了一個年輕的考古學教授,他人很好,告訴我他有一個名叫傑奧爾傑斯庫的同事專門研究斯納戈夫的歷史,這個夏天正在那裡進行挖掘。聽到這個消息,我當然大喜過望。
斯納戈夫湖
六月二十二日
我親愛的朋友:
我忍不住要繼續我們之間這種虛幻的通信,今天實在不同尋常,我一定要跟誰說說。
我對斯納戈夫的第一個瞭解來自司機激動的不停的揮手。我不太清楚自己會看到什麼。我想自己太沉迷於一個歷史學家的好奇心,總是期望有特別的事情發生。這是我第一次走在德拉庫拉走過的地方。如果我是那個一直在求上帝保佑的人,那我當時很可能也那麼做了。
在教堂後面一片巨大的廢墟中,我們的確發現了一個拿鐵鍬的人。他人到中年,面相親切,長著捲曲的黑髮,白襯衫沒有扎到褲子裡,袖子挽到了肘關節。兩個男孩在他旁邊幫忙,在土裡仔細地翻找,他也不時放下鐵鍬翻找。他們只在一小塊地方幹著,似乎在那裡找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
穿白襯衫的男人走上前來,用一雙十分銳利的黑眼睛打量我們,船工在司機的幫助下好像是給我們作了介紹。那位考古學家握了握我的手。
「巴塞洛繆·羅西,」他嗓音渾厚。「我叫維裡奧·傑奧爾傑斯庫。您好,我能幫您什麼嗎?」
「您會說英語呀?」我愚笨地問道。
「一點點兒,」傑奧爾傑斯庫先生說。
「請原諒,」我急忙說。「我明白您對弗拉德三世特別感興趣,我很想和您談一談,我是個歷史學家,從牛津大學來。」
他點點頭。「知道您有這個興趣,我很高興。您大老遠來,就是為了看他的墳墓嗎?」
「呃,我原來希望——」
「啊,您失(希)望,您失(希)望,」傑奧爾傑斯庫先生並無惡意地拍拍我的肩膀,「不過我不得不降一降您的失(希)望,我的夥計。」我的心跳了一下——難道這個人也認為弗拉德不葬在這裡?不過我決定等待時機,先仔細聽,再提問。他古怪地看著我,又笑了起來。「來吧,我帶您走一走。」他飛快地對助手說了幾句話,顯然是讓他們停下來,因為他們丟下手中的活兒,砰然倒在一棵樹下。他把自己的鐵鍬靠在一堵掘出一半的牆上,朝我示意。我呢,我讓司機和船工知道我安然無恙,在船工的掌心上放上一塊銀幣,他碰碰帽簷,消失了,司機靠在廢墟上,拿出一小罐酒。
「很好。我們先在外圍走一走。」傑奧爾傑斯庫先生一隻大手繞著自己揮了揮。「您瞭解這座島的歷史嗎?十四世紀時這裡有座教堂,修道院是稍後建起的,也在十四世紀。第一座教堂是木結構的,第二座是石頭的,可在一四五三年,石頭教堂直接沉入了湖底。一四六二年德拉庫拉在瓦拉幾亞第二次掌權,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喜歡這座修道院,我相信是因為島嶼容易防守——他總是在找可以抵禦土耳其人的地方。這個地方不錯,您說呢?」
我表示同意。維裡奧·傑奧爾傑斯庫也贊同地往周圍看著。「所以,弗拉德把這座修道院變成了一座堡壘,圍著它建起護牆、監獄和拷問室。還有一條逃生通道和一座橋通到岸上。他是個謹慎的傢伙,弗拉德。當然,橋早已不在,我正在挖掘它的殘跡。我們現在正在挖的是監獄。已經在裡面看到幾副骨架了。」他笑了起來。
「那麼這就是弗拉德的教堂了?」我指著附近一座迷人的建築,牆周圍是飛昇的炮樓和嘩嘩作響的黑色樹林。
「不,」傑奧爾傑斯庫說。「修道院在一四六二年被土耳其人燒燬了一部分,當時弗拉德的兄弟拉都在瓦拉幾亞當政,他是土耳其人的傀儡。弗拉德剛葬到這裡,一場可怕的風暴就把他的教堂吹進了湖裡。」弗拉德是葬在這裡嗎?我渴望問這個問題,但把嘴巴閉得緊緊的。「農民肯定認為這是上帝對他所犯罪行的懲罰。教堂於一五一七年重建——花了三年時間,這就是結果。修道院的外牆復了原,只有三十年時間。」
我們漫步到教堂邊沿,他拍著色澤柔美的瓦牆,就像是在拍一頭心愛的馬的臀部。我們站在那裡,突然一個人繞過教堂的牆角,朝我們走來——白鬍子,穿著黑袍,戴著圓桶形黑帽。他拄棍而行,衣袍用細繩捆住,掛著一串鑰匙。脖子上晃來晃去的鏈子上掛著一個非常精緻的老式十字架,這式樣我在教堂的炮樓上見過。
這鬼魂一般的人嚇了我一大跳。可我的新相識迎上前,朝修士微笑著,對著那只粗糙大手彎下身子,手上有一個閃亮的金戒指,傑奧爾傑斯庫恭敬地吻著它。我在傑奧爾傑斯庫的介紹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於是盡可能優雅地朝修士鞠了一躬。
「這就是修道院院長。他歡迎您。」我鞠躬表示感謝,老人慢慢走開了。
「他們一年四季都住在這裡嗎?」我問傑奧爾傑斯庫。
「哦,是的。」我的嚮導點著頭說。「現在我們進教堂吧。」我們轉過來,走到前門,那是巨大的木雕門,從那裡,我進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它和我們盎格魯人的教堂截然不同。
在教堂中央,他往上指,我看到穹頂上有一張暗淡的臉在飄浮。「您熟悉我們的拜占庭式教堂嗎?耶穌總是位於中央,向下俯視。這個大燭台」——從耶穌胸膛的中央垂下一頂巨大的冠帽,佔據教堂的主要空間,但裡面的蠟燭已經燃盡——「也是典型的特徵。」
在陰暗中,我費力地辨清了這一切,不過,這種陰沉之美打動了我。我轉向傑奧爾傑斯庫。「弗拉德在這裡拜神嗎?我是指從前的那個教堂。」
「哦,當然,」考古學家咯咯地笑了起來。「他是個敬神的謀殺犯。他建了很多教堂和修道院,以確保許多人為他的靈魂得救而祈禱。看看這裡——我想讓您看的就是這個。」他在祭壇前蹲下來,翻開地毯。我看到,就在祭壇前面有一塊方形長石,光滑,簡樸,但肯定是塊墓碑。我的心開始狂跳起來。
「弗拉德的墓?」
「按照傳說,是的。我和我的一些同事幾年前在這裡挖掘過,只發現一個空洞。」
我屏住呼吸。「他不在裡面?」
「肯定不在。」傑奧爾傑斯庫的牙齒閃閃發光。「文獻上說他埋在這裡,就在祭壇前面,說新教堂就建在老教堂的原址上,所以他的墓沒有受到破壞。」
想到底下那個空洞,我更感到可怕,而不是失望。
「不過,我們還是決定在周圍再看看,過來,在這裡,我們找到第二塊石板,和第一塊一模一樣。」我瞪眼瞧著腳下。「於是我們把這塊也挖了起來。」傑奧爾傑斯庫拍著石板解釋道。
「那您發現了——?」
「哦,一副非常漂亮的骨架。」他顯然是心滿意足地報告說。「屍布是王室的紫色,繡著金邊,棺裡的屍骨保存得不錯,身著紫錦緞,猩紅袖子,衣著華麗。奇妙的是,一個袖子上繡了一個小戒指。戒指樸實,但我的一個同事相信它屬於一個更大的聖物,而那個聖物就是龍之號令的象徵。」
聽到這裡,我得承認,我的心臟停跳了一兩下。「象徵?」
「是的,有長爪和環形尾巴。參與這一組織的人在身上某處一直帶著這個印記,通常是斗篷上的一個胸針或扣子,我們的朋友弗拉德毫無疑問是其中一員,很可能是他成年時通過他父親加入的。」傑奧爾傑斯庫抬頭朝我笑笑。「不過我感覺到您已經知道這一點了,教授。」
我在後悔和寬慰的情感中掙扎。「這麼說,這是他的墳墓,傳說中只是把確切的地點說錯了。」
「哦,我看不是。」他把地毯鋪回到石板上。「我的同事有些不同意我的看法,不過我認為這些證據所證明的恰恰相反。」
我忍不住吃驚地瞪著他。「可那不是有王室服裝和小戒指嗎?」
傑奧爾傑斯庫搖著頭。「這傢伙很可能也是龍之號令的一個成員——一個地位很高的貴族——也許他是為了這一場合而穿上德拉庫拉最好的衣服,也許是特意代他去死,以便有屍體放到墓裡——誰知道確切的時間是什麼時候呢。」
「您把骨骸重新下葬了嗎?」我不得不問這個問題。那塊石頭離我們的腳太近了。
「哦,沒有——我們把他裝好,運到了布加勒斯特的歷史博物館。不過您在那裡看不到他——他們把他和他的漂亮衣服都鎖上了,真可惜。」傑奧爾傑斯庫看上去並沒有可惜的樣子,似乎那具骨骸雖然很有吸引力,但並不重要,至少和他真正要挖掘的東西比起來是這樣。
「我不明白,」我瞪著他說。「有這麼多證據,您為什麼還認為他不是弗拉德·德拉庫拉呢?」
「很簡單,」傑奧爾傑斯庫反駁我。「這傢伙的頭還在,德拉庫拉的頭被土耳其人砍下,作為戰利品送到了伊斯坦布爾。」
我有太多問題要問傑奧爾傑斯庫,卻不知怎樣開口,他站起來,伸伸懶腰。「您住在哪裡?」
我老實說我還不知道,「我還有很多要跟您談的呢,」我加了一句。
「我也一樣,」他表示同意。「吃飯時我們可以談談。」
我得跟司機說說,於是我們回到監獄廢墟。原來考古學家在教堂下面留了一條小船,我們可以坐船回去,他可以說服餐館老闆給我們在當地找個住處。傑奧爾傑斯庫發動小船,把助手們打發走,我們回到教堂,剛好趕上看到修道院院長和他的三個修士從聖殿進入教堂,他們全都穿著黑袍。修士中有兩個年事已高,不過有一個鬍子才長出來,腰板還很直。他們緩步上前,面對祭壇,院長手裡拿著十字架和圓球,走在前面。他彎曲的肩頭披著一件紫金外套,在燭光下不時閃出光芒。
修士們在祭壇前鞠躬,在石地板上直直地趴了一會兒——我注意到,就在那座空墳上。有一陣子,我有個可怕的感覺,他們不是對著祭壇行禮,而是對著穿刺者的墳墓行禮。
「這儀式要持續很長時間,」傑奧爾傑斯庫低聲對我說。「我們悄悄走開,他們不會介意的。」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枝蠟燭,就著入口處那排燭架上一根燃燒的油繩點燃,插在下面的沙子裡。
我把書從袋子裡拿出來,遞給他。他小心地翻閱著,久久地盯著書本中央的木刻。「是的,」他若有所思地對我說。「這和許多與龍之號令有關的畫像都非常相似。我在珠寶飾物——比如那個小戒指——上看到過一條類似的龍。可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書,不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
「不知道,」我承認。「我希望有一天能請一位專家來驗證驗證,也許在倫敦吧。」
「一本異乎尋常的書,」傑奧爾傑斯庫輕輕地把書遞回給我。「既然您已經見到了斯納戈夫,您往後打算去哪裡呢?回伊斯坦布爾嗎?」
「不,實際上,幾周內我得回希臘去參加一次挖掘,但我想我得先看一看特爾戈維什泰,因為那裡是弗拉德的主要首府。您去過那裡嗎?」
「啊,是的,當然,要追尋德拉庫拉,這是個有意義的地方,但真正有意義的是他的城堡。」
「他的城堡?城堡還在嗎?」
「嗯,那是一片廢墟,但是一片很不錯的廢墟,一個荒廢的堡壘。」他在口袋裡掏來掏去,找到了一個陶制小煙斗,開始往裡面填塞芳香的煙草。我把火遞給他。「謝謝,夥計。我會告訴您——我和您一道去那裡。我只能待上幾天,但可以幫助您找到堡壘。有個嚮導您會方便許多。」
我真誠地感謝他,我得承認,想到沒有翻譯,獨自一人闖進羅馬尼亞的心臟地帶,我覺得不安。我們決定,如果我的司機願意帶我們到特爾戈維什泰的話,我們明天就出發。
您最摯愛的,
巴塞洛繆
六月二十二日夜晚
第四十六章(1)
我親愛的朋友:
今天下午我們在王宮堅實的廢墟上走來走去,傑奧爾傑斯庫給我指出不同的宮室,描述它們可能的用處。德拉庫拉不是出生在這裡,而是在特蘭西瓦尼亞一個叫西吉索阿拉的小鎮。他告訴我,德拉庫拉父親住過的房子——德拉庫拉的誕生地——仍然在。
我們在靠近城中心的一家小客棧吃晚飯。我們一邊吃著麵包和燉肉,一邊還能看到已成廢墟的宮殿外牆。傑奧爾傑斯庫告訴我,從特爾戈維什泰去德拉庫拉的山上堡壘是最方便的。「一四五六年他第二次奪取瓦拉幾亞的王位,他決定在阿爾傑什河上游處建一座城堡,在那裡他可以避開來自平原的入侵。瓦拉幾亞人總是逃到特爾戈維什泰和特蘭西瓦尼亞之間的山區裡——還有特蘭西瓦尼亞的荒野裡。」
他微笑著給自己掰了塊麵包,蘸著燉肉汁吃。「德拉庫拉知道,在河的上游已經有了兩座被毀的堡壘,至少追溯到十一世紀。他決定重建其中的一座,即古老的阿爾傑什堡。他需要廉價的勞動力——難道它們不總是有用的嗎?——於是他以他常有的善心,邀請他所有的貴族——您知道就是他的領主,去出席一次小小的復活節慶祝會。他們穿著最好的衣服,來到一個大院子裡,就在特爾戈維什泰這裡。他讓他們享用豐食盛饌,然後殺掉行動不便的人,讓其他人——包括他們的妻兒——走上五十公里,來到山裡建造阿爾傑什堡。」
傑奧爾傑斯庫在桌上四處尋找,顯然是在找麵包。「嗯,情況實際上比這更複雜——羅馬尼亞的歷史一向如此。多年前,德拉庫拉的哥哥米爾恰在特爾戈維什泰被其政敵謀殺。德拉庫拉上台後,他挖出兄長的棺材,發現那個可憐的人是被活埋的。於是他發出了復活節邀請,結果他既為兄長報了仇,也為在山上修建城堡弄到了廉價的勞動力。他讓人在堡壘附近造起磚窯,沒有在那次跋涉中死去的人被迫沒日沒夜地幹活,搬運磚石,砌牆造堡。這個地區的古謠說,領主們在倒下前,他們漂亮的衣服已經爛成了碎布片。」傑奧爾傑斯庫刮著碗裡的東西。「我已經發現,德拉庫拉不但可恨,而且實在。」
那麼,我的朋友,明天我們將重走那些不幸貴族的足跡,不過我們是坐馬車,而他們是步行跋涉到山裡的。
您真誠的,
巴塞洛繆
我親愛的朋友:
令我高興的是,我們坐了一個農夫的馬車到處遊逛,傑奧爾傑斯庫說,到堡壘打個來回只要一天時間,但仍沒人願意帶我們去那裡。他們說起狼和熊,當然還有吸血鬼。今天晚上我們和幾個喝酒的白髮老人談話,鎮裡的大部分人都小心翼翼地呆望著我們,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弄得他們全都瞪著我。
明天繼續。
忠實於您的,
羅西
我親愛的朋友:
我們去了一趟弗拉德的堡壘,它讓我無比敬畏。
大約黎明時分,我們坐著當地一位青年農夫的馬車出發了,他不太喜歡這一任務。這人個子高大,和他對這次旅行的害怕格格不入,讓我覺得有點兒滑稽。在路上,傑奧爾傑斯庫努力讓他走進密林裡,但這個可憐的傢伙坐在那裡,握著韁繩,絕望地沉默著,然後他把手伸進襯衫裡,那裡似乎戴著什麼護身符。我同情他,決心回來後多給他一些報酬。
我們打算在那裡過夜,為此,那個青年農夫的父親給我們提供了毯子,我們進到森林裡,明顯感到一種沒來由的寒冷。在一處平坦的地方,我們駛入了一大片銀色的樹林中,巨大的樹幹撐起由百萬片小葉子組成的穹頂。
車子走了將近半小時後,森林直通通地陷入到峽谷裡。我第一次看到了阿爾傑什河,那是下面的一條銀帶。底下很遠的地方也有一片相似的空地,只有一個牧羊人,他穿白外套、戴著寬大的棕色帽子。他看守的羊群有如白雲般在他身邊飄浮。我想,也許從古至今,他就一直像那樣站在那裡,拄著他的棍子。無比的平靜湧上我心頭,這次旅行令人恐怖的性質也不再顯得那麼可怕。我覺得自己可以永遠待在那片芳香的草地上,就像那個牧羊人一樣。
下午,我們上山的路越來越陡,最後進到一個村子。我們的車伕明白地表示,他打算和馬一起留下,我們步行去堡壘,他決不上到那兒去。我們催促他,他不滿地咕噥著,一邊把手放在脖子的皮帶上。傑奧爾傑斯庫告訴我,這表示「決不。」此人在這件事上如此頑固,最後,傑奧爾傑斯庫笑出聲來,說走路也不錯,旅行的最後一段看來只能步行了。
傑奧爾傑斯庫領頭爬過起伏不平的石路,終於,我們站到了廢墟的中央。我立刻發現堡壘不大,很久以前就被徹底拋棄了。傑奧爾傑斯庫解釋說,原先有五座塔樓,德拉庫拉的奴才們可以從那裡監視土耳其人的入侵。我們所在的院子曾經有過一口深井,以備遭圍困時用,它還是一條秘密通道,通向阿爾傑什河底深處的一個洞穴。德拉庫拉斷斷續續地使用了五年這座堡壘,此後在一四六二年,他利用這條通道逃脫了土耳其人的追捕。顯然,他此後再沒回來過。傑奧爾傑斯庫相信,他已確認了在院子另一頭的教堂,我們在那裡看到了一座坍塌的拱門。
「我們怎麼走到最近的村子呢?」傑奧爾傑斯庫思忖著說,「不過,如果我們早上還想來看看的話,就得坐順路車回到這裡。我還是寧可在這裡過夜,您呢?」
當時我覺得自己很不情願這樣做,不過傑奧爾傑斯庫看上去那麼自然,那麼實事求是,我不想說不。我想起來,他既是蘇格蘭人,也是個吉普賽人。
晚飯時,我們一邊吃,他又說起此地的歷史。「德拉庫拉最悲哀的一個傳說就是來自此地。您聽說過德拉庫拉的第一個妻子嗎?」
我搖搖頭。
「一四六二年秋天,德拉庫拉被土耳其人追殺,被迫離開這座城堡。那天晚上,土耳其軍隊到達對岸的山崖,他們在波耶納裡的老樹林裡紮營,向這邊開炮,想炸塌德拉庫拉的城堡。他們沒有成功,於是他們的長官下令,第二天早上大舉進攻城堡。」
傑奧爾傑斯庫停下來,把火挑旺。「夜裡,土耳其軍營裡的一個奴隸是德拉庫拉的親戚,他偷偷把一支箭射到這座城堡塔樓的空地上,因為他知道德拉庫拉的私人房間在哪裡。箭上帶著的是警告,要德拉庫拉和他的家人在成為俘虜前逃離城堡。那個奴隸看得到德拉庫拉的妻子就著燭光讀便條的身影。農夫們在那首古老的歌謠裡唱道,她告訴她丈夫,她寧可被阿爾傑什河的魚吃掉,也不願成為土耳其人的俘虜。」
傑奧爾傑斯庫從燉肉上抬起頭,衝著我狠狠地笑了一笑。「然後她跑上塔樓的台階——也許是那邊的那一座——從頂上縱身跳下。而德拉庫拉當然打算從秘密通道逃走。」他就事論事地點點頭。「阿爾傑什河的這一段仍然叫做Riul Doamnei,意思是公主河。」
您可以想像得到,我顫抖起來——那天下午我從懸崖上往下看過,人掉到下邊的河裡,那高度難以想像。
「德拉庫拉和這個妻子有孩子嗎?」
「哦,有的。」傑奧爾傑斯庫又給我盛了一點燉肉。「他們的兒子是壞小子米赫內亞,十六世紀初統治瓦拉幾亞。又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傢伙。米赫內亞和米爾恰把家族的這一脈延傳下來,儘是些討厭的傢伙。德拉庫拉又結了婚,還是娶了個匈牙利人,她是匈牙利國王馬提亞·科爾維努斯的親戚。他們生了好多小德拉庫拉。」
「還有誰仍在瓦拉幾亞或特蘭西瓦尼亞?」
「我想沒有了吧。」他扯下一大塊麵包遞給我。「第二代定居在塞克勒地區,全都和匈牙利人混居在一起。家族裡最後的血脈和葛茲家族成婚,也消失了。」
「有沒有可能德拉庫拉葬在這裡,或者為了安全,人們把他的屍體從斯納戈夫轉移到這裡?」
傑奧爾傑斯庫咯咯笑了起來。「還沒死心吧?聽著,記得我的話,那老傢伙就在斯納戈夫的什麼地方。當然,那邊的小禮拜堂有個地穴——是個凹下去的地方,有幾級台階通往下面。好些年前我剛來時就挖過那裡。」他咧嘴大笑。「村民們好幾個星期不搭理我。不過那裡是空的,連塊骨頭都沒有。」
很快,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我們把東西拉近火邊,裹起睡毯,靜靜地躺著——我聽到傑奧爾傑斯庫的呼嚕聲。
突然,在小禮拜堂茂密的草叢深處,我的火光照到了一雙閃亮的眼睛。我感到毛骨悚然。那雙眼睛移近了一點兒,久久地盯著我,充滿了一見如故的表情,它打量我,知道我是誰。接著,草叢中傳來一陣扭打聲,一頭巨大的野獸半隱半現,那是一頭大得驚人的狼。很快,它溜出廢墟,不見了。
我重新躺下,既然危險已經過去,我不想叫醒傑奧爾傑斯庫,但再也睡不著了。是不是吉普賽人在這些林子裡紮營呢?早上我得問問傑奧爾傑斯庫。
「出了什麼事?」他從牆上看過去。
我指了指。「會是吉普賽人的營地嗎?」
他笑了。「不,這裡離文明沒有那麼遠吧。」但在將滅的火光中,他的目光明亮而警惕。「不過有點兒奇怪,我們去看看吧。」
我們到達了林子裡的一片空地。令人吃驚的是,那裡滿是人,圍著大篝火站成兩圈,對著火唱著聖歌。每當歌聲上升到一定的程度,每個人便僵硬地舉起一隻胳膊行禮,把另一隻手搭到旁邊那一位的肩上。在篝火的映照下,他們的臉色呈現出古怪的桔紅色,表情僵硬,毫無笑容,眼睛閃閃發光。「這是在幹什麼呀?」我低聲問傑奧爾傑斯庫,「他們在唱什麼呀?」
「一切為了祖國,」他在我耳邊噓聲說道。「您要非常安靜,要不我們死定了。我想這是大天使米迦勒軍團。」
傑奧爾傑斯庫招呼我離開,我們爬回到樹林裡。不過在我們轉身之際,我發現空地的另一邊有動靜。讓我越發吃驚的是,我看到一個披著斗篷的高個子男人,火光在一剎那照出了他黑色的頭髮和病黃色的臉。他站在服裝統一的兩圈人的外面,一臉的高興,似乎在發笑。過了一會兒,他消失了。我心想他肯定溜進了樹林裡,傑奧爾傑斯庫拉著我上了山坡。
我們安全地回到廢墟——奇怪的是,回到這裡倒覺得安全了——傑奧爾傑斯庫坐到火邊,點燃他的煙斗,似乎要喘口氣。「我的天啊,夥計,」他吐了口氣。「我們差點送了命。」
「他們是誰?」
他把火柴扔到火裡。「罪犯,」他簡潔地說道。「也叫鋼鐵衛士。他們掃蕩這一地區的村莊。他們尤其仇恨猶太人,妄圖消滅他們。」他狠狠地吸著煙。「我們吉普賽人知道猶太人在哪裡被殺。吉普賽人總是被殺。」
我描述了我看到的那個站在圈子外邊的人。
「哦,當然,」他喃喃道。「他們吸引各種各樣古怪的崇拜者。過不了多久,山區裡所有的牧羊人都會決定加入他們的。」
我們好一會才又睡下來,不過傑奧爾傑斯庫向我保證,軍團一旦開始他們的儀式,是不太可能爬上山來的。我只是成功地打了個不舒服的小盹。一等光線夠足,我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小禮拜堂坍塌的拱門查看那頭狼留下的足跡。奇怪的是,只有一對,它離開禮拜堂,直接從地穴下的凹處出來,沒有痕跡顯示那頭狼是如何先進到那裡去的——或者我看不懂它在禮拜堂後面的矮樹叢中留下的痕跡。
羅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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